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柳如絮得到消息，知道手下所有殺手全死在樊問刀手裏，幾乎忿怒的發狂。
她花費了無數心血和漫長的時間，才培育出這幾名殺手，進而控制他們，沒想到一夕之間全毀了！
這十二名殺手，有的是重金禮聘而來，有的是亡命天涯之徒，也有的是懷有目的進入這不歸山莊；十二個人，十二種不同的脾性想法，有如樊問刀的高傲狂妄的、有利字當頭的，也有各種奇奇怪怪的個性。但讓她感到驕傲的是，無論甚麼樣的人，終究是讓她治得服服貼貼，甘心在不歸山莊效命。
除了這天殺的樊問刀！
但在之前，即使樊問刀是如何的驕傲狂妄，卻仍不失為一名好殺手。每一趟任務都乾淨俐落，從沒有無法完成的。因此她容忍他的無禮，只要是對她一統天下有助益的，她都能視為上賓。
卻沒想到她一向引以為傲的殺手網竟會毀在她手下的第一殺手中！
她早該知道這樊問刀不是那麼簡單，卻沒想到還是栽在他手上。
沒了這十二名殺手護航，她一統天下的腳步只怕要因此受阻。幸而還有不少正道高手在“中秋斷腸散”的控制下聽命於她，這也是一股不容小覷的勢力。
但那女子的出現是否會毀了這一切？
她的出現，帶走了她的第一殺手樊問刀，接下來，是否就要“拯救”那些因中了“中秋斷腸散”而受她控制的正派中人？真後悔當初沒有一刀殺了她！
沒了十二名人人畏懼的殺手、沒了“中秋斷腸散”，這不歸山莊還有甚麼本事一統江湖？是的，她柳如絮的確掌握了不少正道中人不欲人知的秘密，但以她一個弱女子，掌有這些秘密又有何用？任何一個高手都殺得了她，更何況她是武林中人人除之而後快的女魔頭。
柳如絮咬牙切齒，美麗的雙眸泛着痛恨惡毒的紅光。
難道這一統江湖的美夢就這麼破碎了？
她站在樊問刀房裏，任着熊熊怒火狂燒着她的理智。
曾經，她那年輕的愛人，在江湖中享有盛名的年少俠士，在濃情繾綣、兩相愛戀的時候，因為無法容忍她不計一切追逐名利的野心，遂而棄她而去。但是她從不後悔，因為她不需要愛情。為了權力，她可以犧牲一切。
但是現在，這唾手可及的成功就要這麼功虧一簣了嗎？她不甘心哪！
柳如絮忿怒的踢開椅子、掀了桌子，將觸目可及的東西全蹂躪的面目全非。這可恨的樊問刀，當初收容無家可歸的他，沒想到現在卻讓自己走上絕路！原以為可以藉由他的武功替自己打下一片天，換來的卻是毀了她的江山！
她瘋狂的撕着床上的被褥，棉絮如雪花飄飄四散在這小小的斗室中。
她恨不得將樊問刀碎屍萬段，就像手中的錦被一般，一條條、一絲絲，再也拼湊不全。
撕完了錦被，她又瘋狂的將床上的木枕擲開，不意間，赫然發現底下竟有一本封皮殘舊的書冊。
映入眼帘的是四個篆楷大字：滅絕密笈。柳如絮瞠大雙眼，眸中寫着狂喜和不敢置信。她小心翼翼的捧起書，顫抖着翻開書頁，裏面寫的竟是一句句高深的內功心法。
她一頁頁的翻着，心口如擂鼓般狂跳，無法相信自己的好運氣。
這世人爭的頭破血流的“滅絕密笈”竟落在自己手中？得來如此不費吹灰之力！
有了這本書，還要甚麼“中秋斷腸散”？還要甚麼狗屁殺手？天底下還有甚麼人是她柳如絮的對手？！
柳如絮仰天狂笑。
養了樊問刀這麼多年，總算也是有價值了！
＊＊＊
樊問刀養傷的這幾日，明顯的感到尹靈兒不同了。但哪裏不同，一時之間他也說不上來，只覺得她似乎又回到初相識時那副冷冰冰的模樣，彷彿是個清靈絕塵的仙子，美則美矣，卻一點人氣都沒有。
像這時，尹靈兒也只將熬好的葯放置在桌上，一句話也沒說就轉身出去了。自從他有能力自己起身喝葯，她便不再喂他。不像當初，他可以依偎在她懷裏，汲取她身上淡淡的幽香，慢慢一口一口將葯喝下去；即使葯如何苦，他飲來也如同瓊漿玉露般甘醇甜美。
為甚麼變了呢？雖然她仍舊一般溫柔，仍舊輕聲細語，但彼此間那種相依相偎、心靈相契的甜蜜似乎就是不存在了。
在尹靈兒就要踏出門檻時，他忍不住喚了聲：“靈兒。”
尹靈兒腳步頓了頓，彷彿像是沒聽到他輕喚似的，仍舊走了出去。
他知道她聽見了，只是故意裝作沒聽見。
樊問刀按耐不住滿腹疑雲和隱隱的怒火，葯也不喝了，腳步艱難的下了床。他要弄清楚到底是怎麼了，為甚麼尹靈兒變得好像離他好遠？
他慢慢的移到門外，見尹靈兒站在廊下。那羸弱的背影，似乎潛藏着一股淡淡的憂傷，彷彿一握就碎了。
即使是背影，但那飄飄的白衣，黑瀑般耀眼的秀髮，還有纖細孱弱的身段，以及那散發而出的空靈氣息，每望一眼，他的心就因此牽動一回。
那是他命定的仙子，來拯救他的仙子。
樊問刀被她的美麗震震懾住了，雖然她的身影已經深深刻劃在他的心版上，但他不得不承認，無論見她多少回，他仍舊會因她的美而震動。
樊問刀屏住氣息，不敢打擾陷入凝思中的尹靈兒。
為甚麼她的背影是如此的憂傷和決絕？
山中的薄霧籠罩着她細緻的身影，起風了，微風輕輕揚起她的髮絲，牽動她的衣角。尹靈兒沒有動，但那翻飛的白衣和輕揚的髮絲，還有置身在薄霧中的身影，讓樊問刀有種錯覺，以為她就要乘風而去，像個羽化而歸的仙子，就要永遠離開他的生命。
樊問刀心下一緊，忍不住出聲喚道：“靈兒……”
尹靈兒慢慢轉回身，靜靜望着他。
樊問刀鬆了一口氣。
她沒走，她不可能走的。他永遠也不會放她離開自己的生命。
“外面風大，進屋去吧。”
尹靈兒沒有任何錶示，只是默默的走過他的身邊。
樊問刀見她飄靈的身影，彷彿那麼不真實，忍不住在她擦身而過時伸出手碰了碰她。
尹靈兒微微抬眸，疑問的看了他一眼。
樊問刀笑了笑，臉上有种放心過後的面腆。“沒甚麼，進屋吧。”
“如果你傷好了，就離開這裏吧。”尹靈兒淡淡說。
樊問刀正在擦拭刀身的手停了下來，疑惑的看着她。“你想離開這裏？”
“不是我，是你。”尹靈兒一臉平靜，彷彿在說著事不關己的話。
“我？”樊問刀愣了一下。“你不同我一起走？”
“我不會離開這裏。”
樊問刀瞪着她。“甚麼意思？你不離開這裏，卻叫我走？我如果走了，那你呢？”
“你回去屬於你的江湖，不必問我。”
樊問刀霍地站起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說清楚點！”
尹靈兒的臉龐依舊是那麼平靜，並沒有被他突如其來的火氣嚇到。“我們畢竟是不同世界的人，你去過你刀光劍影的江湖生活，我只想永遠在這山上過着屬於我的平靜日子。”樊問刀臉色一變，怒瞪着她。“誰說我要離開這裏？我也可以過這種平淡的生活！”
尹靈兒靜靜凝視他的眼眸，聲音彷彿從遙遠的天際傳來那般縹緲虛幻。“你明知自己做不到。”
“誰說我做不到！”樊問刀怒吼：“這幾個月來的日子是假的嗎？我說過我要離開嗎？我不也在這裏生活得好好的？”
尹靈兒淡淡說：“那隻不過是表面的，你終究是忘不了江湖生活所帶給你廝殺的快感。”
“誰……誰說我忘不了？”樊問刀一怔，聲音不免有點遲疑心虛。“你……你別胡扯。”
尹靈兒平靜的看着他。“既然你忘了，又何必日日夜夜刀不離身？刀鈍了又如何？砍柴後院有柴刀，捕獵也有王大叔留下來的弓箭，我不明白你日夜擦拭這把刀有何用？“我……”樊問刀望一眼手中的長刀。
“何況，你拿着這把刀時眼裏所散發出的光采是騙不了人的。你甚麼都沒有忘，也許有一天等你過膩了這種平淡無奇的生活，你還是會毫不猶豫拿起這把刀，重新投入屬於你的江湖。”
樊問刀握着刀柄的手微微顫抖。“不……不是的，我會擦拭這把刀，是因為……因為這把刀曾伴我出生入死……”
“而你也懷念這把刀伴你縱橫江湖、天下無敵的輝煌日子。”尹靈兒靜靜的幫他接下去。
樊問刀背脊一僵，握刀的手不覺緊了緊。“為甚麼你總以為自己能看透我？為甚麼你總是任意的替我猜測心中的想法？”他咆哮。
尹靈兒凝視着他忿怒的眼眸，輕聲說：“因為你的眼神毫不掩飾的告訴我這一切。”
“我……”樊問刀知道她沒說錯，她確實清清楚楚看出他眼中對江湖的眷戀。
那種血腥刺激的生活，他沒有一刻忘記。
但現在真正能牽動他的，並不是只有血腥廝殺的江湖啊。
樊問刀望着她，胸口像是梗着一塊甚麼東西。他低低說：“那麼，你從我眼中還看出甚麼？”
尹靈兒迴避着他的眼光。“當你眼裏填滿血腥的時候，我便甚麼也看不見了。”
“包括我對你的情？”樊問刀啞聲問。
尹靈兒咬咬唇。“對我而言，這兩種情緒不能並存。當你對江湖生活依舊懷有野心時，我寧願你眼裏沒有我。”
“為甚麼？”
“我不願和“你的”江湖爭寵，而我也知道自己爭不過。”
“你那麼肯定？”樊問刀逼問着她，眼裏有不容忽視的熊熊怒焰。
尹靈兒淡道：“我曾說過，如你要活命，除非廢了一身武功，而你連命都不要了，還提甚麼對我有情？”
樊問刀握緊雙拳。這是他一直不肯正視的問題，如今讓尹靈兒提了出來，他無力辯駁。
“你不願廢去一身習來不易的武功，也就表示你忘不了武功帶給你縱橫江湖的快感。如你真對我有情，為何不能下定決心成為一個沒有武功的平凡人，安安心心一輩子過着平淡的生活？”
“如我真廢去武功，那麼再有人尋上門來該如何？”樊問刀咬咬牙，大聲道：“一個沒有武功的廢人如何保護你？”
尹靈兒深深望進他眼眸，懇切的說：“我們不一定要待在這裏讓他們找到，不是嗎？如果你願意，天涯海角無處不可去。”樊問刀哼了聲，冷冷道：“你太天真了。不歸山莊的勢力有多大你知道嗎？天下有一半以上的正道人士都在那女魔頭的掌控之下，只要她願意，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她也找得出來。”
尹靈兒望着他，良久，她深吸一口氣，掩去眸中的失望。“這麼說來，你無論如何是不肯廢去武功了？
樊問刀揚高聲音，瞪着她。“一個沒有武功的廢人，一輩子只能任人宰割！就算退隱江湖也不至於要廢去武功，我……”
尹靈兒打斷他：“退隱江湖在其次，你該知道不廢去武功你終究是死路一條啊……”
樊問刀忿怒的一掌拍在桌上，木桌應聲而裂。“我警告你不要再危言聳聽！如果“滅絕密笈”真會讓人引發筋脈盡裂而亡，為甚麼還有那麼多人爭得頭破血流？
你想退隱江湖、不問世事，又何必找這麼一個沒有說服力的謊言來矇騙我？！
他知道尹靈兒並沒有騙他，只是他無論如何也無法甘心廢去這一身修練不易的武功。情急惱怒之下，便開始口不擇言。
“你……”
樊問刀大聲咆哮：“你就是看不起我這種沾滿一身血腥的江湖人！對！我是殘忍嗜殺，我是沒有人性！既然如此，你當初何必救我？反正我這種人死一個少一個，救了我也只是污了你的手！”
尹靈兒不可置信的望着眼前這個陌生狂怒的人。為甚麼他要曲解她？
樊問刀忿怒的一把將長刀摔在地上，長刀碰撞地面發出清脆的鏗鏘聲，在小小的斗室中嗡嗡回蕩，良久不去。
他狂吼：“沒有這把刀我就等於是個沒有手的廢人！既然你那麼希望我廢去武功，那你就撿起那把刀砍了我這雙手！”他雙手握拳直直伸到尹靈兒面前，紅了雙眼嘶聲怒吼：“砍啊！你砍啊！”
尹靈兒瞪視着眼前這雙因為緊握而浮現青筋微微顫抖的手，胸口一陣陣抽痛。
良久，她慢慢彎下腰，撿拾起那把長刀。
樊問刀姿勢不變，挑釁的望着她。
此刻，他多麼希望尹靈兒真能砍去這雙手。
他痛恨自已這雙沾滿血腥的手，讓他距離完美純潔的她好遠好遠。
他矛盾、痛苦、不甘。明知必須廢去一身武功，從此不問江湖世事，才有可能和尹靈兒終生廝守。但卻要他如何狠下心割捨那習來不易的武功？
早在家破人亡的那一刻，他就在心中狠狠立下誓言，總有一天，他要成為舉世無雙的第一高手，從此，只有他殺人的分，再也沒有任何人可以侵犯他。
於是，多少個晨昏、多少個讓仇恨侵蝕的夜晚，他忍受一切修練高深武功的苦楚、煎熬，百般受盡折磨之後，才有這一身讓人畏懼的功力。如今，只為了曾踏錯那一步，從此一切前功盡棄，這教他如何甘心？
他寧願尹靈兒砍去這雙手，替他將一切做個了結。
他承認自己懦弱，必須倚靠她的拯救……尹靈兒慢慢將長刀舉起到他面前，幽深的雙眸中有種深刻的痛楚。
她倒轉刀柄，將長刀遞給他。“你走吧。”語氣中有着濃濃的無力感和疲憊。
樊問刀所有的怒氣和狂傲在剎那間全垮了下來。他顫抖的伸出手，緩緩接過長刀，深黑凄楚的眼眸想要探詢尹靈兒眼中是否有任何不舍，但尹靈兒卻不願再正視他的眼光。
樊問刀默默的握緊手中的刀，良久良久、終於一咬牙，頭也不回的離開。
樊問刀沒有走遠，天下之大，他竟發覺不知道該往哪裏去。
以往，他以為以自己一身高強的武功，天下無處不可去。但現在，自從認識尹靈兒之後，他才知道，天地之間，沒有靈兒的地方，他再也不願去、不想去。
山裏的風，愈到夜晚，愈是冰寒。
山道兩旁怪石嶙峋，蕭瑟的寒風襲來，讓人不由得從心裏發出顫抖。樊問刀倚靠着大石坐了下來，雙眼空洞的望着墨黑的天空。
又是一個沒有星、沒有月亮的夜晚。
他一身的黑衣，巧妙的與這漆黑深沉的夜融合在一起。彷彿亘古以來，他就坐在這裏，與他相伴的，只有寂寞。
他低頭望一眼手中的刀。
曾經以為，這一生永遠不會捨棄的就是手中這柄長刀了。這把刀曾伴他出生入死，闖過無數個大大小小的戰役？如果他有朋友，這把刀可算得上是他唯一一個知心好友，雖然不會說話，但也不會棄他而去。
而今，因為自己的貪得無厭，去練甚麼該死的“滅絕密笈”，於是，天地間轉眼變色，甚麼野心、權力、天下第一，都成空了。
他緩緩將刀提起三吋，望着露出鞘外的刀身深深的凝視着。
亮白的刀身微微透着一種幽深的寒光，映照着他漆黑的瞳眸，彷彿在冷冷的嘲笑他？
為甚麼此時望着這把刀，內心卻再也激不起以往那種澎湃洶湧的豪情？
名利、權望、天下第一，這不是他一心一意所追求的嗎？為甚麼此刻，他竟覺得這把沾滿血腥的刀竟如此醜陋可鄙？
樊問刀疲累的重重靠在石上。是的，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自從遇上靈兒之後，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但可悲的是，他竟現在才發覺。在說出那番傷人的話之後。
樊問刀深深將臉頰埋在雙膝之間，苦澀的笑起來。沒有靈兒，要天下第一做甚麼？
要武林至尊做甚麼？沒有她的溫柔相伴，再也見不到她的淺笑輕顰，這一切的一切還有出息義嗎？還值得追求嗎？
再也不需猶豫、矛盾、選擇，因為他知道，他的心已完完全全在尹靈兒身上。
他渴望和她一同退隱江湖、不問世事，就只有他們兩人，沒有爭奪殘酷、血腥殺戮，只有他和靈兒……樊問刀嘴角微微泛起一抹笑容，緩緩伸出手指朝身上的大穴點去。
只有捨棄這一身武功，才能和靈兒長相廝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