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長離,這輩子最喜歡的東西,爺你一定猜不着,哈哈……爺猜不着,對不對?」長離半眯着眼,一雙手急急地在懷裏摸着,「咦……怎麼不見了?不行啊!它若不見了,長離會好心疼、好心疼。」她歪着頭,可憐兮兮的說道。
寒季書從床上拿起玉塊,「別心疼,它不是在這兒嗎?」他將東西放到她的手裏,然後將她的頭拉入他懷中。
「是啊,它在這兒。」她拿起玉塊在臉上搓了搓,眼神渙散,嘴角勾起一個笑,「爺,你好厲害哦,沒想到你醉得這麼厲害,居然還找得到長離藏在身上的寶貝。其實它是爺的寶貝,可是當爺把它借給了長離後,它就成了長離的寶貝。這兩年來,它從來沒有離開過長離身上,所以當我見到爺之後,我把它藏起來,因為……我捨不得將它還給爺……」她將玉塊放到心口,笑容里摻入了苦澀的愁意。
寒季書大手輕輕地覆在她手上,垂首貼靠在她的耳畔,「你不想還就不必還,改明日我幫你用金鏈子串起來,讓你戴在身上,你就不必擔心它會掉了。」
「爺是說真的嗎?」長離斜着脖子,靠在他健朗的手臂上,似睡非睡的瞪着他。
看她若有所思的模樣,他猜想她應該累了。從她醉酒到現在,她已經足足說了近一個時辰的話,許多話她重複的說了又說;像玉塊的事,她已經重說第三遍了,這會兒累了也是應該。
今日早膳過後,她離開府邸去探望秦夢蝶,由於他不想和秦夢蝶牽扯上任何關係,因而一開始他就讓她自個兒去處理。
但他了解她受恩必報的個性,為了避免她被人永無止盡的敲詐,他命墨衣跟在她身旁,明是為秦夢蝶看病,實則是保護她,並將所有發生的事一一回報給他。
他今天本來打算等她回府,讓她和若文一起用過午膳,再帶她去樂府拜訪靜驤和他的新婚妻子,然而他在府里等待一個早上的結果,是墨衣命人從書畫樓送回來的書信。
看完書信後,他氣惱她不懂他的情意,也生氣秦夢蝶的痴心妄想所帶給她的傷害。不過眼前最急切的,是他該怎麼安撫她受傷的心,讓她坦然接受他的情。
他知道如果她一回府,見到他的第一件事,一定是將承諾小娟那丫頭的事拿來和他交換任何一個條件,只求他點頭答應去看秦夢蝶,好讓她完成承諾。儘管他一直是用着恩情來鎖住她的人和心,但他的用意不是要她向外人掏心掏肺,再來他這兒榨乾她的一切,只為完成一個無謂的承諾。
於是他急急出府,獨自到樂府待了大半天,讓樂靜驤夫婦二人費盡心思招待他、只是他整顆腦袋仍裝滿她的倩影。入了夜,他不好意思繼續打擾他們,也不想回府裏面對她,便到客棧吃飯喝酒,可腦子裏依然想着她,不自覺喝多了酒,才讓他興起假裝醉酒的方法,來向她表達愛意。
當時他認為讓她明白他的感情,或許她就不會為秦夢蝶的事傷心,也不會擔心他對秦夢蝶有什麼眷戀之情,同時又能讓她對他的情有心理準備,直覺這真是一舉數得的好方法。
然而他想來想去、算來算去,就是沒想到這一點。
真是失算啊!雖然他曾想過她不會喝酒,打算改天找個機會拐她喝個幾口酒,再來看她醉後的嬌憨與媚態,猜想那必定是個好玩的遊戲。
沒想到他居然失算,竟然把時機拿捏錯誤。
今夜,她應該是那個聽心事的人,而他才是酒醉訴情衷的人。
如今卻是顛倒了過來,情節完全超乎他意料之外。幸好她的醉言令他慶幸,原來在她的心裏早就放進他的情和意,也戀上他的心。
另外,他聽到她談起童年往事,才真正了解為什麼她明知「長離」的含意不好,仍始終戀戀不捨的原因。
據她說,奉濤風二十歲娶親,隔年奉夫人便生下了她。在奉夫人生她之前,曾夢見一隻美麗的大鳥在天空盤旋不去,由於距離很遠,始終看不清大鳥的樣子,所以生下她之後,她爹得知鳳凰的別名又稱「長離」,於是為她取下這個名字。
對她來說,這名字是幸福的源頭。然而好景不常,奉夫人生下她後,便一直沒來第二次喜訊。她三歲時,奉濤風續娶妾房,儘管奉夫人堅持反對,她公婆和丈夫仍以「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理由,迎娶了二房。而奉夫人從二房進門的那一刻起,就帶她離開奉家,母女兩人獨自在洞庭湖書院後的小木屋居住。
這一住就住了十一年,她們母女從此不踏進奉家一步,即使奉濤風再怎麼懇求原諒,奉夫人依舊堅持不見他,更禁止長離見他。就是如此,長離從小便沒了爹在身旁,又因為長離長得像奉濤風,奉夫人由愛生恨,竟對長離不理不睬,母女之情情若冰。
而長離為了排解寂寞,就自己上書院和其他人一起讀書,書院的人知曉她的身分並沒有趕她,然而因為奉夫人的孤僻、乖戾,同年紀的孩童也沒有人敢找她玩。至於奉濤風,雖以傳宗接代為由續妾,但他的妾室還是沒能為他產下一男半子。
在長離十五歲時,奉夫人因積怨成疾而不久於人世,奉濤風得知消息,趕在妻子斷氣前想見她一面,卻在奉夫人堅持不原諒之下,徒留遺憾。可憐的長離,則因奉濤風一句「既為人子,父母亡,應守孝一年,以表孝心」的話,從此她真正獨自一人守着孤墳一年。
一年後,在她踏進家門前的一個月,她的二娘也因病身亡。奉濤風連受打擊,處理完妾室的後事,決定接受汴京的差事,離開那塊傷心之地。長離是他唯一的孩子,數十年來不曾和她相處,他捨不得將她獨留在那兒,希望她能陪他上京,再尋良人而嫁。
就這樣,她跟着奉濤風上汴京,讓他們有相遇之緣。
他一直靜靜地聽她述說往事的點點滴滴,靜靜地看她酣醉的表情。從頭到尾,她的表情是安詳中帶點無奈、傷悲;述說的口吻里沒有任何悲怨的激動之情,彷佛這一段孤寂往事,這個沒父愛、沒娘疼的孩子不是她,而她更在每件事的最終留下一個註腳--
誰讓她的名字叫「長離」呢?
因為她叫「長離」,所以每個人、每件事,都與她保持一個很長的距離。甚至最終是要長久分離的。這是她命中注定的事,她不能在乎,也要學會不在乎。
「爺,你知道嗎?長離真的、真的很想把每件事都看得淡淡的、淡淡的。」她的臉浮起一抹虛無、不真的笑,「爺,庵里的師太告訴長離,一個人只要淡然、漠然,就能不掛心、不掛慮,就能清心寡慾,就可以身心自在,就不會在乎、不會捨不得、不會傷心、憂鬱……」她說著說者,虛無的笑轉成了慘澹之色,她舉起青蔥白玉的手,無力地撫着他的臉。「可是爺,長離再怎麼要自己看淡,就是看不淡這兩件事,所以長離也無法不憂愁。」
就獨獨兩件事,她不但看不淡,更在心中畫下一道長長的影,扣上一道千年的鎖。
「爺,解不開了!怎麼辦?長離怎麼解都解不開了。」她一會哭、一會笑地對他說。
她指的兩件事,一是她的名字--長離。這是十幾年來唯一緊跟在她身邊的幸福,就算「長離」給人的感覺不好,卻是她爹娘所給的幸福,她一生的幸福不多,她不想連個幸福都舍掉。
一是他給她的玉塊。在她成長的過程中,奉氏夫婦從沒給過她任何可以留戀的東西,奉夫人臨終前曾交代所有的東西全部要陪喪,絕不許她留下任何一物。而奉濤風死時,身旁也沒有東西可以留給她。
難怪當他遇見她時,她不但孑然一身,還病到快一命嗚呼。因此,當他拿玉塊給她時,她很訝異居然有人在第一次見面時,就拿這種小飾物給她,而在一場陰錯陽差後,她收藏了那塊小玉塊,同時也把他收藏到她的心裏。
他知道她很重視那塊玉塊,早在他第一次要她同行上街時,他就看出她對玉塊的珍重,但他不知道玉塊對她所代表的意義竟是這麼重。聽到她訴說她對他的感情令他高興,對她說著兩人家世背景的懸殊,他則無法否認。而不管她接不接受或愛他不愛,早在七、八年前,他無意中從華山山下的廟裏抽中那張姻緣簽時,她就註定是他的人。
他不否認第一眼看到那張簽時,他不但大笑好幾聲,還嗤之以鼻,惡意地將簽紙隨手扔到地上。
哪知道那輕如棉絮的簽紙因為一陣風,竟會重新飄進他懷裏。他伸手揮了好幾次卻一直揮不開,這時他頓覺有異,便刻意把籤詩背下來,然後慎重地將簽紙丟入爐中焚燒。
正因為那段小插曲在他心中留下很深的記憶,故兩年前,乍聽她自稱奉長離時,他心裏倍受震撼,一擁而出的情感嚇着了他。由於當時想儘速追回皇宮遺失的貢品,他才選擇將她先留在破廟,再叫來家僕去帶她回寒府。他原是想讓自己調適因她出現的震撼,沒想到竟因此錯失了她。如果當時他勇敢一點,直接將她帶走,她就不會去到秦府,也就不會受今日的苦和愁。
該是他出面把事情解決了。不是他不信任她處理事情的能力,而是他不願再等下去。只是明日起連着三天,他必須和齊澍謙進宮,為東宮太子上一些課,好應付文競這場重要的比賽。
看來,他必須再等一陣子才能讓她了解,他才是她心中那個真正最捨不得放開的人。
***
「筆秀,這麼晚了,怎麼還未睡?」
入夜三更,寒季書一入府邸,就發現府里好像發生事情,怎麼每個僕人臉上都慌慌張張的。
「爺,您回來了。」筆秀匆忙點頭問候,轉身又住廚房走去。
「筆秀,這麼晚了,你還要去廚房嗎?」他看她走向通往廚房的拱門。
「嗯。」
「為什麼?」他話一出口,馬上想到她大概是要為他去弄盤點心來。「你別忙,我已經用過了。」
筆秀怔怔地回過身看主子,想到主子誤解她的行為,連忙開口:「爺,您肚子餓了嗎?」
「沒有,所以……」
「那就好,因為奴婢要去煎藥,恐怕一時會忙不過來,無法為爺煮東西。」
「煎藥?你說要為誰煎藥?」
「當然是為離兒小姐呀!」爺今晚的反應有點差。
「她怎麼了?」原本平靜、祥和的俊臉,逐漸泛起危險的風暴。
糟了!她忘了爺還不知道小姐病了。筆秀在心裏罵自個兒千萬次笨蛋,這麼重大的事,怎麼會忘了說。
「爺,小姐生病了,剛才還發著燒,墨衣和筆君他們在房裏,爺可以去問他們,奴婢要趕快去煎藥了。」筆秀跑得比風還快,一晃眼已從他發著怒火的眼底消失。
「可惡!人好好的交給你們照顧,你們居然讓她生病,又沒人來通知我。」寒季書爆發怒氣的大吼,隨即如同一陣狂風掃落葉般的卷進長離的房間。
長離剛退了燒,身子虛弱的閉起眼休息,聽到寒季書在外面如狂獅怒吼,眼睛勉強睜開,就見到他怒氣騰騰的俊臉出現在她上方。
「爺,你回來了。」她問候着他。他一味瞪着她不語,她勉強從繃緊的熱臉上扯出一個笑容,「這麼晚才回來,你一定很累了,要不要先回房休息……啊!」
「我以為你病得很嚴重,原來還好嘛,還有精神可以跟我說這些風涼話,看來墨衣的醫術進步不少。」他抓着她坐起,頭頂着她的額,測量她的體熱大概是他的雙倍,陰騭的雙眼倏然眯起,怒氣騰騰地說:「為什麼會病着?我是怎麼交代……」
「爺,別怪他們,是長離自己不好,又不小心……」
「你還敢說,自己的身體不懂得珍重、自保,你存心想教我心疼,讓我生氣嗎?」對她縱使有再多怒氣,他也只是將她用力的摟緊來發泄不悅的心情。「說,什麼時候生病的,為什麼生病?」
長離將螓首貼在他的肩窩思索,遲遲不開口。
等不到回答,寒季書鳳眉橫掃一方,「筆君。」
被點到名的人一臉自認倒霉的站出來,「爺,小姐於入夜時分開始發燒,發燒是因為奴婢的疏忽,沒注意下午起了風,沒為小姐拿件披風,讓小姐自己在那兒讀信想事,結果……結果……」筆君不敢把事情一古腦兒全說出來。她知道一說出來,主子一定會生氣、抓狂。
「結果我不小心睡著了。等到筆君來喚我時,依然覺得身子很累,我回房裏躺下來休息,沒想到再睜開眼時,身子就難過得很。」忍住想咳嗽的慾望,長離接着筆君的話尾,一說完就開始咳個不停。
他拉她入懷,拍她的背順氣,銳利的眼直瞪着筆君。
筆君當然明白主子的意思,她又不是今天才跟在他身旁做事,哪會不知道主子的心思。
「爺,小姐有些事沒說,小姐……」
「筆君,我……咳咳……我……」
「你想要什麼?」他一直為她拍背順氣,看她捂着嘴,咳到聲音都啞了。「倒懷水來。」
「是。」筆君手腳俐落的從服命令,一邊報告內容,「小姐晌午時收到兩封信,還說要拿到涼亭那兒看。是奴婢太過輕忽,見驕陽高高掛着,沒有為小姐加件衣裳就去忙別的事情,到天氣轉涼了,回頭拿件披風去時,小姐已經哭着趴在那兒睡著了。那時奴婢摸摸小姐的額面和手心已有發燒的現象,就喚墨衣來將小姐抱回房裏看病。爺,對不起,都怪奴婢沒有盡到責任,才讓小姐生病受苦。」
「爺,你別生筆君的氣,這不關她的事,是長離--」長離又抬起頭說話,但又如同之前一樣,頭被他的大手壓回懷裏。
「信是誰寫的?」
「有一封屬名是小娟,還有一封……」筆君看不到長離的表情,卻看到主子愈來愈深沉的眼,這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徵兆。她把眼光轉向身旁的同袍求救,卻得到一個愛莫能肋的眼神,只好自認倒霉的說:「還有一封署名叫阿山。」
「阿山!」
一點也不大的聲量,聽在長離的耳里卻是如雷般的響亮,她仰頭一看,他的表情糟透了,但他溫柔的聲音卻足以把她嚇破膽。
「爺。」她氣虛聲弱的喚他。
「嗯!」
「山大哥……」
「嗯!」
「爺,小娟她……」
「嗯!」
經過幾次的掙扎,她不知道該怎麼啟口說明,他冷淡的表情、漠不關心的回應,都在在讓她開不了口。
室內沉寂了下來,在筆秀端葯進來後,依然瀰漫著死靜的氣氛。
「爺,小姐的葯……」筆秀小心、小聲的問。
寒季書伸手接過葯,「把葯喝下去。」他端着葯碗湊到長離的唇邊。
長離撐着昏沉的腦袋,連同他的手一併扶住,皺着眉把葯喝完,就像以往一樣,噁心翻吐的感覺由腹肚直衝喉頭。
「惡……」她捂着嘴,他也捂着她的嘴,一手直拍她的背。
「你們下去。」
寒季書一聲令下,筆君、筆秀立即相繼走出房門。墨衣向前在他耳畔以極低的聲音,不讓長離聽見,快速的說完後便離開。
「好一點了嗎?」冷淡的聲音里,藏着他濃濃不舍的心情。
長離一直等到噁心感不再,身子才無力的靠回他懷裏,「信在長離枕頭下,爺要自個兒看嗎?」
見她閉着眼,虛弱地貼靠在他懷裏說話,他嫉妒的眼色從精銳的鳳眸里褪去。「你已經沒有力氣說明了嗎?」
「爺,山大哥的來信沒有惡意,他說他打算到北方大漠重新生活,近日繞經汴京城郊道。有一夜,他遇見了一批人,聽他們的口音不像中原人,於是他獨自躲在暗處偷聽他們說什麼,才知道他們是受雇於人,特地來暗算『京城四君子』。他聽到四君子的名字中,有一個人的和爺一樣,所以他折回京城來打探到爺和我的消息,便寫了這封信給我。他來找我並不是如爺想得那樣。」
長離退離他的懷抱,看他不言不語的表情,高深莫測的教人猜不着他的思緒。她勉強離開讓人留戀的懷抱,困難地從枕頭下取出兩封信,一起放入他的手中,頭顱頹喪的重回他懷裏。
「爺,小娟的信你自個兒看,裏頭有長離想和爺商量的事,只是……」她說不出口。
思緒在這幾日沉澱後,因見不到他而更加想念他,私心亦發張狂加重,她真的不想讓他們兩人見面,不想去做撮合他們之間的媒人,更不願意把他讓給別人。即使他從來不是她的,但她就是想保留他對她的注意力。
她對他真的有很大、很大的非分之想,不管兩人之間存在多大的距離與差別,她的心不知道在何時被他填滿;以往的不在乎,也全都變得在乎和在意。
從前的她,不管處在怎麼惡劣的環境,不管要與人怎麼難分難捨的分開,她都能保持着一顆淡然、無謂的心情。然而,如今那個安然自在的奉長離不見了,也找不到了。
她變了,真的變了。雖然她知道自己變了,卻無能為力再改變回來。
為此,她後悔那一天回來後,沒能開口對他說起那件事,如今經過三天的相思,心裏喊他的名愈多次,愈不能剋制的投入感情。於是她的私心變得更重,重到連以往對人一諾千金的原則,也變得不再具有任何意義。
她好痛苦,她這輩子所學的事、所讀的書,以及現在心裏的想法,完全都背道而馳。她難以抉擇,也找不到答案讓自己釋懷,因此她開始磨着自己的心,希望能磨練出以往的清明與無掛。
可惜啊可惜,她做不到,真的做下到。
唯有痛哭是她能做的事。因此今天在涼亭里,在沒有任何人的情況下,她徹徹底底的大聲痛哭一場,也連帶把爹娘去世當時所沒流下的眼淚,全在今天一併痛快的哭出來,反正這一切都沒有人會看到,她又何必掩飾得那麼痛苦呢?
寒季書把滿臉愁緒的她輕放回床上。就算已經昏睡過去,她憂愁的表情還是不變。他為她蓋上被子,取出她手上的信,靜靜的把信看完後,視線又回到她的臉上流轉。
阿山的信,大致上如她所言,而她唯一沒提的,是阿山對她那段關心的問候。至於小娟的信的內容更簡短,只有短短一行宇--
長離,不要忘記你承諾過的話,小姐等着和寒公子見面。
小娟
他摸着早被她掐皺的信紙,直盯着上面的字,愈看心愈冷。墨衣說她拿着這張紙痛哭了一下午,這值得她生這場病來換嗎?
她不想讓他知道她哭過,不想開口對他說。那麼,他就偏要她開口求他,偏要她在他的懷裏痛哭;他要她在他的眼前,清清楚楚的流露出對他的感情。
他要她真實的面對他和她的感情。
***
「爺,傅公子正在前廳,來探訪小姐。」筆君端着葯碗給長離,並通報消息。「還有,秦姑娘的丫鬟又送信來給小姐了。」
看着茶盤上放着一封沒有署名的信函,長離因喝了苦藥而微蹙的柳眉,皺得更緊。
寒季書把一切看在眼裏,並不作聲。直到長離放下藥碗,仍沒拿起信函,他才開口道:「不看看信上說些什麼嗎?」
她悠悠的嘆氣,就算不看,她也知道內容是什麼。小娟識字不多,會寫的字更少,那天所寫的字不知練了多少次,才把內容表達出來。至於信為什麼不是秦夢蝶寫的,其實答案也很容易推想,為了她大家閨秀的面子。
「爺想知道,就自己拿來瞧瞧。」長離無謂的說著。
「信是指名給你的,我就算想知道,也得讓你這個主人先看過,再轉達給我知才是。」他低頭斜睨她一眼,又轉回手上的帳冊。
「爺,長離的信沒什秘密,爺可以拿去看的。」
「既然沒什麼秘密,你看了再告訴我下也一樣。」
「爺……」
「墨言,請傅公子到書樓稍候。」
門外守候的人一聲應諾後離去。
寒季書放下手中的冊子,起身走近看她無奈的模樣,他以略帶有所圖謀的微笑看她,「筆君,幫小姐換上外袍。」
「爺,長離……」
「傅公子特地來看你,你理該盛裝接客。筆君,幫小姐換上那件銀綉黃鸝鳥的錦袍好了。」
筆君遵照主子的意思,從柜子裏拿出由綉紗坊新送來的粉色藍底的大袖原。
長離拿着信看他,他不理她就罷了,還明知她不願穿大袖原的袍子來踚越身分,定要強迫她換上。
不用他說,她也知道他在生她的氣。
自她生病以來,他就把帳冊、書籍拿到她房裏看。鎮日待在她房裏就算了,她最受不了的是他變得更愛玩她,更愛看她生悶氣,知道她個性嚴謹、守本分,又無法反駁他,就指示一些踰距的事來讓她做。
「小姐。」
長離瞪着衣裳,勉為其難的挪動身子離床,她都認命不反抗了,他為何還站在那裏不動如山?
「爺,你……」
「什麼事,要我幫你換嗎?」
「不是的,是你……你不覺得……」
「我該覺得什麼嗎?這衣裳你還不曾穿過,我怎會覺得你穿得好不好看,所以我站在這邊看,才能在你換好衣裳後,告訴你我的感覺呀!」
他閃亮的鳳眸里,戲謔的光芒直射入長離略帶疲憊的眸。她這幾天好累哦,擔心有人要暗殺他的事,煩惱秦夢蝶的事,又氣惱自己無法管束的感情,偏偏他好像天不怕、地不怕,一點煩惱也沒有,還拿一堆事來招惹她。
「爺,長離……」
奇怪,她真的發現一件很奇怪的事。他為什麼沒罵她、沒瞪牠?這幾天她又恢復往日的習慣,總愛喊着自己「長離」,但他為什麼沒有像往常一樣的反應呢?
她真遲鈍呀!生病至今也有五日了,她怎麼現在才發現這件事?
「爺,你不生『長離』的氣嗎?」她刻意強調着,瞪大眼看他的反應。
「你有什麼事好讓我生氣呢?」他笑着反問她。見她一臉茫然,他先朝筆君示意,要筆君為她動手換衣裳,一邊朝她開口,「倒是我有事想問你,我是哪裏做得不好,讓你始終不肯把真心交付於我?」
他所指的真心,是哪一種真心?主僕?朋友?抑或……不可能,他所問的真心,下可能是指那個關係的。
她搖搖頭,舉手用力敲下腦袋,「傻瓜,老是想些痴人說夢話的事。」
「小姐,你說什麼?啊,把手往後擺一些。」筆君聽不清地問,沒聽見長離應聲便自顧地說。
「啊……筆君,這……爺……」
「小姐,別這樣,你這樣不但遮不住什麼,反而容易受涼。」
筆君拉扯着脫了一半的袍子,見長離不肯放手,故意將擋在她面前的身子挪了開,「爺,您看,小姐她……」
「啊!筆君!」長離因為整個人都暴露在他面前,全身都像煮熟的蝦子般,燒紅得透心。
她反身背對着他躲到筆君身前,雙手還努力和筆君拉扯着被脫了一半的衣袍。
忽然,一道強而有力的溫暖將她整個人包圍起來。
「你還想再生第二次病嗎?」寒季書把筆君遣出房,順手接過她的工作,輕易地將長離手中的衣袍取走。
「爺?」長離嚅嚅的低喊。
她不敢太用力的呼吸,害怕吸進他魅人的氣息太多,意亂情迷的做出不該做的事。
「什麼事?」
「放開……我好不好?」
「如果我說不好呢?」他在她耳畔呼着溫熱的氣,性感誘人的低語道:「如果我說我還想將你的肚兜也脫下呢?如果我說我想將你脫得一絲……」
長離聽不清楚他接下來的話,光聽他故意用着曖昧的語氣說話,就夠她身子顫抖個不停,何況是聽清楚他說些什麼。
她一直努力地想,她到底哪一件事犯到他的大忌,讓他卑劣的小人脾氣在她身上盡展。
此刻,她的思緒因他的貼近而紛亂無緒,心中直喊着叫自己鎮定,理出一個清晰的頭緒來想。可是下一刻,他溫濕的唇貼在她的雪頸上,讓她忘了思想,忘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