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年前，某個悶熱夏夜。

康樂旭與一個老客戶的女兒到北科大附近的某間咖啡廳約會，喝完咖啡，美女大方挽着他手臂，兩個人一起走出店外。

美女正想跟康樂旭討論待會兒要去哪，突然砰的一聲巨響，距離他們十步左右，發生車輛擦撞的意外。

一輛亮紅小房車撞爛黑頭賓士車尾，路人開始圍觀。

幾乎是同一時間，紅色小車裏走出一位穿着時髦的亮眼女孩，女孩踏着帥氣的酒紅色靴子加上紫色性感網襪，再往上看，是黑色背心和翠綠色A字裙，裙上織着兩朵生動的玫瑰，隨着她重踩的腳步飛舞。

她有一雙大又有神的眼睛，此時因怒火而熠熠發光，她有一頭鬈鬈的波浪長發，亂得很有型。她打扮成熟，但年紀應該很輕，態度也非常強硬。

現場的場面很驚心動魄，可是她一走下車，康樂旭幾乎差點忘了身旁還有一個女人。

女孩憤憤地拍打對方的玻璃窗，賓士車裏立刻跳出三個彪形大漢，她不客氣，對方立刻兇狠起來，熱鬧大街上，一個年輕小女人杠上三個男人。

「想叫我賠？什麼道理？你們要轉彎時有打方向燈嗎？有嗎？」楊培妮插腰發飆，得理不饒人。

康樂旭加入圍觀，發現事情僵持不下，氣氛很火爆。美女拉他衣袖，要他別湊熱鬧趕快離開，他沒理她。

「沒打方向燈又怎樣，妳沒長眼睛看不到嗎？好好一輛車，妳從後面就給他撞下去，連對不起都沒說，做錯事比我們還凶，到底是怎樣？！講不講道理啊！」

兄弟罵得口沫橫飛，楊培妮卻站得直挺挺，俏臉上沒絲毫懼色。

「你以為我是女生好欺負？以為我會被你們一凶就賠錢？我告訴你，不可能！要看誰做錯事是不是？可以，我馬上報警！」拿出手機，她開始撥號。

她的強悍態度徹底惹毛這幾名大漢，一個穿棒球裝的壯碩男人揚手拍掉她的手機，又用力搥了亮紅小車的引擎蓋一拳，發出砰一聲巨響，嚇壞了圍觀群眾，有些人怕惹禍上身，乾脆告退，選擇眼不見為凈。

看到愛車被攻擊，她心痛大叫：「你們幹麼？！」

「X！妳從後面追撞，本來就是妳不對！我這是進口賓士耶！妳態度再不給我好一點，待會兒叫妳賠死！」

「是你們沒打方向燈，我才撞到的！」

「沒打？現在打下去不就好了？」某個穿黑T的平頭男人立刻上車按下方向燈，路人噤聲，所有人都明白，這場車禍即將死無對證。

那幾個男人開始大聲叫囂，報出自己是混哪裏的，是北部哪個堂口，說這裏是他們的地盤，還恐嚇說不讓她走出這條街。

沒人敢出面緩和場面，誰都看得出來這群人惹不得，對女生都這麼狠了，男人站出去不就被打死？

「喂，」該是英雄救美的時候了，康樂旭從人群中走出來。「你們別太過分了，幾個大男人欺負一個女人，能看嗎？」他平時健身勤快，又是合氣道七段高手，應付三個人還不是問題。

「干你屁事！」對方怒吼一聲，氣氛火爆至極，幾個男人對峙，拳頭緊握，怒目相視，轉眼間即將引發流血事件，路人屏息，有人看熱鬧，有人猶豫要不要打一一○。

啪嚓！

同一時間，閃光驟亮，黑夜中非常刺眼，所有人停下動作，看着剛剛那位恰北北的美麗小姐拿出相機不停猛拍。

她飛快按着快門，拍事故現場，拍自己的車身，然後一個個拍下那幾個惡劣男人的臉孔。

「妳在幹麼？！」其中一個男人反應很快，伸手就要呼掉她的照相機。

她後退一步，把相機藏到身後，又亮出一張識別證。

識別證一亮，一夥惡漢立刻定住，面面相覷，動也不敢動，直覺麻煩大了。

康樂旭瞄了一眼，上頭有她的大頭照，寫着她是某某報社的記者，還有她的名字──楊培妮，不知道是真的假的。

「謝謝你們讓我明天有新聞可報，標題就來個『街頭惡霸死不認錯，假車禍真勒索』，怎麼樣？這裏有你們的照片和車牌號碼，我保證明天一早你們一定會出名。」她生平最看不慣仗勢欺人的人了，不嚇他們一下，以後他們照樣欺負別人。

所有人噤聲，只有楊培妮一個人在笑。她插着腰，高高的鞋跟踏在地上，高傲地斜睨着他們。

那群惡霸傻眼了，剛才還很兇狠，現在都乖乖閉嘴。

這個法治社會，黑道不可怕，警察也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媒體。如果真的上報了，大家就別想混了。

識時務者為俊傑，還是別在這時逞凶好了，穿黑T的男人想起自己有前科，立刻搓着雙手陪笑臉。

「欸……其實，開車本來就常有意外啊，大家都不是故意的，要不這樣好了，妳不要報導，我們大家做個朋友，車也不用妳賠了。」

本來看對方是女的，想恐嚇一下，讓她賠錢了事，其實他也清楚是自己不對，不過現在算了，誰都知道記者超難纏，白的能說成黑的，壞的也能說成好的，他可不想因為這種小事再被條子盯上。

太精彩了。

一旁的康樂旭差點鼓掌，他很想笑，好不容易才忍住。

偶爾他會被報章雜誌採訪，所以認識一些記者，這張識別證上面沒有蓋章，也沒有職位，唬這些人或許可以，要拿來騙他絕對沒辦法過關。但如果是為了應付這種狀況假造識別證，那她的確聰明，因為這做法對付這種惡勢力特別有效。

「那我的車怎麼辦？你打這一下，我的引擎蓋必須整個拆掉換新，會花很多錢……」說著說著，她相機又拿起來了。

被坑了，穿棒球裝的男子立刻大呼小叫。「小姐，這隻要叫修車廠的敲平就好，不用換新的啦……」

黑T男子馬上阻止他，看來他比較大尾，講話很夠力。「沒關係，這個我會賠給妳。」

楊培妮把相機又收起來，睜着無辜的美眸問道：「那我的手機呢？也一起算嗎？」

「對，一起算進去。」他點點頭，阿莎力地說。

「好，」楊培妮裝腔作勢地把相機小心收進車裏。「既然大家都是好朋友，那麼我希望你們以後不要再這樣欺負良家婦女，我剛才已經收集一堆證據，隨時可以舉發。」她又補了一句恐嚇着。

「好啦好啦！」還良家婦女勒，誰欺負得了她啊？把柄在別人手上，黑T大哥只能低頭。

楊培妮很滿意地點點頭，然後把記者識別證放回車內置物箱。

她的確是為了預防遇上這種情況，才假造了一張記者識別證。因為怕警察最後出現會對照身分證件，她乾脆用了真名，免得當場出糗。現在危機解除，她當然要趕快把記者證藏好，以免被人發現那假證件原來如此粗製濫造。

康樂旭帶着淺笑，看着她彎腰把東西放進車裏的背影。她的腰很細，臀部很翹，酒紅色的長靴很狂野，及腰的長鬈髮很華美，她的穿衣哲學好特別，怪異的顏色混搭在一起非常搶眼，令人驚艷，她年紀輕輕，卻高傲得像個女王，她的正義感也讓他刮目相看。

他欣賞着眼前的她，同時她也像想起什麼，突然回頭在人群中搜尋他。

剛才試圖幫她解圍的那個男人呢？她想起自己還沒跟他說聲謝謝，只記得他的聲音很低沈有力，這個人人自危的世界，還有人願意挺身而出，不是勇敢，而是笨蛋，她很想看看那個笨蛋到底長得怎樣。

然後，她看見正盯着她的康樂旭。

他給她一個微笑，她立刻發現他的眼睛很燦亮，眼神很銳利，像天上最亮的星，他高大魁梧，輪廓分明，長得很好看，短髮俐落精悍，穿着簡單，卻有型有款，混在人群里，更顯得他是那麼特別，很容易找到。

楊培妮很想回他一個微笑，但她忽然笑不出來。

這個男人絕不是笨蛋。她發現他揚起的嘴角似乎在嘲笑着什麼，她馬上想起了那張記者識別證，看來他已經發現那是假的證件，還好他夠上道，沒揭穿她。

其實，康樂旭還想說些什麼，他想讓她知道真正的記者證長什麼樣，免得她下次遇到這種事再秀出這個陽春的證件，不小心被聰明的人識破，那可就不像今天這麼好解決。

可是他身旁的美女已經開始扯他的衣袖，生氣他的冷落，既然沒事了，客戶至上，康樂旭只好用眼神向楊培妮說拜拜。

楊培妮愣了下。

機車，他身旁有女伴還這樣盯着她瞧？果然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虧她還有些感激他出面解圍，想說要不要去跟他道個謝，順便要個電話，請他吃飯，因為像他這種願意保護弱勢的人已經快變成稀有品種了。

現在看來，搞不好他只是要表現給身旁的女人看？

忽然之間，她覺得有點嘔。今天發生的事，沒給她太大感覺，而好不容易出現一個讓她有好感的男人，身旁卻有女人，培妮承認，這件事反而讓她比較不舒服。

在匆忙的世界裏，這只是一個小小插曲，擦身而過的緣分，經常就被人們遺忘。

於是楊培妮忘了今天有個男人關注過她，康樂旭也忘了他今天想幫助的人是誰，時間流逝，回憶被精彩的生活沖淡，他幾乎要忘了她的名字，直到好久之後，他才又想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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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聯合化學公司有場面試，總經理康樂旭正好也是這次面試的主考官。

一共要征五名儲備幹部，卻總共來了五十八個人面試，這代表這間聯合化學公司發展穩定，福利優渥，所以競爭激烈。

楊培妮排在倒數第九個面試，輪到她時，只差一個職位滿額。

這是康樂旭第二次見到她，很驚訝，真沒想到她會來他的公司應徵。

她正襟危坐，面對六個面試官侃侃而談。她穿着黑窄裙，白襯衫，雪白頸子上戴着單鑽項鏈，鑽石晶亮，卻沒她唇邊的淺笑耀眼。她一頭烏黑長發梳得很整齊，目光一如他第一次見她那般聰穎。

可能因為太陶醉於發表個人政見，她好像還沒認出他。

康樂旭聽着她悅耳的聲音說著來面試的原因，像詩詞朗誦，輕易迷倒其他面試官，但不包括他。

「原本我以為『變』才是唯一的『不變』，所以我做過不少行業，不停轉換跑道，也認識了很多人，」她一臉誠懇地說。「現在的我已經成熟了，成熟到可以獨當一面，我最想的是找個穩定的大環境定身，培養專業能力，了解自己還有多少未知的潛能，希望貴公司能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表現。」

還挺會扯的嘛。

她說完一串，其他面試官差點就給她掌聲鼓勵，康樂旭反而忍不住笑了。

他低頭看着她的個人履歷表，上面寫着她的名字，楊培妮。他淺笑，發現自己竟然未曾忘掉她的名。

他開始仔細研究履歷，發現她是某私立大學化工系畢業，延畢一年，所以二十三歲畢業，今年二十五歲，上面完整陳述她的工作經驗，字不怎樣，但內容很精彩。

兩年間，她曾在KTV和桌球場工作，開過精品店，當過第四台購物頻道的Model，車展的showgirl……所有工作跟她所學的化工系和現在即將應徵的工作，一點關係也沒有。

「妳為什麼想來聯合化學工作？」康樂旭收起笑容，抬起頭問。

一觸到他的眼神，楊培妮震了好大一下，她確定自己看過這男人，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不過，現在不是適合想這種問題的時候，她一定要努力爭取這份工作。

「除了剛才說的原因，當然也因為貴公司升遷有保障，是有前途的公司。」培妮微笑說完，在康樂旭的銳眼下，她突然感到手心冒汗。

「楊小姐，妳何以確定妳有能力可以勝任全國最大的化學公司的幹部職位？抱歉，原諒我問話這麼直，因為我看妳大學成績有些慘不忍睹。」康樂旭面帶微笑繼續問，表情溫和，問出口的問題卻有些咄咄逼人。

面試官們都是公司里的高層人員，今天面試，他們第一次看見康總對一個人這麼有興趣，原本很無趣的面試，好像突然變得很精彩，他們紛紛看起好戲來。

楊培妮火大了，很想發飆，她硬是忍住。

可惡，他竟然敢當面嘲笑她大學成績，雖然她真的還沒什麼能力，但沒經過訓練，他憑什麼質疑？搞不好她就是那匹黑馬啊！

這下好了，她決定要跟他杠到底。

她咬牙，笑臉更從容，「你說我何以確定自己有能力，我不確定。但我想每個人都是慢慢學習，一步一步坐穩幹部的位置。就說您吧，如果您沒有經過時間考驗學習，能坐在現在這個面試官的位置上嗎？」

好厲害的女人，兩、三句話就給他一記回馬槍。康樂旭笑了，這次他忍不住。

「楊小姐，妳很聰明。」他公開讚賞。

「謝謝。」他的笑容讓她心裏很毛。

「但妳應該知道，公司需要忠誠而有實力的人，而不是聰明卻動機不明的人，我希望妳能清楚說明，為何想進這間公司工作。」他必須問清楚，才能決定到底要不要留下她。

他看人一向嚴謹慎重，不可能因為她漂亮有趣，就花錢在公司里擺上一隻花瓶。來應徵的人，比她能力好、成績好的多得是，同樣是一份薪水，他當然要找對公司最有用的人。

楊培妮愣了愣，她難得被問倒。

糟糕，剛才那個噁心巴拉的答案唬不了他嗎？

「怎麼？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嗎？」康樂旭又笑。

瞪着他那無害的笑，她好想掐死他。

難道真的要她說實話，說她來面試，是因為聽說這家公司裏面黃金單身漢超級多，而且男女比例是七比三，她身為美女，可以占很多優勢？她相信自己有能力做好任何工作，但可沒有傻到自己去找苦工來做，有先天的優勢可以利用，她幹麼不找機會好好享受？

「我的確是想要一個大環境，可以考驗我的能力，你如果覺得我不適合，可以跟我說掰掰，但是，希望將來不會變成你的遺憾。」

不該撂狠話的，話一說出口，楊培妮有些後悔，不過，跟這種男人同公司，以後的日子可能也不會多好過，她乾脆豁出去了。

「我已經開始覺得遺憾了。」有自信，加分。但回答沒有說服力，扣分。他挑起一邊濃眉，斂起笑容。

那意思是她不被錄取了？培妮站起身，一鞠躬。「謝謝你們，再見。」

然後她昂首走出辦公室，再也沒回頭。

這兩人你來我往好不精彩，其他的面試官忍不住掩嘴笑了。

他們很喜歡這個女孩，不只是外表，還有她的應對和機智。大家都希望能與她共事，紛紛拿筆畫圈讓她過關。

康樂旭在她履歷表上打了叉，雖然對她感覺很新奇，但僅是新奇，也不能因為自己的私心，讓公司得多養一個人。

結果他發現自己的反對票竟對上五張贊成票，孤軍無援，連唯一的一位女考官也讓她過關，想必楊培妮明天一早就會收到公司的錄取通知。這些人讓她進公司一定有他們的理由，姑且不論為什麼，總之大多數人同意，他不想再持反對意見。

想到即將與她同公司，他竟忍不住開始感到興奮。

男人多半好色，所以他可以理解其他人為何會讓她錄取，卻沒想到連這個一向難說話的郝小姐也站她那邊，那楊培妮的魅力還真大。

趁空檔時，康樂旭低聲問坐他身旁的郝經理。「妳為什麼想讓楊培妮進來公司？」

他敏銳地發現，這個平日一絲不苟的女主管，今天看起來特別有女人味，似乎做了什麼改變。

喔，對了，她搽上了口紅。

「我在化妝室遇到她，聊了一會兒，她人不錯。」郝經理笑。「你不覺得她很有趣嗎？而且口才很好，很適合去業務部。」

看來面試前，郝經理和楊培妮已經做過第一次接觸了，要說她幸運，還是稱讚她的本領過人？

康樂旭笑而不答，他望着眼前來應徵的男士，頭一次發現自己心不在焉。

「這口紅的顏色很適合妳。」他想了想，笑了。

「謝謝。」難得被稱讚，郝經理臉紅。

他會對這個口紅的顏色過目不忘，是因為楊培妮今天就是搽這個顏色。這種水水的粉橘色讓郝經理看起來年輕，也讓楊培妮看起來稚氣無害，很適合今天的面試，她果然很懂得包裝自己。

不過，最讓康樂旭訝異的是，沒想到她真有本事，一條小小的口紅，竟連郝經理都能收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