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床上躺着一個看來約莫八、九歲的小男孩,兀自昏迷不醒。常天恆坐在床側蹙着眉頭沉思着。
丁小纏向客棧的小廝討來一盆熱水,此刻正用着熱呼呼的布巾擦拭小男孩佈滿血跡髒兮兮的臉頰。
“怎麼還不醒呢?”丁小纏拍拍男孩的臉。“我看還是去請大夫好了。”
“不必了。”常天恆握住男孩的手,源源不絕的內力透過掌心傳遞到他身上,果然不半刻男孩便悠悠轉醒。
“呀,醒了,太好了!”丁小纏歡呼。
男孩睜開眼,不一會,靈動的大眼睛就轉了起來。“這是哪兒?我怎會在這裏?”
丁小纏插着腰,一副審問的口吻:“先說說你是誰,怎麼會躲在一旁偷看天恆哥哥試劍?”
男孩無辜的眨眨眼,委屈的說:“我哪裏偷看了?是這人舞劍時沒有控制劍氣傷了我,我都還沒和你們算帳呢。”他學丁小纏插起腰,兇巴巴的頂了回去。“說,你們害我受內傷,醫藥費該怎麼算?”
“什……什麼?”丁小纏一時反應不過來。
“受傷的部分,念在你們沒有將我置之不理的分上,收五十兩銀子便成了……”
他正要扳着指頭開始算,丁小纏便嚷了出來:“你鑲金的啊,受點小傷就要收五十兩?搶人比較快吧!”
男孩沉下臉。“你可別胡說啊,什麼搶人?一條人命五十兩不誇張吧?還是殺人殺慣了,人命在你們眼裏不值錢了?”說著,瞄一眼常天恆,嘴角不屑的撇了撇。
“你你你--”丁小纏氣得張口結舌。
“我我我,我什麼?我還沒說完咧。”男孩悠悠哉哉,皮皮的望着她。“至於受到驚嚇的部分,小爺我大發慈悲酌收你們二十兩的精神賠償就成了。還沒完--”他舉起手擋在丁小纏發言前搶話。“因為身受‘重傷’,所以我有好一段日子無法出門乞討,這些損失折個三十兩也就罷了。”
“原來你是個小乞兒啊?”丁小纏出乎意料沒有破口大罵,反倒是一臉疼惜的望着他。
男孩見到她心疼的模樣,便順勢揉着眼睛,抽抽噎噎的假哭起來。“嗚嗚嗚,對啊,我好可憐喲。沒爹沒娘,從小,乞食度日,你都不知道有多慘。”
“對啊,好慘。”丁小纏惻隱之心一動,想到自己失去爺爺后也無依無靠了,跟着便放聲大哭,簡直比男孩的氣勢還要壯烈三分。
“喂,你……”男孩手足無措。到底是誰在裝可憐哪?“你哭什麼嘛,用不着這麼同情我吧?真嚇掉人的雞皮疙瘩。”“五十兩……加二十兩……加三十兩……總共一百兩……我們哪來這些錢嘛!一樣是孤兒,你也不要這麼欺負人。”
男孩受不了的翻翻白眼,被騙了。“看你們這一身寒酸的模樣,想必也更拿不出這筆錢。不如這樣吧,以後我就跟着你們,也好過有一餐沒一餐。”說的挺豪氣,彷彿施恩似的。
丁小纏一跺腳,對着常天恆嚷道:“天恆哥哥,你瞧這小孩!簡直比我還賴皮!”
“你現在才知道你很賴皮了?”常天恆一直在旁含笑看着他們兩人鬥法,既不阻止也不出聲干預。他知道眼前這男孩本就是有目的接近自己的,瞧他盯着他的眼神彷彿充滿怨恨似的。雖然頗有演戲天分,但他常天恆是何等人,怎麼會看不出他眼底潛藏的恨意?何況一個孩子能有多大本事?再怎麼會隱藏總也是會泄漏出心底真正的情緒。
不知這男孩為什麼會恨他?退隱時這男孩連個形都沒呢。當初錯解丁小纏對自己有恨就已經夠離譜了,兩人都還是孩子呢。但這回常天恆確信自己並沒有猜錯,畢竟這男孩眼中強烈的恨意不容他錯解。
事有蹊蹺,既然自己送上門來也沒往外推的道理。沒想到才步入江湖,名號都還來不及亮,事情便惹上身了。看來自己的行蹤早有人在一旁虎視眈眈了。
這男孩躲在一旁看他試劍引得口吐鮮血,想必身出邪派,並非如他所說只是個乞兒。何況方才傳送內力時也試出他身懷武功,幸好功力尚淺,加上年幼,純良的本性還未完全被邪惡蒙蔽,這才撿回一條小命。
“誰……誰說我賴皮?”丁小纏小臉泛紅,想起自己也是硬要跟着他的,跟這男孩亂加罪名的行為還真有異曲同工之妙。沒想到劍神常天恆居然這麼吃香,男的女的、“大人”小孩都想賴上他--才踏入江湖就纏上兩個小鬼,不知往後是否會像綁粽子似的跟上一大串?
“我叫阿野,多多指教。”男孩伸出手大方的握了握丁小纏滑嫩的小手,隨即又向常天恆伸出另一隻手,挑釁的望了望他。
常天恆含笑的握住他的手。“歡迎。”
“撒野?你叫撒野!笑死人了!”丁小纏討厭死這小鬼頭,故意挑起戰端。
阿野正打算回嘴,常天恆便笑着開口:“小纏這個名字也挺好!”看到她射來一記殺人的眼光,常天恆話鋒一轉。“……聽。”
不知為何,他竟下意識的偏袒起阿野這小男孩,明知兩人只是孩子氣的鬥嘴,還是私心的幫了阿野。
丁小纏哼了一聲。
阿野一笑,故意學她嬌聲喚着:“天恆哥哥,你說她叫小纏啊?一定人如其名,纏的你受不了嘍?”
丁小纏一拍床沿。“你叫他什麼!?”沒事也故意挑毛病的口吻:“你叫他哥哥?你這小毛頭才多大,居然學着人家叫哥哥?不成,你要叫天恆哥哥。常叔叔。。”
“喲!”阿野也不甘示弱的回敬她:“你也才多大?你都叫得起哥哥,怎麼我卻叫不起?平白要我矮你一輩,想都別想,除非你也跟着叫常叔叔。”
“你你你--”丁小纏又張口結舌了。“你才不過八、九歲,我已經十七了你知不知道?天恆哥哥當你爹爹都說得過去,你羞也不羞?我……”驀地住口,像發現什麼奇事的打量起常天恆和阿野兩人,煞有介事的端詳着。“說起來你們兩人長得還真有幾分相似,瞧那眼睛和鼻子……該不會……”說著,狐疑的看着常天恆,漫天嚷嚷:“你對不起我?”“胡扯什麼?”常天恆哭笑不得。“就算我真有這麼大的兒子,也早在認識你之前‘發生’的,說什麼渾話!”
雖然嘴裏推翻丁小纏胡說八道的論調,常天恆心底卻不由得湧上一股暖流,手也悄悄攬上阿野的肩納入懷裏。
阿野在常天恆懷中呆怔半晌,眼裏的戾色有片刻柔和。不知想起什麼,卻倏地離開他的懷抱,臉上重新浮現陰狠之氣。
“愈看愈像……愈看愈像……”丁小纏喃喃自語。“不如你收他作義子吧,反正這小鬼也纏定我們了。”
“不要!”阿野反彈甚劇,見到兩人愕然的神色,綳起的下顎和握緊的拳頭在剎那間刻意放鬆。“我是說,這麼一來就真要矮你一輩了,這可划不來。往後我要叫你什麼?娘嗎?”
丁小纏心頭一喜,佯怒道:“你這小鬼頭挺油嘴滑舌的。”抿了抿唇,忽又一笑。“不過我更是愈來愈喜歡你了。”阿野噁心的吐吐舌。“真是受寵若驚,我願意把這個榮幸讓給別人。”
“喂喂喂,你這小鬼太不知好歹……”
於是兩人嘻嘻哈哈的鬥起嘴來。
常天恆深思的望了阿野一眼,在心中立誓定要找出他恨自己的原因。
***
傍晚,房門外傳來店小二的敲門聲。
由於替阿野療傷之便,三人目前只訂一房,還沒考慮到住宿問題。此刻正一同擠在狹小的客房裏天南地北的閑聊着。常天恆望望天色,還沒到用晚膳的時間,不知店小二喚人有何事。
“小二哥有事嗎?”常天恆開啟房門微笑着問。
門外的店小二一臉歡欣喜悅的神色,緊張的搓着雙手,結巴的說:“公子,飛……飛龍堡謝……謝堡主在廳前候着,請求見公子一面。”
天哪,這小店肯定是上輩子燒多了好香才有榮幸讓天下第一大堡的堡主親臨。這客倌不知什麼來頭,居然請得起飛龍堡這麼大的陣仗。
“飛龍堡?”常天恆皺皺眉,顯然這個稱號耳生得很。
“我知道。”丁小纏明白他隱居十年?因此許多江湖上新竄起的門派一概不知,於是逕自解釋:“這飛龍堡在十年前創立,正好是你歸隱時的事。創立者是現今堡主的父親--‘天外飛龍’謝飛龍前輩。現在這個堡主是他的二兒子,江湖上人稱‘玉面公子’謝蒼碧。這飛龍堡在江湖上頗受好評,急公好義、懲奸除惡。兩年多前飛龍堡的大當家謝蒼穹在剿滅不歸山莊一役時死於非命,因此飛龍堡這些年來在剷除不歸山莊的事務上不遺餘力……”丁小纏滔滔不絕的說著。
常天恆一聽到“謝飛龍”這個名字便覺得耳熟。他朝店小二點點頭。“請帶路。”
隨着店小二來到廳前,只見一名面貌斯文的青衫男子負手端立着,身旁的店掌柜涎着臉,鞠躬哈腰的在一旁招呼,極盡阿諛奉承之能事。
青衫男子謝蒼碧一見到常天恆,臉上由衷的散發出感激崇拜的神采。遠遠的就朝他一個拱手,撲地一跪。“晚輩見過常大俠!”
店掌柜這一嚇可不得了,慌忙跟着跪了下來,一臉驚惶的左右張望。莫非天皇老子光臨這寒傖小店了?怠慢之罪可是要殺頭的啊。
常天恆微笑的扶起他。“謝少俠不必多禮。”見到這男子便真正想起十年前的往事了。當年這男子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大男孩,面貌上改變不多。算起來兩人也不過相差六、七歲,受此大禮實在有點愧不敢當。不過他心裏很清楚為何謝蒼碧二話不說便跪地行禮,畢竟他是救了他們一家上下數十餘口的大恩人。
謝蒼碧隨着他的攙扶站了起來,眼眶迅速泛起感激的淚水。畢竟男子漢有淚不輕彈,他強忍着不敢掉落,但話聲卻不免有些發顫。“晚輩這些年來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能見到恩公,以報恩公保我謝氏一族不致滅門的大恩大德……先父臨死前惟一的願望便是……便是能……能……”話聲哽咽,幾乎難以成句。
常天恆微微挑眉,惋惜道:“謝老丈已仙逝了?”
“先父五年前感染重疾,不治羽歸。臨死前的遺命便是要我謝氏一門世世代代記住恩公的恩情,以盼有朝一日能銜草以報……”謝蒼碧緊緊握住常天恆的手,燦笑着。“今日能夠見到恩公,晚輩實在是太高興了!”
常天恆淡淡一笑。
“晚輩已備好軟轎,迎接恩公和恩公的朋友到敝堡小住。”謝蒼碧一臉真摯的邀請,急切道:“希望恩公能完成晚輩這一點小小的願望。”
常天恆略一沉吟,想起自己一個大男人帶着一個女子和孩子在江湖上行走的確有所不便,再加上看見他如此熱情的模樣,便點頭答應了。
謝蒼碧大喜,連忙指使隨行家丁進房請出丁小纏及阿野兩人。
店掌柜兀自站在一旁獃獃愣愣,這才知道這小店居然是住進了一個大人物。等會定要買串大炮竹掛在門外昭告世人。
***
迎人的轎子還沒到飛龍堡,遠遠的就聽到一陣喧鬧的歡聲鑼鼓慶賀聲。這簡直比數月前謝蒼碧意欲迎娶的陣仗還要熱鬧三分。
常天恆對這種大張旗鼓的行為有些不以為然,但顯然這謝堡主認為不鑼鼓喧天、普天同慶,就對不起大恩人似的。
丁小纏和阿野幾時見過這種熱鬧的氣氛,兩顆小腦袋好奇的不停探出轎簾東張西望着。不明白的人還以為這頂轎子裏坐的定是喜氣洋洋的新娘子,哪知不過是一個大男人和兩個小鬼頭。幸好轎子不是誇張的大喜紅,否則常天恆會以為自己永遠沒有勇氣踏出這頂軟轎一步。
飛龍堡的三小姐,也就是謝蒼碧惟一的妹妹謝妤恬,領着成群家僕在大門口迎接着。
謝蒼碧一下馬,她便迎了上去。“二哥。”一雙妙目直往轎子探去,想要瞧瞧過世的父親及兄長們經常掛在口邊的大恩人長什麼模樣。
堡里有座長生祿位就是供奉着這傳奇人物劍神,裏面也掛着一幅常天恆的畫像。畫像里的人身穿月白色的長衫,手裏持着一把據說是殺盡天下惡人的擎天劍。畫中的年輕男子有着俊朗的五官,瀟洒出眾的風采以及卓爾不凡的英姿,怕是潘安宋玉再世也不過如此;那一身正義凜然的氣勢,還有睥睨群雄的模樣,當真有幾分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威風。
小時候的她每次犯了錯被責罰時,就是對着這張畫像“面畫思過”。爹爹和哥哥們都說這畫中的男子是個救他們一族的大恩人。既然這恩人是他們的再生父母,就不能辜負的恩人賦予的新生命,定要立誓做個正直無私的人,一如大恩人。犯了錯就是對不起大恩人,必須面對着畫像懺悔,直到心底再無壞念頭為止。
劍神常天恆在父兄的口中就像是神話一般的人物,當時由於年幼對此人早已無甚印象,也不知他的事迹是否有讓人誇大宣染了。畫像中的男子明明就是一個少年人,和現在的她年紀也相差不遠。一個才年方二十左右的人當真有那麼大的能耐嗎?瞧瞧她,也只能當個飯來伸手的富家小姐;二哥呢,年紀也比畫中人當時的年紀大多了,雖然貴為一堡之主,但還不是享受着父兄打下的基業?劍神常天恆如果不是“神”,那麼肯定所有人都把他的事迹加油添醋的宣染流傳了。
小小年紀的她,內心常常轉着這個問題。有時難免有幾分懷疑不屑,甚至可說是討厭這個人,畢竟每回犯錯父兄都抬出這人的名號訓誡她;但不能否認的,懷疑討厭的同時,常天恆的身影也已經深深進駐她腦海了。年少的叛逆心性,總是故意把喜歡的人裝作討厭,其實哪知道自己原來竟是在意得要死。
丁小纏迫不及待的首先跳下轎子,阿野由於有傷在身慢了一步,但也不甘示弱跟着跳了下來。
謝妤恬一皺眉,還以為自已看錯了。她狐疑的盯着謝蒼碧,以眼神詢問是否有接錯人。
謝蒼碧微笑的望着緊接在兩人之後下轎的人影,謝妤恬順着他的眼光望去。這一瞥,真正震懾住她了。
現在她才知道描繪他的那名畫匠筆功有多麼拙劣。
那張畫根本無法將劍神常天恆的風采形容於萬一。年少的他畢竟有幾分盛氣凌人、驕傲自滿,少年得志不說,更受着萬人景仰崇敬,莫怪乎畫中的他一副神采飛揚、志得意滿的模樣。然而眼前的這人,那眉眼間隱含的滄桑,若非歷經許多轟轟烈烈的過往,又怎能擁有這一雙溫暖世故、看透人心的清澈雙眸?那眼角的細紋彷彿刻劃着世間最沉重的記憶,卻又不顯得自憐悲痛,只剩含蓄內斂的餘波。他身上已不再有震駭迫人的光芒,反倒一如煦陽般溫暖可親。
然而那一身渾然天成的瀟洒風範,卻是滄桑的歲月、沉重的記憶洗也洗不去的。
謝妤恬一張俏臉忽地酡紅起來,那羞澀靦觀的模樣,一如看見久違的情人般,眼裏的傾慕如此赤裸裸的揭示着。
丁小纏一個箭步跳到她身旁,小手在她眼前亂揮。“看夠了沒?發花痴啊!”聲音里強烈的不滿彷彿手中的珍寶被人侵犯般劍弩拔張。
謝妤恬回過神,像做錯事被逮到的小孩,臉上紅潮更甚。見到喊醒她的竟是和常天恆一同前來的女子,心裏居然微微發酸。不過就是個小女孩嘛,蹦蹦跳跳活似沒個教養的猴子。但良好的閨合教育讓她不由得端正麗容,勉強笑道:“姑娘遠道前來,請裏面稍事歇息。”
見到常天恆及阿野隨同謝蒼碧進了大門,丁小纏小聲的在謝妤恬耳邊恐嚇:“不准你再這麼看天恆哥哥,懂嗎?要不我可不饒你。”掄起小拳頭在她眼前作勢晃動一下,隨即跟了進去。
謝妤恬怔怔的站在原地。她這是在威脅她嗎?
***
風聞劍神常天恆目前身在飛龍堡作客,各大門派掌門均不約而同前來拜見探視這一代傳奇人物。
原本男人議事,女子與孩童不得拋頭露面,更不可能干預旁聽。但常天恆原就是不拘小節的人,丁小纏非得瞧瞧熱鬧,阿野也別有居心的從旁附和,於是也就隨他們了。在場的均是江湖中俱有門望的一派之主或武林高人,臉上雖然帶着不以為然的神色,但也沒人敢議論。畢竟能見到這傳奇人物才是正事,其他的都不重要。
可是為什麼劍神身邊會跟着兩個小鬼頭呢?眾人莫不在心裏猜測,何時一代英豪改行當起奶爹來了?
瞧那兩個一大一小的鬼靈精一臉看熱鬧的好奇,常天恆卻仍是好脾氣的溫和態度,真讓人猜不出三者之間的關係。丁小纏總是親昵的扯住常天恆的衣角,佔有欲甚濃的霸住他身畔的位子,那模樣頗有幾分情人的味道。可偏偏常天恆一臉任她蹂躪的疼寵,簡直就是把她當個愛撒嬌的孩子,臉上卻沒半分對待愛侶的情意而阿野更奇怪了,有時不由自主的黏住常天恆,有時又像個和父親鬧彆扭的小孩,經常離他遠遠的,臉上的神情總是複雜難測。
有人心裏難免臆測,莫非這三人是全家福?看阿野的年紀應該是常天恆退隱后所生的孩子吧?兩人真有幾分相像。或許這就是劍神退隱的原因?有了家庭總是不便繼續在江湖中打打殺殺;但丁小纏的年齡又不對了,瞧那模樣怎麼也不可能生出一個八、九歲的孩子,她自己也都還是個大小孩呢。何況劍神常天恆有可能看上這種長不大的小鬼頭嗎?
眾人又是一番景仰崇敬的寒暄,有的人雖然想詢問常天恆為何會毫無預警的退出江湖,又為何一聲不響的復出?但畢竟在江湖中打滾久了,每個人心中都清楚各人自有個人的苦楚無奈,於是想問的話也繼續留在心裏當個永遠不解的疑問。
武當掌門無塵道長朗聲一笑,誠摯的握着常天恆的手。“常大俠,武林正是需要你這樣的人才,你回來的正是時候!”
常天恆也由衷的發出喜悅的笑容。“多謝道長謬讚,天恆愧不敢當。”無塵道長完全沒變,依然是十年前那副爽朗正直的模樣。只是十年來為正義奔走,眉宇間難免添上幾分滄桑。
“敢當的、敢當的!”無塵道長呵呵大笑,眼角卻不由得泛起感傷一晷悅的淚水。“你這小夥子一走就是十年,當真忘了老哥哥我了!?”方才客套詞說完了,真正的情緒瞬間湧上心頭。他大力抱住常天恆,用力拍着他的背脊。“逍遙夠了吧,捨得回來了?”
其實兩人也談不上什麼深厚情誼,只不過十餘年前曾聯手在長白山附近誅殺一幫大惡人,並且剿滅了當時堪稱武林第一大邪幫的山寨。那場戰役當真是風雲變色、鬼哭神號,僅僅他們兩人便一舉滅了山寨七十餘個歹人,轟動整個江湖。事後,兩人一同在山腳下的小酒館裏大醉三日,把酒言歡,真正是暢談交心的好朋友。無塵道長生平滴酒不沾,那回是惟一一次破例,此後就算想喝也沒那興緻了,因為那次是兩人僅有的接觸。
這十年來獨自一肩扛起維護武林正義的責任,雖然有不少急公好義的同道中人,但無塵道長心中總是覺得缺少什麼。或許是不對味吧,總之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就是這個相處僅僅數天的“小朋友”。
常天恆自從下山後,頭一回覺得自己早該回來了。瞧無塵道長發白的兩鬢,佈滿粗粗淺淺紋路的臉頰,這老人從來沒放棄過拯救日漸腐敗沉淪的正義啊。而自己呢,因為十年前的傷心往事,於是便忘了年輕時立下的偉大心愿了嗎?
常天恆也回他一個緊緊的擁抱,平和寧靜的臉上出現少有的激動。或許沒人看得出來,但丁小纏卻清清楚楚感覺到他淡然的外表下、無波的心湖裏燃燒着怎樣的熱情。他活過來了……
丁小纏離他最近--除了擁抱中的無塵道長外。於是她悄悄伸出手,默默的接過常天恆手中的玄天劍,好讓他能更盡情的擁抱,順便宣洩心中奔騰的情緒。
常天恆微微訝異,濕潤的眼眶對上丁小纏瞭然包容的眸光。他給她一個微笑,暖了兩人的心窩。
謝蒼碧雖然年少,但也感覺出兩人間平淡卻雋永的情誼。這對忘年之交一個平凡的擁抱,不知怎地也讓他紅了眼眶。真正的英雄惜英雄是否就是如此?
峨媚掌門慈雲大師輕輕咳了咳。她是女尼,卻自詡不讓鬚眉,實在不想讓這個喜悅中帶着感傷的場面弄掉了眼淚,於是首先打破沉靜。“常大俠回來的正是時候,武林大會將在三個月後舉行,屆時將選出懸位已久的武林盟主。放眼江湖,實在沒人比常大俠更適此位。”
常天恆微蹙眉頭。“武林中德高望重的前輩不知幾何,天恆不過一介武夫,何德何能擔此重任?大師說笑了。”
無塵道長一掌拍在他肩上,朗聲笑道:“謙虛什麼?我們一干‘前輩’老的老、死的死,要不就都身在紅塵中、心在紅塵外了。何況大都是一派之主,幫中事務繁多,怎麼能分心處理其他?新一代的武林就要新一代的人去掌理,你是不二人選!”
謝蒼碧也大聲附和道:“正是,常大俠的豐功偉業天下無人不知,再怎麼德高望重的人也比不上常大俠的一半!如果常大俠沒資格,天下更沒人有資格!若不是由常大俠擔任武林盟主,我飛龍堡第一個不服!”
顯然他是興奮過頭了,殊不知此言得罪多少武林前輩,在座有一半年齡都可當他祖父了,哪個不是披荊斬棘一路浴血過來的。幸好也沒人將他的話放在心上,大家都知道他此舉是為了讓常天恆不再推卻,更明白謝氏一門有多信服這位江湖奇人,自然眼裏心裏只有常天恆一個能人。
丁小纏獃獃的喃喃自語:“哇,這麼一來我不成了盟主夫人?那有多威風啊,在天上的爺爺知道了肯定開心死了。”
她的話聲雖小,一旁的阿野還是聽見了。“你羞也不羞?天恆哥哥說要娶你了嗎?白日夢作多了可會精神錯亂的。到時別像只瘋狗亂咬人,我可是會大義滅親的喲。”
丁小纏柳眉一豎,哼哼諷刺着:“是啊,對着一隻瘋狗大義滅親,同類相殘啊?”
不小心落個下風,阿野氣得牙痒痒,於是顧不得場面嚴肅,一來一往小聲的鬥起嘴來。
對於慈雲大師提出由常天恆擔任武林盟主一職的事,所有人都一致贊同,紛紛鼓動說服着。
點蒼掌門方青海微微一笑道:“無塵道長所言甚是,新一代的武林該由新一代的人掌理,若常大俠此番未適時復出江湖,想必屆時諸派掌門定會推舉飛龍堡謝堡主這位年輕有為的少年英雄出任武林盟主。畢竟當初謝堡主為了解開不歸山莊的女魔頭在武林中人身上下‘中秋斷腸散’的致命符咒一事上,着實不遺餘力,甚得天下人愛戴稱道。”
謝蒼碧一聽,白凈的臉上立即泛起如雲紅潮。“我……我算什麼?和……和常大俠比起來,我的所作所為連個邊都沾不上!”說得結結巴巴心虛不已。怎麼茅頭會指向他,自己這一點小小事迹憑什麼拿出來和人比較?雖然飛龍堡聲名鼎盛,但和在座任何一個前輩比起來,又怎麼上得了抬面?
果然沒有一個人出聲認同方青海的話。雖然謝蒼碧己經稱得上年少有為了,但武林盟主是何等重任,在歷經諸多戰績的前輩高人眼裏,顯然還不入他們的眼。
常天恆忽然拍拍他的肩,給他一個肯定的笑容。“無須妄自菲薄。”
短短几個字倏地讓謝蒼碧生出強大的信心,別人怎麼認為不重要,但讓自己畢生惟一崇敬的人肯定,這比千言萬語都還來得中聽。他感激涕零的望着他,心中更加的尊敬這個恩人了。
眾人依舊不停的勸說常天恆,丁小纏忽然道:“武林盟主都要做些什麼事?”
“這……”無塵道長怔了怔。“替江湖上排解紛爭、賞善罰惡、主持公理、維持正義……嗯,還有帶領各大門派走向光明的康庄大道。”
丁小纏小臉一垮。“那不是很忙嗎?天恆哥哥不就沒有時間陪我了?”
慈雲大師忍不住笑了出來,她實在挺喜歡這個古靈精怪的小女孩。“可不只這些呢,武林盟主還要負責懲奸除惡,消弭爭端,領導眾人剷除邪派--例如不歸山莊。”
丁小纏臉色一變。“那不等於送死嗎?你們自己不幹這苦差事,倒都堆給天恆哥哥了,什麼居心嘛!”
常天恆低叱道:“別說孩子話。”
丁小纏嘟着嘴。“本來就是嘛。聽說人人都愛搶當武林盟主,真搞不懂為什麼。”
方青海微笑道:“武林盟主確實享有許多好處,不但各大門派需聽命武林盟主,還可享有榮華富貴,受到萬人景仰。武林盟主一如江湖上公認的武林皇帝,不但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更可調度各門各派的兵馬,操有眾人的生殺大權。”他停了停,又笑問:“你知道皇帝擁有什麼嗎?皇帝有的,武林盟主都有,而且還更多。”
丁小纏秀眉微蹙。“也可像皇帝一樣擁有後宮粉黛三千嗎?”
方青海哈哈一笑。“以你天恆哥哥的人品,只怕三萬都不只!”他促狹的看着她。“而且不用進貢選妃喲,肯定全是自願的。”
丁小纏一驚當真非同小可,緊緊抱住常天恆結實的腰身,霸道的說:“我不準天恆哥哥當什麼武林皇帝!誰愛當去當好了!我看你挺垂涎這個位置的,不如你替天恆哥哥吧!”
方青海臉色微微一變,強笑道:“我一個小小的點蒼掌門哪來這麼大的能耐,這個位置當然非常大使莫屬。”
“不管不管!我不管啦!”丁小纏頭搖得像波浪鼓,耍賴的號淘大哭。
常天恆苦笑的撫摸着她藏在懷裏的蟯首,安撫的揉了揉。他抬起頭對着眾人笑了笑。“此事不急在一時討論,三個月後武林大會上再談不遲。”
眾人都怕了這個哭嚷不休的小女孩,紛紛點頭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