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半夜12：36。

計算機屏幕閃爍，室內充斥寂寞藍光。

米夕梨深吸一口氣，然後嘆氣，她不知道這次的專欄該寫些什麼，桌面上打開的word檔案跟她的腦袋一樣空白。

突然手機響起，她慌忙地找着，總算讓她在地毯上的某個角落找到，她立刻接起。

「Baby，I'msorry。」是楊思彥的聲音。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她口氣溫柔，比他更想說對不起。

「因為現在才打電話給妳。我回到三藩市后，學校里突然有些事情要處理，妳應該不會生我的氣吧？」

她坐回計算機前，移動鼠標開啟MSN，她真正想見到的那個聯絡人卻不在線上。

段尹亮大概睡了吧？

那時她推開他，他沒說什麼，便逕自離開了她家。她獃獃地望着一室凌亂，不曉得該怎麼收拾起，只有坐在計算機前發獃，過了半個小時，他又按門鈴，拿了剛才去家樂福買的薄被和枕頭給她，說這個季節的晚上仍有些涼，不蓋被子會感冒。

就這樣，他沒多說什麼，又告別離去。

他走了之後，她攤開被子放在沙發上，聞到一股嶄新的味道……

「嘿，妳現在在幹麼？」楊思彥發現她好像不太專心。

米夕梨慌了一下，迅速把目光從沙發上移回計算機屏幕。「沒啊，我在工作。」

「在趕稿嗎？那我還是不要吵妳好了。」他知道她一定會跟他說，沒關係，跟他聊天比工作重要。

「嗯，好啊。」她現在整個感覺都好亂，不適合跟他講話，因為心虛，又趕緊補上一句：「晚點我們再聊好不好？」

咦？今天怎麼不一樣？「喔，好啦。」

他的聲音聽起來心不甘情不願，她很想再跟他說個兩句，可是手機傳來有插撥的聲音。

「先這樣了，拜。」她先掛了電話。

馬上切換過來，她急急地餵了聲，聽到對方的聲音后，她騙不了自己，真的有點失望。

「阿梨啊，妳晚上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正在跟那個男的講話，妳不要生氣喔！」是姚京京打來解釋。

「我沒生氣。」她早就知道了，要生什麼氣？

「那妳的聲音怎麼聽起來不是很開心？」

「沒有啊。」她要怎麼說？說她今天差點葬身火窟，說當她打電話給最好的朋友尋求安慰時，朋友正在跟人情話綿綿嗎？

「說嘛，幹麼這樣？妳怪怪的喔！」

「真的沒事啦！」她不想說。雖然她清楚自己此時是愉悅又充滿期待的，但是另一方面，罪惡感不停蔓延。

「妳不跟我說，要跟誰說啊？」京京不愧是她的好友。「妳很明顯就是有心事嘛！」

我今天被一個男人吻了……

「我真的沒事。」米夕梨態度相當堅決。

既然她堅持不說，京京也覺得沒什麼意思，乖乖地掛了電話。

放下手機，米夕梨突然知道這期的專欄要寫些什麼了。她關了MSN，帶着混亂低落的心情開始工作。

開完會，段尹亮沖了杯即溶咖啡，十二樓，陽光穿透落地窗，他端着杯子，看窗外景色。

有人從後面拍拍他的肩，他回頭，是董事長，他頷首微笑。

「荷蘭人愛死你嘍，還指定晚上要你帶他們去找樂子。」董事長半開玩笑半警告着。「如果你帶他們去那種貴得要命的聲色場所，費用你自己出一半。」

「我是那種人嗎？幹麼一早就講笑話給我聽？」

「看你心情好象不太好，我才故意繞路來跟你說說話啊。」

「有嗎？」段尹亮顧左右面言他。

「好啦，沒事就好，算我雞婆。」還嘴硬？早上經過段尹亮的辦公室，明明看見他臭着一張臉地瞪着計算機。

「你突然這麼關心我，我會怕。」段尹亮哈哈笑着，往辦公室走。

在黑色皮椅上坐下，他的視線又落在計算機屏幕上。近來他常掛在「寵愛」雜誌的網站上，要是被他人看到，或許又要懷疑起他的性向。

屏幕上是米夕梨今天剛發表的文章——

原來：寂寞會讓人無所適從。

原來，寂寞會讓人犯錯。

你可以牽她的手，你可以親吻她，你可以和她睡在一起：

你可以深情凝望，你可以感動她，你可以陪她看着夕陽：

卻沒有辦法對自己撒謊。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為了寂寞而犯的錯是可以被原諒的。

因為每個人都可能犯這種錯，

都知道，那種騙不了自己的感覺並不好受。

接下來的文章內容就和米夕梨平常的風格一樣，辛辣嘲諷又帶着獨樹一格的幽默。可是段尹亮卻感覺得到，這段序一言才是她真正想要說的話。

董事長早上沒看錯，他今天的確心情不佳。

在衝動的一吻后，幾天來，他撥米夕梨的手機，都是沒人接聽的狀態，總是響了十聲，就自動轉到語音信箱。用E-mail轉寄了不少網絡笑話給她，也是一點迴音也沒，好像石沉大海。

那天，他吻了她，她攬上他的頸項，她身體的熱度經過嘴唇完完整整地傳給他，情況美好而混亂着，誰都可以感覺到當時的氣氛一觸即發。可是沒幾秒，她推開他，好像一切都沒發生過。

他當然要為自己的失控負責，所以去為她買了暫用的寢具之後便默默離去，想給她時間思考。可是她也沒必要躲他躲得那麼徹底吧？連MSN上都看不到她的人影。

他悶了兩天，今早又看到這篇她新發表的文章。他下想對號入座，可是很明顯地，她是在指那個吻是個錯誤，是因為寂寞而不小心犯的錯，是氣氛造成的，而她正在後悔着。

段尹亮好生氣，難道他為她所做的一切，她都沒半點感覺嗎？他覺得自己好象被耍了，無論怎麼想心情都很差。

手機響起，他只好先將此時的情緒暫且忘記。

「段先生，你好。」是「寵愛」雜誌的主編，她的聲音聽起來一向客客氣氣的。「希望沒有碰到你正在忙的時候。」

「不忙，是妳打來的，我就會剛好有空。」不久前，主編主動聯絡他，想邀請他幫他們的新書做宣傳，他客氣地拒絕了，可是主編一直不死心。

「呵呵～～你就是這麼會講話，難怪我總是無法捨棄你這第一人選。」她老早就很欣賞段尹亮了。「上次說的那件事，我想請你再考慮一下。」

「我說過了，我只是個業餘作者，寫文章只是興趣。並不是我不想幫妳這個忙，而是參加新書發表，我怕日後會影響到我的正常生活。」

「你的確有一定程度的影響力，所以我才一直力邀你呀！以你跟米夕梨針鋒相對的論點，一定會讓發表會很具衝突感、很有看頭。」

她是新時代的女性，不僅有鑒賞文章的眼光，更有做生意的頭腦。反正，她是非要段尹亮不可了啦，以他的名氣，不用說一定可以讓米夕梨的新書大賣。

「嗯……」聽到那個他難以拒絕的名字，段尹亮考慮了一下。「米夕梨本人知道妳找我出席她的新書發表會嗎？」

他本來說什麼也不會考慮的。除了文字，他從不暴露自己，就是怕媒體找上他，他對當個公眾人物一點興趣也沒有，甚至很排斥。

可是，現在情況不同了，他喜歡米夕梨，他想幫她這個忙，而且她現在躲他的行為讓他很不爽，他要找機會氣氣她。

「不知道，我還沒跟她說，怎樣？你想跟她見個面，先培養培養默契嗎？我可以馬上安排。」感覺到段尹亮有點心動，主編立刻卯起來使勁推。

主編不知道的是，在米夕梨第一次在他網站留言時，他要到米夕梨的e-mail后，他們就已經見過彼此了。在那個下着大雷雨的午後，他們見了第一次面，而且還進行到關係曖昧不清的地步。

「如果她本人親自邀我參加，我會認真考慮。」哼！米夕梨，我看妳這次要往哪兒躲。

「真的嗎？你真的會『認真』考慮嗎？」邀了這麼多次，他第一次說要考慮，主輯開心得不得了。

「我會的，如果米夕梨夠誠懇的話，我義不容辭。」段尹亮在心裏偷笑。

「我馬上要她打電話跟你連絡，你什麼時候最有空？」真沒想到這個鐵齒的段尹亮今天那麼好溝通，主編感覺受寵若驚。

「我最近比較忙，荷蘭的客戶來台灣，公司要我負責招待。不過，妳可以要米夕梨試着打看看。」

「你剛才說只要是我打電話給你就有空，怎麼米夕梨要打給你，你就突然開始忙了？」說詞前後矛盾喔。

「我跟她又不熟。」報復性的，他說了這麼一句，總算稍微有扳回一城的快感。

手機鈴聲響起，喚醒淺眠的米夕梨，她翻過身，半瞇着眼看清楚來電顯示，確定是熟悉的號碼才安心接起。

「喂，怎麼那麼慢才接？妳有躲電話的嫌疑喔！」是編輯依依。

真的是什麼事都瞞不過她聰明的編輯。「我哪有？正在睡覺啦！我稿子不是準時交了嗎？」

「就是太準時了，我覺得很恐怖。」可憐的依依，平常被米夕梨騙到怕了。

「妳不是要打電話跟我聊天的吧？我正在睡覺耶！」米夕梨開始打呵欠。

「今天交的文章跟妳平常的風格不太一樣，感覺很無奈、很傷感，我滿喜歡的。」雖然她們是工作上的關係才認識，卻因為工作性質特殊，她比任何人都了解米夕梨。

「謝謝。」聽她這麼說，米夕梨有些感動。

那篇文章是在思緒非常混亂的時候寫下來的，她是在自省。

兩天來，她躲着段尹亮的電話，不開MSN，收到他的e-mail當作沒看見，是因為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也不知道怎麼面對自己。

楊思彥除了失火的那天慢了點才打電話給她，除此之外，溫柔語氣還在，噓寒問暖也沒少，他並沒有改變。

變的人是她。

她發現楊思彥的甜言蜜語，比不上段尹亮的一個微笑，楊思彥的越洋電話，比不上段尹亮轉寄的網絡笑話，楊思彥再怎麼關心她，也比不上身上這件薄被來得真實溫暖。

她覺得自己對不起楊思彥，所以將一切解釋為——因為她太寂寞。

「是哪個男人讓妳因為寂寞而犯錯？老實說。」依依十分敏銳。「這一定不是姚京京給妳的靈感吧？」

米夕梨拿着話筒沉默，她胡思亂想了兩天，心裏很掙扎，卻沒人可說。當依依這麼問時，她感覺鼻酸。

「妳有這麼聰明就好了。」米夕梨打哈哈帶過。「是我昨天跟一個網友聊來的啦，她在談遠距離戀愛，身邊卻又出現了另一個她滿喜歡的男人，她問我，她是不專情還是太寂寞？」

依依笑笑，也沒戳破她。「所以，妳解釋為是因為寂寞，又安慰她說，每個人都會犯這種錯，要她不要太自責嗎？」

「嗯。」米夕梨默默點頭。

她只有用寂寞當借口，不論怎樣，她也絕不承認自己精神出軌，楊思彥還是很可愛，他們的關係一樣會是那百分之零點零四五，不會因為一個段尹亮出現，就改變什麼。

「是人都會寂寞，我也會寂寞，可是喜歡就是喜歡，這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感覺，我就不會欺騙自己。」依依似有深意地這麼說道。

米夕梨苦笑。她可不是在欺騙自己，就是因為騙不了，才覺得可怕。

不想再講了，她轉移話題。「先說妳今天打來的目的。」

「對了，妳拿紙筆記下來，我給妳一個電話號碼。」差點就忘了，真糟糕，這件事主編千交代萬交代的。「拿好沒？」

幹麼拿紙筆？用手機記着就好了啊。「說吧！」

依依念了一串號碼，米夕梨把數字一個一個輸入手機屏幕，愈到後面，愈覺得眼熟。

「這是要幹麼的？」她問得好急。

「這是那個段尹亮的電話，妳的死對頭啦！」依依誤解了她的沉默，馬上急着說服。「主編要妳打電話邀他出席妳的新書發表會，這樣記者才有話題炒。我知道妳很討厭他嘛，可是我們要識大體，不能跟錢過不去。」

「那為什麼主編不打？」段尹亮是跟她有仇啊！

「妳打比較有誠意啊。」依依壓低聲音，神秘兮兮的。「聽說是段尹亮跟主編要求的，我猜一定是妳上次亂鬧他的網站，他記恨，故意找妳碴。」

「不打不行嗎？」依依猜對了一半，段尹亮的確是在記恨，不過已經不是在記恨鬧網站這件小事了……天啊，事情怎麼會變得這麼複雜？

「不行。那我要跟上面怎麼交代？妳要害我們都沒飯吃是不是？」依依出言恐嚇，軟硬兼施——

「拜託妳好心一點，先跟段尹亮化敵為友，記者會開完之後，妳想怎麼出氣我都陪妳，看是要拖到暗處任妳宰割，還是趁他不注意，我挾持他，妳往他那裏踹個兩腳……」

「妳最好是像妳說的那麼有種啦！」米夕梨欲哭無淚，有種騎虎難下的感覺。

她明明在躲他，沒想到現在卻得主動找他。這是天意嗎？

「不管啦！反正妳要打就對了。」依依使出最後一招！掛電話，把一切硬是丟給米夕梨。

米夕梨丟開手機，整個人窩進棉被裏，打算來個耳不聽為凈，假裝沒接到編輯的電話，繼續酣睡去。

可鄰的是，她已經了無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