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忙碌的電話聲此起彼落響着,夾雜着敲打電腦鍵盤的俐落聲響,不絕於耳的印表機低沉運轉聲,傳真機尖銳的嗶聲通知着傳進許多文件待收,同事們來去匆匆的腳步,交織出午後辦公室繁忙的情景。
“楚經理,你回來了!”小沈看到晃過業務部前的一抹身影,像見到救星般急追出去,驚喜大聲嚷嚷,引來辦公室其他人的注意。
“大家好。”楚沐雲停下腳步,向兩個禮拜不見的同事微笑問好。今天她銷假第一天上班,一身素雅的白色套裝,適宜地妝點出她服喪的身分,又不失一貫的端莊專業。
“遠城營造的小開不斷追着要進度,知本度假村那塊預定地的地目有點問題,準備擺在客房的木造傢具品質跟預期有點出入,還有,合約的問題,我們……”小沈連珠炮似的投訴,在看到楚沐雲身後的查爾斯時,倏然停止。
“我先上去見瞿總,待會下來我們再討論。”暗中給予查爾斯氣惱的一眼,她對多日不見的同事報以微笑,表達自己對加深他們工作量的歉意。
“為什麼對他笑?”進到樓梯間后,只剩兩人獨處,查爾斯的不滿隨即爆發,腳下的速度比之於她,顯得過分輕鬆。
“他工作辛勞。”
“不公平!我昨晚也工作得非常辛勞!”
“那不一樣。”楚沐雲面色一紅,啐了他一眼。
“怎會不一樣?”雖然她含羞帶嗔的眼神媚得他骨頭差點酥了,他還是必須為自己的權利挺身而出。
“就是不一樣。”
“說清楚,為什麼不一樣?”氣不過她悠哉的樣子,他伸手抓住她的肩,不讓她繼續拾級而上。
“差別在於,你可以不做,但他卻不得不做。”唇角揚起,楚沐雲已經暗笑得快得內傷了,畢竟能將一向深沉的查爾斯戲弄成眼前這副懊惱挫敗的機會實屬不多。
“你不喜歡?”他語氣里透着焦灼。
“你的辦公室到了。”她站定在鵝黃色安全門前。
查爾斯上前幾步,想攬住她。
“我要上去了。”她再度拾級而上,讓他沒碰着她。
不給他正面答案是因為自己的心還想着要找答案。二十年,她認識他的時間算算已有二十年了。
她知道自己很愛他,也肯定自己對他的情感,但是偶爾有些時候她會自問,真的有那麼愛嗎?她到底將他定位成什麼?是給予她安全感的玩偶仙蒂?還是誓言為她屠龍的王子?
她愛上的是他給予的承諾?還是記憶中宛若天神一般降臨解救她的身影?
答案,沉浮在二十年的悠悠歲月之河裏,早已年代久遠而不可考了。
情感的事,撲朔迷離,沒有一點章法可循。若硬要說有的話,大概就是只能從純屬兩人相處時才有的悸動起頭,然後便是千絲萬纏,百轉千回,縱然腦筋多麼清明,依舊是身陷其中而不可自拔。
情與愛,太深了,深得她無力負擔,不敢面對。
無解的問題,她決定暫時擱着,許多事情倘若時機不對,縱然用盡心思也不會有太大用處,有時只能靜待時間的流逝帶來安排,才能展開另一項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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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到瞿拓辦公室,她馬上感受到不尋常的氛圍,細眼凝視上司憔悴不修邊幅的臉。“怎麼了?”
“我爺爺病了。”瞿拓開門見山說道。
“很嚴重?”由向來乾淨卓爾的面孔到現在眼前這副胡碴滿面,兩眼紅絲,她斷定老總裁病情一定不輕。
“醫生說,可能就是這一、兩天了。”瞿拓艱澀地轉述醫生預期的大限之日,搖着頭,語氣里不勝欷吁,神情凈是悲傷與不舍。
“有什麼我能幫你的?”瞿拓與瞿大川之間祖孫情深的事迹在商場上廣為流傳,是眾所皆知的。瞿拓曾經說過,自從十歲那年雙親死於空難,是嚴厲的爺爺一手將他撫養長大,兩人的關係不僅止於血緣上的祖孫關係,更有着嚴加管教的師徒之情、互相傾吐心事的朋友之誼。
無事可做,只能等待親人離世,他心裏的悲傷是可以想像的。或許這一陣子,身為孩子乾媽的她可以幫忙照顧璟璟。
“有,請你嫁給我。”
楚沐雲睜大雙眼,以為自己聽錯了。
“或許應該說,辦個假婚禮讓他老人家走得安心。”昨天下午,昏迷多日的祖父終於清醒,曾經健壯硬朗的身子虛弱不堪地躺在床上,以着斷續的聲音訴說對唯一孫子與曾孫的交代,生命的跡象宛如風中之燭,飄搖不定,好似轉眼間就會灰飛湮滅。他害怕,害怕一向挺如大樹的祖父會這樣一倒不起,可是在害怕與不舍之餘,他知道該來的終究會來,而他想讓祖父走得無牽挂。雖然老人家不說,但他知道老人家還是想要他再娶,好讓兒子有人可以照顧。為了祖父混濁雙眼中散發出來的祈求眼神,他只好想出這個下下之策,而楚沐雲是他思前想後,歸納出來的最佳人選。
這廂,楚沐雲驚駭之餘,也在心中盤算着整件事的前因後果以及可行性。
“你打算怎麼辦?”她心中已有決定。
“你答應?”
她點頭。
“謝謝。”瞿拓自椅中起身,歡欣迎上前,欣慰驚喜的俊俏臉龐滿是感謝之情。
“不用言謝,我能感受你的心情。”楚沐雲柔柔笑着安慰他。
她也才剛辦完父親的喪事,雖然楚子明和她之間的父女情分極為薄淺,從小到大,父女之間的互動並不多,但這不代表她對自己爹地的過世沒有遺憾,也不代表她無法體會瞿拓為人小輩的心情。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時間就訂在今天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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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間位在醫院頂樓堪稱全台最舒適的病房,為顧及主人的病情,對於探病人數與探病時間的限制是一向被嚴格地執行的。除卻病人孫子每天晚上固定的探視以外,偌大的寬敞病房,常常除了常駐的三位特別護士悄無聲息的走動,就是心率調整機二十四小時不停的規律響聲了。
今天,一反常態地,佈置在房中四處的彩色汽球與花籃綵帶為原本寧靜的病房注入令人振奮的喜氣,而四處走動的來賓與現場小型樂隊所演奏出來的結婚應景樂曲,則是將眾人期待推到最高潮。
除了兩個人以外。
楚沐雲一身白紗小禮服,手捧一束由滿天星搭配幾朵艷紅玫瑰紮成的新娘捧花,坐在角落處,等待塞車遲到的牧師來到,巧笑倩兮接受眾人祝福的同時,心中暗暗擔心叫苦。
她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老人家在聽到孫子開口承認已有相交多時的女友,而且女友也已經和璟璟培養出親密感情時,高興的直要瞿拓帶來讓他評鑒一番,還直表示聽到瞿拓想結婚,就讓他的病好了一大半。聽說等一下還會有電子媒體前來拍攝婚禮過程,她偷偷覷了病床那邊一眼,瞧見瞿拓正滿頭大汗地說服祖父改變主意,不過似乎沒什麼效果。
瞿拓抬眼,望進楚沐雲略顯焦灼的眼裏,對她報以歉意的一笑,這時瞿老爺又示意瞿拓低身,不知在他耳邊交代什麼,瞿拓凝神細聽一會兒,招手示意楚沐雲過去。
“爺爺,累不累?”楚沐雲對着病床上瘦骨嶙峋的長者盈盈一笑,盡職地在他面前扮起孫媳婦應有的模樣。
“呵呵呵……不累,不累。”立在床前窈窕端莊的身影,娟秀清麗,談吐教養良好,一副旺夫旺子的面相。
瞿大川打從心底高興起來,轉頭再看看挺拔俊俏的孫子。好看,真是好看,活脫脫就是一對璧人啊!瞿大川欣慰之餘,不禁微微紅了眼眶,梅琳那孩子也很好,只可惜跟他家這個小子沒有緣分哪!
瞿拓望見祖父的動作,立刻會意,眼神示意保母將小孩抱過來。
“不要抱得這麼近,小孩子抵抗力弱……”儘管喃喃的抱怨着,可是看到曾孫活潑蹦跳,睜着骨碌碌大眼望着他的模樣,瞿大川還是笑開了眉嘴。
“叫曾爺爺。”楚沐雲細聲提醒着小孩。
“曾爺爺!”瞿立璟嘹亮可愛的聲音,中氣十足。
“好可愛,跟瞿拓小時候一個樣。”瞿大川用力睜着鬆弛下垂的眼皮,努力看着眼前一家和樂登對的模樣,尤其是在看到小曾孫倚向楚沐雲的可愛模樣,更是讓他想到獨子小時候的樣子。
早已蒙上一層紗的年輕記憶彷彿瞬間清明了許多。往事如潮水,湧上他已然運作八十三年的腦海,卻又因年代久遠而染上暈黃,模糊得教人分辨不清場景與人物。老人微微眯起雙眼,試着將孫子與兒子重疊的臉劃分清楚,一口氣卻梗在胸口。
瞿拓首先發現異狀,“爺爺,你怎麼了?”大掌輕輕拍順着瞿大川的胸口,不見有起色,他急得大聲叫喊在一旁的護士:“快叫醫師上來!”
現場立刻混亂成一團,樂隊也停止演奏了,訓練有素的護士立刻清場,將眾人請出病房。
瞿大川揮揮枯瘦的手,“不用了,咳咳……”原本尚有生氣的雙眼已經轉成空洞,無神地注視着上方的天花板。
“記住,咳咳……不管怎樣……要幸福……就像我和你奶奶那樣……”傾盡全身最後的力氣,瞿大川對孫子笑笑,眼睛緩緩閉上,溘然辭世。
望着跪在床前的爸比,瞿立璟小小的身軀緊緊挨着楚沐雲,睜着不解世事的童稚大眼看着這一幕生離死別,倒也懂事地不哭鬧。
楚沐雲不自覺地紅了雙眼,若說她是在悲痛瞿大川的過世,那就太矯情了,令她深受感動的是瞿拓與瞿大川之間那股深厚得不忍捨棄彼此的濃烈情感。
親眼目睹親人的離去是這般令人悲慟,就像是明知身體中的某一部分即將被活生生地斬斷,卻沒有半點可以討價還價的餘地,捶胸頓足也好,悔不當初也罷,不管願不願意,就是只能接受它。
上天讓人們相遇、相知、相愛、相處,乃至分離,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時候到了,該怎樣就得怎樣,半點也由不得人。
既然不知道何時會分離,是不是要好好把握相處的時間,盡情享受雙方在一起的時間,以免日後徒留遺憾?親人間的緣分是如此,親密愛人不也是這樣嗎?
也許她還在摸索自己對查爾斯的感情本質,但她能確定她還是喜愛他的,不然她也不會願意給他機會再重新接近她。
屬於年少稚嫩的不理性恐懼,源於本身的不安全感造成,於是她只能戒慎恐懼地順從着身邊的人,害怕得罪他們,甚至害怕他們會因為她不完美而離她遠去。
歷經在台灣獨自生活的這些年,不管生理上、或是心理上,她都算是真正獨立自主的個體了,工作、社交、個人生涯規畫、生活上的瑣碎事項,樣樣皆是自己來。跳脫出在美國的那個環境后,她猛然發覺了原來自己也是個有用的人,只要她願意,她也能夠帶給別人快樂。
彷彿突然之間長大了,楚沐雲漾開一抹豁然的笑。認清事情癥結所在,當然也就懂得以更聰明、柔軟的心去看待人生歷程上必經的事件。
既然逃不過,她就不該再耿耿於懷當初的傷害了。喜歡他,想和他在一起,就大方承認,盡情享受──畢竟再糟也不會比以前更糟了,更何況最糟的她都已經撐過了,還怕有更糟的嗎?一再怨懟逃避,重複在傷口上灑鹽,對她、對查爾斯都沒有幫助。
她不再懷疑了。
豁然開朗的心,就像透進玻璃的金光,一片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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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車緩緩開進停車場,楚沐雲拿妥車上物品,準備下車時,竟發現車門旁已站立一個人。
查爾斯?!他不是一向都自己拿鑰匙開門進她屋內的嗎?
“你怎麼在這裏?”跨出車門,楚沐雲與他對視。
“電視上的新聞,怎麼回事?”查爾斯注視她的眼,擔憂卻全然的信任。
“電視新聞?”對了,台灣媒體就像嗜血的鯊魚,播報新聞的速度講求快、狠、准,看來今天下午的事情應該是上電視了。
“新聞說,你和瞿拓今天舉行婚禮。”
“上來吧。”關上車門,她對查爾斯盈然一笑,率先走向電梯。老實說,她在心中對查爾斯的表現暗暗喝采。
她變了,而他也變了,不是嗎?
他們都變得成熟理智,在處理攸關彼此的事情時,都懂得要多一點理智與耐心了。所以知她者如查爾斯,才會心中篤定這樁新聞不是真的。這對她的意義十分重大,因為這代表他開始敞開心胸,願意用“心”來愛她,而非只是將她當作羽翼下的保護物、所有物而已。
查爾斯呆望着她的背影,覺得她掛在唇角的笑容寓意深遠,甩掉心中的怪異感,他快步向前跟上。
“你……”等待電梯上樓的期間,他終究忍不住開口。
“噓。”她以纖纖蔥白玉指抵在他唇上,讓他噤口。
望着他滿腹狐疑,楚沐雲不禁笑開了。
“怕?”眼前這男人天不怕地不怕,現在只是一時的不確定,所以顯得局促不安,等一下讓他知道自己的決定后,只怕他又要恢復不可一世的囂張跋扈了。
對於她的挑逗,查爾斯驚訝地挑挑眉。
這是怎麼回事?不輕易卸下心防總是矜持內斂以對的她,突然不吝嗇地對他施展笑容?!這轉變太大了,到底是什麼因素致使她的態度發生這樣一百八十度大迴轉?
“喝什麼?”進了門,楚沐雲將手提包放好,打開冰箱,尋找着冷飲。
“和你一樣。”透過冰箱的光,她曲線美好的腿一覽無遺,查爾斯感到一陣燥熱。
他吞吞口水,定下心緒,“你還沒告訴我電視新聞是怎麼回事。”
“那已經不是真的了。”
“已經?什麼意思?”模稜兩可的答案讓他兩道好看的濃眉高高豎起。
“就是,今天下午,我原本要當瞿拓的新娘。”
“他敢?!”他開始紅眉毛、綠眼睛了。
“他當然敢。”她狠狠戳破他虛張聲勢的外衣。“而我也答應了。只不過,後來瞿爺爺突然一口氣提不上來,所以婚禮才沒辦成。”
“你答應他?!那我算什麼?”
“你?你是我最愛的人。”雖不中,亦不遠矣,至少她真的確定他是唯一會讓她的心悸動不已的男人。
“如果要嫁,也應該是嫁給我,瞿拓算老幾,他……你、你剛才說什麼?”她的告白終於劈進他脫韁失控的理智,讓他張目結舌,一時無語。
“你聽到了。”
“不算,我可能聽錯。”
“就是你剛剛聽到的那樣。”
查爾斯猛然圈抱住她,並低頭往她的耳朵後面呵氣,一副準備大刑伺候的樣子。
“啊?不要。”她尖叫跳開,可是所能爭取到的時間,仍然短得不夠讓她免除被他困在懷中,大肆呵癢的命運。
她最怕被呵癢了,就算是輕輕碰觸也會讓她受不了。
“不要,不要,停!”楚沐雲舉起雙手投降。
“不要停?沒問題。”他裝傻。
“停!好好好……我說、我說……”她全身佈滿雞皮疙瘩,快喘不過氣了。
“說。”
“我說,你是我最愛的人。”
“再說一次。”
“我最愛的人是你。”他的霸氣依然不減當年。
楚沐雲水眸晶亮,定定注視着眼前欣喜若狂的男子,欣賞他臉上千變萬化的表情,準備留待日後坐在搖椅上對著兒孫好好訴說。
狂喜過後,是真正的手足無措。
查爾斯這輩子頭一回不知該如何是好。對於兩人的未來,他心中早已有許多計畫,而這些夢想即將因她的答允而成真。他有許多話要說給她知道,卻不知從何說起,這一切都是拜眼前這蠱惑得他意亂神迷的女子所賜。
不管怎樣,他和她會有一輩子的時間,好好享受彼此的陪伴。所以,不急於一時的。滿足地嘆口氣,他擁她入懷,以着膜拜女神的姿態,親吻她的額頭。
“我也愛你。”與全天下有情人一樣,是最普通簡短的回應,卻也是最重要的。
“我早知道了。”她笑得燦爛。
查爾斯憐愛地看着她俏皮得意的笑靨。自己絕不會有厭煩她的一天,他所愛的女人,可以溫柔,也可以很勇敢,甚至在必要的時候,她也可以武裝上場,他相信她敢──只要給她機會的話。
“要不要說說那場婚禮的事?”對於差點失去到手的新娘,他還是非常介意的。
“瞿拓想讓老人家走得安心,所以要求我與他一同合演這齣戲。”
事實的真相令他擰眉不悅。她的同情心太泛濫了,如果假戲真作,怎麼辦?況且,他也不認為這樣欺騙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是正確的做法。
“瞿拓和我早說好了,不會有不可預期的意外發生。”一眼看穿他心中的嘀咕,她連忙舉雙手保證。縱然真的差點假戲真作,被打鴨子上架,但那都不重要了。
“我的三魂七魄差點被你嚇掉,尤其是消息傳出時,我又遍尋你不着,更是心急如焚,今天下午死掉的腦細胞,比我之前死掉的加起來都還不夠。不準再這樣嚇我了,聽到沒?”
他果然開始動之以情,威之以理了。楚沐雲好笑地看着他,心中開始計量着往後該如何與他過招了。
看來,如何馴服男人的技巧與知識,她得花些時間好好研究琢磨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