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轉眼,半年過去了,現在已是深秋。打開門前的信箱,凜季秋便看見裏面靜靜躺着的一個信封,上面蓋着個熟悉的私人印章。莞爾一笑,他莫名地有了好心情。
信封裏面是一枚小小的紅葉,葉柄上粘着一張小小的紙片,上頭有再熟悉不過的清秀筆跡——“生日快樂!”就這幾個字,再沒別的,有如她這半年來的行事風格:偶爾的探訪;商會上的不期而遇;短暫的伴遊……一切都是淡淡的、不着痕迹,讓他無法拒絕,只有沉淪。縱使他知道她玩的是什麼小把戲。
“喜歡嗎?”帶着淡淡喜悅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閉上眼,也知道是誰。
“今早幾點的飛機啊??”看她眼底淡淡的黑暈,他忍不住心疼。
段修眉無謂地聳聳肩,自然將手中的包換給他拎。
“昨晚搞的紅葉,喜歡嗎?”一邊跟他往屋內走,她一邊問。
凜季秋但笑不語,“喜歡”二字他還是無法輕易說出口。
側眼看他的神情,段修眉滿意地一笑,明白了自己一個多月來觀察紅葉變化的功夫沒白費。
“特意來的?”一邊為她熱牛奶,凜季秋一邊看似不在意地問。
“不,在這邊有個商會。”不想給他壓力。
“哦。”他不以為最近有什麼商會值得她清早趕來。
“我好睏。”段修眉忽然從身後擁住他,頭疲倦地靠住他的背。好溫暖,不想離開。
手中的牛奶差點灑了出來,凜季秋小心地將杯子放下,轉身輕柔地擁住她。近來,他已慢慢習慣她這種突如其來的親密動作。
“先上樓睡一會,好嗎?”他輕聲問,實在不捨得看她眼睛都快睜不開的樣子。
心底在竊笑,段修眉慢慢掌握住了他的弱點——怕她撒嬌。“嗯。”她悶聲回答,確實也是累。
“喝完這杯牛奶再去睡吧。”哄着她,凜季秋將杯中的牛奶一點一點地喂她喝。段修眉乖乖地將牛奶一飲而盡。
將陷入半昏睡狀態的段修眉半扶半抱地送到床上,凜季秋慶幸自己有個時時刻刻為她準備好的專用卧室。低着身子,為她蓋好被子,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酒味,凜季秋皺皺眉,忍住要叨念她的衝動。他向來知道她嗜酒,也會為她搜集一些佳釀,但近來每次與她相見時,都聞到酒味,她怕是飲過量了。決定在她醒后要好好警告一番,凜季秋輕輕地退出了房間。
半晌,房間裏響起得意的嘿嘿笑聲。段修眉覺得自己真是個好徒弟,將凜季秋當年教的那幾招謀略之術演繹得淋漓盡致。對,就是這樣,瞄準目標,有計劃、有步驟地慢慢來,她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和他耗在一起。
※※※
“族裏面的人在逼婚。”第二天在早餐桌上,段修眉輕描淡寫地提起。
正在做沙拉的手頓了頓,凜季秋抬頭深深地看向她,“是嗎?”
直直地迎着他的目光,段修眉點點頭,“是。”她等了很久,才等來老傢伙們識時務的“逼婚”。
凜季秋沉思着,低頭不語。能說什麼呢,大家族中的制度他是再了解不過的,當家的若不承擔傳宗接代的義務,只意味着一種後果:讓賢。
“我不以為你會拒絕。”再度抬頭看她,他的聲音很平靜。
“你很清楚我要的是什麼。”段修眉也平靜地對視他。就賭這一把了。
“段氏也該包括其中。”他淡淡地提醒家族對她的重要性。
“是,但不代表我為此要犧牲我的婚姻。如果身為當家還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我坐在這個位子上也就沒有意義了。”她不是傀儡。
“我以為身為一家之主意味着全然的責任,而不是絕對的自我。”至少,他從小所受的教育是如此,“婚姻也只是一種手段。”
段修眉微笑,“但我不一樣。”她不是為了要賠掉自己的下半生才重回段氏的,“我比較自私。”
沉默一會兒,他低低地開口:“兩全其美的法子只能是選擇你喜歡的人作為結婚對象。”
段修眉揚眉一笑,“你是在向我求婚?”明知是不可能也還這麼問,自己也真是可笑,算是她人生最厚顏的一次吧。
深深地吸上一口氣,凜季秋轉身看她,“你知道我不可以的。”他以為兩人不會再涉及這類話題,只會平和地度過這一生。
“所以,我陷入了兩難的境地。”要麼讓賢,要麼逼婚,兩者都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吧,她苦笑。
凜季秋低頭沉默一會兒,決定讓她知道一些事情,“你知道,就算我答應,段氏也不會允婚的。”作為凜氏當家,可以;作為凜季秋,絕對不行。這不單是身份的問題。
段修眉輕吁了一口氣,“你是指你的出生問題。”心中一震,凜季秋不敢置信地直視着她。
段修眉苦笑一下,“家族裏怎麼可能有不透風的牆,只是大家有默契地不說而已。”對於牽連一大片的事情,大家都不會去觸動其間的利害關係的。
“你知道了多少?”他嘆口氣。
“不多,只知道段訓為什麼對你如此耿耿於懷,”停一停,臉上浮上一層苦澀,“還有我父親為什麼只和我母親生下一個孩子的原因。”
靜靜地朝窗外看一會兒,凜季秋開口:“既然知道,就該明白我們之間本就是無望的。”不想讓她扯進這些事情來的,如果她太在乎,那便只有受傷。是他太天真了。
雙手慢慢環上自己的手臂,段修眉緊緊地盯着他,“如果我說只要你願意,我可以拋下一切,你會怎麼想?”
“你不會的。”他死盯着她,好像是向她或向自己確認。
“哈。”她嘲諷地一笑,讓他覺得陌生,“離開段氏,一切重頭再來。你以為你能做到的我做不到嗎?”
“不是這個問題,家族呢?”他知道家族真正的肯定是她多年的心結。
“有了你,我還會在乎嗎?”她放柔了聲音,眼神帶着懇求。
“不。”他直覺地低呼,他最無法接受的,便是她的犧牲啊。
是自己太急了嗎?段修眉來不及掩飾受傷的神情。早決定要一步步慢慢來的,這樣的挫折算什麼。“抱歉,我失陪一下。”收拾不了自己的心情,她只有落荒而逃。
“修眉。”看到她臉上的表情,凜季秋便不由自主將她擁入了懷中,“何必這麼執着?”下巴抵着她的頭,他喃喃自語。放棄他不好嗎?何必這麼自苦呢?
“不,我只是自私。”她搖頭,“我好想光明正大地愛你,也好想你光明正大地愛我,我控制不了。我本來想慢慢來的,可我控制不了。”她的聲音趨近破碎。
光明正大地愛嗎?他啞着聲,試圖說服她,“可你的犧牲太大。”
“哈!”她在懷中悶聲一笑。
又是這種尖銳陌生的笑聲!凜季秋不禁皺緊眉,他不要她成為憤世嫉俗的人。
“如果你以為這是犧牲,那只是你的借口!”掙脫他的懷抱,段修眉搖頭輕輕地說。最恨人說所謂的“犧牲”了,如果真的心疼她,為什麼所有的人都要拒絕她“犧牲”?當年如此,在還是如此。
“抱歉,是我強人所難。”努力對他一笑,段修眉轉身上樓。
無奈地讓她走開,凜季秋第一次明白什麼叫“失措”。他做所有事情的出發點都是為了避免她的傷心,為什麼到頭來,讓她傷心的還是自己?
當天夜裏,段修眉悄悄地離開了這棟屋子。凜季秋知道她的離開,因為他也失眠了,所以他清楚地察覺到她的一舉一動,卻無法阻止。因為他還找不到理由說服自己相信在“光明正大地去愛”后,她將來會不會傷害,只要想到有一天也許她因為自己而被人排斥在家族之外,就讓他無法忍受。而現在,她還是這麼痛苦,是不是,也該想個法子了?
※※※
段訓記得段修眉紅腫着眼睛出現在段氏大宅時的模樣。
“我控制不了自己了。”一見他,段修眉便苦笑着向他坦白,“我本來只是想用個小小的計謀的,但行不通。”她痛苦地搖頭,“我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我不明白他為什麼可以永遠這麼冷靜自持。”
這種情形很多年前段訓也曾見過,以為經過這麼多年後她的性子應該能靜下來了,沒想到爆發后只是變得更加激烈,她還是不懂控制自己的感情,愛和恨付出的全部毫無保留,所以也要求對方同等的對待。
他以為她離開那個男人對她是件好事,因為確信那男人無法解開心結,所以對於她這半年多樂天的追逐,他是毫不在意的。待她倦了,自然會回來,然後又是他們兩個人並肩開拓疆土,他自私地以為。但這次他錯得離譜!若她痛苦,他真的忍心再一次地袖手旁觀嗎?
“所以,你就狠下心來找我了。”坐在辦公室里,凜季秋仍是一貫的淡定優雅,微笑着看向他。
“是。”段訓冷靜地回答。他實在無法相信凜季秋這樣冷靜的人會在愛情中失去了方向。
“呵。”凜季秋微諷地一笑。
段訓有些驚訝他明顯外露的不友善。他一直以為凜季秋是極會控制情緒的人。
“不要拖累她。如果沒誠意,何不幹乾淨凈地和她一刀兩斷。”段訓正色道。
一刀兩斷嗎?凜季秋的臉色瞬間沉下來。“我以為這是我和她之間的事。”直覺地,他不喜歡段訓的干涉。
“你明白的話,就不該留有讓人插手的餘地,你讓她痛苦了。”段訓毫不留情。
凜季秋沉默了,痛處被踩個正准。
“她並不在意上一代的恩怨。”段訓的聲音放緩和了,“她只在意你的態度。”
“你呢,還在意嗎?”凜季秋突然抬頭,認真地問。
“我?”段訓低沉一笑,“你很久沒聽見我喚你‘哥哥’了,不是嗎?”事實上,自己早已將恨放下了,但他今生的眼光只會追逐着她。
凜季秋淡淡一笑。總算把恩怨都放下了,“她”也去得安心了。“其實,我不是他們倆的孩子。”凜季秋突然開口,不想再折磨眼前的男人了。
段訓渾身一震,不敢置信地抬頭看他,那他和母親多年來的冷淡算什麼?他捨棄真愛,只求換來父親的另眼相看是為了什麼?父親對凜季秋異樣的關注又算什麼?
“不會是前任當家吧?”段訓謹慎地問,這樣的話,修眉又該如何自處呢?
“不是。”凜季秋立即否認,“總之,我身上不流有一滴段家的血。”
“那……”段訓恍然大悟。
凜季秋點頭不語,連當事人都以為最不可能的事往往才是最有可能的,不是嗎?
段訓自嘲地一笑,為盲目的自己,也為痴心的父親。“這樣的話,你和修眉在一起完全沒有阻力了呀。”甚至是兩大家族的血統名正言順地結合。
“這不是問題的癥結。”問題在於他的膽怯讓自己盲目。
“那真正的癥結呢?”段訓不懂這個男人了。
“我正在慢慢克服我的心結。”為了她,凜季秋願意試着相信自己的愛不會成為牢籠,只要她仍願意,他會克服自己的心結,能陪她走多久是多久。
點點頭,段訓也很清楚,自己來了這一趟后,實際解開的是自己的心結。“那麻煩你加快一點克服心結的速度。”他第一次露出了輕鬆的笑,“別忘了,她的初戀情人就在她身邊。”
“我不是那麼容易被激將的。”話雖那麼說,凜季秋的眼神卻在瞬間變得極端危險。雖不想承認,但他真的是對她過去來不及付出的那份感情有一點點小小的介懷。
“是嗎?”段訓自信滿滿地笑。
“她是我的。”凜季秋立即發出警告。男人,果然是激將不得的。
※※※
凜季秋打定了主意的,不再被動地讓修眉追逐,要試着敞開心扉和她為一起為彼此的未來共同努力,即使心中仍抱有極大的不確定,但他願意試,只為了讓她不那麼痛苦。但是,見到她時,他仍是開不了口,儘管是他刻意製造在宴會上不期而遇的機會的。
她很生氣,從她一支支舞曲的舞伴都不同上可以看出。而他這時才明白,原來自己的身上也會有酸性因子,第一次覺得這世上的雄性動物實在過剩,有必要作出一定的清除,特別是在這個晚宴上。決定不再坐視下去,凜季秋瞄準目標大步向前。
走到陰暗處,偷偷地擦掉身上的汗,段修眉後悔剛才為什麼要挑中那個德國人跳探戈,害自己像個方向盤被人用力地扭來扭去,有幾次她都以為自己的脖子要“咔嚓”地掉下來了。輕輕閉上眼,她輕嗅着晚風中的花香,努力讓自己酸疼僵硬的身體放鬆下來。
“小心着涼。”熟悉的男聲傳來,段修眉尚不及分辨語意,就被溫熱清新的氣息包圍住。
閉一閉眼,她抬頭看向來人,要笑不笑地揚起一道眉,“是剛才你擁抱前的問候用語嗎?”
凜季秋微微地加大擁住她的力道,喉間發出低低的笑。就這一刻,他才發現自己比前一秒認知到的還要想她。
第一次看見他如此放鬆的樣子,段修眉只是盯着他,維持表情不變。
“修眉,如果你……”凜季秋猶豫地頓住。
“如果我什麼?”段修眉的口氣里多了絲挑釁的意味。
“我是說,我們可以試着在一起,如果你願意。”凜季秋認真地看向她,猶豫不決畢竟不是他的本色。
“什麼叫做我願意,你呢?你願意嗎?”愛是兩個人的事,不是嗎?
凜季秋微微一愣,點點頭,“當然願意。”
無奈地嘆口氣,段修眉慢慢地展開笑容,“我覺得這是世界上最無聊、乏味的求愛場面。”幸好她對這方面要求不高,結果最重要。
凜季秋微笑,“我們是講究效率的高人,不是嗎?”低下頭,他輕柔地壓向那兩瓣香甜。急功近利,速戰速決,高人本色也。
※※※
“我本來打算領養一個孩子的。”段修眉猛地向床底後仰。
習慣了她的永不安分,凜季秋眼疾手快地雙手握緊她的雙足,“我不以為樂家會允許你這麼做。”他當然明白她的“一個孩子”所出何處。
“我也不以為有人能阻攔樂緋盈的行動。”輕鬆地仰起上身,段修眉換個姿勢改躺在他身邊。
凜季秋趁機摟住她,“所以兩虎相爭時,最好只是在旁邊觀望。”
“賭嗎?我賭樂緋盈贏。”段修眉沖他調皮一笑。
“我賭無輸無贏。”凜季秋微笑。
段修眉一怔,點點頭。的確,再複雜的紛爭一旦扯上情事,肯定不會有輸贏。
“段訓很擔心你的。”凜季秋突然換了話題。算是補償和感謝,他想為她解開多年前的心結。
“我知道。”她怎會不懂段訓的用心,只是——
“錯過就只有錯過了。我沒法當作過去不存在,彼此的關係就只能到此為止了。”最純真青澀的過去是回不去的。
“他有他的心結。”雖然凜季秋沒有經歷過段訓渴求家族承認的心情,但多少也能體會。
“我明白。”段修眉淡笑,“不是誰的錯,只是我的心情不在了。如果愛他,有什麼是不能包容的呢?”
凜季秋明白地低頭吻吻她的髮際,以前是自己小心眼吧,她的話的確消除了他對段訓的最後一絲在意。“不過我當年確實不懂得去愛,受了傷害只知道逃跑。”段修眉在他懷中感慨。
“幸好你現在有長進了。”否則,他可能一輩子處於被動狀態,錯失現在的幸福。
“你調教有方嘛。”她笑彎了眼,她對獵物的侵略性都拜託他以前的激發。
“可惜,做師父的反倒一度庸人自擾。”和她在一起,真覺不出會有“牢籠”的存在。
“修,答應我。”支起上身俯視她,凜季秋嚴肅地開口,“若有一天覺得壓抑、不快樂,你只管離開。”
“我不會委屈自己的。”段修眉微笑着點點頭。
凜季秋釋然一笑,這一點他倒確信無疑,段修眉怎可能再是委曲求全的女人?
“說了那麼多,是不是也該運動一下了?”薄嗔着看向他,段修眉嫵媚地眨眨眼。
“樂於從命。”輕笑一聲,凜季秋慢慢俯下身。
今晨,春光燦爛。
※※※
“天,你母親竟是那位……”驚訝地看着潔白墓碑上的字,段修眉不敢置信地扭頭看着旁邊但笑不語的人。凜氏上一任當家和夫人不是都早早死去了嗎?早得她幾乎只剩下這個簡單的印象,除了父親珍藏的那幅美麗照片。
將手中的白玫瑰放在墓碑上,凜季秋用手撫去上面些微的塵土,“她只是去圓自己的夢去了。”捨棄了所有的榮耀與地位,捨棄了她原有的身份,也捨棄了親人。“她”總算好好地活過一段了,這是否也是父母相愛時的初衷?
瞭然地點點頭,段修眉低頭看着墓碑上簡單的刻字,沒有完整的姓名,沒有墓志銘,沒有誰會將這塊碑與她榮耀的戰地生涯聯繫在一起。但,這又有何重要?
“過於複雜的環境往往可以毀掉一段感情,毀掉一個人。”凜季秋悠悠地開口。
“幸好,我們都有自己的天地。”段修眉緊緊地握住他的手。
明白她的貼心,凜季秋溫柔一笑。原以為只有旗鼓相當的對手才可相伴一生的,但原來有了伴侶后,即使只是一刻也抵得過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