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陸靜深以為寧海又在開玩笑。
養一條狗?
不知為何,他當場笑了出來。
他是曾經想過要養一條狗。那時他還在念國小,看見同學家裏養着可愛的小狗,每天放學時都會在巷口前迎接主人,便起了心思,卻忍着沒有立即說出來,一直等到學校段考後,他拿着全年級第一名的成績單回家,才鼓起勇氣向母親提出請求。
當時母親只瞥了他一眼,淡淡回答:「不行,狗毛會讓我過敏。」
那時他才明白,何以家裏頭裝了一堆監視器,卻獨獨沒有養過狗。不像一般有錢人家都會養幾條狗來看門,原來……如此啊。
忘了那時他有沒有很失望,陸靜深只記得他後來再也不曾動過養寵物的念頭。他是陸家的繼承人,不需要那些毛茸茸小動物的陪伴。
「你要我養狗?哈哈。」少見的,他連眼睛都笑成倒弓形了。
不知道為什麽,看着這樣的陸靜深,寧海突然有些難過。她別開臉去,對着廚房的牆壁說話:
「如果光聽我這要求,你都可以這麽開心,那麽我接下來要說的事一定會讓你笑得合不攏嘴。」
陸靜深緩緩收起笑聲的同時,輕哼了聲。
那哼聲,讓寧海心一安。是了,這種傲慢的表現,才是陸靜深。他不能表現出脆弱易碎的一面,那會讓她想要保護他。偏她絕對不能。
她以着狀似輕鬆,實則不容拒絕的語氣道:
「陸靜深,如果沒有錢管家,你能自己打理生活里的瑣事嗎?如果沒有王司機,你可以隨時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嗎?如果沒有陳嫂,你有辦法不讓自己餓死嗎?如果沒有劉叔,你可以讓花園裏的鳶尾花盈盈綻放嗎?」
「什麽時候開始,你寧海也說起了廢話?」陸靜澡傲慢地道:「我不需要思考那些如果,別忘了趕走錢管家他們的人不是我,在你擾亂我生活以前,我在這裏過得舒服又自在。」
寧海才不理會他的鴕鳥心態。「換句話說,你承認如果沒有人幫你,你根本形同廢人?」
廢人?陸靜深咀嚼着這兩個字。的確,他是這麽稱呼自己的。
「陸太太不滿意,看來我昨晚沒有讓你很快樂,難怪你會有這樣的抱怨。」
寧海很想一巴掌打下去,然而,她是一個文明人。
文明人不使用暴力攻擊,文明人只會用文明的方式,讓對手輸得一塌塗地。況且她知道陸靜深不好對付,他有很深的心結,硬扯只會讓結打得更深。
末了,她長長一嘆。「我沒有不滿意,基本上,陸先生每次在床上的表現,我都打了一百分。」
這句話攻擊性不強,甚至是讚美。可,就是擊敗他了。
喔,這男人!瞧他臉紅成什麽樣子!
寧海心裏竊笑了半晌,才道:「總之.好日子結束了,陸先生準備重新當一名學生吧。」
不甘示弱。他哼聲:「我拭目以待。」
接下來的日子,寧海以着旋風般的效率,將許多不屬他生命中的事物帶進他的生活里。
點字書、可搭配一般電腦使用的點字觸摸顯示器、一個教導盲人點字系統的鐘點教師……在抗拒無效的情況下,他逐漸學會使用了點字的規則,從一個明眼人進入另一個「六點」的世界裏——點字符號以六點為單位。
他學得很快。半個月後,便已經不需要老師從旁指導,能夠自己練習使用盲用電腦了。
話說回來,就算能使用電腦,對他來說也沒有什麽用。
他沒有工作,手中的股份每年分紅,讓他也不需要工作。能透過電腦「閱讀」書籍,雖然像是發現了一個新世界,但他依然不屬於那裏。
他只好耐着性子玩着這個調教遊戲,一邊做着寧海交代的功課——摺好自己的襯衫,並且依照類別收進衣櫃的抽屜里,同時等待着她的下一步。
寧海規定他必須將襯衫放在最上層的抽屜,長褲放在第二層,貼身衣物則收在第三層,領帶、袖扣和一些雜七雜八的裝飾品全收在最下層。
每一天他都必須親手將衣物整理一次,一直到習慣成自然為止。
看不見,只好用手去摸索。當他整理到第三層抽屜時,手指突然摸到某種感觸奇特的東西。他順着表層撫去,腦海中勾勒出兩個圓弧狀,以及蕾絲。
「深V……」他喃喃低語。認出了這東西。「一定是粉紅色……」
以前好像也摸過這件內衣,手感有點熟悉,只是那時布料底下還包覆著她豐滿柔軟的乳房。他還記得當他輕輕擰轉她乳尖時,她總會發出令人亢奮的嚶嚀……
手指留戀地撫過那件蕾絲布料,將之放回原處,與自己的貼身衣物收在一起。同時,無法剋制地,臉紅起來。
幾天後,寧海果然又有新的行動。
陸靜深萬萬沒想到,她竟然會帶一個男人回來。
那個男人喊她「海兒」,她則叫他「簡」,兩人狀似很熟的樣子。
「你說,他們到底是什麽關係?」
先是那個什麽「傑諾」,現在又來一個「簡」,怎麽寧海身邊有這麽多的男人?
夏季即將結束,午後的太陽卻依然熾熱。
蹲在早已過了花季的鳶尾前,陸靜深對着腳邊的狗說話。
忘了一提,這條狗是跟那個男人一起來的。
狗兒是拉拉和黃金獵犬的混血種,名叫迪迪,本來正轉着圓滾滾的黑眼珠,一臉好奇地張望着。聽見陸靜深的聲音,牠豎起耳朵,低嗚了幾聲。
那是陸靜深聽不懂的語言,他便按照自己的心意去翻譯:
「只是朋友而已,這是你想說的?我想也是,可你知道嗎?這個世界上或許有很多人都知道寧海是誰,唯獨與她有着婚姻關係的我,不知道她的來歷,也不清楚她的來意……」
「嗚嗚。」迪迪突然低嗚了兩聲。
竟然瞞不過一條狗?愕然中,陸靜深只手掩着雙眼道:
「好、好,是我不對,我沒說實話。」
放下大掌,他嘆了口氣。
「對,我很清楚她的來意。」無奈一笑,他說:「我是被自己心裏的魔鬼囚禁在城堡里的國王,寧海則是神仙教母派來解救我的公主騎士……噓,別告訴她我大概猜得出她把錢管家他們藏在哪裏。你想的沒錯,我覺得現在這狀況很有趣。」
迪迪又連聲嗚嗚。
忍不住伸手搔了搔狗兒毛茸茸的耳朵,陸靜深溫柔道:「迪迪,你是導盲犬對不對?」
這次迪迪沒有發出呼嚕嚕的聲響,牠一溜煙跑掉了。
陸靜深短暫一怔,隨後站了起來,迎向來人。
「看來陸先生和迪迪處得不錯。」那個叫做「簡」的男人笑說。
陸靜深卻聽出他的笑聲有一抹歉然,不覺挑起眉聽他解釋。
「迪迪確實受過一年的導盲訓練,可惜牠的個性比較好動,特別是看到年輕貌美的女性時,就會突然丟下主人追美女去,不得已,只好忍痛讓牠退出前線。」
「你是牠的收養人?」對於導盲犬的訓練機制,陸靜深略有耳聞。以前他還是天海集團的董事長時,曾經簽過一筆企業捐款給台灣的導盲犬協會。
「算是吧,牠是我親自訓練的,捨不得給別人收養。」他笑聲琅琅。「對了,海兒還沒告訴你我是誰吧?我叫簡行楷,簡單的簡,行雲流水的行,楷書的楷,職業是導盲犬指導員。請多指教。」
陸靜深微點頭,也道:「我是陸靜深,寧海的丈夫。」
最後那句話說得有些突兀,根本是一種佔有性的宣告。
簡行楷怔了一下,立刻反應過來,笑道:
「這就對了,你得很努力才能捉住她,海兒……我是說寧海,她從來不曾為誰停下腳步過,你是第一位。」
「你對她很熟悉?」陸靜深猶豫着是否要向簡行楷打聽寧海的來歷。
簡行楷揚了揚唇。「不熟悉也難,我跟她一起生活過一段時間。」
一起生活……是同居嗎?儘管這個可能性讓陸靜深心裏泛起一陣酸意,也極想弄清楚詳情,卻終究沒有再問下去。
簡行楷觀察了一陣子,有點訝異地問:「陸先生不想趁機打聽一點寧海的事?」
「本來想的,但,算了。」陸靜深毫不隱瞞地回答。
「算了?」
「是啊,知道她的來歷又怎麽樣?」陸靜深眼底有着某種領悟。「知道她跟我姨母的關係,又怎麽樣?」笑了笑,帶了點自嘲,無奈地說:「我與她之間最重要的,不是我是誰、她是誰,而是我們能不能、要不要一起走下去。也許我能從你身上得知她的過去,但我和她的未來將會如何,卻沒有人能夠回答我。」
得知寧海結婚時,簡行楷確實有些訝異,然而此刻聽見陸靜深這一番話,他卻又覺得,也許寧海會嫁給這個男人終究不是沒有道理。
眼底多了一份理解,簡行楷笑道:
「清官難斷家務事。陸先生,雖然我不能回答你的問題,但我可以試着為你找尋適合的導盲犬。為了順利幫你配對,我必須了解你的經濟狀況、身高、體重,乃至你的健康情形和走路的動作與習慣……但在這一切開始進行之前,我得問一件很無禮的事——你的視力真的無法恢復了嗎?」
這是個迴避不掉的問題,陸靜深坦言:
「當初血塊壓迫的位置不容易動刀,假使真要開刀。我極有可能會癱瘓,所以才會選擇先施用藥物而沒有開刀。本以為血塊可以靠藥物打散,但顯然我運氣不夠好。意外發生到現在一年多了,我的視神經已經逐漸在萎縮。簡先生一定很清楚,視神經一旦全萎縮就不可能再復原,以目前的醫療技術而言,除非奇迹發生,否則即使再動一次手術,我也不見得能有機會恢復視力。」
聽罷,簡行楷點了點頭。「那麽,我得先說明的是,要找到適合的導盲犬需要一段時間,也許是幾個月,也許是一年半載,如果配對成功的話,到時候陸先生也必須配合為期大概兩個月左右的訓練,要學習如何用指令來引導你的導盲犬。而之後,我每隔半年會來訪問一次,看看你和導盲犬相處的情況是不是需要調整。照顧一隻導盲犬絕對需要付出很大的耐心和力氣,但是所得到的回饋絕對會超出陸先生的想像,一直到導盲犬的壽命將盡時,你與導盲犬會變成對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份。這樣……陸先生確定可以辦得到嗎?」
沉默了半晌,陸靜深才緩緩答說:
「這本來是寧海的主意。她把我身邊所有寵我的人都趕走了,想逼我自立更生,好幾次我都不想順她的意。然而,這一回……罷了,我願意試試看。」
聽他願意嘗試,簡行楷不由得好奇地問:「是什麽原因使你願意試一試?」
陸靜深已經轉過身去,迎着寧海的方向。他聽她步履款款地朝他走來,身邊還跟着那條沒當成導盲犬的狗。
沒回答簡行楷的問題,陸靜深突然問:「迪迪喜歡美女?」
簡行楷立刻懂了他的意思。看着迪迪追在寧海腳邊,開心得又蹦又跳的樣子,他笑答:「是,牠喜歡美女。」
寧海也許沒有那種令人一眼驚艷的美,但她自如自在的行止總帶着從容與淡定。以前她眉目間常有種笑看人生的疏離,而如今,疏離稍淡,取而代之的是令人詫異的溫柔笑意。
戀愛了嗎?簡行楷如是猜想,卻又不敢多想,唯一只知,這便是寧海,與眾不同的她,他無法說她不美。迪迪自也是懂得欣賞美的。
收回純欣賞的眼光,簡行楷回過頭來,從眼前男人的表情里,已經得到先前他沒有回答的答案。
顯然陸靜深願意一試,是為了寧海。
他愛上了她。卻也許還不自知。
為了幫陸靜深跟適合的導盲犬配對,簡行楷在山上大宅住了十來天,以便就近觀察陸靜深的生活習慣,好做出正確的評估。
由於他廚藝比寧海好得多,便權充了幾日大廚。
這一天,陸靜深還在樓上睡着,寧海在廚房裏幫簡行楷準備早餐。
聽見樓上傳來聲響時,她下意識抬頭往天花板看了一眼。隨後又低下頭,將奶油抹上土司。
簡行楷嘴裏叼着一根沒有點燃的煙,笑覷她:「擔心他跌倒?」
「沒有。」寧海神色渾然不改.
最近這一個月來,陸靜深出乎她意料地當了一個好學生。他極聰明,學什麽都快。如今他已能自己整理衣物、自己穿衣,還能使用電腦,弄得懂那錯綜複雜、有如密碼般的點字符號。甚至,還願意配合簡行楷,讓他做近身觀察。簡直就是個模範生!
為此,她忍着沒去騷擾他,心想他或許會因此高興一點。
兩人繼續忙碌着,不久,二樓又傳來一聲巨響,寧海手裏的抹刀差點也跟着掉到地上,還好她反應快,立刻反手接住,沒露出異樣。
簡行楷背對着她在煎培根,背後卻像是長了眼睛。只見他一邊翻動培根一邊咕噥:「明明就擔心還嘴硬……」
「才沒有。」寧海反駁,繼續當個若無其事人。
簡行楷輕哼一聲,將一塊培根拋給涎着口水等在一旁的迪迪後,突然又道:「海兒,我要走了。」
寧海一怔。「工作都完成了?」
簡行楷噗哧一笑,惹得迪迪抬起頭瞥了他一眼,見牠老哥正常沒傻,才又低下頭繼續咬培根去。
「聽聽你這話。」簡行楷道:「我要走了,你沒有半句捨不得,一開口就只關心我有沒有辦好那個男人的事。」
寧海面無表情。「不然我請你來做什麽。」本就是為了陸靜深才特地把他叫過來的。
「你請我來幫忙,我沒話講,誰教你是我親愛的妹妹,我不幫你要幫誰?可是我們很長一段時間沒見面了,我要走,你都沒有半點捨不得喔?」他撒嬌兼抱怨地說。
寧海被他的語氣一逞笑,撇嘴否認:「誰是你妹妹!」
「怎麽不是?」簡行楷理直氣壯地說:「遙想當年,我們吃過同一鍋飯、住在過同一個屋檐下,你生病時,我為了照顧你,還一起蓋過同一床被子……要我繼續說下去嗎?乖,快叫我一聲哥。」
寧海笑了。「哥你個頭啦。」
簡行楷說的一段,是寧海在父親過世後,流浪在寄養家庭間的往事。他們不是血緣意義上的兄妹,卻曾經被同一個寄養家庭收留過一段時間……
可也只有那麽一小段同甘共苦過的時間,各自離開那個暫時性的家庭後,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面。直到成年後,偶然相遇在紐約街頭……
當時他去美國接受導盲犬訓練師的訓練課程,經過一個路口時目睹了一件重大意外——一個鷹架垮了下來,當場壓壞停在附近的汽車,路過的行人匆匆避走——當時寧海是初出茅廬的小記者,她在相機的畫面裏頭看到了他……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又是幾年過去了。
她跟簡相處的時間不算長,兩人間卻始終有種斬不斷的聯繫。也許是因為彼此心裏都有一份惺惺相惜吧。
只是這一份惺惺相惜,在看見簡行楷誇張的表情時,也不免暫時束之高閣。
只見簡行楷做出傷心的表情,有點誇張地道:「妹妹好無情,哥要心碎了。」
「夠了喔,再演下去,小心我叫迪迪咬你。」寧海威脅。
迪迪當然不會咬人,牠溫馴得很,簡行楷也不反駁,只是收斂地笑了笑。「還是一樣多刺,嗯?」
「本性如此。」寧海承認。
「也還是一樣不相信愛情?」他接着問。
寧海微笑。「不像你。最近又對哪位小姐一見鍾情了嗎?」
簡行楷經常談戀愛的。以前與他一起生活的那段日子裏,還是高中生的他常嚷着他戀愛了,且一旦戀上了某個女孩,就會絞盡腦汁地接近對人,對對方儍儍付出……一開始寧海還以為他很專情,日子久了才發現這傢伙每回戀愛的對象都不一樣。
當時寧海便想:如果這就是愛,那麽,她不相信這是真愛。真正的愛應是無可取代,是一旦心裏有了人,就再也納不下其他人的那種執着。
果然,簡行楷笑答:「是有個對象。可惜她有點怕狗。」
「怕狗?那迪迪……」寧海目光瞥向迪迪。
迪迪果然委屈地汪汪兩聲,顯然也覺得很無辜。
寧海忍不住笑了,輕輕拍了拍迪迪的頭,又拿了一塊培根安慰牠。
聽見陸靜深下樓的腳步聲時,簡行楷將煎好的培根端上餐桌,順手解下腰間的圍裙時,狀似不經意地道:
「海兒,那個男人愛你。」
輕撫迪迪的手頓時停在半空中,三秒。收回手,寧海站了起來,抽去簡行楷嘴上叼着的香煙。
「還沒戒成?」說要戒煙都說好幾年了。
這是寧海一貫的伎倆。當她不想回答你話時,就會故意顧左右而言它。
簡行楷了解地觀着她道:「你知道嗎?男人都是感官的動物。」
「我當然知道。」寧海回答。
「當一個男人喜歡一個女人時,他全身的血液都會集中在同一個地方。」
「你這是在對你親愛的妹妹性騷擾?」
簡行楷哈哈大笑,手指在她額頭上敲了敲。「我說的是大腦,歪到哪兒去了。」
「最好是!」寧海才沒那麽好騙。
「你可以不相信這一點,但你不能不相信另一個徵兆。」他看着寧海,徐徐說來:「當一個男人毫不在意一個女人的過去,腦袋裏想的只有他們的現在與未來時,這個男人便已經愛上了這個女人,即使他自己還不知道。」
寧海明白他在說什麽,但她不想承認,不願面對。就像她對待自己的工作,明明不是不戰而逃的人,可最終還是做了離開的決定。既然迷惘、既然不夠確定自己的心意,那還不如暫時離開一段時間,讓思緒放空,也許會有新的想法出現,來幫助她做出最終的決定。
隨着陸靜深的腳步聲愈來愈靠近廚房,簡行楷又補丁一句:
「海兒,你從來不膽小,怎麽就在這件事情上頭這樣不勇敢?陸靜深他……」
「別說了,我不想現在討論這些事。」寧海匆匆走出廚房,在玄關處攔下正扶着牆面小心走來的陸靜深。
仔細端詳他片刻,在他左眼角下方看到一小塊瘀血,知道先前那聲巨響意謂着他又跌倒了。手指輕輕按了按那處泛青,眼色不覺稍霽。
「又撞到哪了?」浴缸還是門扇?
「門。」陸靜深喃喃抱怨了一句。「被一隻豬絆倒的。」
「班傑明?」她的小豬布偶。
誰會把自己的布偶取名做班傑明?寧海這傢伙就會!
打從知道那隻豬的名字後,陸靜深就愈來愈不喜歡它。不止一次,寧海在睡夢中曾經叫着「班」這個名字,使他懷疑那隻豬是他們婚姻中的第三者。
寧海覺得奇怪。「我不是把它擺在沙發上?」
陸老爺高傲地輕哼一聲。「是誰准它坐在沙發上的?我不過是要它姿態放低一點,它便絆倒我。」一句不提他偷偷踩了它幾下的壞事。
「你跟一隻豬吃什麽醋?」寧海不可置信。班傑明甚至不是真的豬。
說到醋,他確實是吃了不少。
「在你寧可抱着牠睡覺,也不跟我——」
「陸靜深!」寧海急急阻止,就怕這十天來守身如玉的苦功會功虧一簣。
嘴上雖不承認簡行楷是哥哥,可心裏還是認他的。讓自己的哥哥知道,做妹妹的跟一個男人上床,真是有夠尷尬。
尤其是,簡也知道這樁婚姻背後的真相……明明就沒有情感的基礎,卻一再發生關係……她寧海何時變成這種縱慾貪色的女人了?
「海兒,你臉紅了。」遠遠地站在一旁看着好戲的簡行楷神色自若地說道。
寧海確實臉紅了。可惜陸靜深看不到。簡行楷於是又說:
「原來這十來天,兩位顧慮着我孤家寡人,自動自發地停止了一些日常性的活動,真讓我有點不好意思,罪過罪過。」
此話一出,這對「夫妻」不約而同地從臉頰紅到耳根。
「不是說要走了嗎?快把早餐吃完。然後就快點走!」寧海努着嘴道。
「喲,趕人了。」簡行楷嘴上笑笑地說著,腳下卻朝寧海走去,伸手撫了撫她的頭髮,而後輕輕擁抱她一下,才輕聲道「海兒……偶爾順從一下自己的心吧!雖然我承認你的大腦絕頂聰明,但愈是聰明的人,愈是容易做出傻事哦!」
寧海沒有裝作聽不懂,但也沒有回話,只是踮起腳尖在簡行楷左頰上輕點了點,隨即將他推開。
簡行楷無奈地看了她一眼,隨後聳肩一笑,走到陸靜深身邊,低聲說了幾句話。聞言,陸靜深先是挑起俊眉,隨後輕輕一點頭。
由於簡行楷將聲音壓得很低,惹得寧海因為聽不見他說了什麽而皺眉,才想近前聽個清楚,簡行楷卻已轉過身來,對着寧海微笑道:
「噓,男人間的秘密,女士止步。」
寧海眸光一閃,繞過簡行楷來到陸靜深身邊,嗲聲嗲氣地道:「噯,親愛的,你告訴我吧?」
這種聲調實在不像寧海的風格,陸靜深得很努力才能憋住笑意。怕招架不住寧海的嗲聲攻擊,他趕緊退後一步。
「寧海,我不習慣你這樣說話,你還是凶一點好。」
此路不通。寧海輕哼一聲.轉過頭看向蹲在餐桌邊的迪迪,便笑道:
「你也是男的吧,迪迪,來,幫我去問問那兩個愛裝神秘的傢伙剛剛說了什麽悄悄話。」
聞言,簡行楷卻噗地一聲笑出。
寧海瞪他。「笑什麽?」
掩着嘴,筒行楷一臉還悅地道:「迪迪『本來』是男的沒錯。」
他才說到這,迪迪便長嗚了一聲,腦袋頹喪地垂了下來,似是在追悼已然逝去的美好時光.
寧海反應過來,訝然道:「難道迪迪已經……」閹了?
輕輕拍了拍迪迪的頭,簡行楷證實道:「往事,莫再提。」
當初為了讓迪迪能專心做好導盲的工作,不得已才讓牠結紮。沒想到最後牠還是沒辦法完成訓練,只好賦予牠另一個重要的工作——導盲教育犬。
簡行楷經常帶着迪迪到學校里向學生宣傳正確對待導盲犬的知識,比如不能隨意餵食、不能在導盲犬配戴上導盲鞍執行工作時隨意叫喊、觸摸,以免發生危險之類的。迪迪不怕生,天生有表演天賦,將這個工作做得非常好。
為了避免勾起迪迪的傷心往事,三人有默契地進行了一頓和平的早餐。
之後,簡行楷便帶着迪迪離開了。離開前,他告訴陸靜深:
「希望很快就會有好消息,在等候的這段時間裏,你不妨讓寧海陪你到處定定,去適應一下那個對你來說,應該是既熟悉又陌生的環境。」
陸靜深沒答話。
「我會的。」寧海只好先說。
陸靜深撇了撇唇,似笑非笑地道:「我想,就算我不,她也會逼我那麽做。」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陸靜深幾乎已能肯定寧海嫁給他的意圖。
他本來靜如一潭深水,她卻在他深處攪出波瀾。很好……來吧,他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他會等着。
雖然陸靜深看不見,但簡行楷知道他已經隱約洞悉了某些寧海還沒去深思的事情,於是他安心地笑說:「兩位再見了,保重。」
他揮一揮,不帶走一片雲彩。
迪迪卻還賴在寧海腳邊,不曾跟上去。
簡行楷吹了聲口哨,轉瞬間,迪迪躍然而起,一人一狗便緩緩遠去在這夏末的山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