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永樂三年,五月。
「蕭夫人……蕭夫人!」
裁縫鋪劉婆婆的聲音由遠而近傳至鳳鳴號里,接着是砰砰砰的敲門聲。
「蕭夫人哪,劉婆婆有重要的事兒要告訴妳!」枯瘦的雙手又用力地拍了幾下門。「奇怪,早上還見店裏開着門,怎麼下午就關上了?」
耳朵貼近門邊……「啪!咚!叩!」裏頭傳來一陣敲敲打打的聲音,餅香也隱隱約約,店內似乎有人在?
劉婆婆舉起手正準備來個最後一擊,緊閉的門扉忽然開啟,裏頭衝出一個脫得赤條條、僅穿條底褲的男子,還狼狽地抱着一包餅。
「啊——」拔尖兒的叫聲響徹雲霄,劉婆婆一手搗眼,另一手舉起往男子身上亂打一通。「你這登徒子,光天化日不穿衣服成何體統啊……唔!」
一隻縴手封住了劉婆婆的哀號,穿着紅衣裳的鳳翎凶霸霸地瞪了男子一眼,教他落荒而逃,才好整以暇地對劉婆婆笑道:「婆婆別叫了!那個臭男人到我們店裏想偷餅,只好拿他的衣服抵債嘍!」
「原來如此,呼!」劉婆婆撫着心口,還不忘對着男子的背影叫罵:「呸!就是有這種惡客人!要敢到我的店裏買衣服,定把他轟出去!」
「婆婆是不是找我有事啊?」鳳翎將她迎進門,熱熱絡絡地招呼着。
「是啊!」劉婆婆笑嘻嘻地坐下,想要開口,又忽而面有赧色。鳳鳴號里一屋子人就不明所以地看她臉色陰晴不定,最後她才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道:「其實是這樣的。我家那個兒子,四十幾歲了還考不上個進士,今年又落第哩……不過,他倒是從京城裏捎了個消息回來。」
一聽到關於科舉,鳳翎立刻豎起耳朵,拉着婆婆的手追問:「什麼消息?」
「嘿嘿,蕭夫人,妳可知道今年的狀元是誰嗎?」劉婆婆本想賣個關子,但看到鳳翎着急的樣子,心底不忍,忙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容。「就是你們家蕭先生啊!聽說他會試、殿試都是第一名呢!」
「真的?」鳳翎心花怒放地跳起來。她就知道憑相公的才智,科舉定是三元及第!
好久好久沒有他的消息了啊……今兒個一聽劉婆婆的話,她強壓下的思念又源源不絕地冒出來,溢滿了整個心窩。
「當然是真的啊!聽我兒子說啊,新科狀元一般都是授官這個……翰林院……這個翰林院……修撰!可是蕭先生硬是和別人不一樣,聽說直接被升為……嘿!那些亂七八糟的官名,老婆子記不太起來……」
「沒關係沒關係,有相公的消息就行了。」興奮地轉了個圈,鳳翎向屋子裏其它人炫耀:「看吧!我就知道相公厲害得緊!」
眾人一陣相視苦笑。她對蕭子暮的崇拜已經到了一種盲目的地步,幾年來始終沒變,他們早就麻木了。
「哎呀!蕭夫人,蕭先生現在發達了,應該會回鄉來接妳到京城享榮華富貴吧?」劉婆婆殷慰地陪笑,好象跟狀元郎沾上了同鄉之誼,連她家門楣也跟着光榮起來。
詎料,這個問題令鳳翎笑容倏地斂去,滿目的光采黯淡下來,室內其它人亦是大眼瞪小眼,不知怎麼響應。
對蕭子暮西言,山寨里的人生活已安定無虞,他完成了鳳寨主的遺願,因此兩年多前他的離去,應是代表着與他們關係的結束——當然,也包括與鳳翎的夫妻關係。所以,大家都很清楚,蕭子暮不會再回來。
可是,鳳翎一直不願面對這個現實,仍以蕭夫人自居,現在被劉婆婆無意揭了這個瘡疤,教她情何以堪?
劉婆婆看了看眾人,對他們奇怪的表情感到疑惑。忽然心眼兒一明,自以為是地猜測:「蕭夫人,蕭先生不像是拋家棄妻的人啊……」
鳳翎的臉色更沉重了。
「唉唉,」劉婆婆拍拍她的肩,一副過來人的樣子勸道:「男人的心思是很難捉摸的,尤其是飛黃騰達之後,就更容易得意地忘了祖宗!他要是不回來,妳可以去找他啊!」
「找他?我可以嗎?」她該以什麼立場去?蕭子暮幫他們的已經夠多了,這一去找他,倒像是她想攀附權貴似的,她不敢期望他會樂意見到她。
「怎麼不可以?前一陣子我才看了出『包青天怒鋤陳世美』的戲,那個陳世美啊,當了駙馬之後就忘了家鄉的妻子,難怪給青天大人鋤了!我看哪,蕭先生那種人中龍鳳,很有可能也被皇上賜婚,蕭夫人妳應該在這種事發生前先找上門,穩住妳正宮的地位,免得到時候……」
「他不是這種人!」鳳翎斷然道。她相信蕭子暮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就算他真的被賜婚什麼的,她也無從置喙,因為他對她早已沒有責任了。
「可是——」
「謝謝妳了,劉婆婆,我知道該怎麼做。」
鳳翎扯起笑容中斷她辯駁的話,劉婆婆自知多嘴討了個沒趣,也識相地找了個理由離開了。
劉婆婆一走,鳳翎立刻陷入深思。她好想他啊……如今有了他的消息,她是否能與他見上一面?即使只能遠遠地看,觸碰不到他,也總比每日每夜無窮盡的思念來得好……
「丫頭!」徐爺長嘆。每次只要提到蕭子暮,她就馬上消沉下去,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徐爺,我去京師找他可好?他會不會不想見到我呢?」鳳翎雖然面向徐爺,但雙眼無神,彷彿在喃喃自語:「我只是想看看他是不是胖了,或瘦了?或者,能聽到他再叫我一聲『翎兒』我就滿足了。只要他叫我走,我一定不會留下礙着他,這樣子應該就可以了吧……」
「妳都已經決定了還問我作啥?」徐爺朝天翻一個白眼。
鳳翎念着念着,也不管屋子裏眾人的反應,居然就往街上走去,看來這次她是勢在必行了。
「徐爺,怎麼辦?」阿大擔心地問。
「除了跟上去還能怎麼辦?鳳鳴號只好關門大吉嘍!」唉……
應天府,皇城御書房內。
氣氛沉鬱寧靜,當今皇帝朱棣端坐在案前,身形挺拔,虎目不怒而威地瞪視着房內另一名與他昂然對立的男子。
「你真的很大膽,蕭子暮。」朱棣嘴角含着冷笑。從湖廣布政司鄉試的舉人錄取名單中出現蕭子暮的名字,他便一直暗中觀察,想不到這個膽大包天的人真的就堂而皇之的以這個管道來找他。「我不去找你,你倒自己找上門來了。你的確聰明,在殿試上對答如流,大出風頭,令人不去懷疑你的經歷。我問你,父皇數度欲授官給你,你皆拒而不受,為何現在又來參加科舉?」
「前朝徐達大人、劉基大人及因胡惟庸公案牽連而死者殷鑒不遠,臣誡之慎之。」蕭子暮不卑不亢地回復。
朱元璋晚年猜忌擅殺,大批功臣只因一點過錯或被株連而死者不計其數,蕭子暮的意思是指怕自己也功高震主,遭朱元璋忌諱,因此寧可不做官。
「你倒是老實。」朱棣不愛奉承之輩,蕭子暮算是對了他的胃口。「南京城破時,朕聽說,朱允炆的宮女里,有一個是張士誠的後人,而你曾為她繪了一幅畫?」
「臣非要見皇上一面,便是為了此事。」面對朱棣的質問,蕭子暮剛正的態度沒有一絲動搖。「那幅畫早已被人奪走,盼皇上明察。」
他知道從自己兩年前一踏入京師,就已經被朱棣盯上,因此朱榑才不敢明目張胆地抓他。藉著和朱棣交談的這個機會,他乾脆一不做二不休……
「什麼?」朱棣龍顏劇變。「是誰奪走了?」
「是齊王在臣仍為一介草民時,派手下由臣的家中盜取而去。」
「朱榑?為什麼?難道朕待他仍不夠好嗎?」齊王被建文帝削藩,是朱棣令他復藩,封邑青州,為何他仍覬覦張士誠留下的財寶?
蕭子暮仔細看了朱棣一眼,思考着如何應答。他一入翰林便直升文淵閣大學士,這個位置能直接與天子接觸,參預機務,但官秩不過五品,此為朱棣的巧妙安排,也代表着朱棣不信任他。
因此,他首要之務,便是在最短的時間內取得朱棣的認同。
「恕臣直言,皇上太過重視手足之情,有心者當可由此下手。齊王為人惡怙不悛,青州人民積怨已久。過去曾有地方官李拱、曾名深等人上書,告齊王暗中培養刺客,招攬奇人異士,擁城自重等。但皇上並未降罪於王爺,他便更形驕恣,甚至將李、曾兩人滅口。因此,齊王會來奪張士誠後人的畫像,其心可議。」這招直言不諱,兵行險着,只要朱棣有一絲護短,他蕭子暮立刻人頭落地。
朱棣沉吟不定,他深知「自古拒諫之事,明主不為」的道理,於是用眼神示意蕭子暮繼續說。
「臣以為,皇上不應再存縱容之心,否則諸藩氣焰愈盛,將尾大不掉。如代王復藩不到半年即被皇上削藩,以及前一陣子才有人告發周王意圖不軌等等,此便為明證之一。」這些藩王其實也對蕭子暮手中的畫有非份之想,但代王尚未成事,便被先見之明的朱棣削去藩位;而周王仍在觀望,不敢輕舉妄動,蕭子暮便巧妙地利用這種諸王的勾心鬥角,得以保全。
「你知道嗎,代王是因為他做得太過份,因此朕削他的藩;齊王之事,朕早已責備過他;而周王前些日子也已上書謝罪,且態度相當誠懇。所以,朕不認為他們會對朕構成什麼威脅。」朱棣故意看着蕭子暮,眼底卻專註地研究他的神情,看他有無一點異樣。
「此事容易解決。皇上不如拿周王所上之書警示齊王,看他會有什麼反應,便可知道他的心態了。」愈是試探,蕭子暮愈不慌不亂。
「你是個厲害的說客,蕭子暮。所以現在朕在猶豫,是否該因你三言兩語而相信你?」朱棣原本的冷笑化為大笑,他開始有點欣賞這個一臉嚴肅的臣子了。
「時間會證明一切的。」蕭子暮又加強了心理戰,故意語帶雙關。「臣也知道,皇上要臣的那幅繪畫,為的應該不完全是張土誠秘寶的傳聞吧?現在知道那畫中人是誰的,天下只有臣以及齊王了。」
雖然天下皆聞建文帝燒死在宮裏,但亦有人云建文帝是與一個宮女相偕逃跑,而那個宮女,很有可能便是傳說中張土誠的後人。但皇宮裏的宮女何止千百,要知道是誰,恐怕只得靠那幅畫了。緣此,朱棣相當不安,對畫更是勢在必得。
「或許臣可以再畫一幅一模一樣的給皇上?」蕭子暮再下一城,一言一語,都是要激化朱棣對朱榑的猜忌。即使一時半刻無法馬上取信於朱棣,至少要減低他懷疑之心——縱然他畫的是否一模一樣,只有天知道。
「不必。」朱棣從容的一揮手,這個回答大出蕭子暮意料之外,也令他警覺與朱棣交手要比他想像中更困難百倍。「再多一幅畫,只是多一個被搶定的危險,多一個對朕不利的因素。既有你在,何必多此一舉?」
似是觀察蕭子暮許久,朱棣自嘲似的撇撇嘴角。
「不過,齊王一事,朕被你說服了。就照你的意思去辦吧。」
反正,他也正盯緊了那些心懷建文帝或不服他帝位的舊臣,多了蕭子暮這顆有用的棋子,相信他剷除異己的效果會更快更好。
蕭子暮長揖退下,暗忖這場權力鬥爭,漸漸摻入了許多下明的變量。
其實,南山塢離應天府好象也不是很遠。
尤其從武昌出發,沿着長江順流而下,天氣好的話,沒幾天的工夫就可以到達下關的渡頭,原來她和他的距離那麼的近。
可是,愈接近他的所在,她愈覺得他和她隔得好遠、好遠……
「就是這裏嗎?」鳳翎腳步踟躕,望着眼前的宅第。
比起金陵城內動輒龍樓鳳閣、雕樑畫棟,蕭子暮居住的屋宇顯得非常平實,新科狀元郎的府邸,連個慶賀的牌匾都沒有。
「如果我們找到的是間鑲金嵌玉的大戶,那才真該懷疑是否找錯家了。」徐爺摸摸鼻子癌着風涼,旁邊一干原在鳳鳴號里的兄弟夥計全都與有同感的點頭。
不理會他們的調侃,鳳翎站在原地深吸了幾口氣,敲門的玉手舉了又縮,縮了又舉,最後是後頭脾氣暴躁的獨眼龍看不過眼,走上前用力擂了下去。
「開門!開門!」石破天驚的敲門及嗓門,使鳳翎嗔怪地睨了他一眼。
「獨眼爺爺!你會嚇到人的!」
「看妳丫頭一副要敲不敲的樣子,等裏頭的人出來開門,可能已經天黑了!」獨眼龍仍逕自擂着門,那兩扇看來挺沉重的木門大大地震動,好象就快倒下去似的。
片晌,屋裏傳來沙沙的腳步聲,接着是一個略帶沙啞的女聲:「別敲了別敲了,就來開門了!」
門隨着話聲敞開,裏頭是一個頭髮銀白的老嫗,看來精明幹練,她一雙目光銳利的眼瞄上敲門的獨眼龍,立刻嚇得倒退三步。
「你你你……你是誰?」后又看到獨眼龍身後一群面貌兇惡的人,更是語不成聲地指着他們支支吾吾:「你們……你們要尋仇的話,找錯人了,這裏是蕭大學士的府邸……」
「這裏真是相……蕭子暮的府邸嗎?」老嫗的話,令一旁的鳳翎高興地跳出來。
看到與自己相同性別的人,又是個貌美如花的姑娘,老嫗氣色緩和了些,但仍是十分害怕。「是蕭子暮大學士的府邸,你們是誰?」
「我是……我們是……」鳳翎支吾難言,她還算得上是蕭子暮的妻子嗎?如果直說了,會不會給他帶來困擾?而徐爺、獨眼龍等人與蕭子暮的關係又更複雜了,該怎麼解釋呢?「呃,婆婆,我們有事想找蕭子暮。」
「你們?」老嫗懷疑地瞥了眾人一眼,又看到路上行人因這裏的鼓噪而漸漸圍觀過來,遂鼓起勇氣凶道:「你們這群像強盜一樣的人,找蕭大學士有什麼事?」
像強盜一樣的人……鳳翎怒氣陡地上升,一下什麼都忘了,豁出去朝着老嫗怒喝:「像強盜就不能認識蕭子暮嗎?我還是他娘子呢!他可不是仗勢欺人的人!」
「哎呀!蕭大學士才不會有妳這種粗魯不文的妻子!」老嫗被鳳翎的態度激怒。自以為有幾兩姿色就想來和新科狀元攀關係?哼!這種女人她看多了。「勸你們快滾,否則我叫人出來趕人了!」語畢朝屋子裏叫兩聲,還真跑出來兩名年輕力壯的年輕人,豎目橫眉。
圍在外頭的路人也開始竊竊私語,新科狀元原來有個娘子?標緻歸標緻,人還挺兇悍的,不知道這齣戲會怎麼發展下去。
屋內和屋外的雙方人馬僵持了一會兒,老嫗似乎不耐煩了,身旁年輕人掄起拳頭便往站得最近的獨眼龍身上招呼,但見獨眼龍還沒反擊之前,鳳翎玉手一抬,轉眼制住他們兩人的脈門,跟着略施巧勁,兩個年輕人立刻發出殺雞般的叫聲,往後跌坐在地上。
「你們居然派這種身手的人保護我相公?」鳳翎更氣了,差點連老嫗一併揍下去。
老嫗看見這幕,嚇都嚇呆了,尚不知怎麼反應時,一陣低沉和緩的聲音由人群里清清楚楚傳來——
「怎麼了?」
聽到這個聲音,鳳翎驀地心裏一動,身子緩緩的轉過去,瞬間盈滿淚水的秀目難以置信地望向來人……果然……她朝思暮想的他,正排開人群往這裏走來……
「相公——」累積了兩年多的思慕,全化為這一聲難掩激動的叫喚。鳳翎喜極而泣地衝過去抱住愣住的蕭子暮,想念的眼淚如雨灑在懷念的胸懷裏。
是了,就是這個懷抱,就是這個氣息……是他,真真實實的他。
蕭子暮被她這麼一摟,腦際有一瞬的恍惚。久別重逢,他不知該說什麼,只能極力平復內心的驚訝,唯一能肯定的是,他疑惑懷中人兒的突然到來。
「翎兒?」不過莊重的蕭大學士臉色仍未有太大變化。
「是我,是我,相公,我好想念你,所以就來找你了。」顧不得眾目睽睽——也從來不在乎這些,鳳翎的眼中只有他,對他的思念便衝口而出。
老嫗看不得這種傷風敗俗的情景,瞪着鳳翎的眼像是想把她從蕭子暮身上拖下來,氣憤地罵道:「蕭大學士,這女人自稱你的妻子,還在大街上摟着你不放,你還不快把她拉下來!」
被老嫗一提醒,蕭子暮才開始感到有些尷尬。伸手抓住鳳翎的雙肩,想將她挪開一點距離,但低頭正好瞧見她注視他,那全然愛慕的眼神,他一時竟不忍將她推開。
「蕭大學士,難道她真是你的……妻子?」老嫗從沒見過蕭子暮這個樣子,這個女人分明是無禮,蕭子暮卻任由她抱着不放?
鳳翎聽到這話,看着蕭子暮的眼光又多了絲期盼……與畏懼。他會怎麼回答?是?不是?見着他嚴肅的表情里透着几絲不自在,她心裏的畏懼漸漸蓋過期盼,他大可不承認,然後拂袖而去……來找他,本來就是她一廂情願哪……
凝視着她許久不見的嬌顏,蕭子暮深沉平板的表情完全看不出在想什麼。過了好久——也可能只是一下子,幾乎是在眾人屏息之間,蕭子暮緩緩宣佈了答案:
「來了就好。」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但在眾人心裏全成了默認。
這樣就夠了……鳳翎滿足地將臉埋回他懷裏,掛在他身上讓他帶進屋子裏。隨她來的人全都長吁了口氣,看戲的路人一鬨而散,而那老嫗,則二話不說昏了過去。
蕭子暮一直以為他已拋下了南山塢的過往,可以全心全意地進行他現在的計畫,但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他不能否認,自己是有一絲挂念她的。
在南山塢的日子,被他壓在記憶的最深處,如今因她的出現不經意被挖掘出來,那些生活片段早已零落,但一張融合著美艷與天真的臉,以及一雙盈滿信任及愛慕的眼,仍會在一個轉身、一個抬手之間由思緒中流泄而過。
他已經好久沒有想起了……
現在這麼危險的局勢,他應該趕她走的,否則當初他何必離開?但,他發現自己辦不到,她的容貌、她的言語,以及她仍然穿在身上的紅衣,竟莫名地令他感到安心。
這是鳳翎等人來到的第二天,蕭子暮於早朝過後回到家中,踏入內室前,見到的就是一副令他哭笑不得的情景。
「……妳既是蕭大學士的夫人,行止就該高雅合宜,恪遵閨箴!」
說話的是昨天開門的老嫗,人稱楊姑,為人一板一眼,女誡讀得滾瓜爛熟,因她一絲不苟的性子,蕭子暮很放心地將大宅子交給她打理。
「什麼是龜珍?能吃嗎?聽起來很補的樣子?」鳳翎從小被一群男人養大,從來沒聽過這些。
「妳!」楊姑尖削的臉布上一層寒霜,只覺自己簡直對牛彈琴。「所謂閨箴,即女子應守的良好德行,如行莫回頭,語莫掀唇……」
「行莫回頭?那怎麼可以?」皺眉想了一想,鳳翎驟然跑到櫃下拿出一支長刀,提着它走到楊姑面前,認真無比地擺出一個架勢。「看好嘍!」
呼!無預警地一刀往前刺出,還看不清楚刀勢的去向,鳳翎又突然一個反手,刀鋒以十分刁鑽的姿態倒轉回來,跟着人在半空鷂子翻身,同與刀橫掃後方。
「楊姑,這招系我鳳家家傳迴旋刀第七十一式『臨別秋波』,要是行莫回頭,這招就使不出來了!」
「妳妳妳……」楊姑驚得臉色發白,但看鳳翎只是擺擺動作,沒有真要傷人,使氣憤叫道:「女子舞刀弄槍,成何體統!閨箴就是要教導女子端莊,平時須笑莫露齒,哭莫出聲,目莫斜視,耳莫偏聽……」
「喔!那更不行了!」鳳翎覺得自己該好好指正一下眼前的老婆婆。「氣功練到極致,可以音波傷人,通常像這樣『哇哈哈哈……』以聲音吐勁,雖然我沒這麼厲害,但誰知道二十年後我練不練得成?要是笑莫露齒、哭莫出聲,我就不能練了!」
她又靠近了楊姑一點,沒注意楊姑青筋暴怒的表情,繼續專註地解釋。
「還有——」一手突然擊向楊姑左耳畔,嚇得楊姑慘叫一聲,直覺面朝右方躲去,但頭才一轉,另一隻拳頭早已等在那兒,距離算得准準的,僅差她鼻頭一寸。「看吧!若是目不斜視、耳莫偏聽,像這種『聲東擊西』的招式,我就中招啦!」
門外的蕭子暮聽着鳳翎的解釋,居然心裏興起一股笑意,而這種想笑的感覺已經多年沒有出現在他心中了。她的話在楊姑耳里聽來必定荒謬,但蕭子暮卻覺得還真有些歪理。
鳳翎一心直想說服楊姑,完全沒注意到蕭子暮在外頭。「楊姑,妳那套『龜珍』哪,簡直是練武之大忌!還有其它的嗎?」
「坐、坐莫動膝,走莫搖裙……」楊姑冷汗涔涔,唇色發青,直覺順着她的話回答。
「嘖嘖嘖!這就更不通了!」秀眉顰起,鳳翎慢慢拉開與楊姑的距離,還搞不清楚她想做什麼,眨眼間她的身影如幻、左右移動,手中的刀也乘勢飛舞,以難以忖度的位置攻向楊姑。
「楊姑低頭!」還低什麼頭,楊姑早已雙腿發軟,四肢僵硬,刀鋒穩穩地停在她頸邊,差點就砍下去。鳳翎見狀不禁一跺腳,有些氣惱地埋怨:「不叫妳低頭了嗎?怎麼還直挺挺地站在這兒送死?妳真是跟我一點默契都沒有!人家相公和我心意相通,只要我叫他,他便能很清楚的知道我的下一招!瞧!我這『迷蹤步』的身法靠的便是膝力的靈活運用,要是我坐莫動膝、走莫搖裙,早就死了不知幾百遍!」
她說的話令門外的蕭子暮有些訝異。被她這麼一說,他始驚覺自己真的就如她所說的一般,就算不看也知道她的下一步想做什麼。但沒一點武功基礎的他,又為什麼能知道她出刀的方位及速度,而能在最適當的時間做出反應?
心意相通嗎……他得好好想一想。
直到鳳翎舉高的刀放了下來,楊姑才停止顫抖,拚命吞咽口水抑制心頭的害怕。不會的……不會的……這野丫頭不敢傷她,她吃的米比這丫頭吃的鹽還多,怎會被她嚇倒呢……「妳……妳身為蕭大學士的夫人,就應該知道莊重,練這些功夫做什麼?」
「當然是保護我相公啊!」這還用問嗎?
楊姑一時語塞,只好換句話說:「至少……至少不能像昨天一樣,動不動就抱住蕭大學士,這是很失禮的,也會讓蕭大學士在眾人面前丟臉……」
蕭子暮皺起了眉頭。
「真的?」楊姑斷斷續續的話打動了鳳翎,她想起昨天蕭子暮被她抱住時臉上不自然的神情,還有他以前似乎也說過什麼男女之防的,小臉瞬間垮了下來。「好象真的是這樣……」
自己的說法似乎起了效用,楊姑連消帶打:「所以,以後妳不能再這麼做!否則蕭大學士是可以休了妳的……」
「我……」愈聽愈難過,鳳翎垂首移開了眼光,消極地向門外走去,不經意抬頭,忽然看見蕭子暮站在門外,整個人立刻活起來,笑容漲滿了整個臉,方才心裏的鬱結瞬間煙消雲散。
「相公!」她又沖了過去,想如往常般擁抱他,手裏的刀也順勢往後一丟。
唰!刀子准准地插在楊姑鞋尖前的地板上,還不住搖來動去——砰噹!楊姑再度以昏倒收場。
蕭子暮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她會來個惡虎撲羊,身子也慣性地停在當場,認命迎接她直率的擁抱,但當那隻紅色的蝴蝶飛撲到他身前兩步遠時,卻猛然停止腳步,猶豫不決的美眸直勾勾地盯着他。
半晌,她好象想到了什麼,眸子裏黯淡下來,只輕輕問了聲:「你回來啦?」
她第一次沒有主動抱他。
這種感覺……是失落嗎?蕭子暮不願深思,暗自拂去心底不太舒服的感受。這樣也好,她開始懂得剋制自己失禮的行為,反正他以前也為此事勸導過她。
但……
「我早就回來了。」他漠然地朝經過門外的長工一揮手,走進內室,指使其將昏倒的楊姑抬回房。
「相公?你不高興?」今天的他和記憶中的他一樣,總是冷着一張臉,但鳳翎直覺他似乎有些不快。難道是……哎呀!「我……我不是故意害楊姑昏倒的!我『放下』刀的時候,是算準了刀不會傷到她的,怎麼知道她那麼軟弱?」她急急忙忙地在胸前比手划腳,好象這樣就能證實她的無辜。
「我沒有不高興。」走到桌邊坐下,他凝目盯着她慌張的樣子,思忖片刻,才突兀地問:「妳為什麼來?」
啊?她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我想你啊!」她不是說過了嗎?鳳翎偏着頭思索,一點也沒有所謂的矜持。「還有,我怕你在京師給人欺負了,所以一聽到劉婆婆說你考上了狀元,就趕快跑來保護你。」
「我不需要妳的保護。」蕭子暮挑明了說,肅穆的表情似使周圍空氣的流動都遲滯起來。他想勸她自己打道回府,現在的情勢已是鬥智,而非鬥力,從他踏入京師的第一步起,就利用着朱棣的監視箝制着朱榑,而鳳翎若被牽扯進複雜的權力糾葛,直來直往的她,恐怕武功再高強都沒用。
「可是,相公你養的那些長工功夫好爛的!」鳳翎沒發現他在趕她,仍一派天真地想保護他。「而且加一加不到十個人,要是像以前那個齊王派來的大鬍子,一個人就能把他們全部擺平了!」
她從來不相信他能憑智能保護自己。蕭子暮暗嘆,又道:「這裏是天子腳下,沒有人會來鬧事的,妳的保護派不上用場。」
「是嗎?」不能保護相公,她似乎真的沒什麼用了?鳳翎着急地在原地徘徊走動。「不……不會的!我還是有用處的!相公,你看我們一群人來了之後,徐爺可以幫你算帳,獨眼叔叔可以幫你掃地,阿大阿二可以跑腿,我可以做菜給你吃……」
「算帳我有楊姑,掃地胞腿做菜這些事,長工們都會做。」
「那……那我會一百零八式迴旋刀法……」
「在這裏沒人陪妳打。」
「我……我還想跟相公學寫字!」
「徐爺也會寫。」
「……」鳳翎再也無言以對。她在這裏,果然只會給他帶來麻煩,令他丟臉嗎?他雖然說話不疾不徐,表情也一貫淡漠平和,但過去他會默默教導她所有她不懂的東西,而非在話語裏直言她的無用,就像……急着擺脫什麼礙眼的麻煩。
她終於有些明白了……單純而清澈的大眼蒙上迷霧,心痛地望着他。「相公,你在趕我走嗎?」
是的,他應該果決地、斷然地趕她走,昨天是他一時心軟,但今天……
「沒有,我沒有趕妳。」他還是狠不下心。
「那為什麼我待在這裏好象一點用處都沒有?」在這裏,她被視為新科狀元的夫人,但楊姑所說的那一套「龜珍」她不可能辦到,他又不需要她的保護……
唉……蕭子暮徹底的領悟到什麼叫作繭自縛,他原想用話激她離去,但後來又無法忍受她泫然欲泣的模樣,現在被她一問,一時竟不知怎麼回答。
「妳不必保護我……」他乾脆起身走到櫥櫃邊,拿出一紙畫軸。「保護這幅畫好了。」
又是畫……見到暌違已久的畫軸,一陣心酸更強烈地擊中鳳翎。她狠狠甩了甩頭,甩去胸口的不適,強迫自己想着——這是相公交代給她的,這麼重要的東西,她一定要好好保護,絕不讓別人靠近它半步……
「相公,你放心,鳳翎絕對誓死保護這幅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