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宋淳化年間
春日融融,一大清早,吳興縣城內的官道上聚集了許多民眾。這天聚集在街道兩旁的並不是雲集的商販和行人,而是為了看熱鬧的吳興百姓。
一眼望去,只見大街上黑壓壓的一片人牆,大家都想湊身到前頭去,好瞻仰辭官回鄉的中書丞相周濟民的風采。
丞相哪!平常人要修幾百年的福分才見得到這樣一位高官,周丞相任官期間勤政愛民,政績是人人有目共睹的,此番他辭官告老回鄉,雖不再是位高權重的官老爺,但人們對他的尊敬與景仰卻絲毫不減。
周濟民是吳興縣人,十八歲中舉人,殿試第一,吳興人的口中老早就流傳了這位吳興才子的事迹。
寒梅從小就聽家裏的奶娘和長輩講述這位丞相幾乎有點被神話的故事,這次周丞相辭官回到吳興,她老早便央求父親帶她出來大街上迎接這位吳興傳說人物的歸來。
“阿爹,人好多喔!”寒梅拉着父親的衣擺,在擁擠的人群中,困難地踮起腳尖想看看傳說中的主角人物究竟到了沒有,無奈她幼小的身軀根本擠不過大人,反被人潮給擠的有些氣悶。
“叫你不要來,你卻不聽話,現在知道人擠人的難過了吧!”寒文嘴裏念着,卻仍將女兒一把抱起,讓她坐在自己的肩上,好避開人群的推擠。
寒梅坐在父親的肩膀上,霎時高人一等,感覺空氣新鮮了許多。又問:“阿爹,丞相才子怎麼還沒到啊?我們等好久了呢!”她可不希望等了老半天卻連丞相人影也沒見到,這樣她的計劃就泡湯了。
寒文皺着眉抱緊女兒亂動的身子,低喊一聲:“寒悔,你再像只毛蟲一樣的動來動去,爹就不讓你坐肩上了。”
寒梅哪裏理會寒文的威脅,仍東張西望地望着四下,“阿爹,你幫我看看大毛、阿牛他們有沒有在附近?”
寒文直覺有異,張望了下四周,問道:“你們又在打什麼鬼主意?”以寒梅“前科累累”的紀錄來看,寒文不相信女兒此時腦袋裏沒在動什麼歪腦筋,尤其她又提到她那票狐群狗黨的“兄弟”們,他不得不防賊似的注意女兒的舉動。
“哪裏有啊!阿爹你別瞎猜,”寒梅摟着父親的脖子,眼尖地望見街道一角幾個鬼祟的小人影,她眯起眼,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呵呵,一切就看她的吧!
城門在雞啼時便已大開,又過了些許時候,一個更夫打着梆子,鏗鏗鏘鏘從西北郊道的方向衝進了吳興城。
“丞相老爺到啦!丞相老爺到啦!”
他的報訊讓守候一旁的人群為之沸騰。大批的人群往城門口移去,寒文在女兒的驅使下,亦帶着寒梅往人潮的集中點移步。
只見數輛樸素的馬車緩緩進了城,馬車上載的不是金銀珠寶,而是一冊冊的書籍!
馬車在熱情群眾的包圍下,無法繼續前進,車夫見狀,向馬車內的主人說明了情況。
“老爺?”車廂內,一位氣質雍容的婦人出聲問道。
周濟民搖頭笑道:“沒辦法,只好出去見見百姓們,否則大概回不了家門了。”
“我們明明交代不讓回鄉的消息走漏,不知是誰又把風聲泄漏出去?”周氏不禁皺眉道,他們一家早商議好了輕裝簡車的回鄉,不希望引起太大的騷動,還特地趕了個大清早,想趁縣城門一開就進城,省得遇見這般盛大陣仗,免得又傳到京城去,引起讒言的攻擊了。
周濟民不以為意地笑道:“夫人,你們擔心太多了。皇上雖然年邁,但心底還是清楚的,咱們既已離開那官場是非之地,也就表明了無意再捲入權力的爭奪,不會再有人來打擾咱們平凡的老百姓生活,你們就寬寬心吧。”他笑着安撫妻兒,說罷,便掀開布簾,走下馬車。
群眾看到周濟民下了馬車,紛紛圍繞在一旁,卻又不敢太過造次。
周濟民五十來歲,頭髮卻已花白,看起來像個年老而有威信的長者。他朗聲向群眾道,“各位鄉親,在下此番回鄉,承蒙如此盛大的歡迎,實在不敢當,能否請大家讓個路,讓在下疲倦的家人返家休息?改天周某定再另邀請位到寒舍小敘一番。”
群眾聞言,紛紛向兩旁退去,留一條路讓周濟民一家通過,馬車終於能夠繼續行走。周濟民上了車,坐在車前,一一與列道歡迎的民眾們打招呼。
寒文憑着高大結實的身軀,帶着女兒擠到前頭看熱鬧。眼見馬車就要經過他們,寒梅突然道:“阿爹,放我下來,我要小解。”
寒文聞言,連忙將女兒放下。望了望附近,到處都是人,要到哪裏去小解啊?這女兒從小就會給他惹麻煩,偏生她娘又只留下這個禍胎。
“到巷子去,那兒沒人。”寒文催道。
寒梅不讓寒文跟,笑道:“我去去就回來,阿爹你別亂跑,否則回來找不到你,我可不管。”
說完便一溜煙的鑽出人群,快得讓寒文來不及反應,只隱約有股不好的預感。
寒梅一離開寒文的視線,便跑離人群聚集的地方,準備她的計劃;事關以後他們誰當老大,她是只能成功不許失敗,否則以後她就得聽那隻笨牛的命令了。
周濟民一家的馬車在民眾夾道的歡迎下,只得以緩慢的速度往前移動。
寒文也看到辭官的周丞相,還跟他握了握手,心想女兒沒福氣,偏在這時候要小解,殊不知寒梅正計劃着一個足以令他將她禁足十天以上的壞事。
好個容易脫離了人群的包圍,馬車速度稍稍增快,不料路口卻突然衝過來一個小孩,嚇得前頭的馬匹揚起了前蹄,差點踏死衝過來的孩子,幸虧馬車夫及時控制住馬匹,那孩子才沒慘死馬蹄之下。
寒梅差點沒被嚇死了,這怎麼跟她計畫的不大一樣?慘了,這下不被阿爹罵死才怪。
才剛坐進車廂中的周濟民又鑽出來。“怎麼回事?”
“老爺,這孩子剛剛突然衝出來,嚇着了馬兒。”車夫答道。
看見跌坐在地上的孩童,很快便了解發生了什麼事。他連忙下車問道:“孩子,你沒事吧?”伸手想扶起寒梅。
寒梅愣愣地任周濟民將她扶起,而腳踝傳來的刺痛讓她低呼出聲,“好痛。”
周濟民低首一看,發現他的腳踝紅腫了一大塊,連忙將他抱進馬車,喚兒子道,“訪煙,快幫這孩子看看。”
周訪煙正覺得奇怪,見是個孩子,戒心也減了一半,看見他腫得有如饅頭大的腳踝,連忙拿出一瓶藥膏來。
“恐怕是扭到了。”他脫下寒梅的鞋,將藥膏抹在他腳踝上,慢慢地替他推拿。
周氏見突然出現一個眉清目秀的孩子,又看她因怕痛而皺起的小臉蛋,憐惜之心大起,不禁問道:“小姑娘,你打哪兒來的,怎會突然衝到馬車前呢?”
小姑娘?這明明是個小男孩呀!周濟民和周訪煙同時在心底產生了疑問,周濟民看向池的夫人,周訪煙則停下推拿的動作,仔細審視起眼前的孩童來。
真是個女娃兒!只怪她一身男孩裝扮,略嫌英氣的兩道眉將她的性別給混淆了,況且又是個小孩子,不能怪他先前的錯認。
“你為什麼一直看我?”寒梅睜着骨碌碌的一雙大眼,也盯着眼前的少年看。她沒有聽見周大人的問話,大大的眼睛裏只映人一個人的身影。
“你叫什麼么字?”周訪煙不答反問。
“寒梅。”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姓寒?這姓倒是少見。
周濟民與妻子面面相覷,覺得兒子的舉功有點奇怪,決定在一旁看他究竟想做什麼?
“寒梅,我叫周訪煙,訪是訪客的訪,煙是煙霧的煙,記清楚了嗎?”他溫柔地笑問。
“我為什麼要記清楚?”她直率地問。
這正好也是周濟民夫婦的疑問,訪煙在打什麼算盤?
“因為我已經記清楚你的名字了,所以你也要記住我的才公平。”他一副理所當然地說。
“喔。”寒梅似懂非懂。
周訪煙笑了笑,轉向他的母親討了根釵子,插進寒梅束起的發中,引來周濟民夫婦的驚訝不已。
訪煙可知他在做什麼?將髮釵插進女孩的發中,可是意謂着他已選定這名叫寒梅的女孩為他的妻!
他看起來不像在開玩笑,但,也太快了吧?他們不過是初次見到這名女孩啊,連她的身世背景都還不知道呢!
“你為什麼要把釵子插在我頭髮里?”寒梅有點不舒服的想將釵子拿下來,順口一問,又正好問出了周氏夫婦心底的疑問。
周訪煙繼續為她做推拿,並不阻止寒梅拿下釵子,只道:“以後你會知道的。”事實上,他也不甚明白自己的舉動,會這麼做,有泰半是因為一時的衝動。
以後?周氏夫婦又對看了眼,那是否代表他們得去把這女孩的底細打聽清楚了?
“寒梅,你還沒說你怎麼會突然衝到馬車前呢?”周濟民一臉慈藹地問。
寒梅正忍痛看着周訪煙推拿她的腳踝,忽然聽周濟民這一問,連忙抬起頭來,臉上浮現心虛。
周濟民沒錯過捕捉她臉上的異樣神情,“別怕,你看伯伯像是壞人嗎?”
寒梅低首,心思百轉,正對上周訪煙的注視,猛地心驚,她誠實地說出與同年玩伴們的打賭。
“周老爺,您別生寒梅的氣,寒梅才敢說。”
平常十句話有九句是謊話的寒梅,不知怎的,面對周濟民一張慈藹的臉孔,競連一句假話都說不出來,而這個叫做周訪煙的,那一雙眼直直地盯着她瞧,瞧得她亂心驚一把的,她相當明白此時絕非說謊的時機。
不過看周濟民這麼和藹可親,應該是不會跟她計較才是。
“你放心說吧,周伯伯絕對不生氣。”周濟民保證道。
宛如得到免死金牌,寒梅說出她的“計劃”:“我想拿一撮周老爺的鬍鬚——”
“大膽!”
周訪煙的大聲訓斥,嚇了寒梅一跳,連忙將身子一縮,忽略了他眼中的一絲戲謔。
“訪煙,你嚇着人家了。”周氏將寒梅摟到懷裏,不滿地看向兒子。
“無知小兒,你可知你冒犯的是什麼人?”周訪煙不理會母親的責難,冷臉對寒梅道。從一開始見到她,就覺得這個寒梅實在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只不過是一撮鬍鬚,有什麼關係。”周濟民倒不惱怒。
“你們會把她寵壞。”周訪煙有此預感。
“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周濟民一笑,不理會兒子,轉對寒梅道:“小丫頭,你要伯伯的鬍鬚做什麼呢?”
寒梅囁嚅地望了周訪煙一眼,她知道自己這次的玩笑是開得過分了些,但是若拿不到東西,日後怎麼在大毛、阿牛他們面前抬起頭來?
這餿主意雖不是她出的,但既然允了,她就得做到才行。
思及此,她鼓起勇氣,略過周訪煙責難的眼神,撒嬌的對周氏夫婦解釋鬍鬚的“用途”,聽得周訪煙是頻頻搖頭,開始後悔方才將她“訂”下來的舉動。
原來只是要一個“證明”而已,那麼有沒有鬍鬚其實部無所謂,因為只要能夠證明寒梅確實完成了她的“任務”就可以了。周濟民樂得對寒梅道:“小丫頭,我看你先隨我們到家中坐坐,稍後再讓訪煙送你回家去吧。訪煙可以代替他的寶貝鬍鬚當“證明”。
寒梅聞言,急得大叫:“不行啊,周老爺,寒梅不敢要您的鬍子了,寒梅自己回家就可以了。”
開玩笑,如果讓阿爹知道她做了什麼,不被他訓一頓才怪。
周訪煙看出寒梅的畏懼。笑道:“孩兒遵命。”
寒梅一聽,瞪了周勸煙好幾眼,這王八烏龜蛋,怎麼老是壞她好事?
周訪煙哪裏理會寒梅殺人的目光,明白她的不願,他笑道:“你是要讓我送你回去,還是要讓你那些‘兄弟’們笑你任務失敗呢?”他料定寒梅生性倔強高傲,定不肯受人嘲笑。
不料寒梅卻道:“男子漢大丈夫,有什麼苦不能受,被笑笑又有什麼關係?,”這話是阿爹整口掛在嘴上念的,她只是依樣畫葫蘆。
“說的好,說的好,”周濟民為寒梅有骨氣的話開懷。
如果朝中多一些像這孩子的朝臣,朝政又何至於敗壞至此?
周訪煙笑了笑,不再搭腔,倒是周氏夫婦好奇地問了寒梅許多問題,包括她的身世背景,家住何方等等。
寒梅初有遲疑,但直覺告訴她周家人不是壞人——除了那欺負她的周訪煙以外,於是也敞開心房,嘰嘰咕咕的與周氏夫婦聊起天來。
吳興在太湖水鄉,河渠密佈,馬車經過一座白石大橋時,寒梅驕傲地說:“這座橋是我阿爹建的哦!”
周氏夫婦對望一眼,驚異地問:“寒梅丫頭,你阿爹叫什麼名字啊?”
“我阿爹叫寒文啊。”寒梅笑道,從小她就跟着她爹東西奔波,她爹是蓋房子的高手,“蘇州很多有錢人家都是請找阿爹去幫他們蓋房子的哦!”
小小年紀的寒梅不知道她爹是大宋有名的園林造景師父,只道她爹能幹,既會建高塔、造橋,又會版築建屋。
周氏夫婦聞言,相視一笑。京城多少豪宅華第都是出於寒文的設計,但許多年前便聽說寒文引退,不再為官家造園,誰知道這造園大師竟會隱居在吳興這江南小城呢?恐怕他們未來還有可能成為親家,這寒梅的爹,真得找機會見上一見了。
正當寒梅被帶往周家作客,這頭,寒文心急如焚的在大街上四處找尋女兒的蹤影,但東找西找、幾乎找遍了每一條巷道,就是看不到他那鬼靈精丫頭的影子,生怕女兒被拐子捉去賣了。
原本寒梅說要去小解,要他在街上等,他等到看熱鬧的人群都散光了,寒梅卻還沒回來,他才忙四處尋找。找了一個上午都徒勞無功,寒文只好安慰自己女兒可能先溜回家,並不是出了什麼意外,這才憂心忡忡地回家。
一回到家,已過晌午,見寒梅未歸,寒文隨即令家人僕役到處去尋找,自己才要踏出門,就聽見僕人喊道:“員外,小娘子回來了!”
那喊話的僕人剛要撐船出去找小主人,誰知船還沒解纜,遠遠就見到一艘小船從河渠那頭搖過來,仔細一看,坐在船頭的不正是他們家的小祖宗寒梅。
原來周家留寒梅用過午膳后才讓周訪煙送寒梅回家,寒梅雖千萬個不願意,但也想不到該怎麼回絕。吳興城不大,附近她熟得很,遂讓周家的船夫搖船從渠道送她回寒家。
江南水鄉到處都密佈構渠水道,事實上往來的居民多以乘小船往來,水道上的交通是相當頻繁。
寒梅坐在船頭,遠遠就瞧見她阿爹站在她家小碼頭邊等她,還沒近看就感覺得到他的怒氣。
寒梅皺眉,轉對身邊的人道:“你說你會幫我跟阿爹說,不會讓我被他打,可不能說話不算話喔。”她不得不向周訪煙求助,免得待會兒死得太難看。
周訪煙順着寒梅的視線望去,看見不遠處的碼頭上站着一堆人,其中一名黑漢子正怒氣騰騰的望着他這條船,他隨即明白寒梅跟他低聲下氣的原因。
笑了笑,沒回答寒梅的話,他轉身吩咐船夫道:“將船停在那碼頭邊。”
船夫答應了聲,熟練地將小船停在主人吩咐的地方。
船才靠岸,寒文便大步上前,將寒梅從船首抱了起來,威嚇喊道:“寒梅!”心裏卻謝天又謝地:幸好女兒平安無事,否則他怎麼跟死去的妻子交代?
“訪煙哥哥,你快幫我解釋。”寒梅怕被處罰,向佇立一旁的周訪煙求救。
寒文這才注意到送女兒回來的少年,是一張沒見過的生臉孔,“你是?”
“他是周丞相的公子啦。”寒梅插嘴道,希望轉移父親的怒氣。
寒文本是極好客熱情的人,聽周訪煙這麼一說,想也知這是女兒打擾了人家,連忙邀周訪煙到家中,令僕人奉茶。
附近的鄰居聽說寒家來了一位貴客,全過來寒家想見見貴客,順便湊湊熱鬧,沒幾下子,寒家客廳便被擠的水泄不通。
周訪煙見狀,笑了笑,寒暄了一下便告辭。這裏的人比京里的人熱情又直率多了,也許回到爹的故鄉居往,是挺不錯的主意。
“啊,這麼快就要走啦!”寒文不掩遺憾地道。才剛和這少年聊得愉快呢,吳興這地方什麼都好,就是識字的人少,難得遇上一個健談多學的人,才打算好好聊聊,誰知他這麼快就要告辭。
“寒伯父,家父家母隨時歡迎您到家中小敘。”
“好,好,謝謝你送寒梅回來,改日我定帶寒梅到府上賠罪,小女不懂事,給你們添麻煩了,真是不好意思。”寒文爽快地道,轉頭又喊:“寒梅,還不來送周少爺回去?”
寒梅早巴不得周訪煙快點離開,聽到寒文喊她,她連忙答應了聲,大步地跑出來,送周訪煙到屋舍后的泊船處。
周訪煙踏上小船,寒梅在寒文身後睨着他,他微微一笑后,令船夫開船,小船逆着水流往上游搖去。
說來也巧,寒家與周家依着同一條水道而建,周家在上游,寒家在下游。水道引進的是太湖與長江的水。
初來水鄉的頭一天,他便有預感將會愛上這塊土地,這是什麼道理呢?
或許源於他體內流有與他父親相同的血液,那是一種對於土地不可錯認的鄉愁,抑或是……
視線被一株江邊的梅樹所吸引,他噙起笑意,帶了點高深莫測。
上回寒梅闖禍,寒文念在愛女平安回來,又念在寒梅的腳受傷,對寒梅除了口頭教訓幾句,罰她禁足半個月以外,並沒有嚴厲的責罰她。
這一日,寒梅的禁足令尚未被取消,還被強迫在房裏學習刺繡,吳興盛產絲綢,家家戶戶幾乎都會紡紗刺繡,每個吳興女兒都有一手好綉工;獨獨寒梅對女紅不拿手,天天只吵着要和阿爹去搭橋蓋屋。寒文實在擔心以後寒梅會找不到好婆家,趁着這幾日寒梅較安分,請來幾位擅長女紅的女孩兒陪寒梅綉紡紗。
寒梅的閨房內,大清早便擠進了三、四個十三,四歲的少女,個個都大寒梅好幾歲,寒梅被圍在她們之間,心不甘、情不願地操起針線,綉不到半個時辰便滿頭大汗,想溜又溜不掉,苦不堪言。
看着幾位少女邊談笑便刺繡,寒梅不禁開口道:“姐姐們,我們這幾天都窩在房裏刺繡,腰杆子都快挺不直了,今天就讓人家休息休息嘛!”她可憐兮兮地哀求。
少女們聽寒梅這麼一說,面有遲疑地湊近看寒梅面前的綉品,皺眉道:“寒梅,寒老爺交代我們至少要看着你綉完一幅才能讓你出去呢。”
寒梅綉了好幾天了,一朵牡丹花才綉出一片葉子,速度實在慢了點,而那綉工……望着糾在一團的線,她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比較不會傷人心。
“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生來手笨,要是我有你們那麼巧的一雙手,要我天天坐在繡房裏我也坐得住的。”寒梅跟手上的針線奮戰了好一會兒,終於放棄投降。
她不懂阿爹為什麼一定要她學女紅,她又不打算靠女紅吃飯,學了也是浪費時間。
“寒梅,你就多擔待點吧。”除了這樣說,少女們對寒梅實是愛莫能助。
“唉,辜負春光呢!太湖邊的桑樹都發了嫩芽,姑娘們為什麼還要把青春浪費在針線上,應當趁着春光好,尋個好兒郎,配成雙。”寒梅乾脆丟下針線,戲弄起房內的少女們。
年輕的少女們被小公子打扮的寒梅逗的咯咯笑,拿起帕子搔她的臉,笑道:“寒梅想尋個好兒郎配成雙了,待會兒我們告訴寒老爺去,要他趕緊幫你備嫁妝。”
寒梅被帕子搔的癢,連忙躲開。少女又合起來鬧她,她一跺腳,道:“不跟你們玩了。”她扮了個鬼臉,蹦蹦跳跳的鑽出房門,直接往屋后泊船的地方跑去。
少女們見狀,暗叫糟糕,放下手中的綉巾,也追出門去。
寒梅一心要自由,拔腿便跑,小小身子極會亂鑽,不一會兒便到泊船處。見沒人在船上,解了一艘船的繩纜,拿起竹篙用力一撐,便將船撐離岸邊,順流搖船而去,待少女們追到岸邊,已追不回寒梅。
寒梅朝她們咧嘴一笑,隔水喊道:“姐姐們繼續在閨房中綉鴛鴦,妹妹我獨自去覓個好兒郎。”
獃子才整天待在房裏繡花。
“寒梅,你回來!”少女們不死心地喚道。
“姐姐要跟我去覓兒郎,我就把船搖回去。”寒梅眉開眼笑地說。
少女聞言,芙蓉頰一紅,看着寒梅撐船遠去,只好在岸邊跺腳。
被禁足近半個月的寒梅此刻宛如脫韁的野馬,呼吸着瞪違十餘日的自由空氣,讓她高興的差點沒將小船撐歪,與河道上往來的船隻擦撞,幸虧她反應快,急忙將船撐正,否則難保自己不會被撞下船,掉進河道里。
吐了吐舌,和船老大打個招呼,她暗叫好險。
將船撐到玩伴阿牛家的屋后,停在岸邊,她拿着長竹篙輕輕敲打屋樓的窗子,叫道:“阿牛,阿牛,一塊去玩吧!”
鬼叫了老半天,窗子那頭卻沒有人回應,她正覺得奇怪時,阿牛家走出來一個胖婦人,是阿牛的母親。
“寒梅,是你呀。”她還當是哪家的野孩子在鬼吼鬼叫呢。
糟糕!“牛大娘……阿牛不在呀?”
“阿牛一大早就去學堂啦。”牛大娘答道。
“去學堂?”城裏幾時有了學堂,她怎麼不曉得?
“是啊,以後我們家阿牛可是要考狀元的。”牛大娘得意地說。
“考狀元?”寒梅在心底吐了吐舌,不是她看不起阿牛,只是……有可能嗎?阿牛怎麼看都不像一塊讀書的料。
“是呀,我說寒梅呀,你年紀也不小了吧,這年紀的女該誰不乖乖在家裏學刺繡,哪有人整天和男孩子玩在一起!不是大娘愛說你,實在是女孩子家該規規矩矩的在家學刺繡,省得——”
“牛大娘,既然阿牛不在,那我就不打擾了。”寒梅打斷牛大娘的話,逃難似的開溜,再聽下去,怕她耳朵不長繭才怪。
寒梅最怕人在耳邊嘮叨不休了。
阿牛找不着,寒梅又順着河道一個一個玩伴的找下去,誰知道大毛、狗蛋、二楞子、小冬瓜這些傢伙全沒一個在家。一問之下,才知道幾乎所有孩童都被送到城裏新設的學堂去習字讀書了。
吳興這地方本來是沒有學堂的,除了少數有錢人家家裏曾請西席以外,大多數的居民都是不識字的;而即使有少部分人識字,也絕不是女性。這個傳統縣城的人多抱着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觀念,女子都早嫁,媒婆講親注重的是誰家的姑娘繡花銹的好、能做家事,而非誰家的姑娘識字。
寒梅自幼生長在吳興地方,亦不認為女子不識字有什麼不好,只是她生性活潑,要她長時間坐在房裏縫縫補補,等於是要她的命。
但是自從周濟民這掛冠回鄉的丞相來到吳興后,為吳興地方激起了一股求才求學的風潮、人人都希望家裏能出一個才子,科舉及第,好光耀門楣,是以在周濟民回鄉不久后,縣官與民間便合力辦了一個學堂,從外地聘來一位塾師,大家都爭相將孩子送到學堂就讀,期盼有一天家中也能出一位狀元郎。
學堂暫時借用城內一間廢宅,打理過後,倒也有模有樣。
寒梅問了學堂的所在,便興匆匆地前往。到了學堂前,見到玩伴們和許多城中的孩子聚在裏面讀書,搖頭晃腦的念一些“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之類的怪文章。
她在窗口偷瞧了會兒,忍不住也跟着搖頭晃腦念了起來。不曉得在念什麼東西,念到有點困,竟在窗子下眯起眼,打起瞌睡來,意識渾沌前,寒梅依稀記得待會兒回家,要叫阿爹也讓她來學堂里讀書。
“不行!”當寒梅向寒文要求要入學堂讀書時,寒文想都不想便一口回絕。
“為什麼不行?”寒梅氣的跳腳!
“因為沒有姑娘家上學堂的。”寒文答得理所當然,想不透女兒怎麼會想進學堂念書,她又不是個靜得下來磨墨寫字的人。
寒梅的玩伴都進了學堂,事實上光為這點,寒梅就有足夠的動機想進學堂。
“學堂有規定姑娘家不能進去嗎?”寒梅不死心又道。
寒文想了想才說:“似乎沒有。”
“既然沒有,那為什麼不讓我進去?如果當姑娘家就不能讀書,那我不當姑娘了,我要當小夥子。”寒梅說的理直氣壯。
“這……”寒文為難地看着天真的女兒,伸手將她抱在臂上。這孩子的個性倔強的像頭牛,他該怎麼跟她解釋她的想法不適合這個社會既存的傳統?都怪她娘死的早,他又沒時間管她,她今日會有這樣的想法,他該怎麼矯正?
寒文面帶愁容地望着一臉倔強的女兒,寒梅的話問進了他的心底,他也不曉得為什麼傳統觀念,女兒就不能上學堂習字讀書,他只曉得一旦順遂寒梅的要求讓她習字,以後想將她嫁出去,就會變得更加困難棘手,搞不好漂漂亮亮一個女兒會變成滯銷的老姑娘。
寒梅不懂寒文心底的掙扎,她摟住父親的頸子,撒嬌道:“好嘛好嘛,阿爹,讓我去吧,保證不辜負你,讓我去才能繼承你的衣缽呀。”
“這……”寒義仍猶豫不決。
在一旁作客的周家人可看不下去了!
“如果寒梅只是要識字的話,我可以教她。”周訪煙淡淡地開口。
寒家父女聞言,同時轉過頭來看向正慢條斯理喝茶的周訪煙,他們差點忘了家裏還有客人。
“你要教我?”寒梅不甚樂意地問,希望是她聽錯了。
寒文聽周訪煙這樣講,不想答應卻又不好拒絕,遲疑了會,寒文放下寒梅,走到周訪煙身邊低語道:“不怕你們笑,實在是我擔心寒梅若再習字,可能會更難找到婆家。”
一旁的周夫人低笑出聲,笑道:“寒老爺,這你儘管放心,寒梅絕對不會因此找不到婆家的。”
“啊,為什麼?”寒文不解。
周濟民笑笑地道:“如果寒兄你不嫌棄我們家訪煙,我保證寒梅即使識字也不會嫁不出去。”已經暗示的夠明顯了吧,說他們是來提親的,可一點都不為過。
經周濟民一點,寒文總算恍然大悟。他一擊掌,笑道:“好,就這麼說定,寒梅要識字,就讓訪煙教吧!”
寒梅聞言,不禁睜大了眼,看着眼前這個第二次來她家作客便聲稱要當她夫子的少年。
對上他的眼,她不避諱的直瞪着他看。
周訪煙看着寒梅稚嫩的臉孔,溫文地笑了笑,不置一口語,一掃眼也望見她握得死緊的拳頭。
好,既然他們就這麼說定,她倒要看他究竟有多大能耐,不過長她幾歲,便聲稱要當她的夫子,好大的海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