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一語成讖。

才說過覺得葉毓桐不錯,可以納入考慮,易海聆居然就不能剋制地開始在意起他。有時候想到兩人相處的情景,她會不由自主地笑出來;有時候想到他的不解風情,又會自個兒生悶氣。

她從沒料想到自己對那個爛好人也會產生一種叫“思念”的情緒。

不知道他是用什麼法子一點一滴地滲入她的心,連她自己都為這種前所未有的感覺而迷惑了。她交男朋友的經驗不算少,也不乏轟轟烈烈、大起大落的戀愛,可是這種含着微微甜蜜的思念,她惶然地發現自己完全無法掌握,甚至還有擴散的趨勢。

或許便如李和欣的希望,她是有一點喜歡葉毓桐的吧?又或許,比一點喜歡還多一點、再多一點……

她給了自己半個月的期限,不見他的面,不和他聯絡,如果半個月之後這惱人的思念淡去了,就代表現在的一切都只是她庸人自擾。

然而,愈不想在意的事,就愈在意,半個月之後,她發現思念不但沒有減輕,反而鬱積在心裏逼得她快發瘋了。更令人氣惱的是,葉毓桐竟然也一通電話都沒和她聯絡,就好像她一個人在唱獨腳戲一樣。

不行!她一定得見他一面,釐清自己難解的情緒。為了這個衝動,她再一次殺到農改場找人;沒想到這回他不是到深山裏出差,而是請假回家鄉了。不屈不撓一向是她易海聆的個性,幾乎沒經過幾分鐘的思考,她車子方向盤一轉,開了整整四小時的車來到了台中縣葉毓桐的家鄉。

這裏的空氣就像他說的那般新鮮,放眼望去全是綠油油的山坡和稻田,他的老家位在又寬又直的馬路邊,不是她想像中的三合院,而是一棟兩層的樓房,相類似的房子一整排連接到路的另一頭,似乎還經過幾次翻修,並沒有老舊的感覺。

叮咚──連電鈴聲都和他在台北的家一模一樣,這一刻,易海聆才開始產生一絲莫名的緊張。

“誰啊?”聲音傳來的同時,葉毓桐拉開黑色的玻璃門,沒有一點心理準備地抬頭一看──

“海聆!”失聲叫出這令人魂牽夢縈的名字,他眼中揉合了訝異、疑惑,更多的是由衷的興奮。

易海聆笑了,發自內心的笑,她毫無遺漏地捕捉到了他眼中的驚喜。剎那間,她發覺自己就是為了他這個表情,為了他不加思索的喜悅而來的。

“你怎麼會來這裏?”葉毓桐忘情地抓住她的手臂,還沒有從這個“神跡”中反應過來。

“你說過要帶我到你家鄉看看的,可是你卻丟下我自己先溜回來了。”她故作生氣,粉面含怒,嬌嗔地埋怨了兩句。

“我沒有丟下你……”葉毓桐急急否認,完全被她給弄胡塗了,“你不用上班嗎?”

“我休年假。”明天再打電話請假,她在心裏補充著。

“我、我這次回家,是有原因的,絕對不是回來玩……”聽她那麼說,他慌張不安地連忙解釋,雙手握得更緊,“你想看我就帶你看,不要生氣……”

“你再不放開我的手,我就真的要生氣了。”易海聆眼中帶笑地看着他觸電般放開他緊握她的雙手,白皙的手臂上馬上浮現斑斑紅印。

“對對、對不起!”葉毓桐暗罵自己的粗魯,沒多加考慮就伸出粗大的手掌在她手臂揉着;易海聆今天穿的是無袖上衣,感受她細緻、光滑的皮膚,他有些留戀地多摸了兩下……

恍然明白自己在做什麼,葉毓桐古鋼色的臉當下脹成豬肝色,迅速收回魔掌,笨拙地道:“我我我……我是怕你會痛,不是故意要摸你……”

“我又沒怪你。”易海聆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他老是這麼小心翼翼地將她捧在手掌心上,她對他的思念,或許就是這麼來的吧?“你們家沒人在嗎?”

“都去山上的果園了。”她岔開了話題,葉毓桐吊得高高的一顆心才放下來,露出一個慣有的傻笑,“本來我也要去的,你再遲個五分鐘來,我就不在家了。”

“果園?”易海聆柳眉一攏,低頭看着腳下的高跟鞋。

“我家是種梨的,在山上有好大一片果園,我可以帶你去走走。”葉毓桐注意到她的動作,不禁在心裏苦笑,看來這會兒要先帶她去買雙鞋,才可能讓她踏上果園一步,“先進來吧,我慢慢再告訴你我回來的原因。”

一踏進葉家,易海聆的第一個感覺是──葉毓桐的愛乾淨,的確有深厚的家學淵源。

進門先看到的,是磨得發亮的大理石地板;然後眼光向上移,由地板連到天花板的牆櫃,裏頭的東西排得整整齊齊,客廳里一塵不染的桌子上擺著一盆小小的萬年青,還有一套看起來非常舒適柔軟的大沙發。

“你先坐一下,我不曉得你會來,沒有準備小麥草汁,你想喝什麼?”少了那些金色的小瓶子,葉毓桐還真不知道要拿什麼招待易海聆。

“沒關係,我什麼都不想喝。”開了半天的車,易海聆疲累地靠坐在那張她一看就想撲上去的長沙發上,“你還沒告訴我你為什麼回家。”

葉毓桐拘謹地在長沙發的另一頭坐下,無意識地推推眼鏡,這一副金框眼鏡,現在他已經戴得很習慣了。“你聽過‘桂花香梨’嗎?”

桂花香梨?易海聆搖搖頭。在水果這個領域,她只懂得吃,其它一竅不通。“遙望”坐在沙發另一端的他,她暗嘆口氣挨了過去,坐在他身邊,“我現在好累,懶得大聲說話,你不能坐近一點嗎?”

不是我不能,是我不敢!葉毓桐感覺自己體溫隨着她的靠近漸漸上升,更加正襟危坐,目不斜視,“‘桂花香梨’是我幾年前引進大陸新疆的梨種,然後經過品種改良,加強它的香氣甜度,改善果實的外形。近年在我家果園試種的結果,去年夏季第一批成功的香梨就已經上市了。”

“嗯,好吃嗎?”葉毓桐家裏的陰涼蓋過了外頭春雨剛過的濕熱,易海聆懶懶地回答著,又抬頭無力地瞄了他一眼,“你轉過來一點,不要動。”

他迷惑地照着她的話做了,想不到易海聆竟然順勢倒在他懷裏,還自顧自地扭來扭去,尋找著最舒適的位置。葉毓桐的體溫霎時衝上最高點,整個人像一壺煮沸的熱水,他急急忙忙地伸手摟住她的背,怕她從他身上摔下去,“你你你……”

“我說,桂花香梨好吃嗎?”他的胸膛出乎意料地與她如此契合,易海聆滿足一笑,又偎緊了些。可以想像他現在一定緊張得快噴火了,但她卻像要探測他底限般,玉手拂上他緊實的胸前,感受他強而有力又速度驚人的心跳。

“好吃好吃!香氣四溢,汁多味甜,清脆……”葉毓桐拚命沉住氣,不讓懷中柔軟的身子侵蝕他的神智,忽地一隻柔荑摸上他的胸,他立時倒抽一口氣,緊抓住她不安於室的手,“不、不要亂摸!”

“小氣鬼!”嘴上嘟嚷着,她的手還是沒離開他胸前。

葉毓桐只好苦着臉按住她,免得她興緻一起又到處亂摸。

他的懷抱暖烘烘的,有一種夾雜著青草和泥土的清新香味,易海聆愈來愈昏昏欲睡,只好勉強說些話提神:“你還沒說桂花香梨和你回家有什麼關係。”

“呃,香梨第一次上市,照理說價格應該會不錯,可是當時市場的青果批發商說這種梨在大都會銷路一定不好,所以買進的價格只有一般梨的一半。”半擁著柔順的她,葉毓桐從先前的緊張變得有些飄飄然,按住她的大手也捨不得放開,聲音低沉地道:“不過,我同事前兩個月才告訴我,他去年偶然在台北零售市場看到我家的桂花香梨,一斤居然賣到一百多塊,比進口梨還貴……”

他的聲音真好聽,很有催眠的作用……易海聆陷入半昏迷狀態,根本沒法子集中精神聽他在說什麼,“你家的香梨貴到讓你逃回家嗎?”

“當然不是這樣。”葉毓桐失笑,見她身子往下滑,又將她抱緊了些。看她好像賴在他懷裏賴定了,他悄悄低頭汲取她發間的香氣,金框眼鏡后的黑眸不自覺滿溢着款款柔情,“桂花香梨是將來要推廣的品種,如果批發商從中炒作打壞了行情,還有誰敢種?更何況不只我們家,住在周圍的親戚們種的也都是桂花香梨。今年的梨又將要收成了,所以我才趕回來想想有什麼對策。”

“對策……等我想到再告訴你。”丟出這麼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易海聆突然一個側身抱住他,本來只有半個身體靠在他懷裏,現在幾乎整個人埋首在他胸前。

葉毓桐剛剛才微微平息的激動情緒,被她這個突來的舉動又搞得差點爆血管。冷靜的深呼吸幾口氣,他極力穩住心湖的波動。她這麼眷戀的抱着他,令葉毓桐不禁揣測起她的心態,為什麼她會對他做出這麼親密的動作……

“海聆,你為什麼……”沒反應?難道……葉毓桐輕輕地將她的身子移開了些!果然,此刻的易海聆早已沉沉睡去,臉上還微微露出一抹淺笑。

唉,搞了半天,原來她只是把他當成一隻大玩偶!

“海聆?海聆?”一陣低沉性感又富磁性的聲音在易海聆耳邊響起,喚醒了熟睡的睡美人。她緩緩睜開眼睛,茫然瞪視陌生的天花板……這裏是哪裏?

目光向左偏斜四十五度,她看到那個低沉性感聲音的主人──葉毓桐,正以一種專註的眼神望着她……噢!她想起來了,她半天車程的勞累,就是在他桂花香梨的話題下不支倒地;所以按照常理推斷,現在她應該是佔據着他的房間,躺在他的床上,身上蓋的這一條氣味乾淨的涼被,八成也是他貢獻出來的。

桂花香梨……明明就累翻了,虧她還記得這玩意兒。

“你醒了嗎?”葉毓桐注意她的眼神已從迷茫變為清明,笑着低頭與她對視,“已經晚上七點多了,你餓了嗎?我有幫你留點菜,起來吃一點吧?”

留點菜?這麼說他家人全都用過晚餐了?猛然坐起身,易海聆腦海閃過一個不妙的想法,神經整個緊繃起來,“你不會告訴我,你全家人都在吧?”

“哦,不……”葉毓桐語氣在此停頓,易海聆頓時輕鬆了點,但他的下一句話卻是……“不只我全家人都在,住在附近的一些親朋好友也都來了。”

他一定故意整她,否則話不能一次說完嗎?易海聆忽略葉毓桐這個人沒這個智慧也沒這個膽量的事實,瞪了他一眼,“你所有的親朋好友都知道我在這裏嗎?”

“是啊,我本來還想讓你繼續睡,是我媽說你再睡下去半夜會肚子餓,要我來叫你起床的。”

天啊,這簡直是丟臉丟到外縣市來了!易海聆在心底哀嚎。第一次到他家裏,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睡覺!還被他的母親間接叫醒……“我現在偷偷溜走還來得及嗎?”

“啊?為什麼要偷偷溜走?”葉毓桐沒辦法明白女孩子家纖細的思維,直接以他粗線條的單細胞大腦思考,“我告訴大家有一個很漂亮的女生來這裏,每個人都期待着要看你呢。”

“你……”如果這裏不是他的地盤,她保證自己會一槍斃了他,“算了,走吧,我們到外面去。”

反正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她下床理了理儀容,帶著決戰沙場的勇氣,隨葉毓桐共赴前線。

易海聆有些訝異客廳人數之多,一屋子十幾個人、超過三十道目光全緊盯着她,看着她的眼光中有驚訝、錯愕、讚賞,甚至還有微笑點頭的……唉,她在心裏深深一嘆,為什麼她現在心裏浮現的想法,是“醜媳婦總要見公婆”呢?

“她就是我說的易小姐,很漂亮吧!”葉毓桐獻寶似地介紹,得到她一個白眼,傻傻地笑了半天,他轉向易海聆,“這個是我爸爸,我媽媽,坐在沙發上的是大叔公、二叔公、三嬸婆,那裏是大姨、二姨、小姨,還有堂哥、堂姊……最後這一位是隔壁周伯的女兒美如。”

什麼大姨媽二嬸婆的,易海聆聽得亂七八糟,只能順着他的介紹逐一打招呼。最後,唯一記在腦子裏的,只有高高瘦瘦的葉父,掛著一臉和藹笑容的葉母,還有那個長相秀氣的小家碧玉周美如。

怎麼會特別記得周美如?易海聆留意到她注視葉毓桐的眼神非常……特別;憑著女性的第六感,她打賭這個周美如對他一定有種不尋常的情愫。

而她卻為自己這個賭注感到不舒服起來。

“你餓不餓?”葉毓桐附耳低聲問她,打斷她的思考。

“不餓。”餓死了也不能承認,難不成要這一屋子人看着她吃飯?

“那吃點腌梨吧。”他拉着她坐下,用牙籤叉起一塊桌上切好的腌梨,“我家去年出產的桂花香梨,沒有加糖的哦!你嘗嘗看。”

“你說的就是這個?”在眾人鼓勵及期待的眼光下,易海聆尷尬地吃了一口,忽然眼睛一亮──入口的腌梨鮮甜味美,香味回蕩在喉間。回想起他下午的話,她有些了解他的意思了,“這麼好吃的東西,不加糖還能這麼甜,買進的價格被壓低確實很不合理。”

“就是嘛,易小姐真識貨!”發言的這一位……是二叔公吧?他用台灣話喃喃抱怨著:“一定是批發商欺負我們庄腳人老實好騙,品質這好的梨仔,他才用一斤二、三十元來買,我以前隨便種的鳥梨仔價格攏比這卡好!”

“梨在貨源充足的時候,我們只能讓價;不過貨源短缺的時候,如果批發商聯合起來拖延收購的時間,或者乾脆不買,我們還是沒辦法堅持價格。”葉父感慨地望向葉毓桐,說著流利的國語:“好不容易阿桐新品種的梨改良成功了,想不到批發商卻抓着我們是小宗出貨這一點大加剝削。”

“聽起來很麻煩。”易海聆暗自思忖,一談到市場價格,農民往往是弱勢的一方。可是葉毓桐不是在農改場工作嗎?“毓桐,你不是輔導過什麼農產運銷班的,你們為什麼不自己組一個?”

“沒辦法,我父母、叔公還有阿姨們,因為以前種梨利潤低,所以全部都不是專職農民,真正專職的湊也湊不到十個,資格就不符合了。”葉毓桐推推眼鏡心古惱道:“我們這邊的農會也不夠強,組農產運銷班的意見送到我們農改場,很少有審核成功的。”

突然想到什麼,易海聆美麗的臉上勾起一抹微笑,“我想,我有一點想法了。”

“什麼想法?”差不多有十個人異口同聲地問着她。

“你們都沒學過行銷嗎?”易海聆美目盼兮地瞟向葉毓桐。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聽過和學過是兩回事,全面面相覷的搖頭。葉毓桐接收到她的眼神,苦笑道:“產與銷的輔導是分開的,我負責的是‘產’的部份,雖然我主要是在台北分場工作,這裏不在轄區內,但我多少還是有在做這方面的研究。桂花香梨第一次上市發生這種事,我家的人那時不知被欺騙了,所以直到知道零售和批發價差這麼多,我才會在今年上市之前先趕回來處理。我想問題出在……”

易海聆揮揮手打斷他,不讓他說出他想的解決方式。她突然領悟到,這一個大家族的事業,幾乎就是以葉毓桐一個人為主軸在運轉,一群忠厚老實的人加上一個忠厚老實的靈魂人物,面對人心險惡難怪招架不住。

企業體若只靠一個人經營,剩下的人全都是“作業員”的話,這個企業穩死的。她或許可以在這件事上幫個小忙,扭轉他們果園的劣勢,但是,她要以她的方式讓所有人都參與,而非只靠一個葉毓桐。

“那我來幫大家上課吧!所謂行銷就是……‘買東西的過程’,它的目的,當然就是創造利潤。”她試圖用最簡單的話解釋,“你們的香梨很有特色,若套入行銷的創意,一定行得通的。不過,這得靠大家通力合作。”

“我們只會種梨,要怎麼合作?”大嗓門的二叔公又疑惑地問。

“首先,要推出一項新產品,我們要先針對產品分析。”易海聆腦筋一轉,朝葉毓桐嫵媚一笑,這個突如其來的笑,卻讓他心裏有點發毛,“拿毓桐作例子,如果各位叔伯阿姨想把葉毓桐這項‘商品’推銷給我,你們先說說看他有什麼優點?”

若直接說到香梨的行銷,大家可能一下子沒辦法理解,可是以身邊的人作實例,滿屋的人立刻熱熱鬧鬧地討論起來。

“不是我要誇自己兒子,阿桐他做人誠實又正直,大家都知道。”葉父得意地往葉毓桐背上用力一拍,痛得後者齜牙咧嘴。

“阮阿桐生作真緣投啊……擱遺傳到伊老爸,頭腦好,體格嘛真贊。”葉母哈哈一笑,也學葉父往兒子身上一打,葉毓桐雖然窘得臉都紅了,卻連哼都不敢哼一聲。

“阿桐也很打拚,很認真的工作,”提到這個後輩,二叔公讚賞不已,“哪像我兩個孫子,攏二十幾歲了擱找不到頭路,每天不回家四界去飆車,唉!”

“葉大哥他很負責,而且又可靠……”周美如低着頭小聲道。

看到大家反應熱烈,可見已經漸漸進入狀況了,易海聆意味深遠地望了羞答答的周美如一眼,又說:“那葉毓桐有什麼缺點呢?”

“不……不要說了……”葉毓桐赧然地直揮手,意圖螳臂擋車,他縱使有“雖千萬人吾往矣”之心,但那千萬人正在興頭上,哪有他打岔的份?

“阿桐他就是太老實,被佔便宜也不會計較。”

“阿桐被罵被欺負也不會生氣,爛好人一個……”

易海聆辛苦地憋住笑,不敢看葉毓桐一眼,怕自己這一看會狂笑不止,破壞她優雅的形象,“再來大家想想,在什麼機會之下,我會願意接受葉毓桐這項‘商品’?”

這是什麼問題?討論得興高采烈的人瞬時靜默下來,這時候葉父突然開口:“這就要先請問易小姐有沒有男朋友?”

怎麼話題會落到她身上?可是這是她挑起的,又不能不回答。易海聆難得吞吞吐吐地答道:“目……目前沒有。”

“這不就得了?這就是機會呀!”葉父拍案大笑,眾人也跟着他笑起來。

“就是嘛就是嘛,”不知是大姨還是小姨也在這時候插花,“易小姐不是都追到這裏來了嗎?這也是機會呀,嘻嘻……”

聽到眾人的話,易海聆臉頰發燙,情急之下微惱地瞪了葉毓桐一眼,連忙搶白:“我說的是推銷,不是你們想的那方面!而且我到這裏才不是來追他,是他請我來這裏玩的……”眾人一臉不信的樣子,使她無力地垂下肩,“算了算了,回到正題,最後我們來分析,推銷葉毓桐會遇到什麼外在的威脅條件?”

葉毓桐則是被瞪得一臉無辜。干他什麼事?他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啊!

“易小姐這呢水,又聰明,一定有很多人追,安呢阮阿桐的希望就會變少啊!”葉母非常遺憾地搖搖頭,安慰地摸摸兒子。

“還有,阿桐不會說好聽話,不懂得打扮,這樣追女孩子很吃虧的。在台北隨便找一個男的就把他比下去了……”說話的這個好像是堂哥,一副經驗豐富的樣子。

眾人笑謔之間,周美如忽地嚴肅地冒出一句話:“說不定,葉大哥根本不喜歡易小姐啊。”

呃?這也是一個可能性,現場因周美如一句話瞬間結凍。易海聆心頭瞭然地望着面帶愧色的肇事者;而葉毓桐則聞言一驚,激動地站起身來想反駁:

“其實我……”很喜歡海聆!葉毓桐在緊要關頭猛然住口,這句話能在這裏說嗎?他隨即投給易海聆一個歉然的眼神,哪知人家根本看都不看他,她眼中一閃即逝的黯然,害他心頭一陣刺痛,卻又礙於情勢無法解釋。

眼下的情境詭異到了極點,有人思索著周美如的話;也有人想看葉毓桐表態。易海聆心裏雖對周美如的話有些介意,但也不好讓這種氣氛僵持下去,“周小姐說得對,什麼可能的威脅都要提出來討論,這樣分析起來才有意義。”

她巧妙地把話題又帶回原軌,迅速隱去自己不太舒服的感覺,“桂花香梨也是一樣,我們也可以照這樣去分析,大家都提出意見,集思廣益下就可以知道香梨有哪些弱點、威脅需要克服,有哪些優勢、機會可以利用推銷,更可以了解大環境對香梨的行銷有什麼影響,要擬定對策或訂定銷售計畫時,就很容易了……”

夕日染紅大地,稻田裏的水稻才比秧苗時茁壯了些,一片綠油油的抬頭挺胸,像在瞻仰滿天霞光,亦似在靜待月出星滿。飛鳥群歸,風送草香,一股屬於鄉間的靜謐充斥在每一分清凈的空氣中。

葉毓桐獨自來到田梗前的小椅子上坐下,凝視遠方一輪橙紅色的落日,心裏千頭萬緒,無法平靜。昨夜大家討論得興緻勃勃,在易海聆的引導下,找出了香梨很多大家沒注意到的優劣情況,同時初步研擬出一些解決問題的方法;雖然有些困難仍然無法突破,至少每個人都覺得有所收穫,也很高興自己幫得上忙,大多意猶未盡地掛著滿足的笑容回家。

在他的印象中,這群親戚們好像從來沒這麼晚睡過吧?他臉上隨著思緒露出一絲淡笑,可是掛在心頭的些許煩悶,卻馬上讓他笑不出來。

昨晚,在周美如說了那句話,而他又沒有立刻表態之後,易海聆再也沒正眼看過他。是他多心嗎?總覺得她似乎對他有一點感覺了,這感覺又脆弱得禁不起一絲打擊,瞬間消逝無蹤。

是他不懂得把握吧?葉毓桐抓亂了頭髮,心裏還是煩。

“你在看你家的果園嗎?”易海聆不曉得在後頭站了多久,悄悄走到他身邊坐下,起了一個奇怪的開場白。

她沒有不理他嗎?葉毓桐一掃昨日的憂愁,喜出望外地看着她。她身上穿着向周美如借來的白色連身洋裝,臉上不施脂粉,全身散發出清新可人的氣息,這樣的易海聆,深深吸引他的目光,“我在看夕陽,不過,那一頭也真的是我家果園。”

這是一個好機會,他應該先向她道謝,再解釋一下昨天周美如的事情,“海聆,昨天真的謝謝你,你讓我們的香梨又燃起一絲生機……”

“沒什麼好謝的,主要的問題還是沒有解決。”其實,她並非完全不在意昨晚周美如的事,可是當時他看她的眼神明白顯示了焦急與不舍,對她的愛戀清清楚楚寫在臉上,於是她明白了。只是不整整他心有不甘,所以她整個晚上不理他。“總結昨天大家討論的結果,香梨最大的兩個致命傷,就是容易腐爛及急需開拓多元的銷售管道,前者我相信以你的專業技術及現代高科技,是可以克服的。但後者,我認為可以多管其下。”

“關於後者,我當想過直銷的方法。”她對葉毓桐沒有以前那種甜美的笑容,完全公式化的口氣,令他又沮喪起來,“不過,長途運輸香梨需要低溫冷藏,我們買不起冷藏車,也付不起司機的運輸費,用租的又不划算。”

“我想的也是直銷。另一方面,我們還可以利用網路行銷。”易海聆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說道:“你說的問題其實我昨天就想到了,在冷藏車方面,如果我可以比市面售價一半還低的價格拿到中古車呢?”

“真的?”葉毓桐好像看見一線曙光。

“我們公司有更新一批舊冷藏車的打算,那些車平常就保養得很好,性能都還不錯,如果是我開口的話,應該可以賤價爭取到一兩台。”

“那就可以了!”葉毓桐樂得差點剋制不住地擁抱她,不過另一個問題……他忽然又失望地想起來,“可是我們沒有送貨的司機。”

“你不是有兩個失業又愛飆車的堂弟?”易海聆想破了頭也記不起來,那是大叔公還是二叔公的孫子。既然那麼愛飆,就讓他們到高速公路上飆個夠。

“對啊!”葉毓桐雙手一拍,豁然開朗,“讓他們當司機,既可以幫上家裏的忙,又能讓他們痛改前非,二叔公一定很高興!”

原來是二叔公。易海聆見到他興奮的表情,打從心底泛出一個微笑,算了,昨天的事就饒了他吧!“另一方面是網路行銷,看你們是願意加入農產品聯合網路還是聯合直銷這一類的電子商城,或者乾脆自己架一個網站,交給你的親戚打理,我在這方面有認識的人,一定可以幫你們談個好價錢,甚至教授網頁維護的技術。”

“海舲,你真是太好了!”葉毓桐終於忍不住喜悅的衝動……握住了她的手。她笑了,是原諒他了嗎?“可是你既然昨晚就想起來,為什麼不在大家面前說呢?”

“因為……我不想讓大家覺得欠我很多。”這就是她遲疑的原因,這麼說也許有些自抬身價,但她知道那群單純的人一定會這麼想的,“我喜歡你的親朋好友,我寧願大家把我當家人看,也不要把我當恩人看。”

被她這麼一表明,葉毓桐滿心的感激全部吞到肚子裏不敢說,“可是你花費這麼多心力……”

“可以說是為了一群善良的人,也可以說,是為了你。”易海聆認真地看着他,“你不能事事扛在肩上,這是家族事業,人人都應該參與、了解,這樣才可能興盛起來。”

她說得對,以往遇到問題,只要他沒辦法,等於大家都沒辦法,所以他總是死命撐著,卻沒想到這樣把雞蛋都放在他這個籃子裏,對大家不一定是好事。

到底是怎麼樣的一種心態,她可以這麼不計個人利害的幫他?葉毓桐動容地看着她,說不出任何一句話。晚霞將她的美麗襯托得更脫俗,若是不唐突,他多想深擁着她,親吻着她,大聲地說他好愛好愛……好愛她!

“不過這個香梨是要推廣的吧?我總覺得還有一些地方可以再加強,讓它紅起來……”易海聆偏著頭自言自語,沒注意到他複雜的神情。

“已經很夠了,真的,真的謝謝你。”葉毓桐將她扳過身來,熾熱的眼神凝視着她的雙眼。

他眼中洶湧的情感傾泄而出,直接又徹底透過她的眸傳達到她的心。從他微微顫抖的雙手,她可以感覺他正極力壓抑著某種激動。易海聆明白他在想什麼,同時她也明白,他不敢。秀顏淺淺一笑,她無預警地俯身過去,吻上他的唇……

“你知道嗎,我從來沒談過這樣的戀愛。”一時的情生意動,她拍拍裙子起身離開,留下呆怔當場的他。

轟!葉毓桐完完全全的木乃伊化,他以為這個癥狀已經完全根治了,結果在她的柔情之下卻陷得更深、病得更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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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層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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