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你來了。”

站在酒肆內室檻外的,是東方曜:“我來探探你的情況。”他的聲音醇厚,似春風般暖薰。

“先進來吧。”練如灧綻了抹溫笑:“不過,只弄了個能暫時棲身的地方,你就忍耐忍耐。”

“很好,已經很好了……”他環顧四周,有桌有椅,角落則堆了兩坨充當床鋪的干茅草,雖稱不上舒適,但至少乾淨宜居。

她為他斟茶,順口輕道:“你來的不是時候。”

“我卻覺得來得正巧。”東方曜舉杯啜了口,瞅着她的目光卻沉了:“三年,三年了,你還放不下么?”

“你全瞧見了?”練如灧面色不改,依舊溫和。

“我一直希望你這雙手不要再染血腥。”

“我知道,但我做不到。”水眸里,有撼不動的執着,她輕聲回問:“如果,有一天要你放下‘回生堂’,你辦得到么?”

眉峰連攢,東方曜一時無言。

“你辦不到的。”淡淡喟嘆,她微微笑了:“世稱‘北西門、南東方’,當初你若繼承了陽谷家業,無異是坐擁半壁山河,你寧可捨棄這些,為的是濟世救人。現下,‘回生堂’成了你的根,無論如何,你都絕難捨去。”

他沒否認:“可是……”

“咦?怎麼是你?”

東方曜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突然插進的聲音擾斷,但見那人一臉怏怏不快,口裏猶自喃喃叨念:“今兒個是沖煞還是撞邪啦?要不,怎麼所有惹人厭的傢伙全找上門了!”

“齊磊,你嘰嘰咕咕的,說些什麼?”笑容褪去,秀顏板起。

“哦,沒,沒什麼。”有氣無力地抬眼正對師父,齊磊無奈地撇了撇嘴。剛剛師父對江湖臭郎中分明不是這副表情,為什麼對他就換了臉孔?

“看來,你身子大好了!”東方曜轉向齊磊,態度溫和親切。

“沒讓閣下的葯苦死,萬幸萬幸!”他隨便拱了個手,眼睛卻膘向他方。

對他毫不掩飾的敵意,東方曜只是輕曬,逕向練如灧說:“你收了個有趣的徒兒。”

“不用你誇我,在我師父面前作人情。”鼻里哼出嘲諷,他才不想承江湖臭郎中的情咧:“就算師父棄我、舍我、不要我,也是我跟師父兩個人的事。”

練如灧冷眼看着齊磊,寒嗓道:“你放心,如果哪天我決意棄你、舍你、不要你,就算他為你說情,我也絕不領受。”

“啊,師、師父……”原本故作強傲的俊容,登時垮下成哭喪。嗚嗚嗚,師父的骼膊怎麼是往外伸的?

東方曜看他師徒倆一來一返,敏感地察覺到內室先前的沉鬱氣氛,似乎在不知不覺間已經煙消雲散,甚至連他心頭的緊繃也寬舒了。

“我該回鋪子去了。”他站起身,向練如灧輕輕點了個頭:“酒肆里的路,我熟,不必送我了。”

“嗯。”

東方曜邁開步子,跨出門檻,屋外晴光歷歷,明亮卻不扎眼;他相信,在練如灧的生命里,終會撥雲開霧、璀璨如斯的。

和她相識三年多,第一次,他這麼深深相信着……

※※※

日幽向晚,暮色彤金,在地面迤邐出兩道並肩同行的頎長身影。

“師父,怎麼樣,這趙五嫂魚羹果真名不虛傳吧?!”笑眸清清,齊磊往練如灧那兒湊頭過去。

“唔……魚肉質細,湯水味鮮,確實不錯。”

“那可不!”聽到師父認同,他不禁抬高了下巴,樂得很:“聽說皇帝老兒經過濮陽,特地宣見這趙家五嫂,嘗了味道后,還命御膳房師傅同她學着呢!”

“瞧你得意的樣兒,這些,不過是傳聞而已。”她搖頭輕笑。

“師父,小徒的確得意,但……不是為那趙五嫂魚羹得意吶!”劍眉挑起,神采飛揚。

“嗯?”

“小徒得意的是……”手指往自個兒的臉上一點,齊磊開懷地說:“現在,終於瞧不見師父右眼角斜下方的小痣啦!”

瞧不見她右眼角斜下方的小痣?聞言,柔美直覺地撫上了容頰:“這有什麼好得意的?”練如灧不解。

“師父忘啦?小徒不是說過──師父只要一笑,這右眼角斜下方的小痣就會不見呀!”

只要一笑……她,笑了么?練如灧微怔,霎時間無言以對。

齊磊沒發現她的情狀,一徑繼續追說:“要是師父喜歡,咱們明晚去嘗嘗鄭家油餅,聽說也是濮陽城一絕。還有還有,城西右掖門外,聽說有攤專賣梅花包子的,餡兒的香味兒能傳百里呢!”

他那急着獻寶的模樣,練如灧看在眼底,不由得好笑:“這麼多‘聽說’,你到底是從哪兒探出這些消息的?平日,不都忙着練武么?”

“練武,當然是最重要的事!”齊磊勾起右臂一振,慷慨激昂。但立刻又換回嘻哈表情,挨在她的耳邊輕道:“可是,讓師父開心,也是小徒的責任吶!”

自從那天闖進兩名不速之客后,他始終覺得師父神色間隱隱透着鬱結。

“責任?”秀眉微抬。

“嗯嗯!”他連連點頭:“師父說過,收人為徒是要擔責任的,那麼,拜人為師當然也是這般吧。”

“想不到,我說過的話,你倒記得牢。”

“豈止記得牢?我還值得身體力行咧!”拇指在鼻尖飛快擦了下,益發沾沾自喜了起來:“早說過了嘛,我會是個很好、很好、很好的徒兒。”

練如灧斜睨了他一眼,輕嘆出聲:“沒見過你這樣的人,贊你一句,就能自個兒說上好幾句,也不曉得臉紅。”

“誰說的?那可得看贊我的人是誰吶!要是那個江湖臭郎中呀,我才……”

“江湖臭郎中?”練如灧耳尖地截了他的話頭,面色一沉。

慘慘慘!嘴快,果然容易出錯!齊磊神色頓僵,巴掌拍在額上,啪啪作響。天吶,他怎麼會笨到在師父面前脫口說出對東方曜的私下稱呼?

她這徒兒,向來不懂掩飾,瞧他的樣兒,練如灧心下已經有了譜;他口中的“江湖臭郎中”肯定是指──東方曜。

“師、師父,我……”手在後腦勺耙呀粑,這會兒,齊磊反而熱紅了臉。

“他向來脾氣溫好,怎地你老看他不順眼?”眉心微顰,練如灧沉聲問。

“我、我、我……”他支吾半天,目光始終不敢正對師父。

“有什麼話是說不出口的?”

算了算了,伸頭一刀、縮頭一刀,今兒個他是豁出去了!

“師父,我……”齊磊猛地抬首,恰恰對上練如灧情態已端的麗容,臨到喉頭的話又咽了回去;可他轉念又想,此刻吞吞吐吐,恐怕會壞了師父好不容易才舒展的情緒吶,那麼,這些天的安排豈非付諸東流?

思及此,齊磊當下心一狠,便直接將肚裏的話傾出:“誰教江湖臭郎中每次都一副和師父相交深熟的樣子,看了就讓人討厭!”

“就這樣?”

“唔。”他低着頭,悶悶地應了聲。

“孩子脾氣!”練如灧輕斥了句。

“這才不是孩子脾氣呢!”齊磊高聲欲辯。想了想,自覺委屈,於是又黯下了嗓,囁嚅道:“我就是討厭他,這樣有錯么?”

她這徒兒的性子,當真澄如水、凈如雲,想什麼就說什麼。以他這般年紀還能如此直抒思緒者,不是天生痴愚,就是日子順遂、遭逢幸運:想當然爾,齊磊──屬於後者。

練加灧一時凝語,心湖莫名泛起的嘆息如漪,這一波漾,意外地讓她察覺埋藏胸腺的苦酸味兒。難道……難道她是羨慕他的如意,轉而自憐自傷起來了?

齊磊見她面色沉沉、丹唇抿得緊,只道是自己惹師父不悅,登時急了起來;他伸手試探地拉了拉她的衣袂,低着聲問:“我這樣……是不是讓師父很為難?畢竟,那江湖臭……呃……東方大夫是師父的舊識。”

她抬眸向他,依舊保持緘默。

“小徒知錯了!”向師父認錯雖是甘願,齊磊仍有些許泄氣之感:“師父說得對,是我孩子脾氣,才沒考慮到師父的難處。以後,我絕不會對東方大夫出言不遜了。好不好,師父,你就別再惱了?”

瞧他說得真摯,急得連額問都冒出汗來,練如灧不禁軟柔了嗓,輕輕應道:“我沒惱。”

“真的?師父不惱了?”清眸迸亮,笑容驟現。

“不是說過了,我沒惱?”齊磊的直率反應,讓她心窩暖動:“雖然他是我的朋友,卻不代表你非得如何。”

“但,我這樣……多少會損及師父的顏面吧?”他困窘地抓了抓頭。

“說你孩子脾氣,你不願承認,現在說你沒錯,反倒自個兒嚷着畫押。”練如灧抿嘴一笑,無意間流轉出風致嫣然,霞彩映姣顏,更添了明艷。

齊磊怔怔凝視,竟不由得痴了……

“唔?怎麼突然不說話?”

“哦!沒、沒什麼!”一霎綺情震蕩入懷。齊磊不自然地移開視線,薄唇似笑非笑地動了動,露了靦腆。

見着他的古怪神態,練如灧驀地心頭溫熱,竟怦跳如鼓:“沒什麼就走快點兒,這天,要黑了。”話匆匆擺下,她加快了步子。

“哦,師父!”齊磊應了聲,三步並作兩步追上前去,嘴裏又叨說了起來:“師父,明兒個你要先嘗梅花包子還是鄭家油餅?如果師父都不喜歡,還有……”穹幕漸由紅艷轉為沉藍,點點星子微現光蹤;在東方天際,輕悄悄地浮出了一彎新月,明輝清皎,灑落在地,柔了兩道歸途中的長影……

※※※

“拿劍!”

“啊?又要拿劍?不是剛使了一回?”齊磊瞪大了眼望着練如灧,見她一臉認真,想來是沒有改變主意的打算,只得依言撿起才丟下的長枝,猶自咕噥着。

“我想學的,明明是拳腳功夫……”

“在說些什麼?”芳容端凝。

“沒有。”有幾分意興闌珊,他的聲音低了下去。

“沒有就好。”齊磊心裏在想些什麼,她明白得很。然而,練如灧並未戳破,僅淡淡地說:“在你喊我師父的日子裏,我自然會負起為人師的責任。”

他嘆口氣,溫馴地點了點頭:“不管師父教什麼,小徒都會好好學的。”

她也揀了個長度合宜的長枝為劍:“你用適才演練的逐波劍法攻我,咱們來過過招。”

“師父要使劍?”清眸乍亮,俊容綻了笑:“好極了!比起一個人比劃來、比劃去,嘿嘿,這樣有意思多了!”

齊磊微微躬身一揖,隨即運起手中長技,向練如灧攻去。練如灧氣定神閑,長技急轉,使出來的竟和齊磊一模一樣,都是──逐波劍法。

兩人對拆數十招后,只見練如灧陡地斜過身子,長枝順勢劃過他的左腰。

“你輸了!”

雙臂垮垂,齊磊少不得感到泄氣。師父不是不擅長劍術么?更何況,兩人明明使的就是同樣的劍法,只除了最後那招怪怪的,該是“破浪而出”才對,可……

練如灧見他沉吟許久,眉宇間仍有疑惑,也不打算解釋:“沒想清楚么?那咱們再來過,這次你用降魔九劍。”

“是!”深吸口氣,放下思度,齊磊抖動長枝,再次向練加灧襲擊。

情況與先前如出一轍。在兩人交手十數招后,練如灧又以同樣的劍招劃破了齊磊的肩袖。

這次,他真的心服口服,只是依舊不解:“師父剛用的,應該是降魔九劍第七式吧?

不過……”他獨自另演練了一次,接著說:“這招應該是以虛招誘敵,再攻向對手下盤,但師父……怎麼會……”

“沒發現么──你說了好幾個‘應該’?”一抹清淺笑在頰:“你倒是說說,什麼是武學裏的‘應該’。”

什麼是武學裏的“應該”?師父的問題叩在心扉,響亮直透腦袋,似乎穿破了過去橫隔的某個屏障。

瞧他瞳眸愈趨明亮,唇畔漸揚笑意。她知道齊磊已經明白她的用意了,於是進一步道:“招是死的,人是活的,倘若一味想着招式應該如何,反倒拘束了對敵時的靈活。”

“小徒明白了。”熱血似乎已在體內沸騰,齊磊躍躍欲試地說:“師父,咱們再來過,好不?”

“哪兒這麼容易?明白是一回事,但真要達到這樣的境界,絕非短時間便能如願。”

練如灧唇角微扯,輕輕搖了搖頭:“再者,你學過的劍法繁多,怎麼打破各個劍法而融會貫通、靈活運用,就更不簡單。”

臉上微熱,他搔搔後腦勺。“師父,小徒只是……嘿嘿……太興奮了嘛!”齊磊湊近了些,在練如灧跟前擺起了滿足的朗朗笑容:“唔,果然是‘聞師一席話,勝學十年劍’吶!”

“我可不知道練武是靠嘴巴的,這些話,說了也是多餘。”練如灧語氣淡然,英眉微顰,隨即撂下話。“你自個兒好好琢磨琢磨,我先進屋去了。”

“哦……小徒知道了……”

嗚嗚嗚,沒想到,一句誠摯的稱讚,換來的竟是獨自演練的下常可憐!他好可憐啊──這一練,轉眼就到了傍晚。

收了式,齊磊深深幾個吐納,算是完成今日的修習。

“痛快!真是太痛快了!”學劍到現在,就這天最讓他情緒激昂吶!

齊磊邁開闊步,往裏頭走去。人還沒到,就先開心地亮嗓喊了起來:“師父,咱們今晚找個地方好好慶祝,說到一半便凝僵了,連帶夭折的還有興奮欲飛的情緒──“師父,你怎麼了?”他惶急搶近。

只見纖瘦身子蜷卧於乾草堆上,練如灧合著雙眼,緊咬唇瓣,額間儘是細汗,麗容全然失了血色,似乎正忍受着極大的痛楚。

齊磊立刻搭上她的腕脈,沒發現任何異樣,當即排除了走火入魔的可能;但,還是猜不出是什麼讓師父難受成這樣?

難道,是……中了毒?

這麼一想,不由得驚得齊磊方寸大亂,因為,若無法得知師父中的是何種毒,就無法解毒了。

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齊磊斷然下了決定:不管如何先將真氣輸進師父體內,好爭取更多應變的時間。

當他正要伸手扶起嬌軀時,練如灧意外地撐起了睫簾,虛弱地吐出了幾個字。“別、別動我……”

“師父!”炯炯眸光里儘是憂忡。

看樣子,他是真的擔心極了──芳心怦然一動,練如灧勉強擠了朵脆薄笑容:“我……我沒事,忍忍……忍忍就過了……”怎麼反過來是師父安慰他?齊磊怔怔瞧着她,情潮翻騰如浪,再抑不住了;一把捉住柔荑,他緊緊地、緊緊地握着:“如果可以,我恨不得能替師父受啊!”

無力掙脫他的掌,練如灧只得任着自己的手淪陷其中。下腹如刀割、如錘擊的疼痛始終未減,但似乎沒那麼難受了……

“不行!這樣不行!師父忍得,我、我忍不得!”話驀地衝口說出,齊磊輕輕鬆開了她的手,昂身站起:“我找人來救師父。”

心裏雖有千萬個不願意,但此刻,他知道自己能找的,只有一人──東方曜。

是的,若能讓師父解了痛苦,就算要他向那江湖臭郎中磕頭,他亦絕不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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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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