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再一個月後,雙月之約到期日。
西北乾兌門外,一群想要拉攏紫將的官員早已列席等候衛齊嵐的歸來。
這樣的陣子已經延續了好幾日。如今衛齊嵐最有可能是未來掌握十五萬大軍的上將,地位較之從前更勝一籌,因此稍微看出朝廷權力風向變化的人紛紛前來探聽虛實。
百裡外,從駐紮風川的大軍中探得的大略消息,使有心人得知,衛齊嵐即將在近日回京赴命。但究竟是哪一天回京,卻沒有人清楚。因此只好連續幾天,都守在城門附近,以便在第一時間,拉攏這位位高權重的將領加入自己的陣營。
西北的乾兌門是大城門,一般高官貴人都由那裏出入。
東南的坤澤門是小城門,一般的平民百姓都往這兒走居多。城牆上,也只有寥寥幾名守城的衛士們在守衛着,看起來一片風平浪靜。
而今日此時,東南城門外,靜候了一名玄裳青年。
青年一身玄衣素服,不甚引人注目地站在城門附近。
來來往往的人有販夫、走卒,有商賈、有旅客,就是沒有英姿煥發的將軍,更沒有衣冠楚楚的達官貴人。
天剛亮,這名青年就一人步行來到此地了。也不出城,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無聲無息。因為也不礙着人家,因此也沒有人特別理會他。
附近的茶樓里,說書人正加油添醋地說著當年紫衣將軍成名的那一役,將一個本是平民的男人無限地誇張到近乎神人的形象。
除此之外,也有不少人在閑聊着宮廷里傳出來的的淫亂逸史,一個叫作項少初的妖人正是故事中的主角。
殊不知,這名主角正靜立在城門一隅,笑看這熙攘人間。
項少初站在城門旁,一臉似笑非笑地聽着眾人如何描述他的淫逸罪行,彷彿每個人都親眼見到他本人如何淫亂宮廷云云,同時也不免為民間人對紫衣將軍近乎英雄神人般的崇拜感到憂心。
這個國家有空間可以容許百姓如此崇拜一個不是君主的人嗎?
他低垂下頭,蹙眉思索。
即使身為君王寵信的臣子,但項少初明白自己的權力都來自於君王。衛齊嵐可知道,再這樣下去他將會把自己推入怎樣的一個險境之中?屆時那就不是再行一次「杯酒釋兵權」,帶着幾千兵士自我放逐邊關就能避開的了。
若是以前那個養在深閨的小女子,也許不會懂得三年前那名權傾一時的大將軍為何要放棄一切,獨守邊關。但三年後的項少初,歷練過,深能體會他的用意。
也許,當個人人稱讚的英雄,並未如一般人想像般光鮮。就如同做個人人唾棄的小人,也未必如一般人想像的,可以過癮地盡情使壞一樣吧。
好人與壞人,或許只有一線之隔哩。
「呵……」想着想着,忍不住自己笑了起來。為當前這複雜詭譎的處境……
「有什麼好笑的嗎?」一個已經開始覺得熟悉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耳畔,項少初有些訝異地抬起頭,看向那個在他私心裏認為不可能會等得到的男人。
過去,他不曾真正等到他的歸來……儘管是衛齊嵐主動向他訂下這個雙月之約的。可若依照過去的經驗來看,他其實不真的認為他會遵守約定,如期回京。
吞下笑意,項少初定睛看着眼前這名一身平民裝束的藍衣男子。少去足以辨識他英雄身分的御賜紫袍,粗布衣裳下,其實也不過是一個極為平凡的男人。他見過他身上的傷痕,證明了他也會流血受傷。
他們從來不曾如此平等。
東陵的男子,一出生就佔有絕對的優勢,他們可以去打仗,也可以進入學堂讀書。而這些都是東陵女子被嚴格禁止的事。
「剛剛,不知道你在笑什麼呢?」衛齊嵐被項少初那抹笑所迷惑,因此執意追問。
項少初看着這名當今東陵的第一武將,不由得心生許多感觸。沒有正面回答他的疑問,他猜測衛齊嵐已經早早到達此地,可能還觀察了他一陣子,因此才會看見他的笑。
不得不承認,這男人,是個絕佳的對手。如果他們出生在敵對的陣營中的話,能與這樣的對手交鋒,肯定會非常有意思。
思及此,項少初又揚唇笑了。笑得彷彿只有他自己知道天底下那無人知曉的秘密一股,十分地神秘。
衛齊嵐忍不住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眼前這玄裳青年,滿身是謎,他從來不曾為誰如此迷惑過,甚至迫切地想知道有關他的所有秘密,想要揭穿他不動如山的平靜假象。
而他,項少初,毫不畏懼地迎視他專註的目光。
「恰恰兩個月。」項少初突然笑說。「一天不差呢,衛將軍。」
衛齊嵐仍然沒有移開視線,甚至更為專註地想要探究他眼神中所透露的含意。「聽大人的語氣,彷彿對我會準時赴約感到十分意外。難道項大人不認為衛某會守約?」
項少初輕描淡寫地說:「少初對將軍認識不深,談何意外?然而少初也曾經聽過這樣一個說法,邊關很多人傳說著,紫衣將軍是一頭狼,少初眼見為憑,十分欽敬,故此微笑。」
衛齊嵐故意蹙起一對濃眉。通常,他的士兵在他擺出這表情時都會緊張地露出紕漏。但她不是他旗下的兵。「你是在告訴我,你認為我狡猾如狼?」
「正好相反,少初十分欽佩將軍的智謀無雙。」
「這種恭維,不像是當今王上跟前紅人會說的話。你,真的是當今的禮部侍郎項少初嗎?」衛齊嵐故意靠近一步地問,想更加接近謎團的中心。
項侍郎彎起一弧微笑,語氣輕鬆地反問:「若我不是,那麼我又會是誰呃?」
衛齊嵐打量着他,似想看穿他表面的偽裝。他不動聲色地順着他的話再拋出一問:「所以說,你真有可能不是項少初嘍?」
項少初愣了一下,但仍面不改色地換了個話題。「將軍忒愛開玩笑,我,不正是如假包換的我嗎?」他語帶雙關地說。「不過既然提到了王上,那麼不知將軍這次回京是否已達成任務?」
衛齊嵐雙臂環在胸前,仔細觀察着項少初的身形與外貌。「不知項大人是指哪一樁任務?」表面上,王上派他暫時代理金虎軍的軍務;實際上卻是要敉平叛亂。看得清這一點的人,在朝中不知有多少人?
項少初忍不住讚賞地微笑起來。他看着衛齊嵐,突然明白了何以這個男人有辦法在許多年前以寡敵眾地擊敗北宸的大軍。
衛齊嵐有一項特質,那就是他非常地冷靜。如同此刻他看着他的眼神,也是克制而冷靜的。他像是一頭環伺在獵物身旁的狼,等待着可以見血封喉的機會,隨時出招。
可惜項少初並不打算成為他的獵物。不打啞謎,他開門見山地說:「既然將軍如此洞悉大局,那麼我們何妨打開天窗說點亮話。」
「正合我意。」衛齊嵐簡潔地表示。眼前光是推敲他的身分,就已經足以使人陷入五里霧中,能把事情攤開地談一談,正是他所需要的。
「少初斗膽猜測,將軍是獨身一人回來的吧?」他看着衛齊嵐,後者並不否認。於是他又繼續說:「想必金虎大軍的叛變已經順利平定了,既然如此,將軍又獨身回京,那麼不出三天,金虎營中的副將軍金隸兒應該也會在容軍師的陪同下,帶着帥印進京,親自向王上宣誓忠誠吧?」
在項少初一句句準確無誤地說出自己的保命策略時,衛齊嵐不禁再次為眼前這人的機智所折服。不管他是誰,他都是一個眼睛雪亮的聰明人。「真不曉得天底下還有什麼事情是大人猜不到的。」
對此讚美,項少初只是微微一哂,知道衛齊嵐已間接地承認了他先前的臆測。為此,他也不由得鬆了口氣。看來這位將軍的人頭暫時是保住了。
說不準自己是否在擔心着這件事……好吧,他的確是挂念着這件事的。早在知曉王上派他去金虎軍營時,他就很難不挂念他的安危,畢竟他曾是……啊。
隻身闖入一支即將叛亂的軍隊中,身為君王御史的他,極有可能在剛抵達的時候就慘遭毒手。更不用談能順利完成任務,回京赴命了。
衛齊嵐長年戍守邊關,對朝中的變局所知有限,稍一不慎就可能落入萬劫不復的境地。既欣賞他的機智,就很難看他泥足深陷。而如今看來,大將軍又安然脫身了……說實在話,他很是佩服他。
而且跟他鬥智,也實在很有趣。倘若今天他們兩人原本毫無瓜葛的話,那麼應該會變成朋友吧……可惜……可惜他是……啊。
項少初看着衛齊嵐的眼神忍不住透露出些許遺憾,想想,他又是笑、又是搖頭。這能算是命運弄人嗎?如果當年他不離開,能夠在三年後看見自己丈夫的這一面嗎?過去,他總是掛慮太多,以致於錯失了了解自己所適之人的機會。衝動下,一把火燒了他的家,也燒去所有的過去,下定決心重新找回自己,結果卻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如今,他是君王的寵臣,有着自己的目標,也因此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在項少初心中百感交集的時候,衛齊嵐擰着眉看着他,眼中神色也是複雜難解。他在想……這麼聰穎的一個人……項少初,他……有可能會是他的妻子嗎?
其實他大清早就進城了,只是一直站在角落裏,以便項少初出現時,能先觀察他。項少初不諳武藝,因此沒有察覺到他的存在。
而從一進城見到他起,他的記憶便漸漸地歸了位。
所以……很像,他很像他的妻子……但記憶中,妻子模糊的面貌卻使他不能立刻斷定他們是同一人。
但衛齊嵐老早注意到項少初肩膀的單薄,與他沒有喉結的頸項,這不是一個男子應有的特徵。
事情擺在眼前啊,怎麼他會如此地盲目?強迫自己不可莽撞地揭穿眼前這名……女扮男裝的女子的身分。內心在煎熬。
衛齊嵐幾乎是着了魔地看着這個儼然是個清秀乾淨的男子樣態的女子……
他專註地比對着項少初與他記憶中妻子的相似點,越找,就看出越多相似之處,比方說,容貌方面……然而,在其他方面,項少初與他的妻之間仍有着明顯的不同,正是因為這份不同,所以他才沒有在一開始就認出……是她。
眼前這名喬裝后的女子,她現在的表情與過去的她完全不一樣。
這不是一個東陵傳統教養下的女子所能擁有的容顏,而是一個有為的青年亟欲施展抱負的堅毅面容。所以他認不出她。甚至懷疑自己應該認出她。
返回鳳天的路上,他不斷在想:若他確實是他的妻,那麼三年前,她為何要以一把火燒去他們的聯繫?娘親謝世后,她是他僅存的家人,即使只是名義上的——他們沒有圓房——一開始是因為她太小,後來則是因為他沒有回家。當時的他,心中想的不是傳宗接代這些事,更不用說當時他視她為妹,而非妻。
但無論如何,她仍是他的家人。是否她真對他如此失望,以至於當她覺得委屈的時候,沒有先想辦法讓他把話聽進耳朵里,而是選擇轉身離開?
另外他也想知道,在她用一把火燒去自己的身分背景后,她是用了什麼方式,或者付出了多少代價,才換得今日的地位?
眼前這個她,那雙深沉而平靜的黑色眼眸中,有着一股令人忍不住為之尊敬的堅毅。他不禁發自內心地想要去敬重她。
他想知道,她究竟打算用這新的身分在東陵的朝廷中做些什麼?
她會希望自己被認出來嗎?
在眾人眼中,她是個禍國殃民的奸臣。而他這個人人口中的英雄將軍卻猜不透她真正的心思。
就算再遲鈍的人,也察覺得出衛齊嵐的異狀。項少初醒神過來。「將軍,你為何這樣看着我?」今天的衛齊嵐看他的表情與之前似乎有些不同,像是……看出了什麼端倪一般。
衛齊嵐回神過來。「不,沒什麼。我只是……」
「只是怎樣?」
猶豫地,他說:「……只是突然想起了一個人……」
「哦,什麼人?」項少初好奇地挑起眉頭。
衛齊嵐一時語塞,竟無法決定該怎生處理這件事。光是考慮要不要認他、認出自己的妻子,就比在戰場上征戰還要棘手。
而項少初,他回視的雙目炯炯有神,眼波流轉如星。這人身上有着一份連男子也難以匹敵的執着與勇氣。
當下,衛齊嵐了解到,這個人已經不可能是他的妻了。他不能認。
在項少初質疑的目光下,衛齊嵐搖搖頭道;「沒什麼,可能是我記錯了。」
「哦?傳言下都說將軍記憶極佳,過目不忘?」項少初正眼凝視着她的丈夫。這麼猶豫不決,不像是他的脾性。他猜想衛齊嵐或許已經認出他的身分。
看着項少初直視不諱的眼神,衛齊嵐不禁想起他的妻子從來沒敢正眼瞧過他。過去,每每他返家時,她總是遠遠地躲着他,彷彿剛自戰場殺人後返家的他是可怕的魔鬼一般。她從不曾主動接近他。
而眼前這玄裳青年,他的目光中沒有絲毫的畏懼。
他們真的會是同一個人馮?
衛齊嵐掙扎地看着眼前這名據說是君王枕邊人的青年,知道自己終究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他終歸必須確認,而這過程,絕對不會太愉快。
「不知大人今年貴庚?」他勉強問道。
「二十有三。」項少初誠實地說,不覺得有必要隱瞞自己的年歲。
「那我虛長你四歲。」他十三歲時,娶她為妻。當時她九歲。
「少初知道,將軍今年二十有七。」很難忘記他的年歲。畢竟她過去的生命理,有泰半歲月都在等待這個男人回眸看她一眼。
「那大人可知道,我在十三歲那年娶了一房妻室?」衛齊嵐忍不住再次試探。
項少初噙起唇角。「這就是將軍回絕了先王許婚的原因嗎?很少聽人提起過這件事,我想朝廷中知道將軍已娶妻的人恐怕不多吧。」至今,她仍然不知道,究竟在當年的衛齊嵐心中,「他的妻子」這角色究竟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項大人。」他的年齡跟他的妻子完全符合。
「衛將軍。」他輕聲地回應,不想引起旁人的側目。兩個男人大清早站在城門邊交談已經夠詭異的了。他不是沒聽過有關東陵男風的傳言。
「你說你祖籍晉陽,可否請教你一件事。」
「將軍但問無妨。」項少初凝視着衛齊嵐的表情,將他臉上的每一分掙扎都看進眼底。
衛齊嵐定定地看了項少初好半晌,才謹慎地問:「你可曾聽說過……秦瀟君這個名字?」
當那久違的名自他口中說出時,項少初並沒有太訝異。衛齊嵐畢竟不是傻子,遲早他會想起來的。畢竟,一來,他沒有易容;二來,他也不想否認。唯一讓他比較訝異的是,他沒想到他還會記得那個名字,過去在他們幾次短暫的接觸中,他從來沒有喊過她的名。
說來諷刺,這還是他第一次喊出她的名。
「我聽過。」幾乎沒有絲毫猶豫的,項少初淡淡說出。
是她,不會有錯了。衛齊嵐得雙手握拳,握得死緊,才不會失控地扳住她的肩膀,問她為什麼要燒掉他們的老家,化名逃走。她可知道,依照東陵的律法,只要他指認她是他的妻子,那麼她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將不再算數。
項少初這個人也將消失,她會再一次被困在他的身邊。
「那妳——」
在他開口之前,項少初打斷他的話。「將軍想一直站在這裏嗎?你應該也知道的,東陵男風日盛,我們若一直站在這裏講話,遲早會有人看見,並且認出來。你希望你的名字跟我這個奸臣以不恰當的方式並排在一起嗎?」
衛齊嵐這才留意到,已經有些路人注意起他們了。「我們就四處走走。」他大手一出,捉起他的手就走。老天,帶兵打仗都沒有這麼令他心緒翻騰。
項少初微微一笑,有點訝異他竟然捉住他的手,彷彿她是需要人帶路的三歲孩童。「那好吧,今天我本來打算去一個地方,離這裏不遠,將軍一道來吧。」說著,反過來帶着他走向自己系馬的地方。
看着項少初毫不遲疑的背影,當下,衛齊嵐突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好像這輩子,他都將終身跟隨着這樣堅毅而穩定的腳步,但是他再也追不上她。
她不在乎他已經認出她了嗎?聰明如她,他想她應該已經猜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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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齊嵐一路保持沉默地跟着項少初騎着馬往城郊走。
在鳳天的內城與外郭之間,尚有一片遼闊的土地。
已是暮春時節,天氣十分暖和,野地上遍地是綻放的野花。但衛齊嵐無心欣賞春天的美景,他的心思全專註在身邊的同伴身上。
一路上,他猜想她會帶他去哪裏。卻怎麼也想不到,她會將他帶進一處……
「學堂?」他挑起眉,十分困惑地問。
項少初微微一笑。「正是一所學堂。」下了馬,將馬在樹下系好,也不招呼衛齊嵐,他逕自入內。
在他進入學堂后不久,原本琅琅的讀書聲突然戛然停止,接着跟在後頭入內的衛齊嵐差一點沒看傻了眼。
學堂里的小學生們紛紛丟下書本,推開書案跑了出來,將項少初團團圍住,嘴裏不停地叫嚷着:「先生、先生,您來看我們啦!」儼然跟項少初非常地熟稔。
項少初一一招呼他們。沒有人留意到衛齊嵐的存在。
而這些年齡從五歲到十來歲不等的孩子,清一色是女孩子!
難道說,這裏是間女學堂嗎?
在東陵,只有男孩才能進入學堂讀書的。私設女學堂可是抵觸東陵的律法啊,她應該是最知情的才對吧?畢竟,她的爹就是序學裏的序長啊。
衛齊嵐悄悄地站在一旁,仔細推敲她帶他來這裏的用意。也許他不了解他的妻子,但憑藉過去與項少初幾番交手的經驗,衛齊嵐很清楚她所做的任何事,都絕對不簡單。她想暗示他什麼事嗎?
「先生,您可以考我了。」喧鬧聲中,一個清脆的嗓音引人注目地喊道。
「哦,是嗎?」項少初注視着那名年約十三歲的小姑娘,臉上掛着微笑,眼神卻十分地認真。「要通過我這一關,可不容易喔。」
「我知道。所以請您考考我吧。老夫子說我行的。」小姑娘很努力地說。
她口中的老夫子剛收拾好,從課室內緩緩走了出來,與項少初舊識般地寒喧。
看見那名老人,衛齊嵐不由得怔了一怔。
這老人家,有點面熟,很像是前幾年他自請守邊的時候,才從朝中因年邁而自請退職的黃翰林。怎麼他老人家並沒有回鄉去,反而待在這位於城郊的老舊學堂里,儼然像是這群女學童的老夫子呢?
種種的疑惑尚未釐清,衛齊嵐便聽到項少初詢問那名小姑娘道:「那好,小雲,妳就答答看,中國的孔夫子何以言『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只見那小姑娘自信地答道:「春秋,是天子大事。天子掌握了褒貶善惡、賞功罰罪的權力,非天子不能輕易僭越,所以孔夫子才會有罪我者之說。但又因為春秋作而亂臣賊子懼,所以才會又說,知我者其惟春秋乎。」
項少初臉上的表情一時間看不出是讚許還是否定,只見他又接着問:「既然聖人如孔子,仍不得不僭越禮法而作春秋,那麼,若依照東陵不成文的禮法規定,女子不得進入學堂讀書,妳有沒有什麼看法呢?」
小姑娘畢竟年輕氣盛,她叉起腰來,氣呼呼道:「這根本不公平嘛!為什麼身為女子就不能讀書?女子並沒有比男子蠢笨啊,女子也可以為東陵盡一份心力啊。這種規定,根本不合理嘛!要是我能參加科考的話,一定榜上有名。要是我也能做官的話,一定會當一個很好很好的官,造福鄉里的。」
「既然如此,那到底,為什麼女子不能讀書呢?」另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娃突然插嘴問道。
這時,一直站在一旁的另一位年紀更小的小姑娘搶白道:「這哪需要問啊,當然是因為女子比男子聰明太多了,男子怕女子搶走了他們的飯碗,所以叫女人在家裏養小孩,他們才不可能讓女子讀書呢。老夫子不也說過嗎?讀書可以頤養性情,可以開智啟聖,一旦讓女子讀了書,男子就得承認他們比較笨了。」
項少初聞言,不禁失笑道:「也不是這樣的。」
老夫子摸着鬍子笑了起來。「其實男子也好,女子也好,都有聰明有愚笨,所以人才要讀書,好讓自己不至於變成愚蠢的人。」
項少初點頭道:「老夫子說的極是。」
老夫子笑問;「項大人可滿意這些孩子的進展?」
項少初低頭欠身道:「不敢,有老師在此,少初怎麼可能會不滿意。」
老師?衛齊嵐猛地捕捉住這個關鍵性的字眼。
她稱黃翰林為老師?記憶再度飄回從前,他依稀想起,過去黃翰林在未應舉入朝之前,的確曾經在晉陽設過教席,難道說……她也曾在黃翰林門下學習過?
不無這個可能。老丈人是序學的序長,與黃翰林有交情,少初可能也曾經在序學裏待過一段時日……
「啊,這位不是當朝赫赫大名的紫衣將軍嗎?」黃翰林蒼老的聲音喚回了衛齊嵐飄遠的思緒。他回過神來,才猛地發現,原先圍繞着項少初的女孩們,這會兒全都盯着他瞧。
一個梳着雙丫髻,年齡頂多八歲的小姑娘扯着他的衣襬,好奇地道:「你就是那個我們東陵的大英雄嗎?我聽說過很多你的事迹喔。你真的可以一箭射死一頭老虎嗎?你真的砍下過一萬名敵軍士兵的人頭嗎?聽說你身上有一千道傷痕,可以讓我們看看嗎?」
衛齊嵐從來不曾這麼近距離地面對他的崇拜者過。自狼河一役,他僥倖擊退敵人後,英雄的稱號開始加諸在他身上。但唯有他自己一個人清楚地知道,他不過同一般人一樣,都是血肉之軀,有一天,他會老也會死。
他其實不是什麼英雄,只是一個殺過很多人的男人。而且,還是一個很不會處理家務事的男人。
小姑娘天真地繼續說道:「好奇怪喔,我一直以為你應該要更高大、更威猛,就像是壁畫上的天神一樣的,可是……」
「可是怎麼樣?」衛齊嵐好奇地輕聲詢問。
「可是……啊,我看不到你的臉……」小姑娘努力要踮起腳尖,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一些。衛齊嵐長得太高大了。
見小姑娘如此辛苦,只為了想看清楚他,衛齊嵐索性單臂將小姑娘抱起,讓她能夠直視他的臉。只不知,在她眼中,他這張風霜滿面的臉孔看起來是否會很嚇人?
小姑娘初生之犢,她不僅要看,也要摸。好奇地伸手摸了摸衛齊嵐的臉孔后,才微笑地告訴所有人說:「啊,是一樣的。」
「真的嗎?」其他人似乎也被挑起了好奇心,語氣急切地詢問。
小姑娘用力點頭。「嗯,一樣的、一樣的。」
「什麼事情一樣?」衛齊嵐好奇地問。
小姑娘咧開嘴,笑說:「你的臉跟我爹的臉一樣寬,鬍渣好硬,也一樣有點刺刺的。將軍大人,你好像我爹喔。」
「我像妳爹?」衛齊嵐一時語塞。他說不出話地看着小姑娘,心裏頭不禁想到:如果他十幾歲時就有了自己的小孩,現在大抵也和這小姑娘同樣大了吧……
過去他從不認為自己也會有生兒育女的一天,總是放縱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從沒有心思好好經營自己的家庭,直到家毀人去……這才有了思鄉的滋味。
項少初無聲地走近,將他手臂上的小姑娘抱回地面上,輕聲地解除了他的疑惑。「小喜的爹也曾經是戍邊的一名兵士。」
衛齊嵐閃動黑眸,看着他的妻。
項少初繼續告訴他;「狼河一役,你一戰成名,她卻成了孤兒。學堂里收容的很多都是像小喜一樣背景的孩子。失去家人的她們,如果無法讀書的話,這一輩子若不是成為富人的奴婢,就是淪為人人可欺的妓女。你說,東陵這國家真正因為戰爭而天下太平了嗎?」
衛齊嵐一時無話可說。狼河一役,血流成河,犧牲無數,但那並非是他的錯。
沒有死在戰場上,也不是他的錯。會就此一戰成名,更非他所預期。戰爭,從來是殘酷的。他從沒有逃避那殘酷,也沒有為那殘酷流過眼淚……
「衛將軍,」她輕聲問他:「你有自己的家人嗎?當你成為一個人人欽佩的大英雄時,你可曾想到過,也許你的家人正殷切地為你擔憂,期盼你能回家團聚?」
看見她眼中的責難,他想要解釋,但該怎麼解釋呢?想來想去,竟是無話可說。畢竟,當年他確實選擇了戰場,把家人拋在身後。即使他說服過自己,他之所以殺人,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國家,也是為了守護自己的親人。但那是出自真心的嗎?事情已經過了很多年了,他已經快要記不起來當初殺死第一個敵軍的士兵時,他腦中想的是什麼了。
項少初看不見他心中的千迴百轉,也無意去探究過去的事。如今,他們必須看着現在所擁有的,並走向以後將要前往的地方。
再也不能回頭了。突然他笑出聲。項少初突然高聲問他:「衛將軍,你看清楚了嗎?如今我所站立的地方。」
項少初就站在一群女學子的前頭,後方則是講習用的堂屋。老夫子是這一群女孩的啟蒙老師。
這些女孩……以及這名作男裝打扮的女子……
突然他明白她想讓他看什麼了。她帶他來到這間學堂的用意是……
他握緊拳頭,深刻地了解到——他不能認她。
過去他虧欠她那麼多,現在的他,不可以認她。即使她是他在這世上唯一且僅存的家人,她是他的妻。
但不管是出於道義,或者其它的原因,他都不能去妨礙她,必須讓她做完她想要做的事,或者,正在做的事。
過去他很少好好想過,何以男子能做的事,女子卻不能做。戰場上的事或許太血腥,但在其它方面,女子或許也能像男子一樣,或許還做得更好。
「你剛剛問……我有家人嗎?」衛齊嵐看着她眼神,專註的回答說:「我當然有。記得嗎?我娶過妻的,只是現在的我……不了。」他說:「我的身後,已經沒有人在等待我了。」
直到如今,他才懂得了傷感。
直到如今,他才曉得,原來能被某個人無怨無悔地等待着,是多麼幸運的事。
直到如今、直到現在,衛齊嵐才第一次真真切切地體會到,那種在這世上孑然一身是怎樣的一種孤獨。
過去他立意要征戰沙場,美其名是為了守護自己的國與家。為了讓身後的家人平安快樂,他將自己的成就建築在敵人的屍體上,並告訴自己,這就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應該做的事。
爹生前總教導他,要做個男子漢!卻沒告訴他,當爹身在戰場時,要如何安慰娘親的眼淚。結果,他長成了一個男人,但同時也失去了真正需要費心守護的那個家,以及真正重要的家人。
現在他終於明白,何以當他站在城垛上遙望家鄉時會感到落寞了。跟其他有家的士兵們不同,在他成為無家之人的同時,也失去真正必須守護的事物。
項少初將衛齊嵐臉上的表情變化都看在眼底。他分明已經認出了她,卻沒有認。她明白,他應該是懂了。衛齊嵐應該已經了解,何以她必須丟開過去的身分,並且再也不想變回原本的那個自己的原因了。
眼前,她有這麼多的事想做,她怎麼能輕易放棄這個屬於她的戰場?
如果說,衛齊嵐的戰場是在邊關的話,那麼,她的戰場就是這國家的朝廷,甚至是存在已久的不合理的制度。
她回不了頭,她已經走得太遠了,多年來的佈局都已經準備妥當,只等待有人實行。她已經回不了頭了,甚至,也不怎麼想要回頭。
只是……看着眼前這張過去她沒有機會好好看過的臉孔,衛齊嵐,那個九歲女孩的天。恍惚間,她又成為好多年前剛剛嫁給他時的那個自己,那時她覺得他強壯高大得有如一棵凌雲的樹,而她則是地上殷殷仰望他的小草。
她曾經花了很多年的時間追隨着他的身影,期待他回眸一顧。她曾以為,他的背影會是她這一生最後看見的事物。她曾經如此害怕……怕得不敢直接看進他的眼中……如果她看了,當時的她會看見他像現在這樣一雙憂愁又無奈的眼睛嗎?
她不知道。她回不了頭了。早在她決定讓他看見,在成立這座學堂的背後,她所打算完成的事時,她看得出來,他已經做出了決定。當然她也是。
為此,她不能不感激他。
他放她自由。
從此她不再是秦瀟君——那個衛齊嵐名義上的妻。
她是項少初。
這個國家將在她的主導下,變天。
她堅毅的表情使他覺得,也許眼前這個女子真的會改變這個國家也說不一定。瞧瞧她是那麼堅定地斬斷與過去的聯繫,包括他。
不用問她接下來打算要做些什麼,他都已經可以想見,不管她做了些什麼,肯定都會是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
因為,她想要改變。
也許過去的他對她談不上了解,現在也仍不。但現在的他,起碼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她所站立的地方。
她是一隻大鵬鳥,即將一飛衝天。他有幸恭逢其時,且內心深處將永遠守護着曾經她是一個男人的妻子這個微不足道的秘密。
一陣初夏的清風拂亂她的髮鬢,他突然衝動地伸手拂過她的臉龐。
她雖然沒有躲開,但卻有些訝異地看着他,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那疑惑,使他的心驀地揪緊。他們原該是世上最親近的兩個人,如今卻成陌路。他或許可以給她一個肯定的答案,也或許不。
轉過挺拔的身影,他語調低沉地告訴她說:「我看見了你的學堂,項侍郎,如果有一天,東陵能出現一個女狀元,那麼我將會舉酒慶賀。」
也許他心中早已有了決定,只是要說出口時仍有一些難言的困難。
她畢竟是他的妻,要不認她,一輩子都不認,難。
無關情愛,只是長期以來所接受的教養,令他無法輕易放棄自己的責任。道義上,他有責任照顧自己的妻子,即使過去他做得不夠好,只記得將所有的軍餉寄回家,卻忘了親自回家一趟……
聽出他真誠的語氣,項少初不得不對眼前這男人心生欽佩。以男人對男人的評價眼光來看,衛齊嵐確實是個值得欽敬的男人。他心胸寬大,不魯莽,有智謀……倘若、倘若她……
見他走向馬匹,似已準備離去。但她還沒有準備好就此訣別。
「將軍……」他孤單的背影使她衝口說出。「依照東陵律法,妻死,丈夫須守喪三年才能再娶,已經三年了,你……」可以另娶了。儘管她選擇離開,卻不該就此耽誤了他。他是衛家僅存之人。
衛齊嵐渾身一震,他停下腳步,了解到她剛剛算是承認了她的身分。
除了先王和少數幾個他信賴的人,朝中沒有人知道他的妻子在三年過世一事,除非那人正是他的妻子。
拉着馬兒的韁繩一齊轉過身來,他臉上露出一抹難解的表情。
「倘若……」他張開嘴,卻又欲言又止。
「倘若什麼?」她看着他。
他原想問:倘若他們從來不認識對方,沒有過去的瓜葛牽絆,有沒有可能,他們能成為朋友?
為這想法,衛齊嵐自嘲一笑。沒有仔細去分析自己想成為她的朋友,而非敵人的心情。終究,他搖了搖頭,釋然笑道:「朝廷政局險惡,項侍郎請多珍重。」
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他轉身離開。
而他最後回望的那一眼,其中有千言萬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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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聖四年,東陵少主繼位的第四個年頭,已晉陞為禮部尚書,主掌全國試務的項少初,在朝議上,獨排眾議,開放全國女子凡有才學者,不論年歲,皆可參加國試。
爾後數年,晉陞為禮部尚書的項少初,主導了整個東陵朝政一系列的改革。然而位高權重的她,總是無法忘記,當年,城郊學堂外,分別時,那位將軍的回眸。
她一直想起他。常常,在夜最深沉的時候,她會想起曾是她丈夫的那個男人。他是東陵第一位平民將軍,也是唯一一個堅持戍守邊關,拒絕朝廷任命為上將的將領。她總是想起當年他離開時那訣別的一笑。
不知當時,他在笑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