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雛菊的記憶
和母親重逢在一場沉重濕漉的葬禮,是如刃從未料想的事情。
但是,這世界上的許多事情都是出人意料的。似乎“出人意料”是世事的一種根深的性格。
從清晨起便絮絮的雨夾帶寒意,雖然已是春時。
如刃一身沉肅的黑色,隱在一群黑色裏頭,纖細的身影易碎似的迎風,衣角翻飛。心裏是想感謝這纏綿多情的雨,陪她一路從中國飛到日本,讓她不至寂寞;卻又在這個時候責備它的存在添染了哀傷的氣氛。
把傘微微撐高,如刃凝視身邊隱隱泣哭的母親——那個和自己一樣姓“如”,卻被稱為“影山綾”的女子。
她今年三十五歲了,很難相信她們已經有十五年不曾相見。只因那綾羅一般的風情華麗,熱烈仿如相片里的昨天,只是少了蒼白,卻更見致麗。也就難怪那黑衣男人是如此珍視地心疼安撫。
躺在身前綴白花的棺材裏的是如刃惟一相親的妹妹——如眉,出生時母親抱着啼哭不止的小妹。
“如眉、如眉。”如同媽媽臉上的雙眉,是註定要被媽媽日日凝注的。而如刃,人如其名,便是扎進母親心頭的一把利刃。即使是同胞雙生的她們除了眸色幾乎難辨地相似着,即使是當時的如刃和小眉一樣才剛臨世幾分鐘。誰又曾想,被母親如此呵疼的小眉卻只有十七年的生命!
命運,從來是以捉弄人為樂的——如刃深信。
她的沉思落在雨幕另一邊那雙深湛的眸子裏。一叢眸光,稍縱即逝,快得如刃尚且不及捕捉。
但是她見到了他,終於見到了他。那是靜立在雨中的影山戟人——影山家的小兒子。
初次相遇,是一個緣於小眉的幻景。沉默的他有着極野性的味道和玩世不恭的性感,隱藏蠱惑的藍灰色眸子色淺而凜冽。和如刃見過的所有的十八歲男孩不同,他讓她臉紅。而她以為他們今生不會相見。不是不想,是寧願不見,因為即使有緣卻命定無分。可是心底里塵封的記憶,那年少時的心動卻在這一刻,和他四目交投的此刻,奇異地騷動。她還以為……自己早已越過。
不敢凝視,她轉而望向母親身邊的男人——“影之山”。
影之山,這三個在商界擲地有聲的字幾乎成了它的創始人兼擁有者影山政信的另一個名字,一個比他的本名更令世人熟悉的別名,一個代表權力、金錢和無情的封號。
影山政信出生於一個普通家庭,父親是公司小職員,母親在一家小事務所做秘書,是完全靠薪水度日的平常人。如果說這樣一對安分守己的平凡夫妻會生下一個野心勃勃,在商界翻雲覆雨的兒子也許是任誰都不會相信。可是,他偏偏就是。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於日本東大,白手起家創立“影之山”財團。有着天生的賭性卻沒有一般賭徒的貪婪不智與目光短淺,這使他在開疆拓土的時候既擁有放手一搏的勇氣又不至於有滅頂的錯誤。於他,冷靜和睿智不僅是天賦更是制勝的武器。
影之山成立之初並沒有人預測它的壯大與蓬勃,一個頗有天賦的商才和一個所向披靡的悍將仍有天壤。但事實證明,所有人都錯了。他是商場上的悍將,能守會攻、洞察精明。影之山發展得如此理所當然,短短几年已經在商界小有名氣。
二十八歲,影山政信遇到人生的轉折,同時也是影之山成立之後的一次飛躍。一場更烈的火焰蓄勢!
偶然的機會,他結識了森山鐵矢惟一的掌上明珠——森山綺琉。
二十八歲的英偉男人,溫柔而風度卓然,雖不是出生名門卻是名校畢業且自擁江山,墜入愛河似乎是森山綺琉僅有的選擇。隨之而來的當然是轟動商界的盛大婚禮。事業蒸蒸日上的同時,影山政信有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他叫他啟一,取其開啟之意。
也許長大的影山啟一根本不能記起母親在他四歲時離開人世的情形,但卻永遠記得六七歲大初見戟人的景象。
“他是誰?”啟一問父親,小小的臉上有着迷惑。
“是啟一的弟弟。”父親撫着他的腦袋,“叫戟人,影山戟人!”
弟弟?戟人?啟一好奇他卷卷的頭髮和不是黑色的眼睛,他——比自己還要不像爸爸。於是幼小的啟一知道了媽媽去世時爸爸缺席的理由和外公看到戟人時勃然的原因——爸爸有一個意大利情人!
只是當時的影之山已經強盛得森山鐵矢無從施壓;換言之,森山鐵矢對影山政信的牽制已告終結,最初嫁女兒時的一心算計,至此只是竹籃打水。也因此在戟人的母親遭遇車禍時影山政信毫不避諱地把兒子帶回了日本。
其實,影山政信背着綺琉在外面有情人的事森山鐵矢一直是知道的。可是,男人嘛!他當然不會想到有這樣的結果,反而間接害死了自己的獨生女兒,失去惟一的籌碼。至於小啟一,他不認為影山政信會讓他有染指的機會,而事實也正如此,綺琉死後他和外孫的每一次見面都得事先知會。如果他沒有在兩年前去世,同樣的情況還會持續下去。
戟人被接回日本不久,他私生子的身份就被媒體曝光。而一些痛恨影山政信卻又動不了他的人也開始散佈一些惡毒的說辭:他的絕情不僅對商而且對人,否則何以他身邊的女人全都令人嘆息地短命?綺琉死時甚至不滿二十八歲!
這一切都讓影山政信大度地放過。可是連聽故事的人都知道對孩子一定會有深重影響,這樣的糾結他本來應該好好解開,卻忽略了。因為正是在這個時候他遇見了比自己小了整整十五歲的如綾。
那年,如綾二十歲,蒼白,卻烈火燃燒一樣地美麗,仿如冬日迎風的紅綾,引人遐想。更因為年輕,她讓他深深憐惜。他淪陷,娶她進門的同時一併承認她帶進門的女兒:如眉,也就是日後的影山眉。
如刃的冥想被母親悲傷的“不要——”打斷,映入眼帘的是母親聲淚俱下的面孔。
是啊!自古最悲莫過於白髮人送黑髮人。如綾雖然兩鬢未白,但要一個母親眼睜睜地看着心愛的女兒入土的確是太過殘忍。所以她是這樣緊緊地依偎棺材,看着眾人的眼神好像正有誰要搶走小眉。
如刃凝神母親淚水縱橫的臉龐,在心裏低喃:小眉、小眉,你何其幸福,會有一個這樣深愛你的媽媽!
這句話攆過心頭,如刃驚詫,才知道原來在潛意識裏她是如此深深介懷,介懷着獨佔所有母愛的小妹。而此刻,正是因為小眉的別世,她才終於有了一絲自我放鬆的可能。讓這意識浮現出來,否則豈非大大糟糕?!嫉妒的毒可不僅僅踏足愛情的疆土!
身隨意動。她走向伏棺痛哭的母親,卻不是為了幫忙拉回她,而是讓自己白皙的手指撫上那沉默的黑色:小眉、小眉!她在心裏輕輕地喚,以為那深眠的人不會聽見。卻沒想到,像是回應她的呼喚,一絲銳痛從棺面穿過指尖直射胸臆。如刃只覺窒息,疼痛來得太急奪走她的呼吸。她知道雨傘自手中墜落;聽見誰在耳邊驚呼;也感覺背後抱扶的雙手。那雙手如此有力、溫暖,讓她鬆弛、感覺安全——失去意識之前如刃這樣想。
可是,為什麼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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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時,如刃躺在一床粉紅色里,剛來得及猜測是小眉的房間,聽見有人問:“你醒了?”聲音輕柔。
如刃扭頭。看到床邊背光而立的男人,昏黃的日光使他的面目模糊。但是她認出那一絲不苟的黑色,那是和影山戟人截然的另一種美麗——影山家的長子,影山啟一。
啟一看着如刃,哀傷又似歡喜,有一個世紀那麼久才嘆息般地說:“你和她,一點不像!”
“她?”
“小眉。”
是嗎?他在她臉上尋找小眉的影子,而且認為她們不像,在站得這麼遠看不到她眸色的情況下?
雙生姐妹的區別向來只有極親近的人才可分辨,如刃由此知曉,“你們感情真好!”
啟一幾不可見地笑着,在床邊一把椅子上坐下,“剛剛,是怎麼了?”
“只是有些不舒服。”如刃低首地笑,手撫上規律起伏的胸口。昏倒前的銳痛早就消失不見,她卻不能自已,一而再地想起當時的情景:她並不是一碰到棺材就受痛,而是恰好當她的手指撫至小眉胸前。這麼巧?!她握緊掛在胸前的水晶,這塊水晶和小眉胸前那塊有着幾乎相同的波長。但是可能嗎?難道是小眉有什麼要告訴她?
叩門聲響。如綾一臉倦容地推門進來,眼眶仍然微微地紅着。看到終於醒來的如刃,不禁神情一松,“你終於醒了。剛剛……”她稍稍停頓。
啟一於是站起來,“我去看看如刃的房間收拾好了沒有,順便叫人把行李搬進去。”說完,便退了出去。
如刃看着母親紅絲淺淺的眼睛。即使是這樣它們也還是美麗,“已經沒事了,暈機的餘波罷了。
長長的沉默,似乎誰都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話題來打破僵局。十五年啊!血脈相連也難免相對無言!
終於如刃問:“已經知道了事發的原因嗎?”
講到小女兒,如綾忍不住又淚眼迷離,搖着頭,“毫無頭緒。你知道,政信他沒有女兒,加上小眉她從小就開朗活潑,就算任性調皮了一點,還是被全家上下寵得不行!根本連受委屈的機會都沒有,更別說被逼得去自殺了!如果是因為學校里的事,啟一和戟人又怎麼會坐視不理……事實上她也從沒有和同學發生過什麼不愉快……所以,我實在是很想不通。”
“不可能為情嗎?”雖然小眉的來信里從來沒有提到一個讓她臉紅心跳的男生,但事情到了現在這個時候,有必要對每一種可能進行探索。
“不會的,她從來沒有說起過。我們,我和政信都覺得可能是她年紀還小,又加上兩個哥哥這麼出色,對其他男孩子就難免少些興趣。”
如刃蹙眉,這麼說來真的沒有線索?
自殺?那麼開朗的小眉會自殺?如果不是母親親口說,如刃會比較相信報紙上說的——一場意外!
“我出去走走,也許能發現些什麼。”她說,明白母親能懂。
“要我陪你嗎?”如綾期待地隨她站起來。
“……不用了。”如刃低下頭,撫整衣衫,“你也累了一天了,休息一下吧。”
女兒不經意的關心讓如綾再次紅了眼眶,“那晚一點我帶你去看你的房間。”
“好的,母親。”如刃乖順地說完便轉身下樓。並不知道自己的話讓身後的母親多麼震動。
“母親”啊!多麼柔順宛然的語氣,卻是如此冷淡的措辭。兩個字,感謝她當日生孕的辛苦,承認她們血脈相連,卻也控訴她十五年前的遺棄和十五年來的逃避失職。
如綾本已盈眶的淚震落,才明白當年母親堅持要她帶走小刃的苦心。母親怕是早就預見了今日的局面。可是,事到如今,這樣的了解又於事何補?沒有日思夜想的輕擁緊摟、沒有淚眼相望的糾纏目光,這樣的重逢只換來悲凄陌生的沉重,即使她曾在自己體內依附九月!“媽媽”兩個字不知何時能從小刃口中聽到!
這樣的心痛,如綾不是沒有準備,只是沒有想到真的面對,是這麼地痛徹心扉!
這一切能夠怨誰?難道不是當日移怨的自己?即便那是她當時惟一有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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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如綾,二十歲前的記憶常常青灰色地醜陋。這一切,年少的如綾歸罪母親的不同尋常。
說起來怕沒有人信,她溫柔如水的母親——如水正是那種不可能存在卻偏偏存在的異能者。她琥珀色柔美的眸子不僅看到現實,更能望穿過去,窺透未來,並且通過觸摸。是的,指尖輕柔地撫摸。雖然不能選擇要看的畫面、雖然只是短促的片斷,可是她因此不屬於人群。
而明顯地,如綾“平凡正常”的父親在娶母親之前並不知道她的奇特。如綾因此不曾得到父親一個小小的擁抱。那男人仿如驚弓之鳥,視她如魔,哪怕他已經知道幼小的如綾並沒有母親的異能、哪怕她黑夜般的雙眸一而再地證明自己的普通。她還是不被疼愛!不曾確知父母之間的恩怨糾葛,如綾依然無可選擇地成了炮灰!父親啊!是不可能沒有卻偏偏就有人沒有!
如綾不平,打整排閃亮的耳釘;蹺課家常便飯;男友三天一換;抽煙喝酒全套!
十七歲時父親終於離家,那男人甚至連對她說“再見”的勇氣都沒有!如綾放學回家,空落落的屋裏只剩下嚶嚶垂淚的母親。她轉身奪門而出,這個家早就不是家了!
寒夜悠長。如綾遊盪在空街冷巷,放縱自己火一樣的熱艷吸引那些綠眼的惡狼。突然,一雙手從黑暗裏伸來拘住她。她記得,他是惟一愛上她而不止要她的男孩。她笑,不記得是如何開始了擁抱又是如何終止了撫摸,只是那一夜她失去了她少女的身份。
十月懷胎,如綾體驗母親懷她時的辛苦卻沒有感激。只是退了學,斷了和男孩的聯繫整天窩在家裏。
有那麼幾個月如綾真的是快樂的。想一想,她會有一個自己的孩子,一個真正不會傷害她,愛她也為她所愛的家人。可是當親生女兒被抱到跟前,如綾的疼痛才真正開始。
上天給她一對女兒,卻諷刺的一個抱自天堂,一個選自地獄。大女兒琥珀色帶笑的眸子如同一把利刃刺進她掙痛的心。難道這個命運她掙扎不脫?昏眩中小女兒黑亮含淚的眼睛彷彿夜空裏指路的星子。幸好、幸好,至少還有一個是她的骨血!
如若沒有在兩年之後遇見政信,如綾深信自己會像父親漠視自己一樣漠視如刃的存在。她彷彿是上天加在她身上的黑色胎記,是不幸的桎梏!
可是他們遇見了。他比她大了一輪不止,混合了父親與情人的特質,給了她她從未得到的,填補她心底里的空洞。她深陷,鐵了心說嫁!
隨同赴日的前一天晚上,如綾跪在女兒的小床邊,兩歲的如刃她第一次細看。柔軟烏黑的頭髮、白皙紅潤的小臉——她是漂亮的,和自己懷抱的小眉一模一樣。
“原諒媽媽!”輕輕地,如綾撫摸女兒的臉龐,站起身看到母親堵在門口。
“都這麼晚了,你要帶小眉去哪裏?”如水是驚覺的。
“去一個永遠見不到你的地方。”如綾退開到母親碰不到的地方。
如水的身子一顫,淚光乍現,“那麼把小刃一起帶走!”說著抱起如刃。
卻只是讓如綾愈加後退,“不,不要!”她吼。
趴在肩上的小眉被驚醒,嚇着了而啼哭不止,連帶地吵醒了如刃,一雙琥珀色的眼睛笑盈盈地看着母親,“媽媽!”胖乎乎的小手可愛地向如綾揮舞。
畢竟是自己的骨肉,如綾有瞬間的遲疑。淚凝於睫,卻是堅持,“她,不是我的女兒!”
如水流淚,“不要胡說!”就要迎上去。
如綾便趁着母親離開房門的剎那沖了出去,腳步聲漸遠還傳來她聲嘶力竭的吼聲:“她不是我的女兒,她是你的!”
時至今日,如綾依然記得當時自己的話。每每小眉哭泣,便不經意地憶起,疼痛!
嘆息着,她的手指撫過仍有餘溫的薄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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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刃正走在影山家長長的迴廊。
打第一眼,她便中意這古色的建築:木結構、端穩、有歲月凝聚的雋永。只可惜,內部陳設卻多多少少接近現代。
從庭院收回視線的時候如刃見到迎面走來的影山家的管家——山田誠。那是個四十來歲的矮小男人,眉眼之間自有一股和氣,想來這“誠”字受之無愧。
“刃小姐。”山田見到如刃,欠一個身。不知是否是與小眉小姐相像的緣故,他對這位刃小姐有着很好的印象,“您要去哪兒?”
“難得看到這麼美的庭院,想四處轉轉。”如刃指着廊外的綠樹青草。
“謝謝刃小姐。”山田低着頭。
如刃省悟,“原來是你在打理!”
“是的。上一任的園丁退休以後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人,這期間一直是我在照顧,沒想到先生和夫人都挺喜歡。”他頓一頓,“小眉小姐也喜歡和啟一少爺坐在廊下看花看雨。”
“是嗎?那戟人少爺呢?”如刃又想起那雙眼睛。
“戟人少爺好動,向來是帶小眉小姐出門去的。”山田說到這裏,不禁惋惜,“真可惜,怎麼會呢?她還只有十多歲!”又省悟是不應該在身為姐姐的如刃面前提及這事的,瞧他這張嘴,刃小姐幾小時前才在葬禮上傷心昏倒。想到這裏慌忙道歉。
“沒關係。”如刃寬柔地說,“你去忙吧,我一個人走走。”
“那我去了。”山田走了兩步又折回來,“那一片!那裏小眉小姐常去。”
“謝謝!”
如刃於是往山田指的方向走去。才拐過彎,一大片櫻樹林呈現在眼前。雖是花期已過,見不到粉雪滿天的飛灑景象,卻不難想像花開時節的萬種風情。也難怪小眉喜歡。
下了迴廊,踏在青青柔軟的草坪上,新生的綠色擦着如刃的腳踝。那輕盈柔和的感覺漸漸把她從對小眉的沉重心情里解放出來。
不遠處的樹下正熱熱鬧鬧地開着一叢雛菊,純白色的花瓣、嫩黃色的蕊。風過搖曳的時候尤其美麗,吸引着如刃一步步靠近,直到見到它根側閃閃的銀光。她矮身撥開莖葉,竟然是一枚小銀戒指——線條簡潔洗鍊。
如刃不知道它這裏躺了多久,但戒身是澄亮而美麗的。打磨得極好的內側刻着深深挺拔的一行字:我是你的。
如刃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它,一定有故事,而且很可能是一個愛情故事!
如果、如果小眉經常來這兒,那可不可能是她一時大意遺落在此?如果是,那是否意味着她終究還是有一個喜歡的人?又是不是找到這個人就可以給事件一個結案?
如刃望着手心的銀戒。它靜靜無語,不理她心中成堆的問號,反倒是腳邊的雛菊看四時流轉而亦顯鄭重。一個念頭劃過:如果,它引她前來,是否也能解她的疑惑?她緩緩伸手,還來不及碰觸那柔嫩如嬰兒肌膚的花瓣,背後響起一個聲音。
“原來你在這兒!”聲音磁性好聽,卻因為突然嚇得如刃差點撞進來人懷裏。終於穩住才看清楚正是影山家的戟人,“我嚇到你了?”他明知故問。
“明顯是的。”如刃將手背在身後,讓戒指滑進褲兜,一邊希望自己不會不爭氣地馬上紅起臉來,“你找我?”
“是的!”戟人定睛在她素凈的臉上。
如刃還不知道被那雙眼睛注視,是這樣的熱烈,她一直以為他是冰冷的,至少在她的幻景里。稍稍側開臉,她問:“找我什麼事?”
“哦,我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像我猜的那樣討厭我。”他突兀地說,眼神頑皮,“不過我現在已經知道,你並不討厭我,至少不像我以為的。”他望着她揚眉,漂亮的臉挨得太近了讓如刃眼花,“就怕是出於禮貌,純屬敷衍!”
如刃結舌,不曉得自己做了什麼讓他這樣認為。難道是因為她沒有像那些出席葬禮的名流小姐,一邊捏着手絹假哭一邊對他垂涎?試想這樣一張好看得讓人發愣的臉,要討厭怕得有很好的定力,“我以為討厭的前提是已經了解,而,我和你,我們不熟!”至少他對她不熟。
“可是你逃避我的眼睛!”他的眸子燦燦的。不知不覺,她又想逃了,只是這一次沒有那麼容易,叫他突兀地捏住了她下巴,“你瞧,又來了不是?”語氣里有一絲奇異的自厭,卻又含着驕傲,“不說話了?”逼視她漸漸慌亂的眼睛,“美麗的琥珀!”
他讚美的話刺着如刃,她用力拍開他的鉗制。
即使她在人群之中自處優遊,卻依然迴避別人問起她的眸色。反射性地她問:“很奇怪嗎?怎麼不說你的尚且是藍灰色?!”是……很蠱惑的顏色!
他驚訝她反問的迅速和語氣里的防備。可是她憤怒的眼睛告訴他她其實瞭然他眸色如此的原因,於是再一次捏緊她的下巴,這一次卻是用力得讓她皺眉。咬着牙,他沉聲:“真不善良!”
她掙不脫,“沒理由遭受攻擊而不還手的!”太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他……望着他迷惑的表情,感覺他鬆開了對她的束縛。對着他的雙眸她有一絲怔忡,臉頰奇異地熱了起來。
“我……沒有弄疼你的意思。”他算是在道歉吧?低着頭的模樣很讓人想伸手撫摸他的一頭捲髮。
半晌,他抬頭,視線掠過她的肩膀,毫無預兆地揉撫她順滑及肩的黑髮,“真好,留着長發。不像小眉,假小子似的。”講到小眉,他的眼光暗淡下去。
他轉身在她剛才蹲着的地方蹲下,托住一朵雛菊的花盤,“喜歡?”回過頭問她。
如刃被他突來的溫柔怔住,臉上還殘留因他而起的朵朵紅雲,那沁冷便扮不來了。溫柔地點個頭,矮身挨在他身邊,如刃說:“很可愛。”
“喜歡就拿個花盆移到房裏去好了。”他凝視她近在咫尺紅着的俏臉。女孩子為他臉紅早就是家常便飯,並不稀奇,可是他卻獨獨貪看她的羞紅。
如刃不知道他眼神突然熱烈的原因,只是不敢再看他,“不了,也許是因為小眉常常來看,它才肯開得這麼漂亮,還是不要移動的好。”邊說邊伸出手去撫摸在風中顫抖的花瓣。
手指和花瓣相觸的瞬間,四周的景物變化。不,應該是如刃眼中的景物變換——
同樣的大樹下,同樣的雛菊,卻多了一位貌美的年輕女子。她一身白色,修剪着短短的碎發。如刃以為是小眉,轉過臉來卻又不是。那一對烏黑的明眸盛載憂傷。
女子仰着頭,凝視遠方。她是那麼專註、那麼用心,以至於錯過了“隆隆”的雷聲。雨,傾瀉着瓢潑地來了。她濕了一身,卻沒有離開。在被洗滌過的世界裏,她的眼底泛起一抹藍。她手上的戒指因為雨水滑落。她迫不及待地彎腰去撿,但是伸向戒指的手卻突然收回緊緊捂住胸口。那是一陣突如其來的痛,她理應熟悉無比,眼神卻如此錯愕。它太過於強烈,以至於她不及防範。她就這樣躺倒在雛菊旁,眼角的淚水甚至不及流下。她就這樣睡著了,永遠地,不驚動任何人地。
而戒指也就留在了如刃發現它的地方。
畫面到此,霧一樣地散了。如刃只見眼前雛菊搖曳,而耳邊聲聲:“如刃!醒來,如刃!”惶急如此竟是戟人連聲呼喚。
她清醒。見他掬自己在雙臂之間,看着她的樣子彷彿要失去重要的人。是了,他當她是小眉!一絲失落劃過心頭。如刃這才意識到他雙手的有力——溫暖有力——那安全可依賴的感覺她不會忘記的,“是你?!”
“當然是我!除了我還會有誰?”戟人沒好氣地鬆開她,“靈魂出竅似的,嚇人!”
靈魂出竅?講得真好!如刃幾不可見地笑,“就算是吧!”
“就算?”他怪叫,站起來,也拉她起來。手指相觸時感到她的柔軟。看着她的眼神帶着怨怪,“你倒說得輕鬆!差點被你嚇死!”
這一刻的他看來忽然孩子氣,他才比如刃大一歲而已。
不知不覺都看出神了,要不是山田來叫吃飯,只怕兩個人就這樣兩兩相望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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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餐桌上,心情各異的五人有着一致的沉默。
也難怪,家裏突然少了一個人,雖然是一樣的地方、一樣的餐桌,貴子的手藝也沒有突然退步或者進步,卻好像誰開口說什麼都會出錯似的。
如刃低着頭悶坐,總覺得對面的戟人在看她,明目張胆地看得她臉紅;而且可能是午餐吃太晚的緣故,她沒有胃口,胡亂吃了幾口就道歉說累了想回房休息。
如綾也沒有胃口,就說帶她回房。
三個男人直目送她們在樓角消失。
如刃的房間安置在三樓左手,緊挨着小眉的房間。樓梯右邊是啟一和戟人的房間。
站在門前,如綾扭動門把,卻忽然害怕和女兒一起面對屋子裏的一切,“你……早點睡!對了,看看有什麼東西缺的,明天我陪你出去買。”
“不用了。”如刃看着母親鬆開門把地右手,“我想……我沒有時間長住,如水還在家等我。”她低着頭,和母親的陌生使她局促。這個人對自己而言竟是比戟人還要陌生。
“如果,如水答應呢?”如綾卻不願放棄好不容易得來的機會,她等這一天等了這麼多年,“小刃……我可以這樣叫你嗎?”大概不自在會傳染,如綾也緊張。
“當然。”
“小刃,媽媽是對不起你,可是,給媽媽一個彌補的機會。我那時太年輕,又偏激。你相信我,我一直都在後悔。”如綾含淚望着女兒,卻不敢上前一步擁抱。
如刃扭動門把,“我會留在這裏,直到弄清一切。”說完就要進屋,不想被母親牽住了左手。不期然地在心頭湧起一股感情,連忙抽回手來背轉身,“母親不曾想過,如刃和當時幼小的你一樣無辜!”
如綾聞言,不自覺地後退兩步。眼看着房門在眼前合上,再忍不住淚水滾滾落下。一雙手在這時搭上肩膀,正是丈夫影山政信,“政信!”脆弱的,她偎進他懷裏。
影山政信輕拍妻子的肩背,“不哭了!給她時間,如刃聰明,會明白的!”
如綾點頭,心裏清楚也只能如此。
如刃關了門,無力地貼在門板上。雖然隱約,卻沒有錯過兩人的對話。不知是不是有心要她聽見,她覺得影山政信的聲音刻意地提高几分。但是說到時間……難道他們要用另一個十五年來還她?
待門外的腳步聲走遠,如刃才松出一口氣來打量身處的房間。
只一眼,她就成了泥人。不是真的!這間屋子佈置得與她在家裏那間一模一樣:海洋藍波光粼粼的床被下貝殼狀柔軟的枕頭;天空淺藍的四牆;深藍色書架上琳琅滿目的她所鍾愛的書籍;臨窗放置的白色寫字桌;緊挨着藍色的木質衣櫃。
怪不得說她不用帶太多行裝。她慣穿的衣服衣櫃裏都有,寫字桌上也有她需要的文具和慣用的信紙。
只除了一件!那是她的卧室里從來不曾有的,一個玻璃製成的大陳列櫃。如刃走近,忍不住驚訝,那樣精工細緻,陳列的卻竟然只是她用舊的或“遺失”了的一些物件。比如髮夾、胸針,比如她的第一副手套和第一雙皮鞋……林林總總,收集她成長的點點滴滴,她的某一部分記憶和她的生活。
如果沒有先前門外的交談,也許她會感動流淚,但此刻卻只是感嘆。
人都有心,良心!自認做錯事的人難免會有些歉疚,想彌補的時候也都會做得十全十美令人感動。不稀奇!她可以確定是如水把玻璃櫃裏的東西替她寄來,難怪她不肯同行,堅稱自己年歲大了,這樣的傷心怕承受不住,又說小眉於自己而言永遠活在某次的觸摸中,原來……是想她和母親多多相處!如刃自然清楚外婆有多麼想念母親,竟也肯為母親放棄這樣的相見機會!
同樣的愛女之心,山高澗淺怎可相比?
這夜,如刃夢見外婆,似對她殷殷訴說。
什麼、什麼?如刃輾轉,忽然見到母親。烈日當空,母親在街上奔走,尋找這屋裏的大小物件。突然一輛出租車飛馳而過,她纖白的手腕上一道紅痕,卻仍緊緊握住手裏才找到的一本舊書……驀忽夜深,母親蜷在她此刻所睡的床上,夢中囈語是“小刃,小刃……”又見小眉泣哭,是為了要在這屋中玩耍而被母親斥止……
因為這些早晨醒來時,她在床上發了好久的呆,走在台階上頭了還恍恍惚惚,差點一腳踏空從樓梯上滾下去,幸虧啟一快一步抓住她的手臂,“小心!”待她拍着胸口站穩了才問,“怎麼?昨晚沒有睡好?”
“有點認床。”她微微地笑,向他道謝。
從二樓卧室出來的如綾正好聽見,驚悸地抬頭。可是四目相交,卻是無波。如刃的眸子靜如無風的湖面。是啊!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怎麼敢希望一夜之間冰融寒消?!
“早!”她試着微笑,靠在剛出房的丈夫懷裏。
“餓了?還是急着去看如刃?”影山政信摟住妻子,因出來得晚一時沒見着樓梯上的兩人,待到發現,亦不介意適才的體己話被兒女聽見,只說,“都這麼早?”又轉問如刃,“昨天睡得好嗎?房間喜不喜歡?綾花了不少心思!”
“喜歡。”如刃繼續往樓下去,低頭避過母親渴切的眼光。
“喜歡就在這兒多住些日子。”卻是一無所知的啟一,反倒叫如刃不知如何回答。
這時候,戟人一身汗濕地從樓下跑上來,一手一邊抓着掛在脖子上的毛巾,似乎是才剛結束晨練。看到一家人都擠在樓梯上,不禁奇怪,“等我?為什麼都在這裏?”視線一轉見到如刃,理所當然地揉一把她才梳順的頭髮,“早!昨晚睡得好嗎?”不等她回應又指着自己的衣服,“流了好多汗,我先去洗個澡!”說完便“噔噔噔”地上樓去了。
“他就是這樣,你別介意!”影山政信看着如刃說,“看來你們已經很熟了!”這個倒是少見!
眾目睽睽下的親昵,如刃想否認,又怕越抹越黑,只淡淡紅了臉,沉默下樓。心裏也知道影山政信這話未必有什麼意思,只是她竟然……畢竟是十七年來惟一能動搖她冷沁的男孩!
再見到時戟人已經換了上學的衣服,和啟一一樣帥帥的樣子。白襯衫、領帶,外加制服。只不過啟一是大學部的黑色,更見沉穩;戟人則是高中部的墨綠,銳氣猶烈。
戟人坐在啟一故意在自己和如刃之間留出的空位上,“爸爸、綾姨早!”
“早!”如綾邊回答邊遞給他一杯牛奶。
他卻一回頭放在了如刃面前。
不敢接母親若有所指的眼神,如刃低頭,“吃過早飯我想去小眉的學校。”
如綾當然知道她的心思,回頭看着丈夫,“沒問題吧?”
“嗯!”影山政信遞給妻子一個麵包才往書房裏去。一會兒回來,“講好了,作為插班生待到期末。”
如刃抬頭看他。真狡猾的商人!
她只要能不引人注目地四處走看,至於是否待到期末,就不是他該管了!口頭上卻是叫人憐愛的溫順,“謝謝!”
影山政信看着她不經意地一絲淺笑,望向妻子。這倔強一如初次相見的如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