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呂家別墅挑高六米的大廳內,一場史上最大的冷戰正在進行。

年過五十的呂育誠與妻子王柔誠惶誠地看着女呂晴容,後者卻始終面無表情,低着頭不發一語。

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情形,他們這個女兒一向最會撒嬌的,甚至說她是他們的開心果也不為過;但今天晚上,她卻反常地連一個字兒、一個微笑都吝於給予。害得他們兩人緊張地並排坐在沙發上,臉色蒼白地像是等着聽判決似的,連大氣都不敢吭一聲。

過了許久,王柔終於忍受不了這樣低迷的氣氛,先是狠狠瞪了身旁的丈夫一眼——誰都他出了這個餿主意,害得女兒不理他們二老,然後才小心地對女兒露出一個顫巍巍的笑容,討好地開口說道:“我說……容容啊——”

沒有回應,連頭都沒抬。

可見這次女兒是氣極了……

這樣的結果當場害得一向溫柔婉約的王柔僵住了笑容,不知如何接口,只好又低着頭縮回沙發里去了。

對於女兒,他們所給予的寵愛幾乎到達了狂熱的地步;每每在她還沒有想到自己的需要之前,他們便已經為她設想好,並且安排得妥妥貼貼地送達她面前——二十一年來如一日。只要女兒快樂,他們就跟着快樂,甚至比她快樂數十倍;只要女兒難過,他們也跟着難過,而且難過得食不下咽,想盡辦法要她開心。

“但心,生氣……而且是生他們的氣……

這是女兒從來沒有過的反應啊!

如果她是生別人的氣,那麼他們肯定會找到那個不知好歹的人拚命,但現在擺明了闖禍的是他們自己。這破天荒的第一遭,讓他們咱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而且看樣子,女兒是真的不打算開口了。

呂亞淮走進屋內時,看到的正是這幅停格般的畫面。

他飛快地掃視了沙發上的父母一眼,不難從他們充滿罪惡感的表情猜出他親愛的妹子現在的心情。

唉!他在心裏嘆了口氣。

大概是他這個長子做人太失敗了,他老爸、老媽從來沒有這麼為他傷神過,虧他還是“冠倫建設”唯一的接班人呢。不過,既然家裏發生了這樣天大的災難,他總是克盡人子的職責,為父母分憂解勞吧。

“爸、媽,還沒睡?”他郎聲招呼道,一邊也沒停下腳步,直走到呂晴容的身後,伸手寵愛地揉揉她的頭頂。“容容,回來啦?”

“嗯。”呂晴容懶懶地回道。

呂育誠憋了一晚的氣無處發泄,見到兒子終於進門,於是一古腦兒地將氣都出在兒子身上。

“終於知道要回家啦,成天跑得不見人影,連妹妹回來都見不到你的面。就不懂你究竟在忙什麼,只知道跟文明星鬼混,我生胸這個兒是幹什麼的!”說完,還煞有介事地搖了搖頭,一副心灰意冷的樣子。

呂亞淮聽了差點沒吐血。自從七年前,他親愛——卻不親愛他的老爸開始不理公事,整天和妻子忙着伺侯準備考高中聯考的乖女兒——也就是他最疼愛的妹子之後,“冠倫建設”便由他一肩挑起;而當時,他只是個大四學生。這些年來,他忙得連休個長假的時間都沒有,而父親竟然不知道他在忙什麼,還說他和女明星鬼混……唉,有父如此,念天地之悠悠,他也快愴然淚下了。

“爸——”呂晴容終於出聲了。

呂育誠的王柔欣喜若狂地看向女兒,一臉期待的樣子。

“你怎麼可以這樣罵哥哥?”呂晴容依舊是一副冷冷的模樣。她只是看不慣父親這樣欺負哥哥,開口主持公道罷了,其實她心裏的氣壓根兒沒消。

聯姻!她以為這是很早很早以前的把戲了,而他們竟敢用在她身上!天曉得她這對寶貝父母怎麼想的,竟然弄業一份各大財團繼承人原資料,興緻勃勃地物色了幾個他們自認為適合她的,然後和那些“人選”開了大選婿大會,正式宣佈他們可以隨時採取行動追求她,成功的另有重賞。

當她是超市裏買一送一的廉價品似的,教她怎能不生氣!

如果他們事先問過她也就罷了,反正老爸、老媽無聊,陪他們玩玩也好;但讓她生氣的是,這一連串的行動都是背地裏進行的。她還奇怪呢,怎麼這幾天一到放學時向,校門口就排了一長串名貴轎車,而且每一部車的主人都指名要找她,害得好頓時聲名大噪,校長大人還特地來拜託她讓那些大少們把車停遠一點,免得阻礙了學校周圍的交通。

以她向來大而化之的個性,這樣的事她是不太注意的,反正追她的人一向不少,多了這幾個也沒差,至於他們的邀約,她高興就帶着她目前唯一的室友馮靜萱參加,不高興就不去。偏偏她今天選中的二百五——說實在的,她連他的名字都忘了,竟然傻傻地說出這整件事的經過,甚至厚着臉皮問她,你父母的重賞究竟會是什麼?

就在他繼續喋喋不休說著兩家企業要如何合併之時,她不顧所有人錯愕的神情,拉着馮靜宜便往餐廳外跑。一出了餐廳,她立刻丟下馮靜萱,連忙趕回家和老爸、老媽算帳。

她從來沒這麼饃過!

這一切全是拜她那對閑閑沒事的老爸,老媽所賜,她就不懂,他們要真是閑得發慌,為什麼不先幫大她八歲的大哥呂亞淮物色對象,而把腦筋動到身上。她才是“冠倫建設”的淮繼承人哪!

呂晴容一雙晶瑩的美自緊盯着已經急得一頭汗的呂育誠,決定先為大哥討回公道。她父母對待她大哥的態度,連她這個受寵的小妹都看不過去了。“容容,沒關係……”呂亞淮雖然心裏感動,但仍然試圖打圓場。

“什麼沒關係?敢作敢當,這是誰教我們的?”呂晴容意有所指地盯着父親,絲毫不肯放鬆。

呂育誠趕緊陪上笑臉。

“對、對,亞淮,你妹妹說得對,要敢做敢當,剛才是我錯怪你了,我道歉、我道歉。”他揩了揩額前冒出的冷汗,對著兒子賠不是。

呂亞淮差點失笑,誰會相信這個唯唯諾諾、冷汗直流的呂育誠就是全台灣規模最大的建設公司——“冠倫建設”的董事長。公司里老一輩的職員還念不忘這個老董事長當年豪氣千雲、呼風喚雨的模樣呢。要是讓他們看到當年心目中的偶像如今竟然化為女兒的繞指柔,難保不會笑掉大牙。

“好啦,容容……”呂亞淮一手攬着呂晴容纖巧的肩膀,在她沙發的扶手上坐下,一面溫柔地誘哄道:“看在老哥的面子上別計較了。告訴我,什麼事讓你這麼生氣啊?”

呂晴容懷疑地瞄了他一眼,好像在考慮能不能信任他似的。

“你敢說你不知道?”她敢打賭那份繼續人名單一定是他弄來的,即使他不是這個行動的主使者,至少也是個共犯。不論也是自願,還是屈服在老爸的“淫威”之下,反正和這事有關的人統統有罪!

呂亞淮瀟洒的笑容逸去,原本清澈坦然的眼神在眼鏡后閃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道:“知道什麼?”

呂晴容一看她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一定脫不了關係,於是氣憤地甩開他的手,猛地從沙發里起身,沖向門口。

“容容!”三個人同時喊道,其中以呂亞淮的聲音最為慘烈。

現在可好,連他也一併被列入黑名單了。早知如此,他應該勸阻老爸、老媽這個異想天開的鬼點子;被他們埋怨總比被容容怨恨好。

呂晴容轉過身來,眼眶中閃着委屈的淚水,用着嬌柔的嗓音指控道:“你們太過分了,竟然這算計我,巴不得早點把我轟出去……我……我再也不理你們了!”

說完,她一把拉開大門,頭也不回地遁入屋外漆黑的夜色里。

客廳里,三個人蒼白着臉互望了一眼,頹然地埋進沙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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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容,電話!”

馮靜萱冷靜的聲音從屋內傳來,打斷了正抱着“雪球”上學期她們在校園裏撿到的小狗——坐在陽台攔桿上發獃的呂晴容。

她無意識地順着雪球豐厚柔軟的白毛,一面懶懶地應道:“不接。”

這是今晚的第二通電話了,她老爸、老媽半個小時前已經打來過,那麼這一通一定是另一個該死的共犯——呂亞淮打來的,反正不管是誰,她都知道他們會說什麼。她才沒打算原諒他們呢!

過了一會兒,馮靜萱從容廳里走出來,一臉平靜地打量着她,一副完全瞭然於胸的模樣。

沒辦法,她們倆在學校外面“同居”了將近兩年,而她又是個極端藏不住脾氣的人,也難怪馮靜萱會一眼就看透她。另一個有此本事的是另外一個室友——何蒞凡,可惜她上學期末辦了休學,到美國讀書了……

不想還好,二想就忍不住懷念起當時三個人共度的愉快時光,雪球就是她們三個人一起撿到的;齊中桓和何蒞凡這一段師生情緣也是它促成的,沒想到最後卻因鬧得滿城風雨,而害得何蒞凡遠走他鄉,齊中桓老師也差點離職。要不是全傳播學院的師生合力勸慰,恐怕他已經飛往美國和何蒞凡雙宿雙飛了。其實,以呂晴容天生的浪漫傾向,她比較偏好后的結局。

馮靜萱嘆了口氣,她一直在等呂晴容先開口,但一看到她作夢般的神情,就知道她的心思又不曉得飛天氣預報哪個童話故事了。

她認輸了。“你打算跟家裏冷戰到什麼時候?”

呂晴容大夢初醒般的眨了眨眼又扁扁嘴,委屈地問,道:“誰打來的?”

馮靜萱翻了翻眼睛。

“還會有誰”當然是那個疼你疼到不肯結婚的大哥——呂亞淮,我每天接他們的電話都接到心虛了,尤其是你大哥,聽起來如喪考妣的樣子。他要我轉告你,你已經在你的戶頭裏存進十萬塊了,如果你還是不肯回家,就自己去銀行提款,他會隨時匯錢給你。還有,你那天忘了把車開走,他怕你出門不方便,會在這兩天幫你把車開過來——“

呂晴容瞪大了眼睛,一副受到侮辱的樣子。

“拜託,你聽過誰離家出走還用家裏的錢,開家裏的車?那多沒骨氣啊。我已經決定不再依賴家裏,要自力更生了。”

看着她孩子氣的臉蛋閃過堅決的神情,甜甜的嗓音說出如此帶着宣誓意味的話,馮靜萱差點失笑,只是差點罷了。她不能大笑,因為這不符合她的個性。

“哦,好,那我們就實際一點,你身上有多少現金?”

呂晴容思索了一下,露出為難的表情。“三千我塊吧。”“你打算靠這三千塊活多久。”

呂晴容無言,一雙手將雪球抱得凍緊了。突然,她想到了一個辦法。

“我……我可以半工半讀啊。”

馮靜萱輕輕點了個頭。

“那麼你在仰恩醫院的義工工作呢?還能繼續嗎?”

呂晴容驚訝地抬頭來,臉上帶着肯定的表情。

“當然要去嘍,我才不會丟下那些小朋友呢。”

自從上了大學之後,她每個星期都固定利用星期三、星期六兩天到仰恩院擔任義工。原先院方安排她在急診室里幫忙臨時就診的傷患,可是一向害怕見血的她,每每被嚇得臉色蒼白不已,還要逞強幫忙,沒過多久,那些醫生、護士看她一眼不勝負荷的樣子,只好把她調到兒童病房了。

事實證明,以她號稱一百五十二公分的迷你身材,和她純真、嬌憨的個性,到兒童病房裏當孩子王最適合不過了。那些小朋友也都愛她愛得要命,說什麼也不可能讓她離開的。

馮靜萱點了個頭,繼續說道:“你考慮過交通問題嗎?到仰恩醫院是段不短的距離,搭公車來回至少要三個小時。”

呂晴容的神情頓時沉了下來。

她從來沒有想過離家出走是件這麼麻煩的事,什麼事都要靠自己,要不是她老爸買下了這棟公寓,恐怕她和馮靜萱都得流落街頭了。她開始認真考慮是不是要跟家裏言歸於好了……

不、不行,這是她宣告自己長大成人的機會,還沒開始奮鬥就先認輸,豈不是太窩囊了嗎?

她昂起一派堅定的俏臉,義無反顧地說道:“沒關係,三個小時就三個小時。反正那麼多人通車上課,他們做是到,我也做得到。”

馮靜萱霹出淡淡的笑容。她就是欣演員的執着。

“好吧,我支持你。如果你需要經濟援助,別客氣,儘管開口。”

她的無條件支持換來了呂晴容閃爍的淚眼。

看着呂晴容試圖擠出一個不自然的笑容,但眼淚卻不聽使喚地一串串落了下來。馮靜萱不禁嘆了口氣,認命地走到她身旁,安慰性地輕拍着她的頭。不一會兒,呂晴容就破涕為笑了。

朦朧的星光在夜空中閃耀着光芒,似乎也跟着露出了笑容。一陣涼風吹過,大地又歸於平靜。

正是淡淡的三月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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