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春狩,另一項年度宮廷大事。
尤其今年適逢鎮遠將軍武青昊返京述職,不少武官更是摩拳擦掌,準備好好較量一番,瞧瞧誰才是真正的狩獵高手,如此熱鬧場面自然讓皇帝龍心大悅,與百官一同期待,今年的春狩將會何等精采?
雖說春狩的焦點幾乎都在武官身上,但今年文官們也顯得興緻勃勃。
倒不是說文官們有為此特別練習射藝,打算為向來貧弱的文官招牌掙點面子,而是今年有一位令人意外的客人——禎嬈公主。
看到禎嬈公主那輛妝點華麗的翠輦大剌剌停放在側,還有數名宮女服侍,生怕旁人不知道有位公主在場,元湘就忍不住嘆了口氣。
為什麼那位公主非得這麼如影隨影?
一般來說,春狩時鮮少會有女性出現。因為這兒終歸是箭矢滿天飛的獵場,難保不會被流箭射中,因此那些養在深宮的后妃皇女根本不可能出現在此。
禎嬈公主的現身,也格外引人側目。
頭一次,元湘終於感受到禎嬈公主想嫁人的決心。但很可惜地,她既不打算娶公主,也不打算將自己喜歡的男人拱手讓出。
雖然才剛發覺自己的心意,但元湘意外地適應良好,整個人更是神清氣爽,完全沒有半絲猶豫與遲疑。
“元大人,你今天似乎特別愉快,是發生了什麼好事嗎?”驅馬停留在元湘身旁的禮部侍郎好奇問道。
春狩都還沒開始,元大人怎麼就這麼高興啊?
禮部侍郎看看左右,似乎沒有什麼特別值得開心的事。元大人究竟在笑哪樁?
“不……我只是剛剛肯定了一件事,僅此而已。”
元湘臉上掛着笑容瞧着身處一大群壯碩武官之間,依然鶴立雞群的武青昊。
眾武官們團團圍住他,仰慕的眼光毫無遮掩,所有人都對武青昊今年會有多少獵獲感到興趣,但在仰慕之餘也不失競爭之心,希望能與被稱為神射手的他來場漂亮的競爭,最好是能夠勝過擁有不敗封號的武青昊。
元湘非常清楚武青昊的射藝驚人。因為在他的宅邸就設有數個箭靶,以供每日練習,即使遠離他所帶領的軍隊,武青昊也未曾輕忽每日的操練,因此元湘相信他今天定能拿下好成績。
武青昊臉上也掛着微笑,今日的活動總算不再是無趣的飲酒游宴,他可得藉此機會好好磨練實戰技巧。
感受到一抹強烈的目光正盯着自己瞧,目光雖然強烈,卻毫無惡意,武青昊好奇地尋找目光的主人,馬上在文官群瞧見了正衝著他笑的元英。
幾乎是立刻地,武青昊揚手招呼,臉上的笑容也更大了。
瞧見他的招呼,元湘笑得更得更加燦爛,並在心中默默祝禱他能在今日的競賽中技壓群雄。
看到元英的燦笑,武青昊輕輕點了下頭,彷彿在說:
你的祝福我收到了。
在元湘身旁,將兩人眼神交流全看在眼底的禮部侍郎突然覺得有些奇怪。
雖然朝中上下都知道鎮遠將軍和新科狀元已經盡釋前嫌,成為好友。但現在親眼看到他們不需言語,彷彿就能心領神會的樣子,還是讓他覺得有些怪怪的。
就算是相識數年的好友都不一定能辦到,他們怎麼能反應得如此自然?
不過禮部侍郎的疑問還沒得到解答,春狩便已宣告開始——
雖然引弓時還算有模有樣,但實戰上幾乎沒有準頭可言的文官們,全在第一時間退下,因為他們既不希望自己射出的箭矢誤傷他人,也不希望自己被人誤傷,所以閃得遠遠地自然是最好的盤算。
元湘微笑看着武青昊身手矯健地策馬入林,他一馬當先,將其他武官遠遠甩在後方,不消一會兒,那英挺的身影便消失在樹林之間。
直到再也看不到武青昊,元湘才回頭,這時聚在她身旁的官員們已聊了開來,雖然站在獵場閑聊是有些奇怪,可除此之外他們也無事可做啊!
元湘微笑傾聽他們的談話,偶爾插嘴一、兩句,本以為今天能無事終了,但她太小看禎嬈公主的決心了。
兩名宮女不知何時悄悄來到他們身旁,朗聲對元湘說道:“元大人,禎嬈公主說,如果您沒有其他事的話,她想請您過去一敘。”
這項邀請一出,元湘以外的文官們個個露出心照不宣的曖昧表情,看來禎嬈公主並不是那種會乖乖等待的女性。
受到公主青睞的新科狀元還真是令人羨慕啊!
元湘清楚感受到周遭傳來的艷羨情緒,她在心底默默嘆了口氣,可不是她自己想得到禎嬈公主的青睞吶!
現在到底該怎麼辦?過去?還是不過去?
元湘陷入抉擇,她既沒興趣跟禎嬈公主見面,但沒個好理由也沒辦法拒絕啊!
忽地,震天價響的馬蹄聲點醒了她。
這兒可是獵場啊!她怎麼會忘了這一點呢!
一想到脫身的理由,元湘立刻露出愉快的笑容,說道:“請代我轉達,公主的邀請元英無法答應。生平第一次的春狩我可不打算在旁邊看着而已,現在正準備要下場試試身手,各位再見了。”
“咦?!”
“為什麼?!”
此言一出,不只兩名宮女呆了,就連一旁文官們也全都呆了,怎麼會有人捨得將成為駙馬的機會往外推呢?!
“元英,你再考慮一下,春狩每年都有機會……”但禎嬈公主只有一個啊!
“是啊元英,別讓我們失望。”另一人勸道。
禎嬈公主在鎮遠將軍與新科狀元之間搖擺不定,對朝中百官來說,也像是文武官員間的角力戰。
如果元英能順利迎娶公主,就代表文官比武官優秀,也難怪在場的文官恨不得能親手把元英打包好送到禎嬈公主面前。
元湘看着眼前一張張熱情的臉孔,不免失笑。如果他們知道她是女子,就絕不可能像現在這樣急着把她送給另一個女人。
“各位大人的美意,元英心領了。”
掛着微笑,元湘策馬離去,留下文官們呆愣在原地,不敢相信竟有人把鯉躍龍門的機會輕鬆捨棄了。
策馬入林,便是正式的獵場,從此刻開始,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以免驚嚇了得來不易的獵物。
不過,元湘打一開始就無心狩獵,因此她任由馬兒亂行,即使馬兒連連踩斷數根乾枯的樹枝,發出極大的聲響也毫不在意。
但元湘不在意,不代表其他人也不在意——
“你到底知不知道打獵時最忌諱打草驚蛇?!”
隨着怒罵聲出現的,是一臉怒氣沖沖的武青昊。當他發現那個大剌剌闖進樹林裏的人時,不由得愣了一愣。
“元英?!你怎麼會跑來這裏?”之前元英曾說過他無意狩獵,怎麼現在竟跑進獵場了?
“還不是禎嬈公主的關係。”元湘苦笑,但她心底卻又有絲竊喜,沒想到一進來就能遇見武青昊,跟在他身邊肯定安全。
“……所以接下來就請武大人多多照顧了。”
本以為今天大概沒什麼機會再碰頭,她真是太走運了。只要能跟喜歡的人在一起,就算這裏是危機四伏的獵場,元湘也毫不在乎。
“我們是什麼交情?不必客氣,放心跟在我身邊吧!”知道元英是為了躲避禎嬈公主,不知為何,武青昊心情大好。
他不在乎多個人跟在身邊,即使元英完全不懂狩獵,很可能會在這場競賽中扯他後腿,武青昊也不在乎。
“你先下馬吧,再往裏頭的樹林很難騎馬,我們要改用步行。”說著,武青昊在元湘下馬時幫着把馬拴好。
兩人背着各自的弓箭,慢慢向樹林深處前進。
途中,零零星星也看到一些獵物,但武青昊一直都沒動作,直到一隻白兔竄出草叢,武青昊才突然從元湘的箭簡中抽箭、引弓,動作一氣呵成,元湘只聽見“咻”地一聲,箭矢破空而出,然後白兔便倒地不起。
“你的身手好俐落。”元湘驚嘆不已,她跟着武青昊走到白兔的屍體旁,好奇問道:“剛剛為什麼你要拿我的箭呢?拿你自己的不是比較順手嗎?”
“你不是告訴其他人說你不想錯過生平第一次春狩?好歹也該射幾枝箭吧?”
言下之意,就是這隻兔子當成是她射中的啰?
元湘有些驚訝,卻也對武青昊的體貼暗喜在心。原來他已經為她考慮過了啊!
“謝謝。”元湘笑得燦爛,心想自己冒險入林果然是正確的。
“嗯。”武青昊草草地點了點頭,又逕自往裏走去。可惡!這傢伙怎麼可以笑得這麼可愛又燦爛?!他明明已經決定要跟他當一輩子的好朋友,對朋友動心是不對的吧?!
“呵呵,真沒想到武大人竟然是這麼體貼的男人。”
輕輕的笑語在林中響起,武青昊警覺地看向發聲處,卻瞧見他最最不想見到的男人——九皇爺祿詔。
“九皇爺,沒想到你也有狩獵的雅興。”武青昊挑眉,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祿韶。記憶中,他從未在獵場上見過祿韶,為什麼今年祿韶會突然興起參加?
“呵,武大人也不必硬板着一張臉,我不會告訴旁人,你偷偷幫元大人獵兔子的。”祿韶笑得開懷,如果不是手上少了他甚少離手的摺扇,那副閑適的模樣絕對會讓人忘了他們其實身在弓來箭往的獵場。
“真意外九皇爺竟會這麼好心。”武青昊難掩譏誚。他說這話是想做什麼?想賣他們人情嗎?
“不不不,身為你們最新的好朋友,這點小事是理所當然的。”在看到武青昊明顯變臉的表情后,祿韶笑得更愉快。
這莫名其妙的宣佈讓元湘也是一頭霧水,她什麼時候跟祿詔有這麼好交情了?
“九皇爺,您似乎太抬愛了。”
“絕對不會,交你們這兩個朋友,我覺得很值得。”祿韶還是笑着。能讓他如此愉快的入朝中少見,現在一口氣出現兩個,他怎麼可能不好好把握。“關於你們的小秘密,我也會一併保守。”
元湘微擰眉頭,心底升起一抹不祥之兆。
是她多心嗎?
為什麼當祿韶說到“小秘密”三個字時,她總覺得他是故意對着她說的?
“走吧、走吧,這附近的人太多了,要找大獵物,得再往裏頭走。”沒理會同樣滿腹疑問的武青昊和元湘,祿韶笑呵呵地拖着他們離開。
走了幾步,元湘稍稍回過神,這才赫然想起武青昊為她獵的兔子還扔在原地,想也沒想地,她往回跑,準備去拿回兔子。
“元英,你要去哪裏?”武青昊不懂他怎麼會突然跑開。
“等我一下,我去拿剛剛那隻兔子。”元湘笑咪咪地朝他們揮手,幸好他們還沒走遠,跑幾步路就到了。
正當元湘彎腰欲撿起兔子時,傳來一道箭矢破空而來的尖銳聲響——
“小心!”
看到一枝長箭凌空射向元英的方向,武青昊嚇得心跳都快停了,他想也未想,立刻衝上前去,想阻止那枝箭的去勢。
但武青昊還是慢了一步,元英就在他眼前硬生生倒下。
在元英倒下的瞬間,武青昊覺得自己的心也被人硬生生剜了去。他瞪大眼,不敢相信理應在他保護下的元英,竟然如此無助。
“元英!”武青昊大吼出聲。鮮血染紅了他的肩膀,布料無法承吸那麼多的血液,很快便濕成一大片。
原本還笑容滿面的祿詔沒料到會發生意外,笑容硬生生凝在臉上,接着轉變成難以置信的表情。
“元英,睜開眼睛,看看我啊!”
武青昊迅速將倒地的元湘翻轉過來,她緊閉雙眼,大滴大滴的冷汗已經滿布她額際,元湘從沒感受過這樣的痛楚,她懷疑自己可能會因此痛死。
“唔……”元湘低低地呻吟,她痛得分不清東南西北,只覺得現在抱着她的這雙臂膀非常結實、溫暖,給予她無比安全的感覺。
“武青昊?”她勉強睜眼,在有些模糊的視線中,看到了武青昊關懷的表情,她勉強想扯動笑容,卻發現自己氣力盡失。
“好好休息,你會沒事的。”武青昊抱緊他,懷中的身軀是如此纖弱,簡直不堪一折。元英失血太快,不儘早治療不行。
他立刻撕下一角衣袖,勉強壓住傷口附近,希望能稍稍止血。
因為他不能冒險拔出箭矢,那麼做很可能會讓血大量奔流而出,加上他們手邊又沒有止血藥,這麼做只會害死元英。
“出來!”祿韶走到他們旁邊,他低頭看了眼還插在元湘肩上的箭矢,冷聲說道:“李副將,別逼我在皇上面前把你揪出來。”
聽到九皇爺點名,原本還想躲在一旁裝死的李副將不得已,只得乖乖站出來,但他不能理解,九皇爺怎麼可能認得他使用的箭矢呢?
雖說春狩時,為了方便清點獵物、計算狩獵的戰績,文武百官所使用的箭矢都在箭身上做了記號,每個人都不盡相同,看到記號,自然就能知道箭主是誰。但他從沒聽過有人能不倚靠記號,就直接點出箭主身分。
“說,你為什麼射傷元大人?”祿韶冷聲問道。
雖說元英身為新科狀元,近來鋒芒畢露,但應該還不至於招來仇恨。
“我不是故意的!”李副將立刻為自己喊冤。“我本來是想獵那隻兔子,哪知道元大人會突然跑出來!”
他根本沒看到那隻兔子身上已有另一枝箭,否則他絕不會輕率出手。再說他與元英向來無冤無仇,哪可能故意弄傷有機會成為駙馬的元英呢?
祿紹冷冷瞧了他一會兒,這才相信李副將沒有說謊。
“你現在快去請御醫準備,還有把我的馬車叫到林子外,我和武大人會立刻將元大人送出林子。如果元大人有個什麼閃失,你就準備拿自己的官職來抵!”
聞言,李副將立刻飛也似的離開。
“我們也快走吧,得立刻治療元英才行。”祿韶催促。
武青昊點點頭,小心翼翼地抱起元湘,快步往林外走去。
聽到“治療”二字,原本已經意識昏沉的元湘又勉強抬起眼皮。
“送我回家。求求你……”
武青昊氣炸了,都什麼時候了,他居然還只願意讓家裏的人治療?!
“元英,現在送你回去已經來不及了,讓御醫治療也不行嗎?”
“不行……我一定要回家。”元湘辛苦地說著。許是因為失血的緣故,她現在只覺得口乾舌燥,嗓音也變得粗嗄低沉,活像在沙地滾過幾圈似的。
無論如何,她都不能被外人治療,因為她的秘密可能會被揭穿!
“元英!”武青昊氣惱地喊着,他到底在堅持什麼?!
“求求你……求求你……”元湘已經倦累得無法思考,只能反覆低喊,但求武青昊真能聽進她的請求。
雖然兩人的意見不合,但武青昊疾步如飛,沒有半絲停歇。反正等等出了林子就有御醫,到時就算元英不想治療,也由不得他了。
多虧武青昊身手矯捷,即使林地有些起伏不平,他快步其上卻像如履平地,即使懷中還抱着一個人,仍是比兩手空空的祿韶快上一些。
出了樹林,寬廣的林子口卻擠滿了人。
在外歇息等候的官員們,一聽到有意外發生,紛紛擠到林子口,想看看現在究竟是什麼情況。
看到一堆沒事幹的人全擺着好奇的臉,等着看元英的慘況,武青昊怒極了,也不管對方官位大他多少,他一邊踹開擋路的人,一邊吼着——
“滾開!”
武青昊粗暴的行動馬上收得成效,擋路的人迅速退避,因為誰也不想被強壯的鎮遠將軍踹上一腳。
此時,一名手提藥箱的老者閃身出現,擋在他們面前。
“我是御醫,快把元大人送到可以歇息的地方。”
正當武青昊準備照做時,祿詔卻在他耳邊低語:“我的馬車就停在左側,快送元大人上車。”
武青昊點點頭,照祿韶的吩咐行動。此刻元英的安危最重要,他對祿韶的嫌惡就暫時放在一旁。
看到武青昊抱着元英上車,祿韶扯住準備跟着行動的御醫,問道:“你這藥箱裏有足夠的傷葯吧?”
御醫點點頭,不懂九皇爺為何有此疑問。
“那好,這藥箱給我,你可以走了。”說完,祿韶不顧眾人驚訝的表情,直接從御醫手中搶過藥箱,然後迅速跑上車,吩咐馬車離開。
原本在車上等待御醫的武青昊,一見到御醫沒有跟上,他錯愕地看着祿韶,不懂祿韶為什麼要上車?
“武青昊,你長年置身軍旅,應該多少懂得醫治傷口吧?”祿韶打開藥箱,看到滿箱子的瓶瓶罐罐,根本分不出哪瓶有什麼功效。
“御醫呢?!”武青昊問道。馬車已經開動,御醫卻沒上車,現在是要誰來治療元英引
“不能讓御醫上車。”他從箱底抽出一把短刀,這似乎是用來割破衣裳的。
“為什麼不能讓御醫上車?”武青昊怒吼。“元英需要治療!”
懷中的人不知何時已昏了過去,這讓武青昊憂心不已。為什麼不儘快為元英治療?祿韶到底想做什麼?
祿韶對武青昊的怒吼充耳不聞,逕自割破元英肩上的衣料,露出整個傷口。
但隨着祿詔下刀的動作,武青昊呆住了,他剛剛看到了什麼?為什麼元英胸前會有布條?難道他之前就受傷了?
不可能啊!如果元英有傷,他早就該發現了。元英的神情、行動與之前全完無異,如果受了傷,怎麼可能這麼活蹦亂跳?
“這是怎麼一回事?”武青昊瞪着元英胸前的大片盈白,彷彿看到了某種可疑的圓潤,這絕不可能是受傷所致。
祿韶冷靜地為已經夠慌亂的武青昊再投下一個巨變——
“你應該看出來了。元英其實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