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事務所

光線通明的辦公室里,包括湯子矞在內,四名法律領域的新秀和精英,分坐在長形會議桌前,聚精會神討論着手中的案件。

小林切入正題。“你調查的結果怎麼樣?”

“由於整件事情並沒有目擊證人,直到莫太太驚慌失措衝到大馬路上,才有人上前幫忙。所以警方那裏掌握的證據,也只有莫太太口述的部分,從莫家並未找到任何可疑點。”

助理女律師一邊甩着鉛筆,一邊盯着筆記向大家報告,說完話,就順手拿起桌上的水喝。

湯子矞語氣平穩的說:“園丁的證詞呢?”

“很有問題!”助理女律師再道。

小林點頭,一臉贊同。“沒錯。”

“為什麼?”在座的另一名法務助理問,他看不出來有哪裏不對勁。

“沒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女律師笑道。“替莫家做了十幾年的工作,除了領死薪水外,從來沒有額外的獎金;事情一發生,馬上加薪,還贈送員工旅遊,太反常了!”

“你是說他賄賂園丁作偽證?”

法務助理大為震驚,畢竟是剛進這行不久的毛頭小子。

“有點不太一樣。事實上,莫本華玩的是心理戰。一般人只要對對方有期許,自然而然就會偏袒對方。莫本華對待老園丁也是一樣的道理,老園丁希望出國旅遊,希望加薪,當然就會希望自己的老闆無罪開釋!在這樣的前提下,他絕不會批評自己老闆一點的不是!”

“你們是不是在說莫本華其實是有罪的?”

湯子矞和女律師對看一眼,隨後淺淺的笑說:“法律的世界就是這樣,“被告”百分之九十都是有罪的,我們的工作就是想辦法替他開罪。”

法務助理張口結舌。

“去讀讀《辯方證人》吧!”女律師建議。

“《辯方證人》?”

“《WitnessFortheDefense》,伊莉莎白.羅芙托斯、凱撒琳.柯西着。寫的是,羅芙托斯以專家證人的身分參與真實案例,道出司法正義仍有漏洞、仍有殘酷的一面。”

“好了,那不是今天開會的重點。”小林說,拿出一份醫院診斷書,將它遞給同伴。“熱騰騰的資料,莫太太其實長期患有精神上的疾病,截至目前為止,仍持續服用鎮定劑。我們捉住這點,引導法官相信她所以指控她丈夫意圖謀殺,完全是她個人情緒不穩所致,也就是幻想出來的情節。”

“但她身上的傷怎麼解釋?”

湯子矞立刻說:“自殘的結果。我們請專家作證,讓法官相信她的病的確可能造成這種結果。”

女律師覺得可行。“那就決定嘍!”

“什麼時候開庭?”

“三天後。”

“三天後……”湯子矞喃喃自語地盯着月曆,神情若有所思。

“有什麼不對嗎?”女律師問。

他從沉思中驚醒過來,很快地回道:“不,沒什麼。”只是和雨熙面試的時間同一天而已……

※※※

白天作自己的工作,離開了事務所后,湯子矞就為雨熙的事在奔波。

今天下了班后,湯子矞沒直接到雨熙家,先到書店街買了一堆英文書才繞過去。

他當然知道給她的這疊書,她絕對念不完,不過她非念不可,因為這全是他精心挑選下來的“完美教科書”。

一大疊可觀的書籍,砰然一聲,重重地堆在桌上,將桌上的文具震得鏘鏘響。

坐在桌前的雨熙,嘴巴張得大大的。“這是什麼?”

“給你的教科書。”

“這麼多?這麼厚?”

“就因為它們厚,所以是集所有精華之所在。”

湯子矞儘力裝出理所當然的表情,自然的拉了一張椅坐,再從公事包里抽出一疊事務所的文件審讀。

和過去幾天一樣,他一邊處理案子,一邊幫她準備考試,直到夜深。

雨熙拿起一本教科書來看,當她迅速瀏覽的同時,也將頭埋進書里,許久之後,她猝然抬起頭,再次確定地問:“你說這些是精華?”

湯子矞優雅地瞄了她一眼,不慌不忙的說:“是你的老師特地交代我買的。”

“為什麼在補習班沒看過?”

“所以才是補習班啊!你們全是他的搖錢樹,百分之百的讓你們考上航空公司,他還賺什麼?”

雨熙雙眉緊緊的鎖住,雙手掐住了書頁。“是沒錯,但是這也太……”

湯子矞察覺到她的遲疑,冷靜地道:“快用功吧,不懂的可以問我。”

雨熙對着封面憋住氣,久久之後,終於吐出來,垮下肩膀道:“在那之前,可不可以先告訴我,這本書的書名究竟是什麼意思?”

她根本沒見過這麼困難的英文,這真的……對她考試有幫助嗎?

看着這一大疊外文書,還沒上場考試,她的信心已經先減了一半,湯子矞挑高一邊濃眉,嘴角有抹笑痕,看起來有點奸詐。

※※※

“太詭異了!”

一大清早,事務所的辦公室里,就有人用高分貝的語調呼出蘊藏心底已久的看法。

一大票聚在一起的長舌婦,立刻點頭如搗蒜,心有戚戚焉。

“他變得越來越不像他自己了。”

“真奇怪!”

“何止,有次我還看見他一個人對着鏡子傻笑。”

“真的嗎?”一大群人頓時驚叫不休。“他會獨自一個人對着鏡子傻笑?”

女職員馬上點頭,她絕對不是憑空捏造的。

另外一名女職員馬上說:“不但如此,他最近的行為動作也噁心得可以!每看一次,就起一次雞皮疙瘩!”

“我知道!”有人搭腔,一臉“我的天啊!”的表情。“他變得娘娘腔,屁股好會扭,講話、走路、舉止、動作,全部走樣!”

“是不是在學什麼東西,還是受了什麼影響?”

“我看他根本就是精神錯亂!”

“快回去!快回去!他來了!”

“快掩護!”

“知道了!”

大伙兒夾着尾巴用最快的速度沖回自己的位置,有人隨手抓起資料夾裝忙碌;有人捉起電話“嗯”個不停;有人則抄起計算機,一逕死命的亂按,顯現的全是一連串毫無意義的數字。

玻璃門自動打開,湯子矞走了進來。

“來了……”

他越接近她們,八婆們就裝得越賣力。

然後,等他一從自己的位置經過,她們便一個個依序從位置探出頭。

“嘖嘖嘖……”

“哎呀呀呀……”

“天啊啊啊啊……”

她們在他背後壓低音量的鄙夷着,臉上涌盡各種表情。

他怎麼有能耐把膝蓋踢得那麼柔,腰肢扮得那麼婀娜?不快不慢、不誇張不保守,簡直就像只花蝴蝶,尤其是他的臀部──哦,有夠令人不敢相信!

真的騷得可以,可以去酒店當五月花公主了!

感覺背脊發冷的湯子矞,停下腳步,莫名其妙的回頭。

“糟了!”

暗叫一聲,她們火速飄回自己的位置。

“好忙!好忙!”

“真忙!真忙!”

她們煞有介事的嚷着。

湯子矞極度狐疑。“你們有事嗎?”

“沒事──”她們一起叫。

但湯子矞就是覺得怪,仍在原地杵了一晌才繼續回頭走。

他一動,她們馬上又殺出來看。

最後,他消失在私人辦公室里,她們立即刻不容緩地圍成一圈議論紛紛。

“你們都看見了嗎?他那個樣子,像不像玻璃圈的?”

“以前就知道,像他那樣風流,很危險的!沒想到,真的出問題了!”

她們的言下之意是認定他被那圈子的人玷污了。

“不,我不覺得是那樣。他這人本性陰險,所以才能在亦正亦邪的法律界如魚得水,又怎麼可能被別人欺負呢?”

“這大概是他自作自受的報應,對吧?”

“對極了!”

有男人的聲音替她們回道,眾女職員們倏地轉向聲音來源,沒想到看到的是湯子矞冷酷的臉和冷酷的目光──

她們深深的吸進一口氣。“媽啊!”

尖叫出來之後,紛作鳥獸散。

※※※

時間過得很快,從湯子矞承諾幫忙雨熙考取航空公司的那一天起,一個星期過去了。

明天就是航空公司面試的日子,今晚等於是考前最後一夜,而因為湯子矞體貼的一句“放自己一天假,輕鬆一下!”,兩人空出了這一天。

然後──

掛滿黃色燈泡,明亮熱鬧的萬華夜市就在眼前。

台語歌后陳盈潔的“海海人生”,從街頭傳到街尾,無數的小吃、無數的成衣、雜貨,一路從頭賣到尾。

湯子矞和雨熙混在人潮裏邊逛邊吃。

一路走來,他們看到了號稱來自香港的精美手提包,卻發現是未曾見過的牌子;看見了被老闆讚揚說像日本雪一樣的純白色兔子,卻肥得像狗;也看見曾經興隆一時的花柳巷,現在就只剩下不再點起的茶室招牌。

逛了一整晚,兩人最後來到“老王蛇店”前,看人賣蛇羹、蛇湯、蛇肉、蛇膽、蛇酒和蛇血。

“來來來!今晚最後一條了!要看殺蛇的人快圍過來!要吃蛇膽的人,也圍過來!要喝蛇酒、蛇湯的人,就請裏面坐!”

蛇店老闆一面用純正的閩南腔高喊,一面拎高手中毒蛇,敲着鋒利的小刀製造聲勢。

看到這一幕的湯子矞猛喘氣,已經開始不對勁了。

“咱們這裏有幾個外地人?”滿嘴檳榔汁的老王問。

圍觀的人彼此看了幾眼,都是外地人,但沒人舉手。

“咱們閑話不必多講,只要有人要看,我就殺給你們看。來,有嗎?”

“有……”

觀眾群里,傳來了零零星星的聲音。

“好,要看,我就殺!等一下,就請各位多給本店打打業績!”

老王說到做到,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經將蛇交給另一位店員,抓高銳利的小刀毫不猶豫地往蛇身上刺,再往蛇尾拉,毒蛇馬上被開腸剖肚……

“惡!”

湯子矞快吐了。

他趕緊朝雨熙揮手示意離開,沒想到她竟然順手拉住他的手臂,在他瞪大眼睛回頭看時,不顧他的意願,一股腦的拖着他往店裏鑽。

咦──不會吧!

進了店裏,一坐下來,他就對牆上貼的各類猛蛇圖片大大感冒,越看心臟越無力,臉色越來越鐵青,快不行了……

才決定把頭扭開不看時,打工的服務生突然出現,問──

“先生要不要來一杯?”

“什麼?”

“新鮮蛇膽。”

湯子矞低頭一看──腦門當場被炸開,一條活宰的蛇就彎彎曲曲的癱在托盤裏,旁邊有顆紫藍色蛇膽,上面覆著一層乳白色的薄膜。

他兩眼往上一翻,砰──

“客人!”

“湯子矞?!”

他整個人直接躺在地上──昏厥了。

※※※

“你沒事吧?”雨熙凝視着他問,有點擔心。

他用右手按摩太陽穴,虛弱的說:“沒事,不過真丟人,竟然在這種地方昏倒。”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誰教你不敢看這種血淋淋的畫面。”

湯子矞本來要接話,但店員正好送餐來,所以他閉上嘴,讓店員先擺好菜。

“小姐,你的套餐。”

套餐?她在他不省人事時點了什麼?!

湯子矞往餐盤裏看,頓時一臉恐怖。“這是什麼?”

一杯紅色液體、一杯透明液體、兩顆膠囊,以及一鍋白白濁濁的湯,有幾根薑絲浮在上面。

店員解答。“蛇血、蛇毒、藥丸、蛇肉燉湯。請慢用。”

語畢,走開。

雨熙沒空再去理湯子矞,自己拆開衛生筷的包裝,搓了搓筷子,從碗裏夾了一塊蛇肉,用湯匙盛住,就直接往嘴裏送。

“不要吃──”湯子矞突然大喊。

不僅是雨熙,包括所有客人在內,一概停住筷子。

“怎麼了?”雨熙問。

“那是……蛇肉……”

“我知道啊!”雨熙奇怪地道,繼續將湯匙里的蛇肉往嘴裏送。

他看到這一幕,又叫:“不要吃──”

雨熙不耐煩的看他。

他趕緊解釋。“你不覺得你吃它們是很噁心的事嗎?我們對這種動物完全不了解,誰知道老闆這樣殺它,它身上的毒有沒有完全清除?我們吃下去,可能半夜就要掛急診。還有,這蛇毒,你真的敢喝嗎?會死人的!這蛇血……”他改指另一杯。“紅成這樣,不會讓你聯想到車禍現場嗎?那些肇事者滴在地上的血,差不多就是這個樣子。”

什麼不提,去提車禍現場?聽到這種話的客人,臉一概全垮下來,額頭佈滿無數條黑線。

雨熙也被他說毛了,但是錢都已經花下去,不吃不是太浪費了嗎?

不行!她還是決定動筷。

“不要吃──”他第三次驚喊。

隔壁的大漢受不了,忿怒地甩掉筷子站起來。

雨熙注意到他了,並且留意到他的食物一口也沒動。

當他一走過來,她馬上明哲保身地用食指指向湯子矞,意思是──出聲的是他,和她沒關係。

湯子矞腦中閃過一絲危險警訊,見對方塊頭大,此時也只能綻出清朗的微笑。

大漢火爆地揪起他的領子,將他拉到鼻子前。“你──”

黃色計程車的後車門,叩的一聲關上。

司機從後視鏡看了乘客一眼。

“上哪去呀,小姐?”他問。

“天母。”

雨熙抬起頭,簡單回了他一句,回頭又忙着拉湯子矞坐好。

喝得醉醺醺的湯子矞,天旋地轉的扭着頭。“我喝不下……別再灌我酒了……”

他根本搞不清狀況,兩眼昏花,一直朝着前方搖手。

那位蛇店大哥為難他的方法,就是逼他喝噁心的蛇酒,紅的、黑的、白的,各類蛇酒伺候。

兩個小時下來,他就成了這副模樣。

說什麼帶她出來放鬆一下,結果卻變成這樣,雨熙真不知該說什麼。

“不行……喝不下了……”

計程車一個大迴轉,湯子矞重心不穩,頭猛地朝她肩膀倒去。

雨熙受不了他身上的酒臭,伸出手將他推向旁邊,要他好好靠在自己的位置上。但是她一放開,他的頭馬上又滑回她肩膀。

她皺眉,再次動手推他。

“不!”冷不防的,湯子矞突然抓住她那隻手。“我真的喝不下了!別再灌了……”他用含糊的聲音說,已經快醉得不省人事。

雨熙舉高自己的右手,詫異地盯着抓住它的大掌。

不加考慮,下一秒立刻用力甩動。

“放──開──”

但任她怎麼試,就是甩不開!

“我不能再喝了……”他繼續瘋言瘋語。“我還要帶我的女朋友去別的地方逛,不能再喝了……謝謝……”

女朋友?!

雨熙怔住。

她瞪大眼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突然不能反應了,然後……她靜靜的靠回椅背,若無其事的盯着窗外景色,沒再試着甩開他的手。

在越睡越熟的情形下,湯子矞的手慢慢脫開了。

這次換她不放,不動聲色地以最快速度拉回他的手,將他的手重新搭回自己的手背上。

隨後,暗自竊喜笑彎了唇。

她眼中看見的夜景,今晚特別美……

空姐面試的這一天,雨熙起得特別早,鬧鐘沒響之前,她就已經離開床鋪,拉開窗戶兩旁小小的碎花窗帘讓陽光透進來。

天氣不錯。

她離開窗邊,來到浴室的洗臉台,開了水龍頭,擠了牙膏,和平常日子一樣,把牙刷塞進嘴裏,便開始做着千篇一律的動作。

刷完了牙,她索性對着鏡子伸出舌頭,用力刷。

漱口!洗臉!微笑!

她瞪着鏡中的自己。很好,完美的笑容。

回到房間,坐在梳妝枱前,她很仔細的擦了保養品,才慢慢上妝。

每一個步驟都要做得非常仔細,否則妝不服貼,就像戴了一層面具,怎麼笑都不自然。

她把頭髮梳到頸后紮成完美的發束,換上象徵沉穩的深灰色套裝,穿上高跟鞋,最後,她站在鏡前看着鏡里的自己,確實有未來空姐的樣子!

打開皮包,將必備的東西放進去,她出門了。

“雨熙,又要去面試啦?”

路口賣早餐的老闆娘一看見她,就笑眯眯的問。

“是啊。”

“希望你這次順利考上,加油!”

“謝謝。”

※※※

另一方面,事務所──

牆上時鐘的時針、分針,一起指着數字十。

助理女律師再度確定開庭所需要的資料備齊了,才拔下眼鏡,轉過身去面對湯子矞。

“你知道的,這次的法官是出了名的老古板。”

“那個糟老頭,很熟的!”湯子矞不恭不敬的說,一邊也在確定自己公事包里的文件是否齊全。

“這種叫法,在事務所里喊就好了,以前你和他有過過節,今天你一定要特別當心自己的言行。”

湯子矞扣上公事包的開關。“知道了。”

但他最後盯着看的,卻是牆上的時鐘。她現在應該已經在面試會場裏了,不會遲到吧?他想得出了神。

小林連叫了他好幾聲,他就是毫無反應,末了,乾脆拍他的肩──

“湯先生!”

他突然回神。“嗯?”

“莫本華的車子已經在樓下等了,我們也差不多該出發了。”

“哦。”

他輕聲應了一句,抓起公事包,隨即揚長而去。

兩名助理律師抱着文件,跟着離開辦公室。

湯子矞等人坐上了停在辦公大樓前的凱迪拉克,前座銜着雪茄的莫本華道:“今天就要麻煩你了,湯律師。”

湯子矞對他客套的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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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郎新娘向後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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