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臨時決定搬入狄宅，的確是讓阮馨有些手忙腳亂，但在三個小時后，她還是順利搬進了狄宅。

幸好她對生活上的需求一向簡單，所以也沒太多行李，一隻皮箱就足以應付一切。至於其他瑣碎的日用品，他們早就幫她準備好了。

整理好行李──其實只是把自己帶來的衣服放進衣櫥，之後，阮馨坐在床沿，環視這間她曾經住過不少年的房間。

房間打理得很乾凈……正確來說，這裏所有的擺設，就跟她當年離開時一模一樣，連當時她在匆忙下沒帶走的小東西，也安安分分地待在原地。

這一點讓阮馨很訝異。

畢竟她足足有五年沒踏進狄家，但這個房間給她的感覺，卻像是一直在等待主人回來似的。

輕輕的叩門聲響起，推門而入的，是狄家的老么──狄菊靜。

“嘿，你的行李整理好了啊？”狄菊靜睜大眼瞧了瞧，可她怎麼瞧，仍是覺得這房裏除了多個人之外，一點都沒有改變啊，小馨的行李到底整理到哪去了啊？

“我只是把衣服放進衣櫥，小小姐。”阮馨微笑回答。雖然很久不見了，但她仍能輕易猜出狄菊靜未問出口的問題。

如願聽到了答案，但狄菊靜的眉頭反而皺起來了。

“真是的……小馨，我都說過幾百遍了，叫我小靜就好了，幹嘛老是這麼見外的喊小姐小姐的。”

自己和小馨明明是同樣年紀，可小馨那一聲“小小姐”，總教狄菊靜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被叫小了，還是被叫老了。

最重要的是──她們明明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為什麼小馨總是把自己當成一個外人、一個……下人。

“小姐就是小姐。”阮馨還是微笑，一點也沒打算改口。

她是個棄兒，當年要不是狄家將她撿了回來，恐怕她早就死在路邊。這份恩情阮馨自知是一輩子也報答不了的，至少在心底對狄家人的敬意，是永遠不會改變。

“很討厭耶，小馨，你就是這件事比任何人都頑固。”狄菊靜嘟嘴抱怨，小馨的脾氣好歸好，唯獨這件事比任何人都要來得堅持。

明明就已經是二十一世紀了，哪還有終身當人奴僕以報恩德的事情？！偏偏小馨就是一個活生生、血淋淋食古不化的例子。

還記得小時候的小馨明明不會這樣，就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小馨突然堅持起，自己不該跟他們這些“狄家人”平起平坐。

接下來，小馨開始主動去搶家中仆佣的工作來做，等他們注意到時，小馨已經以狄家的下人自居了。

“天快黑了，小小姐不回季家可以嗎？”阮馨笑着轉移話題，暗示狄菊靜這個已婚婦女，可以不回老公身邊嗎？

“沒有關係啦！我已經跟我老公說過，要住在娘家一陣子。”

開什麼玩笑，好不容易才把小馨騙回來，她怎麼甘心就這樣離開？！再說，她也想看看，小馨和哥之間又會有什麼發展──事實上，狄家的四位千金正是為了同樣的理白，才花了大把功夫把人騙回來。

“小馨，如果沒有其他的事，那我帶你去看看你以後工作的地方，你看看有欠缺什麼，開張清單給我，我會儘快叫人送來的。”

“麻煩小小姐了。”

狄菊靜轉過身，不願再看到阮馨客氣拘束的表情，每看到一回，總會教她難過很久。因為她當小馨是朋友，可小馨卻總是把自己當成下人。

她希望她們的友情是對等的關係，而不是小馨所認定的主子與下人。

五年前小馨離開時，其實她們兩人也才十八歲，所以當年的自己並不了解，為什麼哥哥非逼着小馨離開不可，事實上，她甚至有些生氣哥哥決絕的做法。

直到剛才，當狄菊靜看到仍是執意喊自己“小小姐”的小馨時，她突然有些明白了哥哥的用心。

若說，脫離了狄家五年的小馨，在他們面前依然把自己當成下人，她幾乎不敢想像，如果小馨不曾離開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現在的小馨又會是如何呢？

是夜

在離阮馨的小屋有段距離的狄家主屋，此刻正有人在裏頭暴走着──

“該死的你們，為什麼讓她回到這個地方？！”

狄斫亞大吼，神情憤怒。任何在這時見到他的人都會認為，這個男人絕對不歡迎阮馨的到來。

“阿亞，冷靜點。”身為狄家的長女，狄梅音可是一點也不怕弟弟的憤怒，反正他除了吼一吼，也不會真的對她們做什麼。

“冷靜？你教我怎麼冷靜？！”狄斫亞兩眼充血，明顯不滿姐姐在他生氣時，還能悠哉修指甲的舉動。“為什麼你要把小馨找回來？她根本就不應該再回來！”

是的，當年他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把她送走的……如今，大姐居然不吭一聲就偷偷把人帶回來，大姐到底懂不懂他當年為何要這麼做？！

“我們需要小馨的幫忙。”狄梅音的臉色變也未變，就連聲音也沒升高半分。“小馨是一流的調香師，若不是因為她拒絕為別家香水公司工作，她早就已經揚名立萬了，而不僅僅是開個工作室這麼簡單。”

雖然沒有多少名氣，但小馨的優秀卻是有目共睹的，許多香水公司更是捧上大把鈔票，希望她能為己所用，但小馨卻不曾點頭，只是默默經營自己的工作室，做着一對一的個人服務。

小馨的服務對象，幾乎都是上流社會的貴婦，或千金小姐。

這些人多半不喜與旁人使用同樣的香水，而小馨總能滿足她們的需求，調出一瓶瓶別具個人特色的香水。

在口耳相傳下，小馨儼然成為上流社會的專屬調香師。

如果這位上流社會中最神秘的調香師，能為狄家的香水公司調製香水，可以想見這將會造成多大的話題性？！

當然，這些都是枱面上的原因，算是專門說給狄斫亞聽的理白，狄家四姐妹的真實想法可不能讓他知道。

如果讓他曉得，什麼家業衰敗、研發室遭竊、有內賊出現……全都是她們為了把他和小馨騙回來而說的謊，狄梅音敢打包票，她這個弟弟肯定會當場翻臉，然後立刻走人，連一杪鍾都不會多留。

開什麼玩笑，她這個弟弟的固執程度，全狄家上下也只有小馨能跟他拼了。

當年他說要把小馨送走，沒想到一走就是五年。

本來她還以為等小馨學成歸國，他也該把人叫回來了吧，沒想到三年過去，小馨的工作室都小有名氣了，卻變成他不回家了。

這對笨蛋情侶。狄梅音差點把銼刀的尖頭刺進自己的指尖。

明明就是互有愛意、交往順利的兩人，為什麼當年會突然說分開就分開，這個無頭公案至今還沒有答案。

狄梅音本來想說，弟弟很可能是希望，讓小馨去接觸自己真正有興趣的東西，所以才會不顧眾人反對地安排她出國，中間還不提他如何大費周章地找到名師，並透過種種關係，請名師收下小馨這個學生。

好啦！兩年後小馨學成歸國，狄梅音正想着把小馨叫到狄家的香水公司工作，狄斫亞又有話要說了──不準再用狄家束縛她，我要她獨立。

所以小馨沒進狄家的香水公司……也沒進任何一家香水公司工作。

然後她開始等待，等啊等，等著弟弟再去找小馨、等着他們兩人繼續交往的消息──但最後，她什麼也沒有等到。

這兩個人就好像已經分手似的，再也沒有見過面，甚至連個聯絡也沒有。

藉由一次次她單方面與小馨的聯繫，因為不知為何，小馨打出國起，就再也沒有跟狄家聯絡了。狄梅音慢慢確認了，小馨根本不知道狄斫亞也出了國，更不知道任何有關狄斫亞的消息。

直到最近的幾通電話中，她隱約地猜到──小馨之所以不與狄家聯絡、也不回狄家，似乎都是因為狄斫亞的命令。

開什麼玩笑啊！為什麼小馨就非得跟狄家斷得一乾二淨？！

狄梅音說什麼都不肯讓這種情況發生，所以她聯合三個妹妹，一同設計了這個計畫，不止是想把小馨騙回來，更是要找出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她不該回來的……”

不知何時，狄斫亞的火氣全消，他倚著窗檯，視線越過黑夜，直直看向花房后的那間小屋，燈光從小屋透出來，一如記憶中的景象。

他所愛的女人就在那裏，而自己是否該再次靠近她？

狄斫亞不知道答案。

最初的目的依然存在，但再見到她，卻只是讓狄斫亞發現，自己對她的感情未曾改變，他強烈的希望能擁她入懷，可最後他還是沒有動作。

因為他知道，如果自己真的抱住了她，那他們就等於是回到五年前。

當年就是為了改變現況，他才會狠下心逼她離去，如今目的沒有達到，他又怎麼能先破戒？

看着花房后的那間小屋，狄斫亞的記憶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一夜……

“她必須離開。”

陰鬱壓抑的聲音，在佈置高雅的廳堂回蕩著，趁著「她”因社團活動，而在學校滯留的同時，他將自己的決定告訴所有人。

此話一出，在場的其他人立刻發出不平之聲。

“離開？她能走去哪裏？”其中一人尖銳地問道：“她這輩子都待在狄家，離開了這裏，她哪裏還有容身之地？”

這句話顯然惹惱了提議者，只見他回頭看着他的姐妹們，低吼──

“去哪裏都好，就是不該待在這裏！”深吸一口氣，青年恢復了冷靜。“她可以有更好的人生，你們怎麼能把她的才能，浪費在為你們挑選香水上？！”

他不想讓這個“家”困住她。

放走心愛的小鳥，是他最不想做的事，但她需要的是自由，而繼續留在這裏，對她一點好處也沒有，所以他決定趕走她──即使這可能會傷透她的心。

聞言，所有人靜默了。

不可否認，她們的確是讓她大材小用了。

“如果只是要‘她’發揮所長，何必趕人？”在靜默過後，還是有人拒絕這項提議。“留在狄家一樣能讓她從事這方面的工作，你這麼做不過是多此一舉。”

狄家本身就是家頗具規模的香水公司，而“她”則是在調香方面，具有相當高的才能，相信只要加以訓練，肯定能成為一名優秀的調香師。

既然狄家就有能力培養她，幹嘛特地趕人出去嘛！

“你以為我沒想過這點？”青年眯眼。“那傢伙的奴性有多重，你們不可能不曉得，如果不讓她完全脫離這個環境，她只會以報恩的心情在工作，這麼一來跟現在又有什麼差別？”

不能……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從來就不是我們家的奴隸，我不要她繼續以下人自居。青年垂下眸，將激越的心情壓得密密實實，不透半點真實想法。

“阿亞，雖然我不知道你怎麼突然有這個念頭，但你也別忘了，爹地不可能答應讓小馨為了這種理由離開的。”

身為長女，她可是很清楚父親的想法。雖然沒有正式入籍，但小馨就等於是狄家的第五個女兒，這一點阿亞不可能不知道。

要讓小馨離開，最大的阻礙不一定是小馨的意願，而是爹地同意與否。

其他人似乎也想到這一點，所以她們的表情頓時都輕鬆起來，不管阿亞想怎麼做，只要爹地那一關過不了，阿亞說什麼都沒用。

“是這樣嗎？”狄斫亞不置可否地應道。他狀似輕鬆地倚在窗台上，側頭向外觀看那抹穿着高中制服，正急急朝主屋奔來的嬌小身影。

窗外烏雲密佈，似乎隨時都會下雨，遠處不時傳來隆隆雷聲，嚇得那抹嬌小的身影，移動得更快速了。

“阿亞，你到底在賣什麼關子？”大姐明顯是不高興了，因為弟弟曖昧不明的態度，實在教人心驚膽跳。

“我沒有賣關子，事實上，爹地已經同意了。”她回來了，這邊的事得快點處理好才行。“所以請你們不要來妨礙我的行動，就這樣。”

狄斫亞站起身，準備離開，但他才踏出第一步，就被大姐緊緊抓住手臂。

“阿亞，你是認真的嗎？”她沒問的是──你捨得嗎？

狄斫亞沒有回答，只是甩開姐姐的手，大步離去。

他走向花房后的小屋，時間捏得剛剛好，他才走到小屋前，阮馨正好低着頭，手上拿着鑰匙準備開門。

“少爺？你怎麼來了？”她問，眼睛亮晃晃地，在夜色中特別耀眼。

沒有回答，狄斫亞只是伸手擁住她，感受那嬌小的身軀密密實實地貼著自己，他低頭嗅着她髮絲的香氣，感受她的溫暖。

“少、少爺，我們還是先進屋吧。”

帶著一點因緊張而起的結巴，阮馨急促地說道。然後她紅著臉，加快速度開了門，讓他進去。

開了燈，小小的屋子立刻被溫暖的光線盈滿，阮馨就像只忙碌的小蜜蜂，動作俐落地為他端上一杯茶。

“不知道少爺會突然出現，我這邊只有冰涼的花茶，可以嗎？”說著，送上一杯漾著淡淡琥珀色的液體。

送完了茶，阮馨並沒有落坐，只是站在一旁，掛著有些緊張的微笑，看着最近因為忙碌而鮮少出現的狄斫亞。

聽着她說的話、看着她拘謹的動作和桌上孤獨的茶杯……狄斫亞不由得暗暗捏緊了口袋裏的東西。

他的決定沒錯，那樣對她比較好。他的心中如此說服自己。

“這是你的機票，明天畢業典禮一結束就上飛機。”掏出口袋裏的機票，狄斫亞不再遲疑地說出來意。

“法國？我去法國做什麼？”阮馨呆住。

“到那裏以後，你自然就懂了。”狄斫亞沉着聲，剋制收回機票的動作。如果可以，他也不願讓她離開。

“自然就懂了？”阮馨歪著頭，開始猜想。“嗯……說到法國就想到各式各樣的名牌了，難道少爺你又要我跟着大小姐她們去shopping嗎？”

她以拳擊掌，發出響亮的一聲，似在說明她想通了什麼。

“哎呀，少爺你怎麼不早點說嘛！我還沒給大小姐她們整理行李呢！不知道這一回是要去幾天，上回去米蘭可真是鬧得人仰馬翻，希望這次的法國行不會……”

阮馨開始思考，該給大小姐她們準備什麼行李，彷彿沒有想到自己也是要出國的人，嘴裏嘟嚷着的，全是其他人的事。

完全沒想到她自己……狄斫亞冷眼看着她的反應，早知道她是這樣的人，為什麼當他實際看到時，他還會感到生氣？

今天的遲歸也是。

明天就是她的畢業典禮了，為什麼還要為了社團的事情遲歸？

說來說去，不就是因為無法拒絕學弟妹的請求，被迫留下來，幫著收拾學弟妹搞出來的爛攤子……從來、從來不是為了她自己。

然後，他冷冷地開口，“只有你一個人去。”

“我自己一個？”阮馨檀口微張，很明顯的被嚇了一大跳。

“你給我乖乖待在法國，不管誰跟你說了什麼，在時間還沒到之前不準回來、也不準跟那幾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女人聯絡。”

狄斫亞開始叮嚀，如果現在不講清楚一些，過不了多久，她一定會被大姐給哄回來的。他要她專心學習，不再因為旁人的雜事而中斷。

從很久以前，他就知道她不打算升學，高中畢業后就決定留在狄家幫傭。

正確來說，就連這高中都是他逼着她去念，她才念的。否則她原先的打算，其實是國中畢業后就待在狄家幫傭的。

這是什麼傻話？！狄斫亞第一次聽到這件事時，簡直氣炸了。

他們從沒要她用這種方法報恩，更何況，她的成績優異，不升學很可惜，而最可惜的，莫過於讓這樣的人去幫傭。

偏偏她是吃了秤陀鐵了心，決定最多就念到高中。

“少爺？”

不要用那種受傷害的眼神看他，他也不想放她走，但她需要自由、需要能讓她揮灑才能的舞台，而不是困在這個家中虛耗青春。

她有才能，他一直都知道的。

但是，如果讓她繼續留在狄家，她就只會繼續想着報恩這件無聊的蠢事。

所以她必須走，為了讓她看到更廣闊的世界，他必須趕她走……

“不準回來。懂了嗎？不準回來。”

他吼著說出最後一句話，在看到她的淚水滑落臉頰前的最後一刻，狼狽地逃出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