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家駒抱着浩浩目瞪口呆地站在一群婆婆媽媽姊姊中間,不時聽見這邊一斤一百五那邊半斤八十的叫賣聲,來來往往的每一個人在殺價之外還不斷地用手指比着價錢。太熱鬧的環境讓家駒有一種適應不良的感覺,他這輩子還沒到過市場——應該說,他記憶中從來沒有到過傳統市場。
家駒覺得自己好像來到了火星。
四周的人講的是他完全聽不懂的火星文,他沒殺過價也沒膽子殺價,而且這種事絕不是身材高大、看起來比較兇狠就會比較有用。
相反的,翊捷和浩浩好像很習慣這樣的場景,浩浩咬着星期六才會有的棒棒糖四處張望,還不時伸手想去摸大水桶里裝得滿滿的蝦子,把家駒嚇得趕快把浩浩抱起來,生怕浩浩白嫩嫩的手指會被咬出一個洞。但翊捷不但沒有阻止浩浩的舉動,反而很自在地拖着推車菜籃,和一大群婆婆媽媽們在一起殺價。
家駒第一次看到翊捷殺價,不但沒有平常文質彬彬的模樣,甚至比那些婆婆媽媽還要狠上許多。
“老闆,你養這個的成本才一兩五塊,你賣我一兩二十會不會太貴了?”
“哪有,我們這個是撈的不是養的。”
“老闆,這個季節哪有撈的可以吃,你不要騙我了。”翊捷作勢要走人,“算了,市場入口那一家還比較新鮮,老闆你這魚我一看就知道昨天晚上到今天都沒有冰。”
旁邊的婆婆媽媽都跟着要走,老闆連忙說,“好啦好啦,算你一兩十五。”
翊捷很高興地露出笑容,開始指着他要的那一尾魚,“請幫我放一點冰塊。”
“好啦,好啦。”老闆一邊把魚去鱗裝進翊捷遞給他的盒子裏,“這位少年人,你這樣我們實在很難做生意。”
“不好意思,我也是要養家活口啊。”
在翊捷將盒子放進小推車裏回過身來時,家駒仍然沒辦法把嘴合起來。
“家駒,你口水快要滴出來了。”
“喔,喔。”家駒連忙伸手去把自己有點脫臼的下巴復原,“翊捷,你的樣子和平常很不一樣……”
“有嗎,哪裏不一樣啊?”
“呃,有—股殺氣。”
“我有那麼兇狠嗎?”翊捷笑了出聲,“只不過是好好地和他談價錢啊。”
“你哪是在談,根本就是惡霸。”家駒做了一個被嚇到的表情。果然當爸爸的人就不一樣,他連去超級市場買個東西都不知道要怎麼比,翊捷不只會比較還會殺價。
“我也是要養家活口的好不好,賺錢很辛苦。”翊捷瞪了他一眼,低頭去算到底買了幾樣東西,又花了多少錢,“好啦,我們只剩下麵粉還沒有買……到超市買就可以了,好,我們可以回去了。總共是五百八十二塊,還可以接受。”
“翊捷,我覺得我越來越不了解你了。”
家駒搖搖頭,才短短不到兩個星期的時間,他好像就看了好幾個不同的翊捷。一個是溫柔的好爸爸,一個是一絲不苟的工程師,偶爾也有點都市雅痞的味道,但都比不上現在這一個可怕——這個不停地算要怎麼樣買才會最便宜,毫不客氣而且沒有形象的瘋狂殺價,擁有超快速人腦計算機的翊捷。
“別把我講得像是火星人一樣。”翊捷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推着小推車往回家的路上走,“你念商學院的應該算得此我更精才是啊。”
“我現在是念白吃白喝系的。”家駒轉進大樓時回答了翊捷一句,接着就關心起午餐了,“午餐要吃什麼?”
“清蒸檸檬魚,我前妻的拿手菜,很好吃的。”翊捷按下十二樓的電梯按扭。
家駒看着儀錶板上的數字變化,感覺到電梯慢慢上升,他實在忍不住想問,“……翊捷,你提到前妻的時候為什麼這麼自在?”
“不行嗎?”
“應該很奇怪吧,我看電視裏離婚的夫妻好像都在打官司。”
“……家駒,你看太多電視了。”翊捷忍不住翻白眼,接着又說,“我和她分開是我們發現不適合生活在一起,因為我是……”
翊捷講到一半就停了下來。他幾乎要脫口而出同性戀三個字,可是到了嘴邊還是忍住沒有說下去。
膽小鬼。
這兩個星期之中,他已經在心中罵了自己上百次了。但是每一次鼓起熊熊燃燒的勇氣一定又會馬上被澆息。
“你是什麼?”
“沒什麼,反正我們是和平分手的。”翊捷提起推車穿過客廳走進廚房。
家駒還想要再問的時候,浩浩開始不安份地在他懷裏扭動。
小孩子什麼時候毛躁起來永遠無法預期,再怎麼可愛的小孩子偶爾也會有胡鬧的一面。即使乖巧到有如天使的浩浩也不例外。
家駒幾乎要抓不住他,“浩浩,浩浩!乖一點。”
可是浩浩就是不肯乖乖地不動。家駒沒能抓着他的手,結果一個不小心電視旁的東西被浩浩的手揮落,一些貝殼還有相框掉在地上,發出乒乒乓乓的聲音。翊捷急忙地跑到客廳,還以為發生什麼事,看到只是掉落一地的東西伸手想要撿卻被家駒阻上。
“我撿就好了,你看一下浩浩。”家駒把仍然有點不安份可是也被自己弄壞東西嚇到的浩浩抱給翊捷。
“怎麼了,浩浩?”翊捷抱着浩浩,詢問兒子為什麼突然毛躁起來,可是浩浩咿咿啊啊地說不出很完整的句子,只是指着浴室。
“尿尿,浩浩要尿尿。”
翊捷只好放下浩浩,跟在浩浩身後往浴室的方向走過去。
家駒蹲了下來,開始撿被浩浩打翻的一地東西。貝殼的角有一些損傷,可是換個角度還是很漂亮,他也把幾個木頭雕的小鳥放回去,最後才撿起玻璃破掉的相框。
拿起來才發現立在桌上的相框裏其實夾了厚厚一疊的照片,他小心翼翼地把碎掉的玻璃撥開,拿起那—疊照片。
最上面的一張是平常看到,翊捷抱着浩浩吹蠟燭,慶祝浩浩—歲生日的照片。
他笑着把照片放到下層,第二張是浩浩咬着奶嘴坐在床上,睜大了眼睛用—種無辜的眼神看着鏡頭。
家駒笑出了聲,好可愛。即使是他這麼不喜歡小孩的人,也覺得浩浩真是可愛到—個難以置信的地步。
當他翻到第三張的時候,微微地愣住了。照片上有一個和他有一模一樣長相的人,可能比現在略微地瘦一點,也年輕一點,手勾在翊捷的肩上,做勢要親翊捷。
第四張更讓他吃驚,他和翊捷並肩坐在沙發上,兩個人的臉上都是奶油之類的東西在接吻,旁邊還有幾個他現在不認識但過去應該認識的人。
照片里的自己和翊捷看起很親密。
親密到不只是朋友。
腦海中突然浮現很多印象,他沒有辦法很清楚描述那是什麼,好像有兩個人在一張床上打鬧,—起騎摩托車去西子灣看海,車子還很遜在半途沒油拋錨,兩個人牽着車回家。
還有,他們接吻。
在很暗很暗的地方,他們看不見對方的面貌。可是用手指觸摸就可以感覺到對方的輪廓,已經記憶過很多次,絕不會忘記。
他記得翊捷的鼻子很挺……
家駒緩緩地把照片放回電視機旁,目光卻一直沒有移開。
某一部份的記憶開始在腦中的一個角落被挖掘出來。家駒開始懷疑他和翊捷的關係究竟是什麼?如果不對性傾向有偏見的話,大部份的人應該都會認為照片里的他和翊捷是一對戀人吧?
他們的朋友里有百分之九十都是同性戀,這是個巧合嗎?
家駒隱約地感覺到,他們兩人的關係應該不只於好朋友。
***
翊捷開着車在巷子裏繞了幾圈,最後才找到了那家熟悉的洗衣店。大大的招牌上掛着“開心”兩個字,但是翊捷和家駒都不開心,甚至連坐在後座的浩浩都不開心。
“我以前就住在這裏?”家駒很難想像自己每天幫父母洗衣服的樣子,現在的他連操作翊捷家的洗衣機也有困難。
“不是,是前面那一戶。”
翊捷指着離他們停的位置不到五十公尺的地方,整條街上唯一一戶有院子的房子,“那才是你家。”
“那你為什麼要停在這裏?”
“因為我覺得載你到門口不太好。”翊捷淡淡地說,“我和浩浩回去看我媽,順便去百貨公司買東西,下午再過來接你。時間應該很夠吃個中飯了吧?”
“好啊,那就晚點再見了。”家駒打開車門下了車,目送着翊捷開車離去,坐在後座的浩浩對他揮了揮手,眼中流露出濃濃不舍。
才在一起住兩個星期,浩浩就當他是一家人了。
家駒把袋子背在肩上,雙手插在口袋裏往“家”的方向走。老實說,他一點也沒有那是“家”的感覺,反倒是翊捷的公寓比較像是他的家。
家駒緩慢地步行,環視四周的風景。靜僻的小巷子裏只有他一個行人,安靜地像是一座死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安靜了,他對回家有強烈的抗拒,好像有股力量在背後拖着他,不讓他走。
他費力地穿過那短短的一小段路,走到那幢屋子前。大門兩邊的水泥柱上寫着地址,左右兩邊還是不同的——很少房子會有兩個門牌號碼,這可真是好“大”的一棟房子啊。
家駒有一種頭要開始痛起來的感覺,遲疑了好久才按下電鈴。
“誰啊?”有一個他不認識但眼睛和他有點像的老婦人出來開門,在看到他的時候嚇了一大跳,“家駒?”
“……請問你是?”
“我是媽啦,燙一個頭髮你就不認得了?”
原來這是他媽媽。
家駒看着母親,有一點熟悉,可是大部份仍是陌生,他沒有那種兩個人是家人的感覺。
“快進來給媽好好看看。”母親把他拉進門,仔細打量他全身上下,“正好你爸不在家,進來坐一下再走吧。難得你還會回來看我……”
母親的熱絡里有一種擔心和害怕,家駒不知道原因是什麼,但那讓他覺得很不舒服。
“我父親不在家裏嗎?”家駒跟隨在母親身後走進了屋子裏,客廳算不上是很整齊,因為東西實在大多了。他所看到的一切都可以在前面加上高級兩個字,高級的沙發,高級的花瓶,唯一不高級的是電視。
翊捷家裏最高級的東西可能就是四十二寸的電漿電視,其它都是適合小家庭的簡單傢俱,東西擺得整整齊齊,柜子裏放的是照片和應該是旅行帶回來的東西。這裏正好相反,電視大概是十年前買的,可是傢俱全都是又沉又重的原木製成,柜子裏擺滿了各種獎盃獎狀執照,匾額也掛了不少。
還有一些看起來就很貴的酒放在較低的柜子裏,以及放在牆角的高爾夫球杆。家駒抬起頭來看,天花板上吊著電影中有錢人家常會有的吊燈,燈光的顏色是柔軟的鵝黃色,可是卻沒有半點溫暖的感覺。
他不喜歡這個地方。
“他不在。”母親搖了搖頭,“家駒,你最近過得怎麼樣?”
“很好啊。”家駒不專心地回答,目光放在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