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省立美術館前的綠園道上,江聰達吃力的將手構在身旁高他兩個頭的高英哲肩上。他矮短的身材與修長的高英哲並肩而行,畫面看起來就像是廟會中的“七爺”和“八爺”一樣,既唐突又不協調。
“高老弟,這家‘玫瑰豪情’在中部咖啡屋,名號可是響叮噹的。”江聰達豎起大拇指地說。
“哦?那我真是孤陋寡聞了。”高英哲緊皺雙眉地嘟起嘴說。
“誰教你每次到台中都像趕集似的——來匆匆,去匆匆。想邀你坐下來喝杯咖啡,還要三請四催的擺譜。”江聰達忍不住地發起牢騷。隨後又道:”難道你今天這麼悠閑,倒要讓你開開眼界了。”
“開眼界?老哥,你當我是井底之蛙啊?”
“我哪敢!我的意思是:你住在京城,聞慣了名貴的香水百合,今天帶你見識、識識鄉野的玫瑰香。”
“玫瑰香?滿街都是,有什麼稀奇。”高英哲不以為然。
“玫瑰雖然平凡、多見,可是‘玫瑰豪情’的主人——嘿!嘿!包你嘆為觀止。”江聰達的眼神不安分地閃動着,雙手在半空中比劃起女人優美的葫蘆曲線。
“是嗎?”高英哲對他的誇飾,心存懷疑。不禁又問:“是貂禪還是王昭君再世?”他自認什麼樣的女人沒見過。
“她啊——年輕貌美,宛如水芙蓉;龍章鳳姿,好似人間嫦娥。”
“哦——原來你是‘醉翁之意,不在咖啡’!”高英哲揶揄地一語道破。
“小老弟,說笑了。你高董是放眼台灣,名列榜首,有身價、有地位的單身男子。而我,家裏的太座擺得平就萬福了。”江聰達是商場出了名的“妻管嚴”。“況且,天下美女眾多,看一個要一個,我豈不是要像李小龍一樣——爽死。”
“哦!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高英哲揚起一抹壞男人的笑。
“就怕還沒有死在牡丹花下,先死在我老婆刀下。”江聰達滿臉委屈地說。
“哦?哈!哈——”
二人談笑風生,男人間風流韻事的樂趣流瀉在眉梢。
步行數尺,終於來到“玫魂豪情”咖啡屋的門口。
這是一家黑棕色老式別墅改造的二樓建築物。屋外以竹籬構成矮牆;牆門延伸而上的是一塊攜刻玫瑰花千種嬌態,綠底紅字的招牌。含蓄、羞澀地帶出“玫瑰豪情”四個字。它,精巧卻不起眼的豎立在這條中部有名的咖啡街上。
躍過竹籬,美景乍現。
園中綠草如茵,火紅玫瑰在交纏的園圃里綻放艷容,好似一團愛火,燎燒大地。
“多細膩的巧思!”高英哲不禁贊道。
“細膩的在後頭呢!”江聰達與有榮焉地搭喝着,領着他急切地穿過庭院,推開木質大門。
霎時,香醇濃郁的咖啡香撲鼻而來,直竄大腦,令人精神一振,未飲先醉。
而屋內的陳設,更教人心疑置身古藝術之都。
一幅幅名家巧心製作的各式原木桌上,鋪陳一件件典雅的歐式提花布桌巾;一隻只華麗的咖啡杯在昏暗柔和的燈光倍添詩意,既溫馨又高雅。
它,輕易收攏高英哲一顆眷戀古典風惰的心。對於江聰達口中“年輕貌美”的女主人,不禁燃起一股好奇與讚佩。
“江總,好久不見了。”張艾欣一見是店中的常客——江聰達,立即迎上,熱絡地招呼着。
“小艾,去請敏敏來,我為她介紹個台灣最有身價的男性。高氏集團的年輕董事長——高英哲先生。”他慎重地提高音量,介紹着身旁冷然一笑的男子。
對這種落谷的介紹詞,高英哲實在聽厭了。
“哦——”張艾欣猛然想起,“我在雜誌上看過你。年輕有為,風度翩翩,在市場上足以呼風喚雨的現代傳奇人物。而且,是很多名門閨秀急欲攀附的白馬王子。”她將雜誌里的內容倒背如流地和盤托出。然後,引領他們步上二樓。“難得高董紆尊降貴,真使本店蓬蓽生輝。”張艾欣伶牙俐嘴,說得人都酥了。
“你聽!你聽!這小嘴甜得咖啡不加糖就膩死人了。”江聰達笑得下巴都快脫落了。
“難怪江總對你們的店情有獨鍾。”高英哲淡然一笑。
諸如此類的恭維,他早已不為所動。只是,店長都這般出類拔萃,那麼,老闆娘……
他心中暗自期待。
“承蒙你們關照啦!不過,很對不起,老闆娘晚點才會來。你們喝什麼?我先幫你們送上來。”張艾欣謙虛而有禮地說。
“無所謂。我是來喝咖啡的。”高英哲心口不一地說:“麻煩給我一杯藍山。”
“曼巴。”
※※※※
一樓吧枱內,張艾欣正專註地撥動瓶中的咖啡。
突然,門鈴“叮噹!”作響,隨即,一串鑰匙丟到她面前。
“呼!好冷。”趙敏雙手在嘴邊又吹又呵地冷得直跳腳。
在這寒流來襲的冬日裏,她那一身薄如時間翼,黑、綠、藍相間的松絨短洋裝,不冷才怪。
“活該。愛水不驚流鼻水。”張艾欣抬頭望見她那副模樣,忍不住又激上一句。
“喂!我感冒了累的可是你喔!”她對她的幸災樂禍佯裝生氣。
“少來。怕我累的話幫我送上去羅!”
“誰?”趙敏瞪大眼睛,這年頭老闆倒成了小妹了。
“你的愛慕者啊!”張艾欣頑皮地挑着雙眉。
“又發神經!全世界都是!你說哪一位?”
“臭美。江總在樓上,說介紹高英哲給你認識。”
“高英哲?誰是高英哲?”趙敏一臉茫然。
“高氏集團的董事長啊!小姐,你別孤陋寡聞了。沒常識也要看電視,沒看電視也要看雜誌,沒看雜誌也要懂得掩飾……”張艾欣沒完沒了地背出她的慣有台詞。
五年多的相處,張艾欣的伶牙俐齒向來是趙敏自嘆不如的。這次她再度被整得一臉無辜相,反正她也習以為常與一個不正經的人共事了。
她故作委屈的端起咖啡,向張艾欣行一個唯命是從的鞠躬禮,緩緩走向二樓。
甫一跨上最後一階,角落的桌次正巧傳來江聰達和另一名男子爽朗的開懷笑聲。
這笑聲令她有幾秒的遲疑:似曾耳聞。
趙敏沒多想,迅速的走向角落處。人未到達,臉上已揚起一抹燦爛的笑容招呼着:“江總,好久沒來了。”
“來來來!敏敏,給你介紹一位商業奇葩。”江聰達喊得親熱。
他一個箭步起身,為趙敏拉好旁座的椅子,示意她坐下。
“商業奇葩?這真是有幸認識了。”趙敏走近桌邊,繞到江聰達身旁,定睛一看,與對面男子四目交會之際,二人說時遲、那時快地異口同聲——
“是你?”趙敏不屑。
“偷窺狂!”高英哲喜出望外。
“你們認識?”江聰達一頭霧水。
說來可笑至極。在相同的一秒,這三個人竟有着極端鮮妙的不同表情。
高英哲臉上淡然的笑容瞬間耀眼而明亮,那是一種心想事成的得意神態。他回憶着三年前飛機上那個傲視萬物、漫無目標的偷窺女子。
她清新亮麗,兩顆圓滾滾的眼珠中暗藏一抹深幽的哀凄;織柔的體態,一動、一靜儘是優雅動人,有如深宮貴族。
那次相遇,他總後悔沒能留下個好印象,沒能再見上一面。而如今——他慶幸剛才沒有匆促趕回台北。
趙敏心想:“冤家路窄,偏又撞上了。”
她閃動明眸,眼光犀利的從頭到腳打量着高英哲。
他,寶藍色棉質襯衫上繫着一條朱紅為底、藍白斜紋的熟絲領帶,刻意在年輕的外表上吐露幾分成熟穩重。紅棕色尖領的直條紋毛衣半蓋住藍黑色的呢絨長褲,將他高挑、修長的身材展露得淋漓盡致。一個黑亮的短髮抹上髮油,往後梳得帥性而有型,肩宇間隱帶一份豪放不羈、桀驁不馴的洒脫。
“高先生叱吒商場,聲勢顯赫,想不到這麼年輕、俊逸。”趙敏嘴裏恭維着,內心卻暗罵上蒼;總愛把不相干的人瞎攪和在一起。
“你也不甘雌伏的,這麼年輕就能經營出這樣一家別具風格的店。”高英哲笑得詭異。想着:三年的時間,她更添一分耐人賞玩的女人味了。
“高先生說笑了。小本經營哪比得上您高氏集團的千萬分一。”趙敏不避諱的迎上他狂傲的刺辣眼神。
說他“狂傲”,那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形容詞。瞧他目不轉眼直視趙敏的大色狼樣,沒封他個“下流胚”的名號已屬客氣了。
他微揚的唇角帶着一絲戲謔,毫不隱諱的眼神咄咄逼人的,似要逐一剝去趙敏構築的防線。他予人一種無所遁形、赤裸裸的難堪與尷尬,教趙敏如坐針氈的渾身不對勁。趙敏一向自豪沒人逃避得了她犀利的眼神,可此時無力招架的——竟是自己。
“咖啡要涼了,二位慢用,我不打擾你們了。”趙敏為自己搬來了漂亮的下台階,順勢逃逸。
她的離去並未讓高英哲轉移目光。
他依然故我的追隨她柔美的倩影消失在轉角處,聆聽高跟鞋踩在木質地板上的“叩、叩……”規律響聲。
“如何?是不是比香水百合更嬌媚動人。”江聰達盯着神魂顛倒的高英哲問。
“哈,哈,哈……”
※※※※
在江聰達和高英哲結完帳后,趙敏慣例的將他們送至門口。
“玫瑰豪情”能在眾多COFFEESHOP中迅速竄起,除了女主人的艷冠群芳之外,無疑是她令人賓至如歸、親切真誠、亦客亦友的處世之道。
“唉!敏敏,你車燈怎麼撞壞了?”江聰達指向停放在門口的紅色跑車。
他對趙敏總有一多餘的關愛。
“喔!被樹撞的。”趙敏漫不經心地回答。想起那兩個手下敗將,難掩喜歡的輕揚嘴角。
“胡扯!樹好端端的長在路旁,會在撞車?”江聰達一笑。“女孩子家,別開快車。”他一副長者的嘴臉。
撞樹?這一說倒提醒了高英哲。他走向車后一看——“4240”的車牌躍人眼底。
“是她?巧了。”高英哲心一震,暗自說著。
猶記上一趟來台中,和白俊傑、阿KEN那二個最佳損友一時興起,在林惠紅的酒店中喝着通宵達旦,不省人事。待他酒退乍醒,已身在白俊傑車上,陪他發痴般地追逐前面“4240”的紅色跑車。
“這車是你的?”高英哲挑動濃屑,探詢道。
“高SIR,不是我的,難道是偷的?”趙敏不悅。
“喔!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他有些窘。“我只是想建議你……把車牌換了。”
“我沒事換車牌幹嘛?”趙敏對他的提議嗤之以鼻。
“免得你滿街示愛啊!”
“什麼?”趙敏沒聽懂。
“呃,沒……沒……沒什麼!”高英哲霎時止住。撇過頭避開另二人瞠目的狐疑目光。
他心裏直念:“阿彌陀佛!還好她沒聽懂。”如果讓她知道自己的號碼被天才的白俊傑曲解為“示愛、是你”,肯定氣炸了。況且,他不會笨到向趙敏自首當天的挑釁行動他也在場,否則,這梁子怕要愈結愈深了。
滿街“虧”女孩子的輕浮言行,向來不是高英哲的作為。“風流”而不“下流”他始終拿捏得宜。若非如此,恐怕今日他早已“兒女成群”了。
再說,若“衰”得被安上“共犯”之名,可就冤得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畢竟,從頭到尾他只是靜觀這場精彩絕倫的追逐戰。“共犯”,他談不上。
他趁着她與江聰達閑聊的當兒,仔細審視對面的趙敏——
一頭柔細的黑髮如瀑布般直瀉而下;柳眉下閃耀一對黑白分明、晶瑩動人的雙眸;堅挺的鼻樑下,朱唇微揚,展露女性自信的撩人線條。一百六十五公分的身材,稼織合度,凹凸有致。聲音如黃鶯初啼,流利婉轉,扣人心弦,蝕人魂魄。
“果然比林惠紅更帶勁!”高英哲想起白俊傑的形容詞。
他眼中帶着一份痴狂。目不轉睛地就像欣賞一件心愛的曠世璧玉般……
※※※※
陽明山遠離塵囂,蜿蜒的山徑上,高英哲駕着銀白色線條優美、造型時髦的英國蓮花跑車穿梭其間。
他單手握着方向盤,另一隻手摸索着點燃一根煙。
這一趟南下高雄他沒有讓司機送他下去,除了談公事,更想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放縱自己,悠然隨性遊走。與其說“隨性遊走”,倒不如說是牽念着那一個遊走與現實和虛幻中的影子。
她如風般縹緲不定,捉摸不着;又似一縷輕煙般稍縱即逝。可當她再現身,又是真真實實、英姿颯颯、侃侃而談的女中丈夫。
高英哲怎麼也料不到在輾轉伏枕,猶豫多日後,終於鼓足勇氣,帶着滿心期望的追尋她時,竟反倒換來一身的落寞和失望。
“趙小姐回加拿大了。”張艾欣歉意地說。
他若無其事、故作淡然地點了一杯藍山咖啡。囫圇無趣地灌下后,匆忙離開,駕車迅速趕回台北。
車子爬上坡道,轉進一幢豪華的花園別墅里。
“少爺,你回來了。”開門的是五十歲的司機——昌叔。
“嗯。”高英哲精神委靡,意志消沉地虛應一聲,將車子留給昌叔,逕自走入屋內。
※※※※
二樓書房裏,高英哲面對着電腦螢幕,半晌下達不了一道指令。
他索性關掉電源,重燃一根煙,仔細思量,自忖着這前所未有的莫名情緒反應。
這是從“玫瑰豪情”里再見到趙敏時所延續而來的。
連日來,他對周遭事物意興闌珊,全般乏味。填塞腦海的凈是她既端莊又風情萬種的千嬌百媚樣。時時刻刻、分分秒秒地無端竄升。
“難道這是戀上一個人的前兆?”他自問。
高英哲並非純情到沒談過戀愛,相反的,他的風流誹聞、香艷韻事不絕於耳,令人目不暇給。但是,這樣濃烈的想念一個人卻是生平頭一次。
他欣賞她的和善;欣賞她剛柔並濟的特質;欣賞她暗藏眼角的一抹神秘。她看似易懂,實則教人無法觸及她的內心世界。
這女人令他急欲探尋一窺她面具下的真性情。
高英哲捻熄手中的煙,走近酒櫃旁為自己斟滿一杯威士忌,輕啜一口……辛辣帶澀。
“趙敏呀趙敏!是巧合還是緣分將你再度推向我?”他凝望酒杯低問。
若不再相見,他原當那次相遇是人海中的無意邂逅,斷然不會存有一絲憧憬,更不會如此輾轉難眠,心繫一人。可如今……
“是冥冥中註定的。”他援杯中的威士忌J,一飲而盡。“這次我不會再讓機會擦肩而過。”他篤定地說。
這是高英哲三十三年來未曾有過的激蕩。他的心燃起一股強烈的佔有欲……渴望、進駐她的心房;渴望溫柔地擁她入懷;渴望……
對於高英哲年輕卻能屹立瞬息萬變的商場,他的成功絕非僥倖的偶然天成。他眼光獨到、深思熟慮,做事堅定果決不容出錯,只要一經鎖定目標,必然全力以赴,在所不惜。因此,商場封諭他為“沙漠毒蠅”,招惹不得。
他的豪華別墅分遍於台灣北、中、南三幢,幢幢造價不下數千萬計。並非他嗜屋成性,而是礙於人情難拒的非得捧場買下不可。
看來當初的投資該是回收的時候了。至於“投資報酬率”如何,就得視後續進展而定了。至少,近程射擊遠比台北到台中勝算高。況且,將心怡的女人置於咖啡屋裏實是不智之舉,難料其中暗藏多少像江聰達之類醉翁之意不在咖啡的好色之徒。
他心意已定,不禁推演着即將到來的勝利成果,忍不住像個傻蛋般地對着酒杯逕自痴笑……
※※※※
加拿大
四月的溫哥華仍是沁着濃濃的寒意。初春的細雪彷彿頑皮的小業飄舞在空中,遲遲不肯落下,為這古老的瓦斯鎮妝點浪漫迷人色彩。
街道上車水馬龍,行人來往穿梭……
趙敏擠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仍然取不到人氣的一絲暖意。她不禁打了個冷顫,伸手攏緊胸前的卡其色風衣,漫無目的地的沿着紅磚道盡頭旁店家的特色。
這曾是她與JACK每周必到之處。
她的腳緩慢移動。每跨出一步,每觸及一景一物,就好似塵封已久的往事再度被掏起般,歷歷在目,徘徊不去……蒸汽鐘下仍是那位蓄着落腮鬍、擁有一對深邃藍眼珠的街頭藝人。
“他還記得他口中所說:‘多登對的一對華人夫妻!’嗎?”趙敏心想。有意測試的挨近他身旁。
“嘿!女孩,畫肖像嗎?”他揚起頭,瀟洒地問道。
趙敏沒有回答,淺然一笑,聳聳肩地黯然走開。
她暗笑自己的迂。這裏人來人往,他怎可能記住他們呢?可她沒忘記他,就如同多年來未曾忘情於JACK。
她心存感激,感謝他為自己和JACK畫了一張深情流露、羨煞眾人的佳作——
畫中的趙敏眼盈盈如水,臉上滿溢幸福地依偎在一身古銅健康膚色的JACK懷中。二人在愛的熏陶下笑容可掬,神采煥發,儼然從天而降的一對金童玉女……
趙敏躍過街,在轉角處的露天咖啡座坐下。她慣例地點了一杯“DSPRESSO”,這是他們共同的最愛,畢生的咖啡夢因緣於此……
她小心翼翼地捧起純白的磁杯,淺嘗一口……暖意流遍全身,卻久久驅不走內心濃濃的寒意。
在趙敏回來的幾天裏,她踏遍所有曾與JACK留下美好回憶的角落。可唯獨一個地方是不容她再進入的。
“媽,後天我就要回台灣了,明天讓我去一趟陳家吧。”趙敏蜷在沙發上,期待母親一句有別於昨日的回答。
“說過多少次了,不準去!”趙母斬釘截鐵地說:“敏敏,你有點志氣好不好?婚約都解除了,還去做什麼?弄不好還以為我們巴望他們什麼好處呢!”一想起陳家來退婚時盛氣凌人的樣子,趙母的語氣絕對好不到哪裏去。
“只要我們問心無愧,管別人去嚼爛舌根。況且,親家當不成,情份總還在的。”趙敏囁囁地說道,走向餐廳,倒來一杯熱開水輕呵着。
“情份?狗屁!人言可畏倒是真的。”趙母想到意外傳出,整個華人區的流言不斷、中傷不歇,迫使她急切將趙敏送走,心中更添怒火。”說我女兒剋死他兒子,我還沒說他兒子誤你青春呢!”趙母氣呼呼地數落道。
“都那麼久的事了,幹嘛還老提它?”趙敏不以為然地翻翻白眼。
“久?既然知道就別死心眼的惦着一個死人。我原本以為讓你回台灣可以早點忘掉,誰知——你教我如何放心再讓你回去?”
“喔——我終於知道更年期的女人是矛盾又善變的。在這裏,您擔心;在台灣,你又不安心,總不能再把我塞回肚子裏,或把我逐出地球,當個外星人吧!”趙敏故作輕鬆。
“少哈拉!我和你父親商量好了,我……”
“別說您要陪我回去喔?”趙敏搶先說完,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驚惶樣。
“女兒——”趙母一開口就被趙敏給截住。
“媽,我八百年前就斷奶了,別老當我長不大行不行?或者,您也要學人家當個‘空中飛人’,加拿大、台灣兩地跑?到時候萬一老爸捺不住寂寞另外討小,可別說我沒提醒您喔!”趙敏挨近母親身旁,淘氣地使個眼色。
“我跟他吃苦了大半輩子,他敢——我就閹了他。”
“哇!還好我沒有遺傳您的‘恰北北’,要不然哪個男人‘行不知路’敢娶我?!”趙敏大力地拍着胸脯,慶幸笑說。
看着這個承襲她先生剛強個性,永不服輸,習慣把心事暗藏笑語中,體貼得教人心疼的女兒,趙母不禁眼眶泛紅。
“媽——您看您——”趙敏猛然放下水杯,將母親摟得緊實……
唉!若說“不孝女”,她必定名列其中的榜首。沒能承歡膝下已屬罪大惡極,竟還惹得母親為她擔憂得老淚縱橫,一顆心懸挂不下。
※※※※
當趙敏從加拿大回來,第一天的上班情緒就被張艾欣搞得七上八下,糊裏糊塗的不知所措。
她甫推開大門,禮物還來不及獻上的當兒——
“敏敏,想死你了。”張艾欣一臉解脫,如釋重負地仆擁而上,豐滿的胸部壓得趙敏無法喘息的既吻又親,活像一對闊別多日、相思成災“愛人同志”。
“喂!你變態啊!”趙敏回過神來,一把推開張艾欣,雙手抖動搓揉着全身激起的雞皮疙瘩,臉上凈是受寵若驚的噁心樣。
“變態?我為你每天受疲勞轟炸,你竟然說我變態。我看變態的是樓上那個人。”張艾欣沒好氣的拉過身旁的椅子,佯裝生氣的的一屁股坐下,一口氣直數落的她的不是。
“又發神經!”趙敏斜睨她一眼,順手揚起手中的禮物,安撫這位勞苦功高的大恩人。“喏!你的。”
“哼!誰希罕。”張艾欣扯下包裝精美的盒子,不屑地丟在桌上,隨即又換了一張曖昧的臉。“嘿!嘿!恭喜你雀屏中選。告訴你喔!高英哲從你走後每天來也!”張艾欣指着二樓,興高采烈地說。
“好啊!多一位主顧。”
“喔!你別遲鈍了當他真來喝咖啡?”張艾欣扁扁嘴,“他呀——一進門,二顆眼珠轉呀轉的,傻瓜都看得出來在找人。”她鐵口直斷。
“找人?”趙敏遲疑片刻,終於知道張艾欣話中語意。“對!找你這個大嘴巴。”她疲於應付地逕自走向櫃枱,投人堆積多日的報表和瑣碎店務中。
對趙敏而言,那種少女懷春的浪漫幻想,期待轟轟烈烈熱戀一場的美麗憧憬,早隨JACK而逝了。因此,張艾欣“旁觀者清”的預言,自然起不了一絲化學反應。
豈料,張艾欣的話應驗了。
從趙敏回來的第二天起,高英哲未再出現。取而代之的是一天一束橫躺在門口,包裝時而華麗、時而清新脫俗巧心設計的花束。上面固定附上一張高英哲署名,與包裝同色調的精美卡片。
這樣的鮮花攻勢不斷持續着,日日別出心裁,未曾重複。它為張艾欣和店裏的小妹無疑注入一劑上班情緒的催化劑。
連日來這群“瘋丫頭”倒是印證了“皇帝不急,急死太監”這句話了。個個爭先來上班,為得只是求證前一天誰猜明白所送的花猜得精準。好奇心一個比一個還強,羨慕眼神一個比一個更甚。可唯獨一個人,依然故我得一如資深老船長,不為這伎倆曙船。那正是這位主角皇帝——趙敏。
今天張艾欣又是第一個來到店外,捧起那束不加裝飾、碧白馬蹄下連接翠綠挺直枝梗的海芋花束。不過,說她是第一個到店裏的人,首先必須除掉昨夜又留在店裏未曾歸返的趙敏。她紅色跑車正停放在門口不遠處。張艾欣始終搞不懂趙敏這個大笨蛋,老是放着家裏舒適柔軟的床不睡,硬要戀上冰冷的咖啡桌;硬要賴上她這高八度音的“鬧鐘”來吵醒她。
她還摸取皮包中的鑰匙,雙眼直盯着附在花束上搭配純白卡紙,上面筆力遒勁的寫着:
曾經滄海難為水,
除卻巫山不是雲。
取次花叢懶回顧,
半緣修道半緣君。
“哼!跟元稹一樣虛偽。成天膩在女人堆,還假惺惺地說:‘喔!我只為你一個’。噁心!”張艾欣唱作俱佳地吐吐舌頭,訕訕地評論道。
她的爆笑舉動隨着木門開啟,正巧被破例早起躲在暗處的趙敏看得一清二楚。“小艾,豪門子弟多荒唐,懂了吧?”趙敏順手一扯,“刷”一響,窗帘由兩旁裂開,陽光霎時充滿一室。
“呵!難得今天用不着我這破鬧鐘了。”張艾欣有些窘迫,“嗯!你的第三十束花。”
“你倒算得比我清楚啊!”趙敏調侃着,接過面前的海芋貼近臉旁,努力汲取它怡人的幽淡香味。
海芋,代表希望和高潔,不以嬌艷的外表取寵,向來是她的最愛。
她優雅地為它褪去紫色外表,還它一身素凈的展露清新之美。凝視片刻,滿意它的棲身處后,才着手將桌上的垃圾一併掃入垃圾筒內。
“喂!喂!喂!大小姐,沒見過像你這麼現實的人。”張艾欣看着那還沒傳達愛意就被作廢掉的卡片,忍不住為它叫屈。
“我是不想擋花店的財路,怎麼說我現實呢?而且有人免費提供鮮花,這開銷可以省下不少也!”趙敏沾沾自喜地說道。
“這麼精打細算,難怪店會賺錢。如果高英哲知道了,不嘔死才怪呢!”張艾欣嘟起嘴說著。
“你每天在我身邊嘮叨個沒完,到底收了他多少好處?”趙敏斜睨張艾欣,正經八百地追問着。
就在此時,門被粗魯地奮力推開——
“艾姊,今天是什麼呢?寫什麼?”小妹一進門劈頭就問。
“天哪!又來個瘋子。你們這九隻全中高英哲的毒了!”趙敏哭笑不得地搖着頭,逕自上了二樓。
※※※※
結束一天的營業,趙敏甫走出門口,身後隨即揚起一聲刺耳而急迫的煞車聲。
她心猛然驚跳,正想朝對方破口大罵之際,身旁的車窗迅速滑下。
“敏敏,我送你。”
車內的男子探出頭來,額上帶濕的黑髮凌亂散開,遮支滄半邊的俊秀臉龐;粉紅雙唇微揚的帶點玩味的冷酷笑意。
趙敏初是狐疑一陣,努力思索這唐突男子是何方神聖。玩酷、耍帥一流;風度、禮儀卻是一點也不入流。
她瞪大雙眼,慢慢走向車窗內的男子,定睛一看——
“高先生。”趙敏不悅地打招呼。
“上車吧!”高英哲自豪地說。
“我開車。”趙敏挑挑眉,揚揚手中的鑰匙,帶着一抹得意的笑走向停車處。
趙敏心裏猜想:他準是後悔平白無故送了三十天的花了。看來明天開始,店裏又得支付鮮花的開銷費了。儘管如此,心中卻是無比的輕鬆愜意,至少,那群“瘋丫頭”可以回復正常了。
她躍上駕駛座,啟動車子,方向盤一打——一個漂亮的大迴轉正好與高英哲來個照會的“示威”,油門猛然一踩,“叭!”一聲的迅速揚長而長。
趙敏此番的不按牌理,不按高英哲的佈局行事,着實令高英哲跌破隱形眼鏡,並且重重扼殺了他狂妄自大的男性尊嚴。
他原想今晚會是個美女投懷送抱的銷魂夜,而如今——
他低頭嗅着身上刻意噴上的古龍水味,呆坐在駕駛上捕捉她的餘韻,臉上儘是蒙灰的失意。
多年來他憑着“最有身價的單身男子”的名號,左右逢源,從未有人可以抗拒他的魅力,可這高傲的女子竟然無視於他的存在。
“呵!棋逢敵手,好戲開鑼了。”高英哲臉上的失意逐漸散去,他自言自語地笑開來。
對她,他愈加好奇;愈加迷戀;愈加痴狂。
※※※※
“高董,神通偵訊的古先生來了。”對講機中傳來黃秘書低柔的通告聲。
“請他進來。”高英哲簡潔地回答。
偌大的辦公室內,高英哲端坐在皮椅上,整個人失魂的跌落在錯縱複雜的思緒里。手中燃盡的YSL涼煙若沒有秘書及時的通報聲,眼看就將燙到手指了。
他用力捻熄它,再度燃起另一根。
“高董。”
推門而入的是一位四十歲左右,頭髮泛白,穿着深色西裝,打着中規中矩的變形蟲圖樣領帶的男子。他手中拿着一個看似頗重的牛皮紙袋,必恭必敬地點頭寒喧。
“請坐。”高英哲眼光落在對面沙發上。”查得如何?”他不耐久候,語氣躁切。
“我們明查暗訪,所有的資料全在裏面。”古甯京得意地迅速將紙袋攤放在高英哲面前。
他隨手挑出一本國際版的賽車雜誌,雙眉緊皺地盯着封面上一對深情難捨相互擁吻的男女.這側面影像——
“趙敏?”高英哲一眼視出。
“沒錯,是她。而這個人,則是己入加拿大籍的地產大亨——陳榮飛的二公子。”古甯京俯首指着趙敏身旁的男子。
“他玩賽車?”
“他是職業車手。為了這件事他父親還登報說要與他斷絕父子關係,最後是因為條件交換才得以平息。”
“父子談條件?”高英哲難以想像地挑眉問。
“嗯。只要他父親不逼他接掌產業,並且贊助他完成連鎖咖啡屋的心愿,他同意在鳳凰城舉辦的車賽結束后,退出車壇。”古甯京停頓半刻,再度指向封面,“這就是參賽前趙敏為他送行時拍的。”
“比賽完他拋棄趙敏了?”高英哲假設趙敏獨自回台灣的原因,語氣透着不平。
“沒有。原本比賽結束他們就要在加拿大舉行盛大婚禮,這件事眾所皆知。他父親還特地買下太平洋上的‘珍珠島’做為賀禮。你知道在許多未開發島國,有私人島嶼做為度假中心並不足為奇。”
“幹嘛?隱居啊!”
“干馬會生小馬,他們——生小人。”古甯京笑得曖昧。“陳榮飛揚言:‘一舉得男,一千萬美金;若是女的,五百萬美金’。”古甯京說得既羨慕又嫉妒。
“虛張聲勢。”高英哲將手中的筆往桌上一丟,莫名的醋意油然而生。
“唉!可惜趙敏沒這福氣。比賽出了意外,他被送到醫院就斷氣了。當初,整件事震驚車壇。”古甯京準確的翻到內頁報導,“喏,你看——”
“知道了。”高英哲陷入深思。片刻又說:“這件事不準張揚,否則唯你是問。”他鐵着臉,篤定說著。
“放心!合作這麼多年,高董的脾氣若摸不清,我們還混得下去嗎?”古甯京拍胸脯的保證。
對於高英哲“沙漠毒蠍”的封號,笨蛋也不敢去招惹他,更何況是對他知之甚深的古甯京了。
送走古甯京,高英哲迫不及待地埋入資料中。
他用去大半天的時間細讀。打從趙敏的出生到移民加拿大,認識JACK……短短的時間就已窺盡她的二十五年歲月。
這樣詳盡的私人私隱,不禁教高英哲對“神通偵查社”的社長“古甯京”嘖嘖稱奇。也難怪“古甯京”的名字會變成“古靈精”了。
“趙敏,我們真是天作之合。註定你該是我高英哲的人。”高英哲喃喃說著,突然,靈機一動,抬起手上的滿天星鑽表——六點十分。
這時候趙敏准在店裏了。
他立即從桌上翻尋出那本“馳騁”雜誌,顧不得長久屈坐導致發麻的雙腿,直衝門外而去。
※※※※
“玫瑰豪情”里,高英哲一身素雅的米白色西裝,高頎的模特兒身材加上一張俊秀的臉孔,讓他甫一推門而入就受到在場賓客的注目禮。
他眼尖的為自己挑了一個緊臨大片落地窗,與吧枱正面相對的“最佳位置”。
手持MENU過來的是張艾欣。
未等她走近,高英哲已是笑意燦爛的迎上她賊眼相諷、洞悉來意的眼神。
“小艾,不用MENU了,給我一杯藍山咖啡。”他帶點被看透心計的尷尬笑容,對張支欣使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高英哲向來有他自己獨特的品味和格調。簡潔明了,不拖泥帶水。一如他對世事的看法——孤冷、堅決而狂傲。
就拿他抽煙來說,手不離煙的習慣,他寧缺勿濫的堅持特一品牌的涼煙。哪怕商場朋友消遣、告誡他:“小心你老婆的幸福斷送在你手裏。”他依然故我的以一句:“無稽之論”搪塞而過。
他的穿着,他的去處,向來有特定的形成可尋。所慶幸的是他的為人夠厚道,商場打滾,朋友多過敵人,否則他的慣有特性必然成為他的最大致命傷。
他刻意將雜誌攤放在桌子的正中間,有意無意的隨手翻閱着,然後口袋裏掏出他金色的“都彭”打火機,“鏘!”一聲,點燃含在口中的煙,幽然望向對座的吧枱內。
吧枱里,慧黯的張艾欣低頭與趙敏私語幾句的,匆匆步上二樓,臨走前還不忘朝高英哲的方向,邀功的使了一個淘氣的“紅娘”嬌態。
不久,托着咖啡過來的是趙敏。
這正中他意。
他心中猛點頭的感謝張艾欣適時離去,才能造就這佈局的順利推演。
“高先生今天這麼清閑?”趙敏笑着寒喧。
“不!是特地來看你。”高英哲雙眼眯成一線,直言不諱地說。
他的坦白令趙敏有些難堪,半晌,擠不出一句話答腔。她以最快的速度擺好咖啡和糖罐,急欲逃離高英哲炯炯有神的閃亮眸子。正欲轉身的剎那,忽瞥見他手邊刻意湊近的雜誌封面……她定睛一看——
不是錯覺,果然是她和JACK機場擁吻的一幕。
瞬間,內心巨浪翻湧,百感交集,久久不能自己。
那是長久以來,心底深處最不願回首碰觸的傷痛。而如今,眼前的這名男子竟如此心高氣傲的揭她的瘡疤,並在汩汩淌血的傷口抹鹽。
她的臉瞬間拉垮,粉嫩雙頰驟然變色。
“哪來的?”趙敏極度不悅。
“什麼東西?喔!雜誌呀!當然是買的。”高英哲瞪着眼睛說。
看他那副臉不紅、氣不喘理直氣壯的樣子,更點燃趙敏滿腹怒火,差點將手中的托盤捏碎。
她猛轉身,為了滿室賓客,強壓氣焰地藏入吧枱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