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唔……”不知過了多久,戚小月悠悠醒轉,恍若逢日而開的子午蓮,“這裏是……”頭還有些暈吶。
“這裏是陽谷,我的房。”
“陽谷、你的房?”東方日剎的聲音乍然出現,讓她微張的睫立時翻飛,睫瓣全綻。
果然,他深逸的五官就在眼前,戚小月第一個反應就是趕快起身。
“你別動。”東方日剎早就猜到這着,單手便扣住了她的動作,微微使勁兒,便將她的身子壓了回去,“躺着。”
“我是想躺着,但不是在這兒。”瞪着他按住她肩頭的手,戚小月擠個乾笑。
“這是御用床,我可躺不得。”
“我說躺得就躺得。”
戚小月白眼一翻,沒好氣地應道:“你的床可以隨便讓人躺,可不代表我隨便哪張床都能睡;尤其是御用床,肯定是上床容易下床難。”
濃眉梢擰:“什麼意思?”
“矜待、貞操、節烈,你沒聽過么?”她扯了扯嘴兒,頗不以為然,“就怕往後,整個陽谷的人都認為我和你有什麼特殊關係,這豈非‘上床容易下床難’?”
特殊關係?確實有,只是,你忘了。東方日剎在心底對她說,表面上卻只淡淡撂了句:“你多休息便是,旁的無須多想。”
“我不想,誰想?難道你會幫我想?”說完,又兀自低聲加了句嚼咕,“嗟!反正吃虧的絕不會是你……”
東方日剎表情沉鬱,似乎不為所動。“真的不要待在這兒?”
斜眼瞟向他:“真的不要。”
“就依你。”
噯……答得這麼乾脆?戚小月來不及問清楚,就被一雙鐵臂攔腰抱起,驚得她立刻揚聲大喊:“你做什麼?”
“你不是要回西院?”東方日剎反問,語氣清平。
“呃……話是沒錯,但不是這樣回去。”背脊冒出冷汗,戚小月虛軟了聲嗓,“我自己走回去就好,你……你放我下來。”
開玩笑,要是其間被人撞見他抱着她回西院,那更是跳進黃河洗不清!
“你要自個兒走回去,可以,不過得先把桌上的東西吃了。”東方日剎將她輕輕放下,一手仍攬着她的腰。
“桌上的東西……”戚小月探頭望去,下頦兒差點掉落,“啊?這麼多!”
“嗯。”
“嘿嘿,我……我不餓!少主的好意,我心領便是、心領便是。”她吞了吞口水,衝著他直笑。
他僅僅道:“你自個兒選吧。”
“我……”看看那張御用大床,再看看桌上又是盅、又是碗、又是盤、又是碟的東西,再看向門外,戚小月沉吟了會兒,深吸口氣,咬牙說出了決定:“好!我吃、我吃、我……吃……”
以慷慨赴義的壯烈之姿,她——戚小月,走向了滿桌的食物;而在她身後的東方日剎,鐵樣的線條終於偷偷地、稍稍地放柔了……
☆☆☆
東方日剎這個人當真怪得很,怪到她平素的靈光一遇着他就全數灰飛煙滅;別人怎麼想、會有什麼反應,她都能猜出個八九分,惟獨東方日剎,她猜不透!而且每次將她吃得死死的居然還面不改色,彷彿一切都很自然。
他,果然是她的剋星、災難,半點不錯!
“大總管,陽谷的少主都在做些什麼事兒?”戚小月病體尚未痊癒,人就已經待不住了,這會兒鑽到賬房,向大總管討了個對賬的工作。
“怎麼問起這個了?”東方甫抬眼看着她。
她眉心一緊:“動不動就可以瞧見東方日剎的人,怎麼覺得他似乎沒啥事情好做?這陽谷的少主未免做得太容易了吧?”
“呵呵呵,姑娘是嫌少主太常出現了?”東方甫捻須一笑。
手指在頰邊扒呀扒,戚小月不好意思地縮了縮肩頭,故意嘻笑道:“大總管英明,我腦里怎麼轉,全讓大總管猜出啦!”
“你那點心思,凡是明眼人都看得穿。”東方甫被她頑皮的模樣逗開了老顏,但一想到戚小月拋來的問,就不免興了慨嘆,“唉……你真以為少主清閑?整個陽谷里裡外外,加上各地堂口,少主要扛的是幾萬人的生計,哪可能容易?”
“我原也這麼以為,看到的卻又好像……”
“那是少主疼惜姑娘、放心不下姑娘,所以再忙也會抽空探探。”東方甫瞅着她,帶了抹溫煦微笑。“別說其他,這幾天汴渠那線的貨接連被搶,少主得趕到睢陽處理,每天還不是回來探姑娘的病。”
“這……不見得跟我有關嘛,也許……也許他是記掛陽谷吧……”聽了大總管的話之後,她怎麼心虛了起來?連話都說得輕軟。
東方甫搖搖頭:“姑娘,看事情不能光用眼睛,要用心。”
“我有用心吶!”戚小月高聲為自己辯解,白凈的臉蛋泛起困惑的窘紅,“就是用心想過,所以更不明白了。如果東方日剎真是因為我的緣故,那……說不過去嘛,他沒道理這麼關心我!”
“其中根由,我也不清楚。”
戚小月輕輕嘆了口氣,不再說話,心頭還是被一團迷霧罩着。
東方甫續道:“戚姑娘,你千萬要跟少主提啊,他接二連三遇到刺客,洋渠線的貨又破天荒地遭人搶劫,種種串想在一塊兒,絕非偶然。”他面色凝重,“西門家肯定是有備而來,要跟陽谷一較長短的!”
“西門家……”戚小月重複地喃念。
看來,靠東方日剎越近,她的生活就離簡單平靜越遠……就說了唄,東方日剎是她的剋星、災難!
就在她怔忡之際,賬房裏多了個昂藏七尺身。
“少主!”東方甫立刻起身。
東方日剎微微頷首,示意要他免禮,而後,兀自走到戚小月身邊,沉聲問道:
“發什麼愣?”
“啊!”輕呼一聲,戚小月這才發現他的存在,“你、你來啦?”
“賬房,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他淡淡地說。
這話聽起來像是懷疑,戚小月不悅地瞪了回去:“字我看得明白、賬我寫得明白,有沒有這個能耐,我明白、大總管明白,是你不明白。”
聽她小嘴兒叨叨念着,東方日剎只微微蹙了下眉頭:“你的病還沒好,不該亂跑。”
“我哪有亂跑?你要找,還不是找得着?”
東方日剎決意不睬她,轉向東方甫道:“甫叔,我不想見她做任何工作。”
東方甫一愣,沒想到少主如此堅持。
“跟我回西院。”一把將坐定的戚小月拉起。
“我……”她飛快抽回手臂,正想出聲抗議,不意瞥見大總管懇求的眼神,當下又將話吞回肚裏,只剩靈眸尚能迸射出火星點點,“走就走!但是請你離我……遠、一、點!”
屁股重重落在椅上,兩手往下頦兒一撐,戚小月臭僵着臉,故意不看房間裏的另外一個人,半晌才沒好氣地說:“我回來了,這樣行了吧?你可以走了。”
“你好好歇着,我差人送參湯過來。”表情依舊沉穩,東方日剎僅僅擱了話,就往門外去了。
什麼?又是參湯?連續好幾天這樣被他猛灌,早喝到上火了,這會兒脾氣爆發起來,東方日剎可不能說她心眼小、修養差,她是再忍不住了——
戚小月衝出門:“喂!你等等!”
東方日剎停下腳步,轉過身:“還有事么?”
“今天非得把話說清楚!”她右手扣上鐵臂。
東方日剎雙眉微攏:“什麼話?”
左手往腰間一叉,戚小月昂起了頸項、豎直了眉眼:“東方日剎,咱們就挑明了說吧,我跟你之間到底有過什麼?”
唇角逸了絲荒涼:“既然你不記得,就當什麼也沒有。”
這傢伙怎能如此自信,仍一口咬定是她忘了?“難道,你沒想過可能是你記錯了?或是,你根本認錯人了?”
他定定瞅着她發怒的表情,默然不答。
“大不了,咱們對質嘛!”一手拍在胸脯,戚小月豪氣萬千,“我保證,絕不隱瞞半句,如果真是我忘了,我跟你賠罪就是。”
“你不必賠罪,我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還說沒有,上次你那樣轟我出去,凶得很咧,現在又說自己無辜?哼!”秀鼻噴出輕嗤,眼珠子吊得老高。
“上次是我一時失控,抱歉。”
食指大咧咧直對着他,這時的戚小月渾忘了誰是賣身葬父的可憐蟲、誰是慈悲施恩的大善人,撂下威脅:“機會就這麼一次,沒別的了。你不說也可以,但從今以後,你甭奢望我會乖乖任你擺佈。”
她一再的誤解,終於讓東方日剎沉下了臉、硬起了半日:“我從來沒有擺佈你的意思。”
“可你有擺佈我的事實!”怒極攻心,她豁出去了,“明明我應該工作。我想要工作,你卻禁止我做這個、禁止我做那個。那好!你告訴我,這不是擺佈,是什麼意思?”
是憐。是疼惜、是捨不得……他真正的意思有千千萬萬,卻沒半項說得出口。
“瞧,不是我冤枉你吧?!”戚小月當他是默認,得理不饒人地說。
深邃的眸底閃過一抹自嘲悲意:“就算我說了緣由,又能如何?你忘了,就代表那件事對你並不重要;我說了,徒讓自己難堪而已。”
“這……”戚小月頓時語塞。
兩人就這麼相對無言,最後,是東方日剎結束了這場對談:“進屋去吧,天晚了、風大了,別再受涼才是。”
☆☆☆
可惡!太可惡了!東方日剎絕對是全天下最可惡的傢伙!
戚小月在房裏來回踱着,她的耐性向來不錯,但這幾天的生活就像現在這樣,老是讓心煩意亂蝕得一千二凈,擾得她沒半刻閑定。
這東方日剎在她腦袋裏生了根還是下了蠱?怎麼那天兩人不歡而散的情景反覆在眼前重現、忘也忘不掉?而他本人,卻在那天之後,如融雪般失了影蹤……
“走走走,你別來煩我!”雙手像趕蒼蠅似的不斷揮撥,櫻口同時急切切地叨念着,“我不內疚、不內疚、不內疚!我不擔心、不擔心、不擔心!”
話是這麼說,但——真能這麼想?
掙扎了數刻后,戚小月終於放棄:“管他說不說得過去,我只管把自個兒心裏話講清楚就對了。再這樣,我實在挨不下、挨不下、挨不下了!”
戚小月硬着頭皮、堅定意志,找東方日剎去也——
☆☆☆
陽谷主屋大廳。
“少主,江南東路的貨也遭人劫了,分明是有人衝著咱們陽谷來。”
東方日剎表情凜肅,讓人無法掂量。
東方甫不死心,犯顏再諫:“西門家已經向東南伸出利爪,少主再不反擊,只怕陽谷的聲名將毀。”
“我自有打算。”淡淡應了句,東方日剎轉向另一個人,逕自交代其他事,“明天從常州出的貨……”
公事處理完,已是近晚時分。東方甫悶悶不樂地出了大廳,恰巧碰着在外等候多時的戚小月。
“戚姑娘……”
“大總管,怎麼了?看您很不開心吶。”
東方甫點點頭,滿臉苦相:“少主聽不進我的話,始終不把事情當一回事。唉,昨兒個咱們陽谷在江南東路的貨被劫了。”
戚小月立刻想起:“被劫?和不久前洋渠那線同樣?”
“姑娘當真反應快、記性好。”說的是贊人話,老眉卻是緊擰。
“大總管別掛心,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會向東方……呃,少主說說看的。”乾笑地安慰着,她說的是“如果”。
“先謝姑娘了。”他終於微微笑了,“少主剛議完事,一個人在廳裏頭,姑娘有事找少主?”
“沒什麼,私事、私事。”說完,戚小月連忙補充道,“當然,我記得大總管這件重要事兒。”
東方甫頷首帶笑:“進去吧,我不耽擱你了。”
戚小月別了東方甫后,便往廳里去,才進門便看見東方日剎雙眼閉合,雙手揉按額角,似乎十分疲累。
呃,這是不是意味着現下並非談事情的好時機?
這一躊躇,原先的意志驀地軟了、化了。戚小月輕手輕腳地轉過身去,動作極其慢、慢、慢,想在沒被他發現前——溜呀!
“有什麼事?”
渾沉的聲音陡地自背後響起,嚇得她差點驚呼出口,氣兒猛然哽在上胸,原本微弓的身子霍地一堅。
“你會來,肯定是找我有事。”
戚小月撫了撫胸口,徐徐吐了長氣,這才緊急湊個笑臉,回身與他相對:“好幾天沒見着少主,總覺得於心不安吶!”
“你會於心不安?”他淡淡地問,目光卻是明銳。
“當然當然。”她點頭如搗蒜。只是……於心不安的是失了禮數,她可從未覺得那天有哪句話說錯了,“我是來跟少主請罪的。”
“不必了。”
“少主真是心胸寬闊,不會跟下人計較,難怪陽谷事業有成、六畜興旺……”嘰哩咕嚕一串話,戚小月說得臉不紅、氣不端,就當自個兒是為東方日剎提前寫墓志銘,嘿嘿,總不好在墓志銘里說死人的壞話嘛!?
豈料,東方日剎卻是毫不買賬,沉凝了臉,冷聲截斷:“你不是陽谷的下人,我不是你的少主。”
他的反應,害她差點咬到舌頭。
頓了頓,東方日剎繼續道:“有什麼想要的,儘管說,能力範圍內我一定幫你達成。”
這下子,她精心準備的好情緒霎時崩解,怒潮開始節節上升,眼看又將抑不住了。戚小月大口大口地拚命吸氣,就是希望別讓局面再次難堪。
瞧她的模樣,東方日剎只道是她狀況有異,連忙起前,關心地問:“怎麼了,哪兒不舒服么?”
她用力點頭,幾乎要把腦袋從頸上甩落。
“我瞧瞧。”他皺緊了眉,伸手欲搭她的腕。
戚小月立刻將雙手收在背後,“不舒服的,是心裏。”
東方日剎登時停了動作,直直看她。
“你這樣說,我聽了很不舒服。”戚小月表情凝肅起來,認真地解釋,“有什麼想要的,我自己爭取就行了。你這麼說,太看重自己,也太看輕了我。”
神容一斂,他道:“有些事,我替你完成,既快又容易。”
“這不就是了——”柳眉一擰,換她說,“你是陽谷少主,很多事在你眼裏都是簡單輕鬆,我只是個孤零零的窮酸女,很多事就是遠在天邊的奢求。”
“我不是這個意思。”又來了!她總有法子誤解他的意、挑惹他的氣。
“可在我看來,就是這個意思嘛!”糟糕了!他又讓她的笑容從甜美變猙獰。
場面再度陷入對峙——
今兒個不是來吵架的,戚小月反覆這麼告訴自己,面對東方日剎時,終於稍稍熄下火苗。她沒忘記前來尋他的初衷,小心翼翼地問:“東方日剎呀,咱們打個商量如何?”
“嗯?”劍眉微皺。
戚小月努力擠出笑花一朵:“我知道五十兩是筆很大的數目,或許要在陽谷工作一輩子,我才還得起這個錢,可是……”她吞了吞口水,“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夠離開這裏,帶着我的玉離開這裏。”
兩手緊緊箍住她的上臂,寒鐵般的神情掠過一絲倉皇:“不!無論如何,我不會讓你離開!”
這樣的他,總教她不明白。
戚小月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東方日剎,不由自主地想到她在阿爹墳前昏厥前的最後一眼,就是盈滿這樣的他;他看她的眼神,好似她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絕不容失去的陽光……
“東方日剎,你搞得我不知該怎麼做才好。”眸子莫名地泛了酸,戚小月細巧的五官全皺在一塊兒。
慘淡的笑,瞬間掠過俊容就失了蹤,東方日剎深深注視着她:“我希望你能夠留下來。”
“可是……”她輕嘆口氣,刻意讓嗓音聽來還算利落,“我總覺得,你看的並不是我,而是另一個人,那個在你心中認為是戚小月的人。”
戚小月的話,讓他震僵當場。
而她,也是無言。
當自己口中吐出這樣的話,再去回想東方日剎和她之間所有相處的點滴,戚小月驀地有了這樣的思觸,即使雪頰有淺笑晃漾,她還是禁不住酸酸楚楚的感覺在胸臆間泛濫開來,或許是動容,或許是羨慕——
東方日剎對他心目中的“那個戚小月”,應該有很深、很深、很深的感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