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衣、紅袖、招雲三個蘇府的大丫頭一大早就被蘇老太君給叫到花廳來,等候差遣。
招雲等得好無聊哦,老太君都不趕快來,害得她的腳站得好酸了耶!
招雲撇撇眼、吹吹額前的秀髮,一下子踢踢紅袖鞋上的繡花球,一下子又摸摸身旁的青玉瓶。最後,索性蹲下了身子,好無聊地跟地上的螞蟻搶糧食。
“招雲,你在幹麼?”紅袖沒好氣地踢了招雲的屁股一下,要她有分寸一點,別以為服侍在老太君的身側,就可以胡亂來,沒了規矩。
招雲掀掀眼皮,嘟噥個嘴。“我跟螞蟻要些糧食有什麼不對!這個桂花糕還是我昨兒個吃剩,掉的,這會兒跟它們要回來玩玩,也不過份啊。”
“你還說,你還說;昨兒個掉的桂花糕也不曉得清掃處理掉,還有那個臉說是你掉的!”紅袖惡狠狠地又踢了招雲一屁股。
“唉喲,你怎麼老是踢人家的屁股嘛,好痛的耶。”招雲一雙小手伸到後頭去揉揉,滿臉不悅地瞪上紅袖。
紅袖一雙圓大的杏眼不怕輸地迎上,口角生嗔地開口:“站起來啦。”
“我偏不。”人家的腳很累了耶,讓人家蹲蹲,又有什麼關係?
“招雲。”青衣顰着兩娥眉。“快起來,別讓人說笑話了。”
“哦。”沒轍,一遇到她們府里的“大姐大,”她陸招雲一向只有搖白旗認輸的份。
很奇怪,她不怕府裏頭的老太君,也不怕兇巴巴的紅袖,就怕一向溫和的青衣姐姐,這是什麼道理?連她自己也不明白。
“就這麼聽青衣的話!”紅袖又瞪招雲了。
“總比聽你的話來得好。”招雲不服輸地回瞪過去。“凶婆娘。”
“小白痴。”
“你說誰?”招雲雙手插腰,一臉的兇巴巴,昂起頭來問個兒高大的紅袖。
紅袖臉一撇,嘴一揚。“除了你還有誰?”一根手指頭還直直地點在招雲的頭上。
招雲反手打落紅袖點在她額前的手。“不要對我指指點點的。”
“誰教你個兒小、身材矮。”紅袖衝著招雲伸長了舌頭,扮個鬼臉。“要怪就怪你爹娘吧,矮冬瓜。”
招雲氣呼呼地鼓着雙頰,鼻中、眼裏噴着火,一會兒插腰,一會兒皺眉的,就是對紅袖的話無可反駁。誰教她人矮是事實呢。
索性,她臉一皺,皺巴着小巧精緻的五官,跟青衣哭訴去了。“不管,不管啦,紅袖她老是欺負我,青衣姐姐,你得管管她啦。”
“矮就矮,事實就是事實,真不曉得這事教青衣怎麼管起?”紅袖壞壞地使了個笑。“叫青衣把你裝回你娘的肚子裏吧,省得你出來丟人現眼,你說這辦法怎麼樣,好不好,可行不可行啊?”
招雲紅了眼眶,抿了抿嘴,一副受盡委屈的模樣。“我告訴老太君去,說你欺負我。”
“去去去,請便還趁早。”紅袖根本就不怕她去告狀,氣得招雲直跳腳。
青衣實在被她們兩個鬧得受不了了。“紅袖,你就不可以讓讓她嗎?”
“讓她!”紅袖撇眼,滿是不屑。“當初樓二爺來的時候,她怎麼就不讓我,硬要我去接那個差啊?”
“那是個閑差耶。”
“閑差!”紅袖更是不屑了。“既是閑差,怎麼不教你去?為何一定要我!”更可惡的是,還是趁她不在府里的時候,設計她的!
這府里上上下下誰不知道她跟那個季雲樓的前輩子冤家,這輩子犯沖,兩個人是一見面就只有鬥嘴的份。
“哼,”紅袖從鼻子裏冷哼了出來。“我說你是想看戲這才是真的。”
“看‘咆哮佳人大戰烈火浪子’是吧!”這會兒招雲抹去了小媳婦臉,扮上了滿是捉狹的眸光,取笑起紅袖來了。
“你!”紅袖掄起拳頭,就要往招雲那一臉的得意揍下去。
青衣攫住了紅袖氣憤的拳頭。“你一個大人怎麼老是跟她一個小孩子鬧呢?”
“她十四了,不小了。”招雲充其量不過是個兒長得小罷了,怎麼大夥老當她是個小孩,讓着她。
“對對對,這會兒你是不是也要學鄰舍的王大媽說她十四歲就生小孩、煮飯、做菜,得養活一大家子的話,是不是?”
“陸招雲!”紅袖在咆哮。
“幹麼?”招雲嬉皮笑臉地接招。
“你們兩個好了沒?這府里上上下下百來個人每天就你們兩個在這斗、在這鬧,當家主事的都這麼沒法沒天了,那教下邊的人怎麼說?”青衣兩眼橫掃過紅袖、招雲,顰着兩眉問。“真要吵?真要鬧?趕明兒個我叫王大嬸從廚房裏拿出兩柄菜刀來,一人一柄,看你們倆是要廝殺,還是要打拚,我隨你們倆去,絕不阻止,你們說怎麼樣?”
青衣斥着雙眼說完,紅袖訥訥地看看招雲,招雲又滿是不好意思地回望着青衣,一會兒過去拉拉青衣的衣袖,討饒着:“青衣姐姐別生氣嘛,我和紅袖下次不敢了。”
“不敢什麼?”青衣的眼望向紅袖。
“不敢鬥嘴了。”紅袖撇撇嘴,心不服、口不服地開口。
這個家裏啊,說來就屬青衣最可怕了;什麼粗里粗氣的話都不用開口,就可以嚇退一干滋事份子,比如她,比如招雲,每次被青衣的眼光一掃,那便是什麼怨氣都成了子虛烏有。
冤,就是冤吶,憑什麼都是丫頭,青衣就可以有那種當家主事的氣勢,一走出蘇府,只要青衣不主動開口說出她的身份,准有人會以為她是什麼皇親國戚,再差一點的,比較沒知識水準的人也會以為青衣是什麼名門千金,准沒人會猜她是個丫頭。
真不公平,一樣是兩個眼球子、一個鼻子、一個嘴巴的,何以青衣長得就比較體面,不像是個丫頭的命!
“想什麼?又在使壞啦?”
青衣笑睨着紅袖流轉的眼珠子。這丫頭,什麼心事全寫在臉上,像張白紙似的,也不曉得掩飾自個兒的情緒。
“她是在想待會兒怎麼回去將在這兒受的窩囊氣,轉嫁給那個既可憐又無辜的樓二爺啦。”招雲嘻嘻哈哈地又去挑釁紅袖一身的怒氣。
紅袖眼珠子又是一瞪,瞪向那個老是愛提季雲樓的招雲。
“覺得他無辜,覺得他可憐!可以啊,我跟你換差事,你去侍候那個眼珠子長在頭頂上的他,而我接下你的閑差。”
“誰說我的差事是閑差的啊!”
“每天吃飽睡,睡飽吃,吃睡之間還可以趴在地上跟螞蟻搶糧食,這不是閑差是什麼?”
就沒見過有哪家的丫鬟是像招雲這麼好命的,不像來人家家裏當丫頭,倒是來蘇府當千金大小姐似的。
成天吃飽了睡,睡飽了吃,沒事之餘,下人們還要哄着她開心:這樣的丫頭,比尋常人家的閨女來得好命,她也想當吶。
“梁紅袖!”招雲氣了,手插上了小蠻腰,鼓着兩腮,氣呼呼的。
“幹麼?”紅袖依樣畫葫蘆,學招雲將手插在腰間上,鼓着腮幫子。
要耍脾氣,誰不會。哼!
哼!
兩人別過臉,是哼過來又哼過去的,看得青衣直覺得好笑。
這兩個丫頭,怎麼總像是長不大似的,這才好了一會兒,怎才須臾的時間,又鬧起來了呢!真受不了她們倆。
“好了,好了,誰的差都不是閑差,就我的差事最閑了;每天要打理府里上上下下幾百個人,舉凡調度、用急、發餉,有事沒事還要調節你們兩位大小姐的爭鬧,這府里,說來就真的我最閑,才會招惹你們這一大一小。”青衣沒好氣地睨了那兩個大小氣筒一眼。
只見小氣筒招雲又來拉她的衣袖了。“下次不敢了。”
又來這一套!十幾年來,招雲就會來這一招,就連說詞都一樣,“下次不敢了”,下次!下次她還不是照犯不誤,照樣跟紅袖吵得面紅耳赤的。
“你們啊,像是前世冤家。”青衣一根纖細玉指點上招雲的鼻頭,又去招惹紅袖的粉頰。
對於這兩個小妹妹,她是一樣的疼愛。
招雲又冷哼了。“我才不是她的前世冤家呢,她的前世冤家是——”
“你還說!你還說!”不用招雲開口,紅袖就知道招雲是要說誰了。“你再說他的名,你說我日後還理不理你。”
“青衣姐姐,你說,她這會兒是連‘他’的名都不許別人叫了呢。”招雲照樣不理會紅袖的恐嚇,依樣揶揄着紅袖的痛處——季雲樓。
“陸招雲!”老戲碼不到一刻鐘又重新搬上螢幕。
“幹麼?”這會兒出來的人是蘇府的老太君,青衣連忙趕上去挽扶着主母。
蘇老太君口吟吟的分別瞧說了紅袖和招雲一眼。“怎麼,今兒個又是為什麼事鬧翻了?”
“還不是‘叉’二爺。”
“誰是‘叉’二爺?”老太君回眸問青衣。
青衣笑着回答主母的問話。“不就是樓二爺嘛。”
“雲樓那小子何時改名叫‘叉’來着?”
招雲撇撇嘴,回答着:“還不是紅袖不准我們叫樓二爺的名字。”
“是嗎?真的這回事嗎?紅丫頭?”老太君滿含笑意地問紅袖。
紅袖雙手無措,直攪着手絹兒,不自在地問口:“哪有這回事,是剛剛跟招雲鬧着玩的罷了;紅兒怎敢去改爺兒的名呢!”
“亂講,你剛剛就——唉喲!”紅袖踩到她的腳啦!
招雲柳眉杏眼瞪上紅袖,紅袖又補了一腳給她。“對不起,對不起,踩到你的腳了!疼不疼?痛不痛啊?”紅袖佯裝關心地靠近招雲,挨着她的身邊,小聲地警告着,“你不要亂講話,不然,我鐵定要你好看。”
招雲伸一個懶腰,雙手差一點點就打到了紅袖的胸部,幸好紅袖眼明手快,只碰到她的手肘。
招雲打到了人,還裝傻地說:“唉喲,對不起對不起,差點打到你那裏,害你差點變成諸葛四郎的好朋友——‘真平’。”
“你!”
青衣對紅袖、招雲使了個臉色要她們倆別鬧,再鬧下去,就真的要讓老太君看笑話了。
看到青衣板起了臉來,紅袖這才暫且饒了招雲,不再與她鬧。
“老太君要我們來,是有事吩咐,還是有事差遣?”
蘇老太太笑了一臉的得意,她說:“都不是,是我那個嫡長孫要回府來借住些日子。”
“嫡長孫!”招雲眼珠子一流轉,驚詫地問:“是玉庭少爺!”
“對,就是玉庭那孩子。”蘇老太君笑口吟吟,開心得合不攏嘴。
最近,也不曉得是發生了什麼事,怎麼前些日子才回來一個外孫,這會兒又回來了一個嫡長孫。說來,老天爺準是聽見了她的心聲,要她的孫兒們回來走這麼一遭,看看她這個孤苦伶仃的老人家。
只是——“玉庭這孩子一回來,我還在想這會兒該是找誰去他身邊,服侍他比較好呢?”老太君昂頭詢問青衣的意見。
而青衣卻精神恍惚,對老太君的問話置若罔聞。她的整個心思全飄向“玉庭少爺”要回蘇府一事。
他就要回來了!回來幹什麼呢?
唉,傻青衣,他回來,當然是看他祖奶奶啊!難不成,你以為他這趟回來,是專程來看你的嗎?
他一個名門少爺,又怎會將你一個小丫鬟掛在心頭上。況且,他回來蘇府,又不是頭一遭,你也不是這幾年來第一次見到他,那你還有什麼好怕他回來的呢?
“我去。”紅袖自告奮勇。
“你有病啊!你去!”招雲沒事又去招惹紅袖了。“你去了玉庭少爺那,樓二爺那裏誰去啊?”
“你啊,你不是一向老愛樓二爺長、樓二爺短的嗎?差你去服侍他,省得你老是在我面前提起他。”
“嘖,我才不呢。”她又不是不想看戲了說,去頂紅袖的缺,那以後找誰跟樓二爺鬥嘴啊!“我寧可去服侍玉庭少爺。”
“青衣,你說這事該怎麼辦?”老太君依舊以青衣的意見為意見。那兩個丫頭老是鬥嘴,做事不牢靠。
青衣收回了飛去的魂魄,避開老太君的目光,開口說:“我看,就招雲去服侍孫少爺,樓二爺那,依舊由紅袖服侍着吧。”
“為什麼?”為什麼她就是擺不開季雲樓那個討厭鬼。紅袖板著臉,控訴着青衣袒護招雲,老是隨着招雲鬧。
“你這樣說換就換,樓二爺那不好交代啊。”
“換掉我,他高興都來不及了,哪有那個閒情逸緻來說‘不’。”紅袖嘟囔個嘴,壓根就不信季雲樓會留下她。
她與他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差走了她,那個討厭鬼說不定還會放鞭炮來慶賀呢。
“這可不一定。”花廳內,突然走出一名男子,身着白袍,一身爾雅。
他的眉過細、眼過於狹長,肩不夠寬闊,腰過細;但是,該死的,這樣的“過於”與“不夠”竟造就他的另一番英挺來。
季雲樓全身上下儘是風情,五官精緻好看,扮女子樣準是個大美人,但身為男子,他卻也煞是好看得緊。
老天爺就是這麼不公平,給了季雲樓一個好家世,又給他一個好相貌,讓他成天靠着那張容貌,招搖於每一名女子之間,流連忘返。
紅袖討厭那張臉,討厭他勾着眼徑是盯着她瞧的模樣。她板過身子,不瞧那張令人生氣的臉蛋。“怎麼個不一定,您樓二爺倒是說說看。”
“我不換丫頭。”雲樓眉眼含笑地開口。“我只要你梁紅袖姑娘來服侍我。”
紅袖氣極了,兩隻杏眼圓大地瞪上雲樓那愛笑的眉與目。“你有被虐待狂,還是怎麼地?幹麼還要我這個討厭鬼來服侍你?”
“我不覺得你討人厭啊。”雲樓的嘴角還是勾着那抹令人怦然心動的笑,睇睨着紅袖瞧。
紅袖的眼對上那抹笑,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來。
要死啦!他幹麼用這樣的目光瞧她!
不要臉的臭男人,就曉得用那張俊美無儔的臉蛋來誘拐她們這些善良、無知的良家婦女,哼,她梁紅袖才不上他的當哩。
紅袖咬住下唇,穩住心跳,忿怒的眼迎向那眉開眼笑的臉。“你不覺得我討厭,但本姑娘就不高興服侍你,我要換人。”
雲樓一身的權威被人挑釁了,他卻依舊不改那副春風拂面的笑臉。“紅袖姑娘似乎是忘了自個兒的身份地位了,這主子下了決定的事,可不是你一個做丫鬟的說不要便可不要的喲。”
紅袖掄起的拳頭放下又握上,握上又放下。
該死的笑面虎就是他現在這個模樣,談笑之間,這個季雲樓便可將自己穩立於不敗之地;他說的對,她僅是一名丫鬟,她是沒那個權利跟他一個大少爺說聲“不”的,但是,她也沒有那個義務讓他好過,不是嗎?
哼,季雲樓,咱們走着瞧。
紅袖恨恨地別過身子,向老太君福了福。“紅袖有事,紅袖先行告退。”再待在這兒一秒鐘,再看這個討厭鬼一眼,難保她待會兒不會被他氣得七竅生煙,氣絕身亡。
也不等老太君的指示了,紅袖起了身子,便忿忿然地往外走,瞧都不瞧季雲樓一眼。
這些,老太君自是看在眼底。
紅袖這丫頭的性子就是拗,但就偏偏拗不過雲樓這孩子。
“你確定你要她嗎?”老太君語帶雙關地問她的孫子。
這孩子的心事,她懂;不懂的,只怕是紅袖那丫頭了。
雲樓笑着挨近他姥姥,語氣堅定地說:“就是她了,別人,我都不要。”梁紅袖,你就等着入網裏來吧。雲樓眼中閃爍着一抹堅決神采。
他在堅決什麼?
招雲不懂,青衣不懂,不懂樓二爺跟紅袖是水火不能相容,為何樓二爺不趁現在這個機會換掉紅袖呢?
青衣、招雲兩人面面相覷。
看來,這會兒也只有讓招雲去服侍玉庭少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