第三章
宋朝至道二年,夏日炎炎,街上少有人影,只有路邊幾朵野花靜靜地展露身姿,大地一片平靜祥和。
距雍熙三年,已過近十年了。十年,可以改變很多事。
酒館,龍蛇混雜,聚集了三教九流的人物,是個打探消息的好地方。素不相識的人聚在一桌喝着酒,拼湊着最新的消息,然後再一傳十、十傳百。
酒館一隅,長桌上坐着幾個壯漢和一名老者,皆是佩帶刀劍,面露兇相。
“天底下沒有人不知道天下第一大庄——玄夢山莊,正如江湖中沒有人不知道天下第一大庄的莊主——玄子寒。”藍衣老者神氣地扇着扇子,啜了一口酒,開始說書。
“玄子寒武功高深莫測,為人冷硬無情。他在短短時間內,創立玄夢山莊。山莊擁有最嚴密的防守,和連皇宮大內都難以比擬的精良護衛。玄夢山莊的買賣遍及全國,無數的江湖俠女、大家閨秀,都對玄子寒芳心暗許,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皆被他冷冷地拒絕了。”說到此處,藍衣老者頓了頓,端起酒杯。
“為什麼?”同桌的高個子大漢趕忙問。
藍衣老者見有人感興趣,不禁面露得意之情,續道:“這個有幾種傳言。最可靠的一種是說玄子寒英雄志高,愛江山不愛美人。”
“有可能。”高個子大漢點頭贊同。“咱們江湖中人,英雄豪傑,自然不該被女人所累。”
同桌一名身材瘦小的男子斜睨了高個子一眼,緩緩說道:“也有些人說,玄子寒是另有所愛,只是人海茫茫,分隔兩地,所以他才會拒絕其她美人,苦苦等候那名女子的歸來。”
“怎麼會?不可能!”高個子大漢挺不高興心目中的大俠,被人說成一副兒女情長的德行。“大丈夫何患無妻?玄子寒乃天下第一大庄的莊主,要什麼女人沒有?痴情?那是在女人堆打滾的沒用書生才會做的事。”
“還有一種說法。”藍衣老者不理會他們的爭執,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玄子寒遲遲未娶妻,是因為他心目中早已有了人選,就是韓月山莊的韓三小姐。韓三小姐秀外慧中、美艷無雙,再加上玄子寒欠韓老爺子一份情,他會迎娶韓三小姐似乎是理所當然。”
“嗯,有道理。”高個子再次點頭贊同。
鄰桌的青衣少女聽到此處,眉心幾不可見地皺了一下。她放下酒杯,離開了酒館。
和青衣少女同桌的白衣男子嘆了口氣,付了兩人的酒錢,追了出去。
靈霧山以雲霧着稱,山勢雄奇,峰巒疊翠,雲霧常年籠罩。每當雲起之時,半山腰以上盡在雲霧中,雲霧變幻莫測,故游山者常困於半山腰處,難以達至頂峰。
山頂“玉皇峰”上,有三間不大不小的木屋,屋旁一棵參天老樹,上面架着鞦韆。青衣少女坐在鞦韆上,輕輕搖蕩,低頭沉思。
“我決定了!”她抬起頭,突然開口。
距青衣少女五步之遙的白衣男子挑起眉,投出無聲的疑問。
青衣少女盈盈淺笑,輕聲但堅定地說道:“我要下山,我要去找他!”
聞言,白衣男子再不能維持優雅的笑容,“師妹,你真的決定要這麼做?師父說過,你十七歲時有一大劫,唯有留在山上,方能躲過此劫。何況關於他和韓月山莊的三小姐之說,只是人們的臆測,未必屬實。”
“他當初雖然曾對我許下諾言,但相隔十年,若他以寫我已不在人間,為報恩而迎娶韓三小姐呢?”青衣少女搖搖頭。“我不要這樣,我不想就這樣錯過!十七之劫會不會靈驗還不確定,如果靈驗,我躲在山中,或許也逃不過大劫。與其如此,我寧願下山找他。”
當年她路遇強盜、命在日歹時,那名她在酒館遇見的白髮老人出手相救,把她帶回靈霧山,但也造成了她和“他”的分離。
而那白髮老人正是她的師父——江湖九大高手之一的“神算”司空昭昭。
司空昭昭對她頗覺投緣,於是收她為徒。同時他算出她命中逢“七”遇劫,而“十七”更是本命中的大劫,所以“前世”她才會在即滿十七歲之時,遇難而“亡”,“今生”在七歲時險些喪命於強盜刀下。於是他將她留在山中,希望能助她逃過“今生”十七歲時的劫難。
三個月前,司空昭昭壽終歸天,臨終前仍惦念着她的十七之劫,叮囑她未滿十七歲之前,絕不可私自下山。
“師妹……”
青衣少女擺擺手,阻止白衣男子欲出口的話語。
“師兄,不用勸我了,為了他,就算是死,也無所謂。”她偏着頭,頑皮一笑。“何況還有你會保護我,不是嗎?”
白衣男子知道無論他如何規勸,她都不會改變主意,遂無奈地點頭,有幾分後悔當初禁不住她的哀求,而帶她到山下的酒館打探消息,才使她萌生提前離山的打算。
“你有什麼打算?”
“我準備三日後啟程,去玄夢山莊找他。這三日,我想搜集近幾年來關於他的一切,希望師兄能幫我。”
白衣男子有獨特的消息管道,搜集資料是他的專長。
“沒問題,只是……他會認你嗎?”時間相隔太久了,他不由得為她擔憂。
青衣少女輕笑。“我們有‘契約’的。”回想起往事,她的臉上不禁露出甜蜜的笑容。
“別忘了帶走‘乖乖’。需要幫忙時,讓‘乖乖’帶信兒給我。”白衣男子望向不遠處繞着木屋飛轉的白鴿。
“乖乖”是青衣少女精心培育出來的一隻稀有品種的鴿子,學名喜鵲鴿,亦稱喜鵲花。它的體態具有淑女的風采,美麗而勻稱,她對它十分喜愛。此次離開,用它來互通消息,是再好不過了。
青衣少女招招手,白鴿聽話地飛落在她的手上,咕咕叫着。
“師兄,如果有機會,我希望能把他介紹給你認識,你們一定會成為好友的。”
白衣男子瀟洒地笑着,掩住眼中的不舍之情!不願讓離愁籠罩在兩人之間。
“我也想看看他有什麼不凡,讓你牽挂多年。嫁給他后,別忘了把他帶回山上,我請他喝猴兒酒。”
“好。”青衣少女笑着點頭,跳下鞦韆,向遠方望去,喃喃道:“玄哥哥,我就要回來了。”
被稱為“天下第一大庄”的玄夢山莊,的確名副其實。佔地方圓百里,擁有茶館、酒樓、客棧、銀樓、船運、錢莊、布莊、米糧商行等。
清晨,天剛蒙蒙亮,街上的人還不是很多。
一名青衣少女出現在玄夢山莊門口,她臉上未着脂粉,素凈清雅。一隻通體雪白的鴿子圍着她飛轉,格外引人注目。
青衣少女對白鴿招招手,白鴿飛到她手上,她溫柔地把鴿子抱進懷中。
打量了一下門口的兩名守門護衛,她挑眉輕笑,走了過去。
“姑娘,你有事嗎?”守衛甲皺眉,盡責地攔住她。
“我找人,可否請大哥為我傳個話?”青衣少女對他露出個純真無邪的笑容,似天真、似羞澀,惹人心生愛憐。
“姑娘,你想傳話給誰呢?”守衛甲口氣緩和了很多。
青衣少女又是輕輕一笑,道:“我想找你們莊主玄子寒,可否幫我傳個話呢?”
“你想見莊主?”守衛甲謹慎起來。
實在是平日冒充玄子寒朋友的人太多,且多心懷不軌,因此即使眼前的女子看來清純良善,也不可不防。
“是啊。”青衣少女微笑着從懷中拿出一張泛黃的紙,上面寫着幾個歪歪扭扭的大字,難以辨認,由紙的顏色可以看出時間久遠,但保存良好。
她把紙遞上,笑咪咪地問道:“可否把這個交給玄莊主?”
守衛甲瞪着那張紙,彷彿它是燙手芋頭般,心中猜測着青衣少女的意圖,遲遲不肯接過來。
青衣少女看出他的猶豫,天真爛漫地一笑,道:“這位大哥請放心,我是為玄莊主送禮來的,他看了這個一定會很開心的。”
守衛甲臉上浮出一個大大的問號,充滿懷疑。天下第一大莊裏要什麼沒有,身溢莊主的玄子寒會在意這麼一張紙嗎?雖然心有疑慮,他仍抵不過青衣少女臉上燦爛的笑容,接過她手中的紙,送了進去。
不一會兒工夫,只聽裏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守衛乙張着大嘴,雙手托着下巴,看着一向冷靜穩重的莊主竟神情激動地跑了出來。
玄子寒在門柱旁停下,目不轉睛地盯着青衣少女,臉上的表情由驚訝又不敢置信變為狂喜,向來緊抿的唇角泛起柔和的笑意。
青衣少女眨了眨眼睛,清亮晶瑩的淚珠在她眼眶中盈盈轉動,她放開白鴿,快步上前,投入他的懷抱。
“夢兒,我好想你!”他激動地將她緊緊摟進懷裏,但很快他又把她推開,熱切地看着她,像是怎麼瞧也瞧不夠似的,臉上閃着狂喜的光采。
在小木屋中和她共同度過的那些日子,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十年的分離,他已計算不出自己對她的思念有多深!這些年來,他一直沒有放棄搜尋她,不管希望是多麼地渺茫。
有時他忍不住猜想,她和他是否真的已陰陽相隔?每每這樣想時,他就感到莫名的痛苦。
如今,他腦海中片刻不曾忘記的小女孩已經長大了,變得如此美麗動人,而且再次回到了他的身邊!
周圍的奴僕看呆了,從沒見過嚴肅、冷酷的莊主,露出如此溫柔的笑容,事實上,他們還以為莊主是石人,不會笑哩!
“玄哥哥,我也好想、好想你哦!”上官羽夢靠在他肩上,低聲喃喃,喜悅的淚水輕輕滑落粉頰。
對他深深的思念,一直埋藏在她心靈的最深處,在心中留下一道缺口。儘管身邊有師父的關愛、師兄的友情,但那道缺口依然存在,直到現在……
她在他懷裏低低抽噎,瘦弱的肩膀微微顫抖。
“乖,別哭了。”玄子寒輕輕拍着她的後背,溫柔地拭去她面頰上縱橫交錯的淚痕,憐惜地安撫。上官羽夢吸吸鼻子,抬起頭,小手捧起他的臉,輕輕地撫摸他的五官,在他雙眼中清楚地看到盈滿的心疼。
不想他為她擔憂,她故作輕快地說道:“玄哥哥,多年不見,你變得更帥了!”不知不覺間,她用上了二十一世紀的詞語。
“帥?”玄子寒挑了挑眉。這是什麼意思?
她俏皮地吐吐舌頭,不怎麼清楚地解釋:“就是很好看的意思啦。”
“你這丫頭!”玄子寒微微一笑,柔聲道。“形容男人長得好看,是指帶脂粉氣,算是一種侮辱。”
“嘻嘻。”上官羽夢揉揉小鼻子,撒着嬌。“怎麼會呢?玄哥哥很有男子氣概呢!”
她攀着他的手臂,視而不見玄子寒身後某道朝她投來的惡毒眼光,如果眼光能殺人,就算她是九命怪貓,大概也死掉上百次了吧?
玄子寒享受着這份難得的親昵感覺。以前她總是喜歡賴在他懷中撒嬌,而他總是籠溺着她。
“小女孩也長大了。”他打量着她,稱讚道。
“是咩,很漂亮吧?”上官羽夢非常厚臉皮地回答,轉了個圈圈,讓他能好好看看她。
角落裏,某人惡狠狠的目光更灼熱了。
“是嗎?”玄子寒似笑非笑地反問道。他的小丫頭長大了,臉皮似乎也變厚了。
“哼,玄哥哥一點都不疼人家。”她假裝生氣地擦着腰,氣鼓鼓地道。“這些年來都把我給忘了吧?”
“說起這個……”玄子寒頓了頓,緊盯着她的眼睛,問出藏在心裏的疑問。“為什麼這麼多年你都不來找我?”語氣有幾分埋怨。
幸好她有所準備!上官羽夢垂下長長的睫毛,小心地掩住黑眸中心虛的光芒。
“因為我住在一個小村子裏,從沒聽過玄夢山莊的大名啊!直到前些日子,我去城裏買布,聽人談起玄哥哥,才知道原來玄哥哥住在這裏。”
她流利地說出早已準備好的借口,不打算告訴他關於她的十七大劫而惹他擔心。
“哦?”玄子寒那雙彷佛能洞悉一切的黝黑瞳眸直視着她,想看出隱藏在她背後的秘密。
“玄哥哥,咱們先進去,好不好?人家站得腿都酸了。”上官羽夢機靈地岔開話題。不過這也有一半是實話,他身後那道灼熱噴火的目光都快把她給盯穿了。
“好,”玄子寒爽快地答應,又補充道:“咱們進去再談。”
說著,他就拉她向裏面走去。
進去再談?天啊,看來玄哥哥很精明、不好騙呢!上官羽夢偷偷吐吐舌頭,暗地裏做個鬼臉,正好被轉身回頭的他逮個正着。
玄子寒無奈地嘆了口氣,搖搖頭。
由於他沉浸於久別重逢的喜悅中,竟然沒有發現一旁站着兩個特別的“觀眾”。
“少爺,韓表小姐已在這裏等候多時了。”旁邊的灰衣老者恭敬地道。
瞬間,玄子家恢復了眾人熟悉的冷硬神情。他先對站在旁邊、雙目噴火的韓表小姐微微頷首,然後轉而對程叔吩咐道:“程叔,你讓人把尋夢閣打掃乾淨,夢兒要去住。”
“少爺,此舉恐引人非議。”程叔口氣僵硬地勸道。
尋夢閣在玄子寒的玄冰室旁邊,一直未曾有人居住,玄子寒把上官羽夢安排在那裏,表示她的地位非同一般。
“尋夢閣本來就是依夢兒的名字甚她建造的,夢兒住在那裏又有什麼不對?”玄子寒頓了頓,口氣沒有絲毫轉圜的餘地,“叫人下去準備吧!”
她的玄哥哥從沒有忘記過她呢!聽到玄子寒的話,上官羽夢立刻心花朵朵開,唇角向上揚起。她打量着灰衣老者,十年不見,程叔也老了很多,雙鬢都有些白了,不過他還是和當年一樣地嚴肅、有着一副壞脾氣。奇怪,難道他更年期還沒過完嗎?
一陣駭人的沉默后,程叔終於轉身離開了。
一個走了,她可以集中全力對付另一個了。上官羽夢望向那位對她射出惡毒目光的韓表小姐,回想着搜集到的所有有關韓月山莊的資料。
這位應該是韓三小姐的表姊———韓媚如,長久以來對玄子寒有着非分的“肖想”。
俗話說得好,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情敵的底細是弄清楚了,接下來就要看看這位韓表小姐實力如何了。
上官羽夢挑剔地打量着韓媚如,嘖嘖……即便是身為情敵的她,也不由得被韓媚如所吸引。
瞧瞧那心型臉蛋、水汪汪的媚眼兒、櫻唇不點而紅、纖細的身段凹凸有致,真可謂是極品呀!
只是,玄子寒是她上官羽夢一個人的,在十年前就決定好了,其他女人請排隊,下輩子再說吧!不過她下輩子也會搶先巴住他的人、他的心就是了。
韓媚如非常了解自己有多麼美麗,也非常擅長利用自己的優勢。她眼波流轉之間流露出媚人風情,以嬌素的嗓音說道:“玄大哥,好久不見了,媚如代三妹向玄大哥問好。”
“嗯。”玄子寒點點頭,淡漠地回禮。
“玄大哥,這位是?”韓媚如的目光落在上官羽夢身上,眼角淡瞥,像是在看奴僕一般。
“我叫上官羽夢,和玄哥哥很早就認識了,後來和玄哥哥分開,今日才剛剛相認。”上官羽夢主動示好,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
“舊識?你能拿出憑證嗎?”韓媚如譏諷地瞪了上官羽夢一眼,轉向玄子寒嬌聲說道:“玄大哥,常有人衝著天下第一庄的招牌,假冒認親、騙吃騙喝或有其他什麼險惡用心,不可不防啊!”
上官羽夢沒有說話,只是睜着可憐兮兮的眸子望向玄子寒。
“韓表小姐,不敢勞你費心,這點分辨能力在下還是有的!”玄子寒表情冷得似冰,原本就鮮明的五官此刻更像刀鋒般銳利。
“玄大哥,媚如都是為你着想啊!”韓媚如膩聲道,急急為自己辯解。
上官羽夢臉上閃過一抹狡詐的笑容,之後又變為原來那副人畜無害的天真狀,維持緘默。
真是個沒大腦的女人!她忍住打哈欠的慾望,在心裏翻了個白眼。
唉,果然是古人,用這種遜斃的招數打擊情敵,害她都不屑與韓媚如鬥法了。
虧韓媚如還長了這麼一副天使的面孔、魔鬼的身材,卻大腦空空,真是糟蹋了。
“韓表小姐,承蒙關心,玄某心領了。”玄子寒面無表情地道。“先告辭了。”
說著,他便拉着上官羽夢轉身離開。
上官羽夢露出一個好快樂、好快樂的笑容,手一招,白鴿“乖乖”聽話地跟着飛進玄夢山莊。
而那不相干的某人,則是氣得在原地直跺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