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阿大、阿二,關門了。」

鳳鳴號里,徐爺閑散地遞個眼色,孿生兄弟二話不說請走了店裏的客人,關上門板。

一直神遊太虛的鳳翎感受到嘈雜的環境突然靜了下來,才回過神疑惑地問:「徐爺,為什麼要關門?才開門不到兩個時辰呢!」

「丫頭,有話就說吧!」她熱情的招呼幾乎成了鳳鳴號的招牌,今兒個卻反常地不文不語愣在一旁。大夥都心知肚明只有一個人會令她如此,索性關上大門讓她一吐為快。

聽見這話,鳳翎強打起的精神立刻消去,垂下雙肩走到櫃枱旁坐下,一抬頭正要開口,店裏所有人——包含應該在後頭的廚師、夥計、掃地工——團團圍在她身邊,菜刀、掃把、抹布及包餅的油紙等等都還拿在手上,看來是急忙全放下了工作,準備聽她大吐苦水。

「你們……」鳳翎忽然一陣鼻酸。

在她爹過世之後,身邊最親的人除了蕭子暮,就是這群寨里的叔伯兄弟了。也因此,面對他們,她可以毫無保留,肆無忌憚地訴說任何事。

「徐爺……我相公是不是被我拖累了,所以……嗯,『懷才不遇』?」

「懷才不遇?怎麼說?」徐爺皺起眉頭,他最擔心的事可能要發生了。

「今天早上,家裏來了三個人,說是齊王朱榑派來,叫什麼李參議的……」她幽幽敘述早上發生的事。「……所以,相公不和他們走,是不是因為我太依賴他?」

「不是這樣的。」徐爺的心為鳳翎放了下來,卻又為蕭子暮提了起來。「子暮無論如何都不會向齊王屈服,妳替他趕跑了壞人,他還會感謝妳!」

「是這樣嗎?可是我覺得他心裏有事沒有說出來。」這是第一次,她問,而他沒有回答。

唉……徐爺在心裏長嘆一聲。蕭子暮是個渾身是謎的人,他所隱瞞的秘密,相信足以顛覆整個國家。徐爺雖然對他也所知有限,但至少還略知他的來歷;可是,身為他髮妻的鳳翎卻知道得更少,蕭子暮對她而言,只是她的夫君,一個救了他們山寨的人。

「丫頭,妳有沒有想過,子暮在到我們山寨之前,他是做什麼的?」總有一天她必須面對一切,所以他決定先透露一點有關蕭子暮的事。

「他做什麼的?」鳳翎理所當然的反問:「不就是個書生嗎?」

徐爺緩緩搖頭。「妳看過哪個普通書生有他那種氣度的?」若非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不會有那麼深沉的氣韻。蕭子暮就如一泓靜潭,深不見底,而人如其名的鳳翎真的就像一支羽毛,始終浮在潭水之上,難以深入測得潭心。

阿大見到鳳翎苦思的模樣,也起了絲懷疑。「徐爺,蕭子暮不是個普通書生嗎?」

「他當然是個書生,但我猜,他定是個大有來歷的書生……其實我也是聽來的,先皇洪武帝在廢了宰相胡惟庸后,身邊能商量事情的能人愈來愈少。再加上太子朱標病死,朝廷為之震動,諸皇子陰謀奪嫡,雖後來立了嫡孫朱允炆,但國家局勢也隱然動蕩起來。就我所聽說的,當時子暮年紀輕輕,卻資質難掩,洪武帝巧合認識了在民間的他,便十分心儀,雖然數度授官,子暮皆拒而不受,但洪武末年的政局穩定,子暮定有着不可磨滅的影響力。」由於當時山寨的採買事項皆由徐爺負責,因此他時有機會從商旅口中聽到一些朝廷的秘聞。

「那洪武帝駕崩,由建文帝繼位之後呢?蕭子暮又幹什麼去了?」阿大聽出了興趣,緊接着問。

「這我就不清楚了。不過,建文帝朱允炆僅在位四年,就由現在的永樂帝朱棣取而代之,這其中一些隱而不宣的細節,子暮應該不會不知道。」這同時也代表着,蕭子暮知道的事情太多,處境也太危險。徐爺意味深長地望了鳳翎一眼。

「那……相公為什麼不告訴我呢?無論過去他是個江洋大盜或乞丐,我都是那麼喜歡他的啊!」她愈聽愈喪氣,他不愛她也就罷了,還把她當外人一樣嗎……

「喝!」平常在鳳鳴號里掃地的獨眼龍突然怒吼一聲,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他拿起手裏的掃把虎虎生風地在天上轉了兩圈,粗聲粗氣地罵道:「管他蕭子暮以前是個窮酸還是天皇老子,他敢讓丫頭不高興!看老子不砍他個十刀八刀的……」

「獨眼爺爺,不准你傷害我相公!」鳳翎從椅子上跳起來,像只老母雞般杵在獨眼龍前,搶過他的掃把。

「丫頭,我只是看不過……」不知是否被她的氣勢壓下去,獨眼龍看着她生氣的臉蛋,什麼狠話全吞回肚子裏。

「無論如何,誰都不許動我相公一根寒毛!否則,我鳳翎就……」腦際忽而閃過一點什麼,鳳翎停下了話。想着想着,臉上慢慢泛起一股堅毅的微笑……「我懂了!我究竟在煩什麼呢?再怎麼樣,至少我還能保護他,我怎麼會覺得自己累贅呢?至於他以前是什麼人、做什麼工作,一點兒都不重要嘛!」

是啊!只要他能好好的活着,只要他對她好,她就非常滿足了不是嗎?管他愛不愛她,管他把她當成什麼呢!至少、至少他在她身邊啊……

「丫頭……」徐爺再也說不出什麼。她自己想開了,卻令人高興不起來,她的死心眼,總有一天會令她傷心難過的。

「徐爺,你不必再說了,我懂。」又多了解了許多關於蕭子暮的事,也釐清了自個兒的盲點,鳳翎打心裏快活起來。「好了,開門做生意了!商家最重視的就是名聲,這樣三天打漁、兩天晒網的怎麼成?」

徐爺因她有樣學樣的搶白一時語塞,最後只能搖搖頭,指揮店裏的夥計們開張了。

隔日,鳳翎一如往常起了個大早,興高采烈地張羅早膳,仍是相公前相公后的叫,昨天出門前臉上佈滿的陰霾已不復見。

蕭子暮若有所思的盯着她,這是她的優點——遇到困擾的事,她會想辦法替自己的情緒找個出口。然而,她愈是堅定的愛他,他心裏的沉鬱便愈重。

他隱瞞了太多事,而這說不出口的態度,多多少少傷害了她,但她彷彿毫不介意,看着他的眼光,戀慕半分未減。

「相公,你要去學堂了嗎?」餐后,鳳翎來到他身邊,嬌靨湊到他面前。她今天的紅衣綉着銀絲,襯托得她整個人更加迷人。蕭子暮一時有些茫然。

娶她是逼不得已的決定,在他離去之後,一切便風平浪靜了,他衷心希望她能真正覓得一個適合她的良人!所以他沒有碰過她。

成親一年了,這在別人眼中幾乎不可思議,但他不要她留下遺憾,而他也……沒資格碰她。

她的美麗,該是為另一個男人而綻放。

「相公?你怎麼了?」鳳翎又喚了一聲。

蕭子暮似毫無所聞,轉開了目光,走到桌邊坐下沉思。忽然間,他凝視着桌面,用手指沾了些灰塵細看,表情一變而為凜然。

「你究竟怎麼了?不舒服嗎?」叫了好幾次都沒反應,今天他太奇怪了!鳳翎忙移近他,手在他的臉上摸來摸去,好象這樣就能找出病症。

「我沒事。」他怎麼能告訴她,他方才看她看得出神了呢?輕輕抓下她的手,臉上還有她小手留下的餘溫,麻麻痒痒的。蕭子暮直覺摸着自己的臉,卻沒有了方才的感覺。「妳剛才說什麼?」

「我剛才是問你,你要去學堂了嗎?」鳳翎又仔細地觀察他的氣色,似乎真的沒事,她才鬆了口氣。

「今天……」蕭子暮不知為何向屋頂望了一眼。「我今天不去學堂,妳也別進店了,我們繞到鳳鳴號和徐爺交代一下,我帶妳去幾個地方。」

「好啊好啊!」相公還是首次要帶她上街呢!鳳翎感到身體輕飄飄的,眉眼都笑彎了。「那我要吃倉粟小米糕、荷葉餅、米線……」

「咦?這間不是咱們『鳳鳴號』每次買麥子粉的磨坊嗎?」鳳翎怎麼也想不透,相公帶她出門走走,居然帶到這個地方來?

蕭子暮沒有多解釋什麼,帶着她踏進店門,鳳翎也只好不明所以地跟了進去。

「有貴客上門了,要訂貨嗎?」一個福福泰泰的大嬸笑着迎了上來,一看清楚來人,驚訝地叫出聲。「是蕭先生啊,今兒個不教課了嗎?怎麼有空到我們這兒來?是不是我家那兩個小兔崽子在學堂里惹事了……哎喲!這個不是鳳鳴號的老闆娘?怎麼今天不是老徐來?」

「是啊!」鳳翎笑瞇瞇地挽住蕭子暮的手。

「你們……」大嬸看了看她,又看看他,忽然領悟地點頭。「老闆娘,妳平時口裏掛着的『相公』,原來就是蕭先生?」

「是啊!」她笑得更開心了。「妳可以叫我蕭夫人。」

「果然是郎才女貌啊!難怪妳老是讚美妳相公有多好多好,整個街坊的人幾乎都知道『鳳鳴號』的老闆娘有個厲害的相公,就是沒見他出現過。如果是蕭先生,那就不奇怪了。」大嬸這番溢美之詞,先不論是不是場面話,鳳翎聽在耳里就是舒坦,若非顧及身邊的人,她一定得意忘形地大笑幾聲。

但蕭子暮卻狐疑地揚起眉。這丫頭平時在外頭到底都說了他些什麼?

「蕭先生你不知道,你的小娘子幾乎把你贊成人間少有的神人了!」嚴肅博學的蕭先生居然討了個熱情嬌媚的媳婦,乍看是挺不搭軋,但看久了,愈是覺得這對夫妻真是絕配。「鳳鳴號里所有模子的圖樣,真的是蕭先生你畫的?怪不得畫工那麼細呢!還有,聽說許多制餅的秘方,也是出自蕭先生的教授,做出來的餅口感又細又香,真想不到是用我店裏的麥子粉做出來的……蕭夫人妳還說過什麼?對,鳳鳴號的漆金招牌,也是蕭先生寫的吧?先前有江南來咱們南山塢的客人,看到了你們的招牌,拚命吵着要蕭夫人請出題匾的人,替他們寫一幅墨寶呢……」

愈聽,蕭子暮的臉色越發奇怪,到最後終於受不了的偏過頭,伸手一抹額際,遮住不知是難堪抑或赧然的神情。他一直以為鳳翎只有在家裏才會不加掩飾地表達她對他如滔滔江水般的仰慕,想不到在外頭她也是口無遮攔。

「相公,你在流汗?」睜大的眼裏只有純粹,鳳翎完全沒瞧出他的心思。

毫無愧色的鳳翎並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什麼不合宜的。她的相公確實很傑出,她也確實很喜歡他啊!要她憋住不說太難過了。

「有點熱。」若再不結束這個話題,蕭子暮肯定一頭撞死。擦汗的手放下后,臉色也恢復正常。「李大嬸,我今天是想跟妳談談最近穀物的價格。我聽翎兒提起,現在面的價格居高不下?」

「面?」一提到這個,大嬸的態度瞬時變得無奈。「說到這個,我們這些小店只有苦往肚裏吞的份了!前幾年天下亂成一團,到處在打仗,好多農夫都跑光了,田地休耕,米麥被賤價拋售。一些沒良心的大商會趁機大批收購,後來換了皇帝之後,只剩他們手裏有存谷,現在要買個穀米有多難啊!」

「所以你們的麥子粉才賣得那麼貴啊,害得我們鳳鳴號的餅也便宜不起來。」鳳翎恍然明白。「幸好咱們南山塢在官道旁,約有半天的路程會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東西就算貴了些也有人買。」

大嬸苦笑。「蕭夫人,我們已經盡量壓低價格了。要到武昌那種大城市,米麥都是漫天喊價的!我們什麼價格買回來,也什麼價格賣出去,沒什麼賺頭啊!」

蕭子暮聽完她們的對話,微微搖頭。「李大嬸,妳可知京城已下放命令,要各州開倉釋糧平抑谷價?」

「有這回事?」大嬸一愣,這還是頭一次聽到。

南山塢里,外地人來來去去,對於這麼重大的事卻未有所聞,必定是武昌的商會欺村人無知,刻意聯合起來封鎖消息。

「市場價格應該早已穩定,獨獨武昌的米糧仍是漫天喊價,實不合理。下回妳到武昌購糧時,不妨主動提出妳已知州縣開倉釋糧一事,若商會仍是堅持高價,妳去找知府劉大人,報上我蕭子暮之名,他會為眾人主持公道。」

這些話由別人說來,或許還有些信口開河的味道,但由蕭子暮口中說出,偏是有種令人不得不信服的魄力。

大嬸一聽,愁容盡去,差點沒跪在地上叩拜。「蕭先生,真是太謝謝你了!」

「相公!你好棒啊!」鳳翎也樂得一把抱住蕭子暮,就像在家裏那樣。

「咳!翎兒,這個……」蕭子暮頓時困窘起來,但在外人面前,他又不好將她推開,令她難堪。

明眼人一看都知道蕭子暮害臊了,雖然他嚴正的表情仍沒多大改變。大嬸掩嘴笑道:「蕭夫人的真性情還真是少見呢!」

「嗯……既然事情解決,我們就告辭了。」蕭子暮索性拱手彎身,這姿勢令鳳翎不得已只好放開他,跟着他離開磨坊。

「相公,接下來我們要去哪裏?」才出大門,她又拉着他的手,眼裏滿是崇拜。

蕭子暮看着她的動作,搖頭嘆道:「翎兒,在家裏妳這麼拉着我或抱着我也就罷了,在外面時,最好注重男女之防……」

「為什麼要注重什麼男女之防?」她從小在山寨長大,凡事隨心所欲,世俗的眼光她根本不在乎。「你是我相公啊,還要防什麼嗎?我明明就喜歡親近你,何必假腥腥地不敢踫你呢?」

擁有滔滔辯才的蕭子暮,發現自己居然無言以對。人們在道德上對真實慾望的禁錮,到了她口中卻成了假惺惺,誰能說她講的話是錯?也罷。他再待在她身邊也沒多久了,她喜歡怎樣,就隨她吧。

「哇!我怎麼不知道南山塢有這麼一家小店?」

引起鳳翎側目的,是一家擺設清雅的茶館。環境幽靜,入門儘是撲鼻的茶香與菜香,而這兩重香味也融會得毫不衝突,互增芬芳。茶館沒有招牌,過路時若不仔細看,可能只會以為是一般民宅,因此客人並不多,多是南山塢本地的老主顧。

「這家店,也是一個學生的爹告訴我的。」蕭子暮才領着她一進門,掌柜便親自過來迎接。

「蕭先生,靠窗的座位是吧?這裏請。」

鳳翎這才知道,蕭子暮在南山塢的名聲,似乎遠比她想像中來得大。她踮起腳尖偷偷在他耳邊絮語:「相公,你怎麼趁我不注意的時候認識了這麼多人?」

「妳和我處的領域不同,自然熟識的人也不同。」尤其他又才智過人,氣質也與眾不同,很難不露鋒芒,縱使他不想認識太多人,人家也會來認識他。

掌柜招呼了兩人坐下,充滿笑意的目光看了眼鳳翎后,便目不斜視地轉向蕭子暮,恍然大悟道:「蕭先生,尊夫人原來是鳳鳴號的老闆娘。」

「是啊!我就是蕭夫人!」鳳翎飛快地代他答了。他們兩夫妻幾乎沒有一同上街過,住在南山塢幾個月了,甚少人知道他們的關係。趁着蕭子暮一反常態和她上街,她恨不得在街上大喊:蕭子暮就是我相公!

「嘿!蕭先生,您可知幾乎全村的人都知道鳳鳴號的老闆文采斐然、才智高奇、出口成章……」

「剛才知道了。」蕭子暮在心裏重嘆,今天和她上街,真是個正確的決定嗎?有些事,不知道還是比知道好啊……「不過是些玩笑話,忘了它吧。」

「蕭先生別謙虛了。」掌柜從店小二手中接過茶壺,替兩人各斟一杯。「蕭夫人,您請喝喝看本店的招牌茶。」

鳳翎輕輕啜了一口:「啊!這茶好香啊!」

「哈哈哈!夫人一句話便道中要處。」掌柜興奮地介紹:「此茶名為『鹿苑毛尖』,是湖北茶里的佳品,香郁醇厚,不苦不澀復又回甘,特色是干茶外表呈索環狀,佈滿白毫……其實,小店本來用的只是普通茶葉,後來蕭先生建議,不如改用遠安一帶的鹿苑毛尖,距離不遠又物美價廉……」

「相公,你還懂茶啊?」鳳翎雙目發亮,又多喝了幾口茶。眼下若有人說她相公養出了只長着翅膀的驢,她可能也會毫不猶豫回答:是啊是啊,我相公就是這麼厲害。「掌柜的,你掛在牆上的畫,是否也是我相公畫的?」

「夫人好利的眼,這幅畫是我厚着臉皮向蕭先生求來的。這麼氣勢磅礴的山水,除了蕭先生……」

「這個……已經快過午了。」蕭子暮突兀地開口,不着痕迹地暗示掌柜。再被這麼吹捧下去,他自己頭皮發麻也就罷了,連累其它客人為之作嘔就罪過了。

「啊呀!真是怠慢!我馬上為你們布上一桌好菜,保證蕭夫人吃了讚不絕口。」想不到他心目中穩重自持的蕭先生原來臉皮這麼薄,掌柜心中竊笑,立刻識相地退走。

一下子,菜肴一道道上桌,冬筍收湯雞、蘇造肉、燕窩鴨羹、兩熟魚、肥蟹……等等,每道菜份量都不多,但擺設精緻,香味撲鼻,令人食指大動。

蕭子暮沒有多大胃口,只是意思性地動動筷,但鳳翎對食物的興趣本就濃厚,無論是吃或煮。因此,桌子上大半的東西都是她解決的。

「這道雞肉收得恰到好處,湯汁不會太干也不會太稠:而這道羹湯雖然材料多,主料鴨肉的滋味卻沒被蓋過去;現在是蟹的季節,這蒸肥蟹……」鳳翎邊吃邊評論,難怪相公要特地帶她到這裏,誰想得到南山塢這種小地方,竟有如此美味?不過……「相公,你不會告訴我,連這些菜都是你教他們的吧?」她媚眼斜瞄過去,有充份的理由懷疑。

蕭子暮莫測高深地搖頭——不是全部,只有一兩道。「翎兒,妳想不想認識這裏的廚子?」

「可以嗎?」她驚喜地望着他。

她的反應完全在預料之中。蕭子暮伸手叫了店小二吩咐兩句,此時正午已過,店裏的客人也散去得差不多了,因此廚子沒多久便和掌柜一起出現在他們面前。

「蕭先生,好久不見了!」廚子是個胖敦敦的中年人,一臉忠厚地笑着。「上次你提到御膳里有道用酒麴、青梨、豆醬來燉肘子的菜,我已經研究出來了……」

「大叔你好面熟啊?」不待蕭子暮開口,鳳翎打量着廚子,總覺得似曾相識。

「小姑娘……啊不,蕭夫人,妳忘了嗎?鳳鳴號剛開張時,我們廚房裏幾個小徒弟常跑去那裏偷看妳,是我去把他們揪回來的。」

「我就說我看過你!」這個廚子給她的感覺相當親切,很像鳳鳴號里的那些兄弟,她更想認識他了。「相公,你不是要替我們介紹?」

「你們已經認識了不是?」蕭子暮想不到他們還有這種前緣,那正好,省了一番唇舌。「妳可以稱呼他通伯,通伯的廚藝,連許多大飯館的廚子都比不上,妳以後可以多跟他討教。」

「通伯!可以嗎?」她期盼地望着廚子。

「當然可以,妳是蕭先生的夫人,又是鳳鳴號老闆娘,咱們也稱得上同行,彼此切磋一下是好事啊!」好象平白多了個可愛的女兒,廚師當然十分樂意,只是怕屆時廚房裏那幾個小夥子會看傻了眼。

「還有,翎兒,以後妳新製成的餅,也可以拿來請通伯替妳試吃,他的經驗及火候都比我好多了。」蕭子暮貌似不經意地說出這一句。

心好象瞬間被扯緊了,鳳翎臉色劇變,難以相信地看着蕭子暮。「相公,你為什麼這麼說?你不再幫我試吃了嗎?」

這是遲早的事。蕭子暮只能把真話往心裏吞。「別想太多,多一個人幫妳試吃不是更好?」

「呼!」聽完他的解釋,鳳翎吐口大氣豁然笑開,懸得高高的心才得以放下。「相公,你差點嚇死我了!」

嘴角向外輕輕一扯,像是在安慰她。「就這麼決定了。通伯,以後翎兒可能會常來麻煩你,就請你多多照顧了。」

「這是當然,當然……」

凝視着鳳翎了無心機的表情,以及和通伯相談甚歡的樣子,蕭子暮神色複雜,心思百轉千回。她雖然粗枝大葉,但對於他的一言一語卻相當敏感,只是一句帶有簡單暗示的話,她便無法接受,看來,他對她的傷害是無法避免了……

踏着輕快的腳步,迎着夕照,回家的路途上,鳳翎硬是挽着蕭子暮,心中滿溢着無限甜蜜。

今天和他走遍了南山塢的大街小巷,加上她刻意的「正名」,鳳鳴號那個多才多藝的老闆是蕭子暮的事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了。她感覺得到他有些無可奈何,卻也沒有推開她的手,她好象在心靈上又接近了他一些。

這世上有才一成親就分床睡的夫妻嗎?他們兩夫妻肯定是其中的典範。鳳翎很清楚這不合常理,但她不曾因此向他吵鬧哭訴,打從一開始她就知道他愛的是張玉雲,他娶她是一時之計,吵只是自尋煩惱。

至少她要的男人,現在在她身邊不是嗎?

距離家門前一尺,蕭子暮驀然停步,挽着他的鳳翎因心不在焉,險些因他這個動作而跌倒。

「怎麼了?」她不解地抬頭看他。

蕭子暮先環顧庭院一圈,幾枝折斷的樹枝及落在地上翠綠的葉子引起他的蹙眉,低頭看了看地上,泥路上的沙塵不規則地掃向兩邊,他有些明白了。

「客人果然來過了。」他的表情隨着這句話冷下來。

「客人?」鳳翎不懂他的話,兩人繼續舉步往前,她一把推開家門,第一眼看到屋內——她懂蕭子暮的話了。「啊!家裏遇賊了!」

舉目過去滿室瘡痍,桌椅傾倒在地,屏風斷成兩截,窗扇也給弄破了,還有燭台、油燈、茶杯等等小東西全被砸在地上。鳳翎氣得眼中出火,破口大罵:

「咱們家根本沒什麼財物,偷不到就算了,何必把東西全砸壞呢!」

「這只是在示威。」蕭子暮不知為何相當篤定。「翎兒,到書房看一看。」

鳳翎聽了他的話,直往書房奔去,沒多久又快步跔回來,氣急敗壞。「相公,你的字畫全都不見了!」

「那就好。」出人意料的回答。

「好?哪裏好?那些畫我好喜歡的!」鳳翎匆忙抓住他,急得直跺腳。在她心目申,他畫的畫可是比什麼金銀財寶都重要啊!「相公!我去把畫追回來。」

「翎兒。」蕭子暮攔住她。「那些隨手打發時間的東西,就由他去吧。」

「可是那是你畫的啊!」又急又氣的美眸直直射向蕭子暮,直接而又清楚地說明她的不舍。

「妳……」他平靜的心湖因她的眼神及言語顫動了一下。「我再畫給妳就是了。」

「可是,可是……」她還是沒有放棄追回畫的決心。

「最重要的一幅沒丟就行了。」蕭子暮突發此言。

「哪一幅?」她再次被他無章無法的話弄得一頭霧水。

蕭子暮默然搬起桌子,而後走到庭院裏,好象在樹叢里找了一陣,拿回了一隻畫軸,在桌子上放下。「這一幅。」

不必打開,光瞧着它捲起來的模樣,鳳翎也可以猜出是什麼畫。一時間,酸楚排山倒海而來,她居然怯懦地不敢打開它,不敢面對現實。

最重要的畫軸啊……她早就知道了不是?那為什麼他親口說出的這一刻,她仍是如萬箭穿心般的難過?

抖着手撫上畫,反覆猶豫,鳳翎眼眶裏瞬間變得潮濕,最後,仍是拿不出展開畫軸的勇氣。

「我……我知道這是玉雲姐的畫像。」忍住鼻酸,她低頭眨去幾乎泛流而出的淚水。

「妳知道?」這次換蕭子暮不懂了。

「嗯!」她拚命地壓抑想哭的衝動,經淚水洗滌過的雙眸異常晶亮,看起來楚楚可憐。「相公你帶着我們寨里的人從山上撤退時,這幅畫一直收在你身上,所以我很好奇,就……就偷偷地看過……」

蕭子暮卻誤會了她的委屈,以為是她因偷看畫而怕他責罵,緩聲道:「讓妳看了也無所謂,我不會怪妳的。」

他安撫似的聲音更加深了鳳翎的脆弱,她忽然一把摟住蕭子暮,螓首埋在他胸膛前,再也說不出話。

「妳怎麼了?」蕭子暮感受到她的不對勁,一下子卻無法和畫軸聯想起來。

她在他懷裏搖頭,悶聲道:「相公,你讓我抱一下就好了。」

玉雲姐現在人都不知道在哪裏,讓他據圖懷念又何妨?她只要難過這一下就好了,真的,只難過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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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衣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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