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森嚴霸氣的黑色大樓矗立於一堆商業大樓間,不同的是,它讓經過的人忍不住加快腳步。若非不得已,沒有人願意在它面前佇足停留,更遑論進入。

森冷、陰暗、濕潮、沒有人氣……這是多數人對它的評價。

唐氏企業。

斗大的金字在昏黃的陽光下仍顯得刺眼。

十七樓頂樓的總經理辦公室內,從上午開始,一陣接着一陣的辱罵聲終於平息,已經是接近下班的時間了。

“都是一群沒用的傢伙!”唐世明整整自己的西裝,心情一片陰霾。

一陣敲門聲響起,不等回應,唐平原肥碩的身軀慢條斯理地晃了進來,在沙發上隨意地攤下。

“今天又怎麼了?”同在一棟大樓里,總會聽到一些風聲。

唐世明掏出梳子,整整油亮的發,表情冰冷傲慢。

“信不信,我明天就把整個會計室裁撤掉!”

“怎麼回事?”唐平原問得懶懶的。雖然他名為董事長,但公事方面他是不怎麼過問的。他知道反正公司底子雄厚,他樂得把時間花在吃喝玩樂上。

“你知道嗎?這半年結算下來,我們竟然虧損了上億!我要他們提出報告,那票狗東西竟然還不知道是哪裏弄錯了!”

“虧損?那不是會計室的問題吧……”唐平原沉吟着。

“真正虧損的話,會計室怎麼算都算不出盈餘。依我看,可能是業務部門的問題,是他們辦事不力。乾脆找個不順眼的人開刀,這麼做也能殺雞儆猴。”

“這麼做好嗎?不怕人人議論——”

“怕什麼?誰不想活了,敢惹我們唐氏!”

聞言,唐世明嘿嘿笑哂着。

“沒錯,的確沒有人敢。好吧,隨你的意吧。”“對了,虧損的消息先別讓他們傳出去,別讓其他人有機會看我們的笑話。”唐平原進一步交代。

“我懂……”商業界是噬血的,只要有一點消息,就是沒問題也會被渲染得言之鑿鑿,小問題則會被說得像是公司垮定了。

“尤其是那個雜種。”唐平原冷冷地補充道。“放心吧,聽說他向來不太管事,以他的態度、他的名聲,公司要垮是遲早的事。”唐世明一向不把唐豫放在眼裏,從他第一天進唐家大門起,他這個二哥從來沒承認過他。

“是這樣嗎……”唐平原忖着。

大家都說那雜種厲害,當年被唐氏掃地出門,只得到老頭留給他的連年虧損的飯店,不過幾年的時間,變身後的“遠之飯店”業績竟凌駕多家老字號的五星級飯店,其它周邊的娛樂事業,包括多家餐館、PUB、經紀公司、健身中心、多媒體製作公司也都頗具份量。雖然“遠之”凈值排不進十大、百大企業,但不可否認的,唐豫的確有兩把刷子。“大哥,你太瞧得起那小子了吧。他除了那間飯店還算有價值,其它的投資,不都是些小鼻子、小眼睛的,怎麼數都上不了檯面,還以為他多有企圖心呢,原來不過如此!老頭當初想把‘唐氏’整個給他,是他老眼昏花!”

“聽說他手上有幾個大型的開發案在動。”

這幾年恐怕太掉以輕心了,才會讓那小子這麼順利地發展。可惜了……為什麼當年死的不是那小子,而是孫思煙那個替死鬼。

“這我也有聽說。他成天鬧徘聞上小報雜誌,公司還能搞得有模有樣的。我看還不是姓楊的小子和姓俞的那女人在撐。”

“別忘了,還有老塗。俞綺華這兩年倒是沒聽她做了什麼。”

“說出去誰會相信,兩個唐氏無足輕重的角色,一個是以前老頭子的秘書,一個是不知道哪個部門的小主管,竟然也有當上副總經理和飯店經理的一天。”

“這幾個人表面看上去沒一個成氣候……真不簡單。”

“如果你真的擔心,那就想辦法讓他們動不了。”

“動不了?怎麼做?”唐平原這下有興趣了。“這我來想辦法,你放心吧。”唐世明放眼中閃現惡意的光芒。

那小子一出現便立刻得到了老頭子的歡心,一心只想把唐氏企業給他,還對外推說是他們能力不足,害得他們幾無立足之地。若非他們在老頭子死後給那小子出了幾個難題,讓他自己知難而退,他們也不能奪回唐氏。

這仇啊,非報不可!

那個雜種,讓他苟延殘喘那麼多年,看看他還能神氣到幾時!

***

“你是誰?”

她睜開眼,只見一片朦朧中,一個黑色身影在她床邊坐下。

“你……”

“你,你是誰?”

“我是……易……安。”

***

“你是誰?”

睜開眼,又是那個黑色的身影。好熟悉……是誰?他想做什麼?

“易安……孫易安……”

“那——思煙呢?”

“思煙?思煙……”她不知道。

“你是——”

“我是……易安……”

***

“你是誰?”

緊閉着眼,她再不願意看見他,卻感覺自己額前的發被撥開,溫熱的指尖在她的傷疤上輕輕摩挲……

“你到底是誰?”

她忍不住輕顫。

“我……我……”

“告訴我,你是易安,不是思煙。”

這句話聽在她的耳里,像是請求。

“我——”不知怎的,她說不出口。

暖暖的觸感離開她,她悵然若失,迷迷濛蒙地睜開眼,那個身影站在落地窗外,她再一眨眼,他已經消失。

***

遠之飯店的廚房裏,一陣陣嘈雜而歡樂的笑語聲沿着長廊傳到空蕩蕩的下午茶廳。這是前所未有的情況……

塗孟凡循聲走去,發現在眾廚師、副手與侍者間孫易安瘦弱的身影。後者正揮着汗和眼前煮咖啡的器材作戰。

“哈哈哈……”眾人又是一陣鬨笑。

“哈!哈哈!沒看過這麼笨拙的手,我看你是嫁出不去了,小姑娘!”總廚劉師傅一反平日的不苟言笑,朗朗地笑着,噸位大的他笑起來自然聲如洪鐘。

“不是、不是這樣。來,Ann,你再看一次……不要慌……哦,不要慌。”吧枱的bartenderPatrick親自出馬,在孫易安身旁細聲細氣地指導着。纖長的手指揮啊揮的,舞着一場綺麗優美的舞蹈。

孫易安學着他的動作,卻是一陣手忙腳亂。

畫虎類犬。

“完了……”她邊揉着半眯的熊貓眼,匆忙之中,一滴沿着臉頰滑下的汗水不偏不倚地滴進壺裏加味。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不帶惡意的訕笑下,她腓紅着臉說不出一句話,兩隻手兀自做着不協調的動作,因失眠而隱隱作疼的腦袋瓜子實在幫不上什麼忙。

“好吧、好吧,Ann,我再做最後一次,真的最後一次了,你看着……”

“算了,你別學了,乾脆嫁我吧,反正我再兩年就出師了。”一個年輕的學徒出面解救她。

“嫁你?那還不如嫁我,我已經出師了。”另一個年輕師傅自告奮勇。

“就憑你們也配!你們招子放亮點,易安小姐可是老闆的秘密情人呢。”

不知哪個人突然冒出這句話,孫易安聽了差點沒打翻咖啡壺!

“你們別亂說!”

飯店上下的員工老愛揣測她和唐豫的關係,任憑她怎麼百般解釋,他們還是喜歡繪聲繪影地說。但這還是他們第一次這麼大剌剌地在她面前說……什麼“秘密情人”,天!

“就是說嘛……什麼秘密情人,是Ann的姐夫!”Patfick出面聲援她了,不過,他看向她的眼神卻是充滿曖昧的。果不其然,他隨即加了句:“Ann,說說看,被姐夫偷偷包養的感覺很棒吧?不倫的關係更讓人覺得刺激,對不對?”

孫易安的嘆息、抗議湮沒在眾人的狼啤中。

“這裏是在幹什麼!”塗孟凡忍不住出聲制止。

頓時,廚房一片鴉雀無聲。咖啡在壺裏沸騰的“滋滋一聲在靜默中顯得特別刺耳。

孫易安趕緊慌亂地熄掉酒精燈。

“呃……沒事、沒事,塗經理,我們只是趁現在沒事,看Patrick教易安煮咖啡……”其中一名侍者試圖緩和頓時凝結的氣氛。現在正是下午茶和晚餐之間的空檔,所以他們才有空閑群聚在這。

“是啊,塗老,這娃兒笨手笨腳的,教起來特別有趣——”孫易安直扯着劉師傅的圍裙,示意他別再說下去,不過沒用。“喲,你怎麼了,娃兒?”

塗孟凡沉着臉說道:“Patrick,你不在吧枱,跑到這裏來湊什麼熱鬧?”

“你忘了,塗經理,我是晚班的bartender……”Patrick的語氣有些委屈,眼眶也立刻配合地濕潤起來。他可是戲劇系科班出身的。“現在還不到我的上班時間呢,我只是提早來教Ann。”料理台上的一堆咖啡煮具也是他另外準備的。

前些天Ann鼓起勇氣開口要跟他學煮咖啡,他瞧她這些天老是一個人沒事晃來晃去,這才一口氣答應了下來。

原本他利用工作空檔的時間教她,不料被塗經理捉個正着,還被告誡不可“公器私用”。之後,他才煞費苦心地帶來自己家裏的器材,用自己的時間教她,原以為這樣就萬事OK……

不懂的是,塗經理一向寬和厚道,但他卻對Ann特別的不近人情?

別說她給他添了什麼麻煩,事實上,她幫了他不少忙呢。雖然她咖啡煮得挺笨拙,但是這兩天在她的幫忙下,他私人的王國——吧枱——可是煥然一新,佈置及擺設充滿了他喜愛的藝術氣息。前陣子從商務套房淘汰下來的窗帘、床罩和桌巾等材質高級、花色也新穎的布料也被她一一改製成一個個精緻可愛的杯墊、圍幔和隔熱套,造福了不少餐廳廚房的工作人員。Ann隨和而靦腆的氣質,原本就讓人喜愛親近,幾日下來,大家都習慣有她在一旁瞪着大眼盯着。

聽了眾人的解釋,塗孟凡臉色顯得更加難看。

“易安小姐,抱歉讓您看到這些工作人員疏失怠職的一面,請您見諒,他們平常是很有紀律的——”

“別……別這麼說!”明明怪她,卻不當面說出,反而指責其他所有的人,這把她嚇壞了。“是我不好,我立刻就出去!”

“謝謝您。”塗孟凡略微欠身,冷冷地回道。說罷,他掃視了眾人一眼,轉身離開廚房。

“請等一等,塗伯伯……”孫易安向大家深深鞠了個躬,隨後跟上,兩人停在無人的長廊中。

“有什麼指教,孫小姐?”

塗孟凡客套有禮的態度看在孫易安眼裏,卻是冷漠疏離。

“我……耽誤大家的工作是我的錯,他們是好心幫我,我希望你責怪我就好,不要遷怒他們。”

“您太客氣了,孫小姐,您是貴客。”仍是這般疏離的口吻。

天!這樣的說話方式,她好累……她的眼神帶着懇請,無力地說道:“塗伯伯,拜託!你究竟氣我哪一點?我知道我這麼突然的出現給大家帶來了困擾。不過,我已經盡量不麻煩所有人了。或許我做得不夠好,如果你對我有什麼要求、有什麼不滿,請你直說好嗎?”

一陣沉默之後——

“我對您沒有什麼不滿。您是客人,我只希望這幾日來的服務您還滿意。”沒待她回應,他已然走開。

孫易安嘆了口氣。所有人都對塗伯伯讚不絕口,說他寬厚、慷慨,說他仁慈像自家的長輩,說他待人誠懇、不卑不亢不擺架子,說他認真負責事必躬親……所有不會從員工里聽到的優點,全被用來形容他了。這樣的他必定不會無緣無故苛待她其實說“苛待”言重了,頂多就是冷漠有禮。即便如此,她居住的一切事宜,他都照應得妥妥噹噹。

是她做錯了什麼?不可能。她才初來乍到,最有可能的原因,就是思煙了。

思煙……直覺她與唐豫的過去不若俞姐和楊大哥說的那麼單純,光是連日來夢境的內容,便不知複雜多少倍了。

這些謎樣的過去,她能問誰?

***

“扣,扣。”

“請進。”孫易安頭也不抬,專心忙着手上的工作。

“嗨!”

聽到這聲輕快的招呼,孫易安從工作枱上直起身,回頭一看,看見俞穎容已經走進房內。

俞穎容四處打量着,她注意到,除了飯店提供的全套生活用品外,屬於易安姐私人的東西並沒有多少。

走到書桌前,她發現了一幅未完成的拼布圖,長約一公尺。圖畫裏隱約可見一片樹林,和樹林中的建築,背景還是空的,不過,由鉛筆畫出的草圖,她猜測應該是一畝畝的田地。

這是易安姐的家吧?

一室的傢具用品,她卻只在這圖畫上面感覺到一絲暖意。

多麼清冷寂寥……

一個人在這樣的房裏獨自生活了十多日,不但舉目無親,連親近的朋友都沒有,必定非常寂寞吧?

“好漂亮,我都不會做這種東西,你好厲害。”聞言,孫易安臉一紅,顯得有些局促。

“這……很簡單,一學就會。”

“真的?你願意教我嗎?”俞穎容開心地問。易安姐剛來的時候,她還以為她會像思煙姐姐一樣不容易親近,所以刻意避開她好幾日,後來才發現是自己多慮了。

孫易安偏着頭,努力想了一會兒,才回答她:“其實,好像沒什麼好教的。心裏浮現什麼樣的圖案,手上就跟着怎麼做就是了,沒什麼訣竅。你動手做做看就會知道……”說著,她從洗衣部給她的布料中挑出幾個顏色,遞給俞穎容,另外又從袋子裏翻出刀剪、針線給她。

俞穎容接過東西,在孫易安的身旁坐下,心裏沉吟着。

“你真的是思煙姐姐的雙胞胎妹妹?”

孫易安怔怔地看着俞穎容,好半晌,才露出怯怯的笑容。

“為什麼這麼問?不像嗎!”

“不、不是。很像……可是又很不一樣。”

這是飯店裏第一次有人主動向她提到思煙……

“哪裏不一樣?你告訴我。思煙是什麼樣子?”看見孫易安難掩興奮的模樣,俞穎容有些詫異。

“你怎麼反過來問我?”

“我出過車禍,什麼都不記得了……你快點告訴我思煙的事,我好想知道。”

“喔……我想想……”其實那時候她才念國中,事情都模模糊糊的。“我記得思煙姐很漂亮,非常漂亮。可是,她好像一直都心事重重的,不太講話一有空就像你一樣,躲進房間裏工作,不怎麼理人。不過,倒是不會讓人覺得討厭就是了。你們的個性差很多,我覺得她很冷。”

“冷?”

“嗯。從那次車禍之後,唐大哥就變了個人……一個性變得詭怪,時而弔兒郎當、滿不在乎,時而冷峻駭人。“也不太讓人家談起以前的事。”“為什麼?”

“我不太清楚……”這些年來,大家對那晚及之前的事都三緘其口,所以詳情她也不明白。

“我只記得那天晚上,我媽帶我去參加他們的婚宴,本來都好好的。可是突然間好像發生了什麼事。唐大哥的哥哥不知道說了什麼話,現場的氣氛變得很糟,沒多久,唐大哥衝出門,思煙姐跟在他身後追出去,兩個人臉色都很難看,什麼都沒說。我問我媽,她只叫我不要多問。”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俞穎容雖然知道得不多,但從她口中說出來的經過顯然與父親和俞姐告訴她的有所出入。她一直以為他們是在度蜜月的途中發生了車禍。

“我不知道……當天夜裏,媽媽接到電話后,只說唐大哥出了車禍,就急忙出門了。兩個星期以後,唐大哥的傷勢穩定下來,媽媽才帶我去醫院探他。從那之後,我就沒再見到思煙姐,也沒有人提到她的事,一直到現在。”

是了……父親告訴她,思煙的傷勢很重,他眼見她的情況嚴重到無法挽救,於是要求院方幫忙把思煙送回台南老家度過最後的時日,並在那裏安葬。思煙回家的那日,她也發生了車禍,但是情況比思煙好,在經過漫長的療程后,終於能復原。不對……回到這些她原來不疑有它的點滴,隱約覺得事情像謎團一樣,理不清楚,但是父親去世了,她找誰問去?誰能告訴她?唐豫?

“唐大哥一定很愛思煙姐……”

“思煙就不愛唐豫嗎?”她幽幽回了句。思煙的畫冊里,全是唐豫的畫像,開心的、大笑的、忙碌的、彈結他的、沉思的、沉睡的……她怎麼可能不愛他?

俞穎容撇了撇嘴。

“思煙姐我不清楚。我只知道,這幾年來,唐大哥換了一堆女朋友,可是從來沒看見他什麼時候真正開心過。你去過他的房間就知道,以前不是這樣的,沒有人會把自己的家搞得像倉庫一樣,比廉價旅館還不如。聽楊大哥說,唐大哥有強迫症,一天不折磨自己、虐待自己就不高興,每天回家有錢在口袋裏也不高興,他收藏的那些號稱是‘藝術品’的東西,有一大半是垃圾,他是當灑錢給窮人似的見一個買一個,愈沒價值的,他支票簽得愈快,帶回家后卻連一眼也懶得看……”俞穎容又補上一句:“連女人也一樣。”

“什麼意思?”孫易安好奇地追問。

俞穎容吐了吐舌頭,說著有些臉紅。

“其實這也是從楊大哥那聽來的。他說唐大哥是害怕自己再愛一次,就會再遭受一次痛苦,所以,他選擇交往的那些女人,除了明顯的身材火辣以外,沒有一個有好名聲,她們擺明着是為了享受才和唐大哥在一起,因為他是個很大方的情人,只要敢開口要,他都肯給。”

孫易安皺起眉頭。他何苦這樣糟蹋自己的價值?

“我看見他幾次難得的開懷大笑,就是當他看見報章雜誌把他罵得一文不值的時候,罵得愈凶他笑得愈開心。你說,這樣是不是很病態?”

“前一陣子,他開始每天喝酒,連公司都不太管,把大家都嚇死了。”俞穎容又接著說道。

“在公事上,他應該是個知道分寸的人吧。”總覺得他對待自己、對待生活的乖戾態度不會帶到工作上——他過不去的是自己,不是那些人。

“這我就不了解了。只希望他能快樂些……可是他最近又更怪了,我好怕再這樣下去,他會爆炸。”俞穎容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上的布料。

聽着俞穎容對唐豫的形容,她心頭一陣陰霾。他到底在想什麼……

突然想起這些晚上,她夜半老覺得有人在她房裏、房外徘徊,是他嗎?他想怎麼樣?。

“這些先還你,我回去想想看要做什麼,想到了再來找你,好不好?”

“嗯。”

“還有,如果你想要學煮咖啡,可以找我喔。我在等大學聯考放榜,很閑的。”

沒等她回應,俞穎容向她眨了眨眼表示約定已成,接着便輕快地跑跳出門。

***

夜裏,位於“遠之飯店”十六層樓高的總統套房內,燈火仍明亮。唐豫專註的眼神,始終不離電腦螢幕。隨着一頁頁數據的整合傳送而至,他的表情益發凝重起來。

突然,牆上的燈閃動,他伸手一撳桌前的控制器,房門隨之開啟。

“塗老,這麼晚了,還沒休息?”他向來人招呼一聲。不經意地瞥了眼時鐘,十二點了,這才發現工作時間比自己預期的長。

“你工作到這時候,也不太尋常吧。”相對於他的輕鬆,塗孟凡顯得嚴肅許多。

唐豫終於將視線移開電腦,不動聲色地打量着眼前這位商場老將。

這些年來,塗孟凡的老成持重相當程度平衡了他及楊緒宇、俞綺華三人蠻幹的衝勁,是“遠之企業”極為倚重的力量。有他掌理飯店,便如同撐起了遠之的半邊天,公司的拓展才得以無後顧之憂的進行——

但是眼前,他們有場硬仗得打。看塗孟凡的表情,他知道對方也在為同樣的事傷神……

“塗老,有話直說吧。”

塗孟凡隱隱嘆了口氣,點點頭。“唐氏那邊的動作,你應該早發現了。”

唐豫撇了撇嘴角。又是唐氏!像是他老揮之不去的夢魘……

“沒錯,我發現了。”他露出一抹透着疲憊的笑。“不發現也難,這麼拙劣的伎倆。不過,老實說……這麼做倒是很有效,立竿見影。”

塗孟凡的眼中閃過憂慮。

“我們有多少勝算?”

“你說呢?”唐豫笑着反問。

塗孟凡沉吟了會兒,說道:

“一邊是飯店營業執照和兩個正在進行的開發案被耽擱,工程就這麼拖着,像錢坑一樣。另一方面,市場的風聲不斷,飯店的股價守得很吃緊……”

當然,他們也可以加緊運作,動用可能的關係讓開發案儘早過關,讓工程順利進行,另外在市場上強力拉抬股價。不過,每個動作都卡在兩個關鍵上:時間,與金錢。而目前“遠之”除了飯店之外,其它的事業不是獲利有限,就是還沒到回收階段,如果決定正面迎戰,等於是拿飯店與整個唐氏搏——

情況相當吃緊……這一點,兩人皆心知肚明。

唐豫起身,隨手點了根煙,轉身跳向窗外。

他應該感到滿足嗎?至少,他們讓他過了六年平靜的日子。

“看樣子,似乎該是做個取捨的時候了。”

“唐總——”

“我們不是曾經一無所有過嗎?再糟,也糟不過一無所有吧?”唐豫說得淡然,出神地盯着手上的煙。

塗孟凡似乎愣住了,接着,神色突然猶豫起來。

“話是這樣沒錯。不過,時機巧了點……是不是……”

“什麼意思?”唐豫表情沒變,但耳朵卻尖了起來。

“六年前,孫思煙害你離開唐氏。六年後,孫易安莫名其妙出現,接着,‘遠之’也開始出狀況,你說,這不是很巧——”

“塗老——”唐豫的聲音壓低,帶着警告意味。

“唐總,你嫌我心胸狹窄、城府太深,我承認。只是,不得不防啊。唐平原、唐世明兩兄弟對你有所忌憚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他們巴不得你一蹶不振,只是一直沒有機會。你在唐家生活了二十年,對他們還不了解嗎?他們是機會主義者,每一個能用來打倒你的機會,他們都不會放過的。你明明是聰明人,明知道自己的處境不容易,還想眼睜睜看舊事重演一次嗎?”

塗孟凡沉重的道白引發唐豫的回憶……

如今再回想起來,他不得不驚訝自己當時的盲目——

那麼現在呢?他有把握自己不再被表象欺騙?

易安……她有可能與思煙一樣,同樣受唐家兩兄弟的控制嗎?

不,不可能。

“你多慮了,塗老。是我要緒宇幫我調查思煙最後的情況,易安是這樣被找到的。”

“沒錯。但是你不覺得這整個過程很奇怪嗎?孫易安就在我們遠之。所及之處,像是老早等在那兒,等我們去找她似的。事情應該有那麼單純嗎?緒宇和俞副總兩人就是太心軟、太盲目,才會把她接到台北來,真不知道接下來還會怎麼發展!”

“這我倒不擔心。易安的情況不至於對‘遠之’產生威脅,至少,我不相信她能幫上我那兩個哥哥什麼忙。”

“聽你這麼說,我更擔心了——”

唐豫揚起眉頭,靜待下文。

“你像是個壓力鍋,什麼事都想吞下去、藏起來,表面上看起來很正常,甚至比過去六年來更正常,工作認真,不再有那些瘋狂不切實際的點子,報章雜誌也看不見你最近的腓聞,太正常,正常得接近病態。”

“塗老,你傷到我了。”

“看看你自己,連你向來擅長的譏誚都顯得牽強,你這樣教人怎麼不擔心?易安小姐的確沒有能力直接影響‘遠之’,但你被影響了,這才危險,不是嗎?所有與孫思煙有關的事,你都無法置身事外。”

唐豫別開臉,下意識問躲塗孟凡深沉的眼光。

“思煙小姐是你一切痛苦的根源——”

“別說了。”

“六年前是,現在還是。對她,你根本不能不心軟——”

“塗老!”

“也放不下——”

唐豫一掌用力擊在桌面,深深吸了口氣后,說道:

“這裏有點悶,我出去逛逛。你也早點休息吧。”說罷,他隨意操起椅背上的外套大步離開。房內,塗孟凡長嘆一聲。

“你什麼時候才能睜開眼睛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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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捨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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