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午後陽光隱沒，車窗外吹起了秋日冷風，蕭瑟的氣氛讓人微微感到涼意。

街上車流壅塞，坐在陌生的車裏，喬依不太自在。她將注意力放在玻璃窗外，看着熟悉的街道，有一點心酸。

歐陽競轉頭睨她，氣氛有點沈悶，他按下收音機聽廣播，音樂流泄，感覺總算好了點，他努力想話題跟她攀談，可是總是有一句沒一句，喬依擺明不想理他。

歐陽競陪着笑臉，其實心裏很火。

要不是為了沙發，他哪需要這麼低聲下氣啊！他好歹也是個頗有名氣的電視製作人，常常有人恭恭敬敬地雙手捧上禮物，他還愛理不理咧，這個尹喬依不是有眼不識泰山就是EQ太低！

「哇，這首歌我好喜歡！」原本死氣沉沉的喬依，聽到電台播出的一首歌，突然活了過來。「轉大聲點、轉大聲點！」

他聽命將音量調大，車內音樂轟隆隆。

「還好啊，不過是一首普通的快歌罷了。」沒啥稀奇的嘛，瞧她興奮成那樣，女生就是女生。

不過，看她樂成這樣子，想想也就算了。其實她突然high起來，表情還挺可愛的。

「誰說這首歌很普通？唱的人可是潘瑋柏耶！」喬依轉頭怒視他。誰批評她的偶像，就是跟她作對。「潘瑋柏超Q的好不好！」

「好好好，就是潘帥嘛，誰不知道。」都幾歲的人了，用詞還這麼幼稚，歐陽競覷着她發笑。「他長得不錯，可惜比起我還差一點。」

「講得好像看過他本人一樣，哼。」竟然拿自己跟明星比，真是有夠自戀！喬依翻了個白眼。

「我真的看過啊，還算滿熟的，他跟電視上長得一模一樣，不過本人很有禮貌倒是真的。」他握住方向盤，轉了個彎。「南京東路到了，妳公司在哪？」

「什麼？你說什麼？！」尹喬依驚叫，覺得頭好昏，這傢伙竟然近距離看過她的偶像，而且還跟他很熟？！「你騙人！」她馬上伸手把音樂關掉。

「我歐陽競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唯一的優點就是不騙人。」他開始注意路旁的招牌。「這裏是南京東路一段，還沒看到妳的公司。」

「二段，我公司在二段。」她飛快回答。「你怎麼認識他的？快說！」

「我是電視節目製作人，認識一些明星有什麼奇怪的。」歐陽競才說完，腦中立刻靈光一現。「妳這麼喜歡潘瑋柏啊？那不是小女生喜歡的嗎？年紀會不會差太多？」

「他笑容很可愛，而且氣質乾淨，有種平凡中的特別……哎呀！你不會懂的啦！」因為歐陽競認識自己的偶像，尹喬依態度一百八十度轉變。「再說，現在很流行女大男小配啊！」

「是喔……」歐陽競故意裝出想要轉變話題的樣子，打算讓她自己開口求他。

「欸……」喬依欲言又止。「你可不可以……」

歐陽競暗自偷笑，又強作鎮定。「幹麼？」

「拜託啦～～幫我要個簽名好不好？」喬依哀求。

「嗯？」女人真是現實。歐陽競撇嘴。「簽名哪有什麼了不起，讓妳看他本人都沒問題！」

「真的嗎？！」她差點沒興奮死。「如果能讓我看到潘瑋柏本人，我一定會感激你一輩子！」

賓果！就等她這句話！「好啊，一句話，我讓妳看偶像，妳把沙發讓給我。」搞定！

「呃……」喬依愣了一下，旋即回復平靜。「我考慮一下。」

「妳……」媽的，真是有夠難纏。歐陽競咬牙。「算了，妳慢慢考慮。」

「先讓我看到潘瑋柏再說，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唬我的？」她可精得很。

「我從不唬人。」歐陽競感覺無力，他的人格在今天被徹底質疑。

「我公司到了。」喬依喊停。「前面停就好了。」

歐陽競緩慢停下車，記下她公司位置。

喬依開門下車，拋下了一句謝謝。踏進公司前她回頭，看見他按下窗戶對她招手，她走近，靠在車窗上，長發隨風飄進車內。

「什麼事？」她探頭，給了他一個不經意的微笑。

鼻間漫過她淡淡發香，歐陽競稍稍愣了一下。眼前的畫面彷佛被定格了，她的笑容美麗，像朵清秀的百合，在他面前悄悄綻放，直覺告訴他，這是她最真實的模樣，心裏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隱隱騷動。

「沒事。」他收回突如其來的悸動，覺得訝異。「只是想提醒妳，膝蓋的傷口要抹葯，可以的話別碰水，會發炎。」

他關心地？喬依受寵若驚，再想想，他一定是為了那張沙發，哼。

「謝謝，那我先走了，bye。」她拽起包包，跛着腳走進公司，開始感覺腳步沉重。

喬依緩慢地把包包丟進柜子裏，外套掛回衣架上。

「喬依，」雅淑小聲間：「發生什麼事了？」

「沒事。」她虛弱地答道。

為了一張沙發，和陌生人僵持了半天，她實在搞不懂自己今天到底在幹麼。

「顏經理進來了，那個七年級的sales也來上班了，而且她還調到我們對面櫃枱耶，妳有沒有覺得頭頂涼涼的？」

喬依蹙眉，正巧感覺到對面強烈敵意襲來。她抬頭，望進一雙略帶得意的輕蔑眼神，那張臉並不很美，但卻特別年輕稚嫩，眼裏擺明了就是挑釁。

喬依視若無睹，女人之間的戰爭她沒經驗，也沒興趣，當她輸了可以吧？

她從抽屜拿出訂貨單研究，還好現在沒什麼客人，她心裏不舒服，很怕會反應在工作上。

叩、叩。是筆敲在玻璃櫃枱上的聲音，喬依抬頭，望進熟悉的眼眸，卻看見了陌生的冰冷。她挺起背脊面對，笑容僵硬。

「妳下午跑哪去了？為什麼沒報備？」顏家凱凜着一張臉，用上司的口氣質問。

「我有點事……」喬依吞吞吐吐地回答。

他看着她的眼神好像她犯了什麼不能原諒的錯，甚至有些輕蔑，喬依還無法適應兩人之間突如其來的改變，她感到心碎。

雅淑趕快插嘴。「喬依身體不舒服，去看醫生，她有跟我說了，那時顏經理你人不在，要跟誰報備？」

「妳們要外出要請假，要做什麼，我一向很給妳們方便，可是妳們不能愈來愈隨便啊！」顏家凱動作誇張，聲音高亢，像是要掩飾住什麼，但喬依還是聽見了，隱在顏家凱身後，有個看好戲的竊笑聲。

她惱怒，未曾受過這種屈辱。顏家凱要刮她就算了，也該留一點情面給她，畢竟這段感情會結束，並不是因為她做錯事。

憤怒大過於傷心，喬依瞪着顏家凱，他被她的神情駭到，頓了頓，繼續訓話，說她是認真的業務員，但公司不缺認真的業務員，要她改變自己的工作態度，不要影響其它同事。

喬依氣到顫抖。她只想拍桌，所有委屈就快爆發。

驀地想起下午那個男人，她竟然感謝起他來。還好在那時讓她眼淚流光，現在她連想哭的念頭都沒有，這樣至少不會示弱。

顏家凱沒見過喬依這麼兇悍的模樣，嚇了一跳。她對他一向溫柔又貼心，事實上，他並不想這麼對她，喬依是個好女人，可是為了他的小情人，也不想日後見了面難堪，他決定不留情面，好讓喬依不想繼續待在這裏，自動請調去分公司。

「妳……」僵持了半分鐘，顏家凱心軟，聲音放輕。「妳有話要說？」

喬依深呼吸，好不容易吐出兩個字。「沒有。」

她可以掉頭走人，辭職也好、翻桌也好、揍人也可以。

可是這麼一來，她的工作沒了，幾年的努力也付之一炬，她要冷靜，這一定是他們的圈套，她要堅強，絕不讓人看笑話。

整個公司鴉雀無聲，同事們瞪大眼看好好先生顏家凱罵人，她們為喬依抱不平，誰不知道顏家凱分明是在作秀，不只是做給大家看，也是公報私仇。

「妳不高興？不高興可以不要做啊！」七年級小女生玫莉果然是狠角色，趁四周寂靜，突然爆出這句話。

「玫莉……」顏家凱臉黑掉，他轉頭看說話的人，聲音很無奈，卻有點縱容。

「怎樣？我說的有錯嗎？」玫莉噘嘴。「她態度這麼差，怎麼做業務員啊？」

「拜託，妳知不知道喬依的業績是妳的幾倍啊？她在做業務員的時候，妳還在念幼兒園！」雅淑氣不過，馬上回嘴。

「對啊，搞不好勒，我跟她差了八歲嘛。」玫莉冷笑。跟我鬥嘴？還早啦妳！

三角戀情已經夠混亂了，又加上了一個正義感過重、口無遮攔的雅淑，馬上變成激戰，大家開始竊竊私語，公開指責。

顏家凱上司的顏面掃地，地下戀情曝光，玫莉根本不管別人怎麼想，搶到別人男友的她，驕傲得像只小公雞一樣。

「拜託，年輕有什麼了不起！」雅淑氣翻了，對玫莉咆哮。「妳又沒有多漂亮，跩個什麼勁啊？！」

玫莉馬上反擊。「是啦是啦，我是不漂亮，問題是我有人愛，妳有嗎？妳憑什麼這樣跟我講話啊，這裏沒妳的事啦！」

喬依感覺到太陽穴在隱隱作痛。亂七八糟，這一切都太荒唐了，原本只是單純的工作，怎會變成這麼複雜？

眼見情況愈演愈烈，玫莉和雅淑吵吵鬧鬧，她終於忍不住了，對玫莉大吼：「妳閉嘴！鬧夠了沒有？這裏是公司，要鬧回妳家鬧好不好？」

玫莉冷笑，回到自己位置上。尹喬依平常安安靜靜，還以為她是逆來順受的啞巴，沒想到這啞巴也挺有自己的個性嘛！

非常好，她跟尹喬依這下沒完沒了了。

「好了，大家去忙吧，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顏家凱一肚子烏煙瘴氣，兩個女人的戰爭讓他的身分很尷尬，他站哪邊都不是，這種鬧劇還會爆發幾次？

緊繃著神經，時間過得異常緩慢，總算還是到了下班時間。

喬依覺得渾身疲憊，好像打完一場戰爭。背起包包，向雅淑和其它同事揮手道別，走出門一抬眼，看到最不想看到的畫面──顏家凱手搭在玫莉肩上，走在她前頭。

想起以前顏家凱總會順路載她回家，現在彷佛時間倒轉，只是他身旁的人卻不是她。

喬依假裝視若無睹，卻忍不住瞄向玫莉肩上那手掌，還有顏家凱的背影，他看來頗不自在，玫莉倒是挺樂的，從頭到腳散發著勝利氣息。

出公司大門只有幾步路，今天走來卻特別漫長。一股氣悶在胸口，喬依得用力壓抑，才能勉強忍住打人的衝動。

跟着他們的腳步，她刻意慢慢走，想避掉這種難堪，可是前頭的人好像打算跟她過不去似的，她走得愈慢，他們的腳步也跟着該死的愈來愈慢。

她聽着顏家凱溫柔地問道：「待會兒吃什麼？」

玫莉嚷着要吃昂貴的法國菜，顏家凱連聲應好，但因為知道玫莉是故意的，他表情有些微尷尬。

喬依感覺凄涼。她不曾要求男人帶她去昂貴的餐廳吃飯，她總是替男人的荷包着想。早知道也不客氣地吃他幾頓，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連玫莉口中那間法國餐廳的名字都沒聽過。

玫莉又嚷着吃完飯要去哪玩，顏家凱趕緊說好好好，什麼都順着她。

喬依並不是生性恬淡，只是她不想讓男人配合她，所以偶爾出門可以，大部分的時間，她選擇安靜地待在家裏，家裏安全，又不用花錢，不是嗎？

現在，看着他們倆的背影，她才知道自己簡直錯得難譜，原來她的貼心完全是多餘的。

她為男人做過的事不只是這樣，曾經，她和男友的朋友家人混得很熟，到男友家主動煮飯、拖地、做家事不說，連他爸媽的生日禮物也沒忘，有次甚至還幫男友的爸爸剝蝦殼，燙傷了手，半句怨言也沒。只是這樣做牛做馬最後換來什麼？男友要甩掉她，他家人也沒幫她說過半句話。

感覺到鼻頭酸酸的，她回過神，正好看見顏家凱回頭望她，眼裏有着擔心，好像正跟她說對不起。喬依撇過頭，趁眼淚還沒滑下來之前，越過他們身旁，堅毅地邁開步伐，往回家的方向走。

晚上沙發送來了，喬依請搬運工幫她把原本擺在家裏的那組小沙發搬走，換上那只有一半的沙發，她躺在沙發上，望着天花板發獃。

風從窗口透進房裏，拂動了窗帘，帶來幾分涼意，空氣中隱約可以嗅出冬天的味道。

這個秋季即將過去，而寂寞，才剛要開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