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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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致光把剩下的饅頭放進塑膠袋時，抬頭看了眼頭上的鬧鐘，指針正緩緩地接近八點，「啊，我妹要我幫她錄八點檔，我得趕緊回去……」
「我早上有幫你設定。」
致光雖然成績很好，卻是一個電器白痴。即使再淺顯易懂的說明書，電器產品一到他手上就是不會動，「對喔，差點忘了。」
「你是想回家啦，放着吧，剩下的我來弄就好了。」張家旭笑着接過他手上的東西，熟練地收進大冰箱裏，動作比起致光要快得多了。
「阿旭，你一個人忙得來嗎?」究竟是怎麼樣變得那麼熟?說實在話，致光已經想不起來了。好像是好幾次來店裏幫忙，久了之後也跟着家旭的媽一起用阿旭來叫他。
「沒問題啦。」
「麻煩你了。」
「哪有麻煩，你自己才麻煩好不好。」阿旭對他做了一個像是笑又像是扁嘴的怪表情，小聲地附在他耳邊說，「等一下，我送你回去。」
致光笑了笑。雖然幫忙賣東西收東西有點辛苦，但只要阿旭每天送他回家就很值得了。
兩個人從國小、國中都念同一間學校，不過卻從來沒有同班過。直到高中之前，彼此都不知道對方的存在。一直到致光國二時開始自己騎腳踏車上下學才知道有張家旭這個人。一開始他只覺得很奇怪，怎麼有個穿着同一間學校制服的男生在幫他媽媽賣東西。
一直到高中才知道張家旭這個名字。並不需要特別去打聽，因為阿旭正好相他同一個班級，而名字就綉在張家旭的外套上面，他想不認得也很困難。
後來他才知道阿旭有一個叫家弘的雙胞胎弟弟，念另一所外地的高中。放假的時候也會幫忙賣東西。他們的爸爸在國二那年就去世了，他媽媽才會出來一個人經營這家小店。
「感謝啦。」張媽媽講話有一點台灣國語的味道。對致光說話同時，她把一包自己做的包子饅頭放在他的手上，「真不好意思讓你每天都過來，你以前國中不都有補習嗎?」
「不會麻煩啦，張媽媽。」致光微笑地接過張媽媽給的包子和饅頭，雖然他每天帶了一堆包子饅頭回家，多到根本吃不完，不過他不會當面拒絕張媽媽的好意。只要等一下路過時把包子饅頭送給孤兒院的院長就好，「我正好可以跟阿旭一起複習功課，這樣反而念得比較快，去補習班都在打混。」
「對啊，他去補習班都在泡妹妹。」
「猴囝仔，你在隨便講什麼?」張媽媽同過頭去罵還在做鬼瞼的阿旭，「人家政光好心來幫忙，你還這麼講。」
「早就知道啦。」阿旭又做了怪表情，「你比較喜歡致光啦。」
「對啊，我生你們這兩個笨兒子沒路用，要是致光是我兒子就好啦。」張媽媽雖然嘴上這麼說，可是每一個人都知道她很疼他的兒子，要是真的要用兩個兒子的任何一個去換致光她是絕對不願意的。
「唉，我就知道。」阿旭假裝很傷心的樣子搖了搖頭，同時用抹布把手擦乾淨，「好啦，我送致光回去，一下子就回來。」
「小心一點，聽說公園附近有變態。」張媽媽擔心地提醒兩個人。
「我們又沒有要去公園，沒關係啦。」阿旭—邊說一邊幫致光提東西。
「我一個人拿就好了……」
「幹嘛跟我客氣，又沒有多重。」
「你要是真有誠意就幫我拿書包。」
「我才不要，你的書包跟鉛塊—樣重。」阿旭哈哈一笑，拿着東西走向腳踏車的方向。
夏天晚上的涼風讓人很舒服，致光牽著腳踏車和阿旭一起繞著公園外面走。致光相信他將來死了以後一定會上天堂，因為他從十五歲就開始做善事了——他們得要繞過公園到孤兒院把那十個饅頭送掉。
阿旭一邊走一邊用力地伸了個懶腰，「好累。」
「很辛苦吧，你回去還要幫你媽準備東西嗎?」
「是啊，不過不會辛苦啦。」阿旭笑了笑，「你才辛苦呢，要是考不到第—名你媽是不是就會要你去補習?」
「答對了，所以你記得要叫很哈你的那個女生讓我—下。」其實他一點也不擔心，就算用左手寫他也不會輸給那個小女生。
「誰啊?」
「姓魏的那個。」
「魏?」阿旭偏過頭想了好久，怎麼樣也想個起來哪一個女生姓魏，「誰啊?」
「你不記得就算了。」致光悶悶地說。阿旭果然不記得對他有意思的女孩子，只有他一個人在亂想、在生氣。
阿旭偏著頭觀察致光的表情，好一會兒之後就開始大笑，「……啊，你生氣啦?」
「我哪有生氣，你不要亂講。」
「這不是生氣是啥?」阿旭還是在笑，「就算我女生緣比你好一點也不用那麼生氣啊，反正我又不喜歡女生。」
「是啊，每天都很吵，真的很討厭。」阿旭用一種自以為是女人專家的表情搖了搖頭，「我又不知道她們在想什麼，為什麼老是要問我知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可多了。」致光喃喃自語地說，同時在心中補上一句——而且你也不知道我心裏在想什麼。
「我不知道的事情?你知道嗎?」阿旭轉過頭來看致光。
我當然知道，因為你不知道我喜歡你。
「我不知道。」致光連搖了搖頭，「我只是想說她們都很喜歡你。」
從國二時第一次見到阿旭就很喜歡，可是他從來就沒有對阿旭說過，因為他是個膽小鬼，很害怕說出口之後就再也沒有辦法和阿旭當朋友了。
「我?」阿旭指著自己，「可是我不喜歡她們。」
「那你喜歡誰?」
「通通不喜歡，你有喜歡的嗎?」
「不是啦，我是說你喜歡哪種類型的的女孩子。」致光比手畫腳他說，「比如說胸部大啦，或是長得可愛的啦。」
「我想想看喔。」阿旭想了想，「沒有耶，我比較喜歡我弟，還有我媽。」
「你弟不是長得和你一模一樣嗎?你是自戀狂喔。」
「家弘明明就長得和我一點也不像。」
「……騙誰啊。」
「可是你就是不會分不出來。」
「對啊，真奇怪。」致光聳了聳肩，也笑了。這真的是很奇怪的事，他從來就不會分不出這兩兄弟的差別。就連張媽媽有時候也會被這兩兄弟騙到，可是他絕不會認錯，「你真的一個喜歡的女生都沒有?不然講女明星好了。」
「沒有，我只喜歡我弟，要是有女明星長得像我弟就好了。」
「戀弟情節。」
「是自戀才對。」阿旭嬉皮笑臉地說。
「……那我老妹怎麼辦?」致光嘆了口氣，又在心中補了一句，那我怎麼辦啊?
「你妹不一樣，她很可愛好不好。」
致光聽他這麼說之後眯起了雙眼，用有點危險的語氣看着他，「……你該不會是想要泡我妹吧?我警告你，要是你敢泡我妹，我一定會把你床底下藏的……」
「停，停。」阿旭緊張地看着四周圍，「那疊花花公子又不是我的好不好，那不知道是家弘從哪裏弄來，收到那堆東西我都快嚇死了。」
「這麼純情?」
「……陳致光，你再講一句我們就絕交。」
「好，好，我不說。」陳致光舉起雙手發誓，結果當然很愚蠢地讓腳踏車倒在—旁。
「你真的很笨。」阿旭給了他個白眼，七手八腳地幫他把地上的東西揀起來，等他扶起車子再把東西放回去。
「我可是全校第一名，哪裏笨了?」
「你不是腦袋笨，你是手笨。」阿旭一邊說一邊指著只亮着一盞小燈的孤兒院，「到了，你拿東西進去，我幫你牽車子。」
「你不會偷偷把我的腳踏車騎走吧?」致光還記得上一次他拿東西進去，不到兩分鐘出來時只看到空無一人街道，阿旭、腳踏車還有他的書包都一起不見，他找了半天還差點去報警，結果是阿旭想要作弄他把他的腳踏車騎回他家了。
「這次不會啦。」阿旭舉起一隻手保證，「那種無聊把戲玩一次就不好玩了。」
「最好是你真的這樣認為……」致光—邊碎碎念一邊拿着整包的饅頭去敲孤兒院的門。
孤兒院的院長對他說了好幾聲謝謝。雖然只是一點東西，伹也感覺得出小孩子的誠心。
送完了東西之後，兩個人又順著原路往回走，致光一邊走一邊問，「高中畢業之後你想要做什麼?」
「我的成績沒你那麼好，大概沒辦法考上大學吧。」
「現在聯考錄取不知道有沒有超過一百，隨便也可以考到一家好不好。」致光搖頭苦笑，連他一個小孩子都覺得現在教育出問題了，可見真的是很有問題。
「我知道啊，不過私立的學校我可能沒辦法。」
「學費太貴嗎?」
「不完全是啦。」阿旭笑了笑，「我們家不像你們家那麼有錢，可能沒辦法讓我弟和我同時念書吧，而且還要到外地……」
「你弟要外地念書嗎?」
「嗯，我弟想要當醫生，所以一定要考台北的學校。」阿旭搔了搔頭，「我媽和我都覺得他很聰明，一點也不像是我們家的人，所以一定要讓他念。」
「這樣你不會很委屈嗎?」
「不會啦，」阿旭又搔了搔頭，「反正我很笨，能夠念高中就已經嚇到我媽了。」
「才不是這樣，你成績沒家弘好是因為你每天都要幫你媽的忙到半夜，根本沒有時間念書。你和你弟從頭到腳都一模一樣，他會念你一定也會念的。」
「也許啦，不過我弟真的比較聰明。」阿旭談到他弟弟家弘的時候就會露出一種很幸福，幸福到讓致光有點嫉妒。
「不然你念我們縣市的大學就好，我會陪你一起念。」
「你?你幹嘛陪我一起。」阿旭睜大了眼，「你隨便考也會上台大的好不好。」
「沒關係，反正這間和那間也差不多。」致光撇過頭賭氣地說，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生氣，不過就是一個弟弟、一個弟弟……
「要是你真的去念，我一定會被你媽罵死。」阿旭自言自語地說。
「嗯?」致光沒聽清楚，轉過頭去問他。
「沒事。」阿旭搖了搖頭，「反正先考了再說。」
說著說著，致光的家就在前面，而致光的妹妹就站在陽台上迎接他們。那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和致光長的一點也不像。致光遺傳了媽媽的高鼻子，看起來有—點像混血兒的感覺。妹妹筱琳則比較像爸爸，不過比起爸爸的臉秀氣多了。她看阿旭和致光牽著腳踏車走到門口時就用力揮手對他說，「阿旭哥，我下去幫你們開門。」
「笨蛋，我有帶鑰匙好不好?」
「會這麼說你才是笨蛋。」阿旭給了他一記爆栗，「你妹是想下來看我。」
「我再警告你一次……」
「拜託，我只當她是妹妹。」
「什麼妹妹?」剛打開門的筱琳一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們。
兩個人對看了一眼，接着有志一同地搖了搖頭，「沒有啦，是學校的學妹啦。」
「騙人，一定又是偷偷在講我壞話。」雖然這麼說，可是筱琳笑着還是開了門讓哥哥和她的家旭哥進來。雖然，家旭哥從來就沒有走進她家，每一次都是直接跟她和哥哥說再見，但這是她一天裏最快樂的時刻。
過去的每一天都是如此，今天自然也不會例外。如她所料地，阿旭對她和致光揮了揮手，「我回去啦。」
「明天見。」致光揮了揮手，注視著阿旭蹦蹦跳跳走回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見為止。每一天的這個時候，都覺得阿旭離他好遠、好遠。
「哥?」筱琳在他眼前揮了揮手。
「沒事，進去啦。」唉，致光輕輕地嘆了口氣，他又錯失了一次告白的機會。
話又說回來，有什麼差別嗎?
他每一天都不斷地在錯失機會啊。
*
夏天的酷熱開始得比想像還快，七月初就熱到讓人脫一層皮。
沒有客人，張媽媽也不在，馬路上的車子來來往往但沒有上下班的尖鋒時間那麼多，而且幾乎是沒有半輛停在他家的門前。阿旭窩在角落的桌子旁，和致光研究功課。
「這題你會嗎?」阿旭在一題有點難度的幾何問題上面畫了個記號，將參考書推到致光的面前。
「我看一下。」致光接過參考書，開始研究阿旭打了星號的題目。
天空在不知不覺中開始話聚集了灰雲，看起來快要下午後雷陣雨了。正好有一群穿着制服的男學生走了進來，看起來是補習班剛下課的樣子。他們一進來開始翻桌上的報紙。阿旭站了起來，走到放東西的鐵制檯子旁一邊拿盤子一邊問，「要什麼嗎?」
「四個包子，分開來裝。」其中一個男生對阿旭說了。
「怎麼沒有漫畫?」有一個頭上戴着棒球帽的男生在等阿旭裝包子的時候走到店裏的桌子旁開始翻，桌上通常會有早餐的客人留下來的報紙，巷子裏有一家人偶爾也會捐些二手漫畫給他們，被油污沾髒的漫畫會被張媽媽拿去墊鍋子或是丟掉，湊巧今天全都被丟掉了，男生翻了半天之後找不到半本漫畫就露出一臉不屑的表情，「誰要看報紙啊?」
「拜託，這是早餐店又不是漫畫店，要看漫畫不會自己花錢去租喔。」致光小聲地在參考書後面說。
那個男學生轉過頭來瞪了他一眼之後就轉過頭去，可是馬上就想起來致光是誰，「啊，你不就是二年五班的陳致光嗎?我知道你，很有名嘛。」
「是她媽和老師有一腿吧。」
「不是，我聽說他媽媽和爸爸離婚了。」另一個男生小聲地在一旁說，「還是他爸爸外遇……」
話還沒說完，一包東西就砸在臉上。阿旭把還沒有完全包好的包子丟在那個男生的臉上，「拿着你們的東西快滾吧。」
「你是誰啊?」戴着棒球帽的男生走了過來。
「我是這間店的老闆。」阿旭雙拳緊握，交叉在胸前，一副隨時準備要打架的模樣。
「你知不知道老子我是誰啊?」
「知道啊。」阿旭露出不屑的笑容，「你是三年三班的笨蛋周裕民嘛，每一次考試都倒數第一名，你在學校的黑各單上喔。」
「你、你這傢伙……以為我不敢揍你嗎?」周裕民握起拳頭，一副準備打人的樣子，「我告訴你，老子可是三年級的第一名，將來可是要當醫生的，才不是你這連名字都沒上過榜的……」
「的什麼?」阿旭眯起眼看着周裕民，不要看他一臉乖小孩的樣子，身材也沒有眼前這個周裕民高大，在國中時他也有過靠拳頭收服高年級老大的過去，要打架可不一定會輸。
「阿旭。」致光慌張地拿起參考書站了起來。再難的題目他都可以解答，可是他不擅長解決這樣的場面啊。
「好了啦，不要鬧事。」另一個男生拉住了周裕民，「快下雨了。」
周裕民握緊了拳頭，一臉不甘心的樣子。但最後還是恨恨地說，「哼，你給我記住。」
「我早就忘記啦。」
「你。」周裕民轉過頭來又一臉想揍人的樣子，但還是被同學拉住。
「好了啦。」致光也連忙過來拉阿旭，生怕阿旭不等對方揍人就先揮拳那可就不妙了，「你幹嘛那麼生氣。」
「我干麻那麼生氣?」阿旭瞪了他一眼，默默地開始把掀開的保溫用棉被蓋回包子饅頭上。有時候他覺得致光實在很笨，他明明就是在為致光出頭，偏偏致光就是不知道。他是好心被雷親，狗咬呂洞賓啦。
致光看阿旭不對他說話，知道阿旭生氣了，可是他卻不知道阿旭為什麼生氣。想來想去，他這個聰明的腦袋只能歸結出一個結論，「你該不會是在氣我吧?」
「笨蛋，不是你是誰?」阿旭喃喃自語地說，把參考書從致光手中搶回來。
「對不起啦，我只是想阻止你打架。」致光苦笑地看着阿旭，他當然知道阿旭是在為他出頭。可是有這份心意就很好、很夠他感動了，用不着真的打架啊，而且那兩個人比阿旭高大多了，萬一受傷就他要怎麼對張媽媽交待。
「哼。」阿旭還是只有哼一聲。
「啊，我教你那—題……」
「我已經想出來了，不用。」阿旭看也不看他一眼。
唉呀呀，又變得像小學生一樣了。
此時的天空已經累積了好幾層的烏雲，有一種潮濕的氣味瀰漫在空氣之中。致光抬起頭時正很聽到很靠近的地方傳來打雷聲，「好像快下雨了。」
「啊，糟糕。」阿旭跳了起來，七手八腳地開始收東西。騎樓有時候雨會噴進來，要是包子饅頭或是用來保溫用的棉被淋到雨就糟了。致光也放下書本幫他—起收，雖然阿旭還是不看他，但這一次倒是沒有被拒絕。看來，阿旭雖然還是不高興，至少沒有像剛才那麼生氣了。
雨在他們收東西收到一半的時候突然落了下來，阿旭慌慌張地把放在外面的桌子和直立廣告牌收進店裏，致光則幫他把包子饅頭移到裏面一點去。
就在他們亂成—團時，摩托車的聲音由遠而近，在他們家的前面停了下來。阿旭和致光抬起頭，正好看到張媽媽停車，一個男生拿下安全帽。一張和阿旭一模一樣的臉在安全帽底下露出來。致光用腳底想都可以猜到那個人是誰——阿旭的弟弟。
「大哥。」家弘——也就是阿旭的雙胞胎弟弟——走上去擁抱他的哥哥，他剛從學校的宿舍回到家裏。
「我好想你。」阿旭也用力地抱住家弘。
致光對張媽媽點了點頭，心中卻是五味雜陳。
果然是夏天啊。
家弘回來代表暑假真的到了，讓他又開心又傷心的夏天就像這場午後雷陣雨一樣，突然而然地降臨。豆大的雨點打在車子和立牌上，但他只是獃獃地看着阿旭和弟弟忙進忙出幫張媽媽搬東西。
那一瞬間，他承認自己想要變成家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