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無心
啞炮在我的左耳後爆炸,索性沒有殃及我的聽力。郎中為我開了葯,見我依然鬱鬱寡歡,以為我擔心傷口會留疤。他從藥箱中取出一支翠綠色瓷瓶,遞給我,同時說道:“緋衣小姐,這是玉容散,等傷口結痂后每日早晚各敷一次便可去除疤痕。”
望着那隻消瓷瓶,我起了呆。
疤痕,醜陋的疤痕…
我需要疤痕,讓這道疤提醒我曾經的痴傻。
讓這道疤成為他心中對我永久的虧欠。
郎中走後,我將小瓶摔得粉碎。
“啊!小姐你怎麼…”送郎中的小綠恰巧返回,她看到一地的白色粉末,吃驚的大叫。
“這是郎中給你的去疤葯啊。”
“我不需要,我要留下這道疤,留它一輩子。”
“可是,那個傷口好大,留下的疤會很難看。”小綠依然想和我爭辯,而我卻冷笑起來。
“好看又有什麼用?”留不住我愛的人,再美再無暇的容顏有何用?我想着,抱起雙臂掩面而泣。
“小姐…”小綠想要安慰我,卻語塞,找不出話。
“老爺呢?”
自從我被鞭炮炸傷昏迷后,已有十日。我於第三日醒來,如今已有六天五夜,裴之航未曾露過一面。
我依然住在他的屋檐下…
難道他的新妻子比我還要重要麼?
虛掩的房門“吱嘎”一聲被人推開,我下意識的抬頭,希冀着能看到熟悉的俊顏。然而,來人卻是我最不想看到。從下人口中,我得知她叫雪漸,是鳳城亭長的女兒,比我年長十歲,今年已經二十六歲。這樣的年齡換做別人,早已是四五個孩子的媽。
而她卻遲遲未嫁。
之前我曾在月老廟見過她一次,姿色中上,雖不是國色天香,但溫婉動人。當時我對她很有幾分好感,可如今我對她只有厭惡。
厭惡她住到裴府,厭惡她能每天每夜見到他,更厭惡她獨享他的溫存…
依照輩分我該喚她一聲義母,我卻叫不出口。
“小綠,我累了。”見她走進,我背過臉去,對小綠下逐客令。
雪漸有些尷尬,堆砌的笑容僵硬。小綠為難的看看我,又看看新主母,小聲的說道:“小姐今天心情不好,夫人不如改天再來…”
“緋衣,我知道你很累,我只打擾你一會兒。”雪漸從身旁的錦盒裏,拿出幾樣糕點,有芙蓉餅,豌豆酥,還有荷花松仁卷。
這幾樣都是我愛吃的糕點。
顯然她來之前打聽過我的喜好。
她想修補我與她的關係。在她眼裏,甚至在裴之航眼裏,我還是個懵懂的小丫頭。生氣了,用三兩塊糖果就能哄好。
然而這只是他們一廂情願罷了。
我仍然保持抗拒的姿勢,對於她的示好無動於衷。
“緋衣,這是我剛做的幾樣糕點。之航說你愛吃,叫我給你送來。”一聽到“之航”兩字,我的心不自主的抽痛。
她居然叫他之航…
這是我的特權。
“之航還說你最喜歡放水燈,今天剛好是燈節,不如跟我們一同去吧…”
他們要一起放水燈…過去幾年,一直是我和他一起放水燈。我聽到這裏再也無法裝下去,倏地睜開雙眼。
她見我睜開眼睛,以為我接納了她的提議。
“緋衣,你知道放燈有什麼特殊含義么?”
我困惑的望着她,“放燈不是為祈福么?”
雪漸搖頭,她一步步走向我的床榻,一邊走,一邊露出深意笑容。
此刻房中只有我與她兩人,小綠被雪漸帶來的老嬤嬤叫走,虛掩的房門也被帶上。我看着她步步逼近,後背冒出一層冷汗。
“你…你要幹什麼?”我向後退縮着。
雪漸走到我面前時停下,她握住我的尾,將我的髻鬆開,撫摸着瀑布一樣的頭,痴迷說道:“你的頭真美,不如讓我給你剪個好看的樣式吧?”說著,不等我回答,雪漸挽起我的烏黑的長,一剪刀下去剪掉一?頭。
原本兩側一樣長的頭,被她剪成高低參差不齊。
我耳後有傷,欲要掙扎,卻力不從心。她的力氣好大,好大,簡直不像個女人。
“這裏也要好好剪剪!”雪漸撩起我額前的劉海,眼看剪刀就要剪下。
瘋子!她是瘋子!
我顧不得耳後的傷口,奮力推開她。
她應聲倒地,摔在地上如死魚。
我看着滿地的斷,原本瀑布一樣的長被她剪得奇形怪狀。我越看越生氣,我最討厭別人碰我的頭,更何況還是我最討厭的人動我的頭。
我氣憤難耐,劈手奪過剪刀,抓脫她的尾,從中間狠狠剪下去。
“啊!”雪漸出一聲尖叫,隨即身體脫力般倒在地上。一張溫婉小臉皺成一團,彷彿受了天大的虐待。
哼!惺惺作態!
我彎下腰,想把她從地上拉起來。
心想,經過這次教訓看她以後還敢不敢欺負我。
誰知,一雙手先一步將雪漸牢牢的護住,讓我進不得她身。
“誰啊?”我氣憤的抬眼,順着手臂看向它的主人。
看清來人時,我的心臟漏跳。
居然是之航!
“嗚嗚,相公…還好你來的及時…嗚嗚…”雪漸馬上撲到他懷裏,小聲嗚咽着,一張不乏姿色的臉梨花帶雨。
那情景,真是“我”見猶憐。
然而,我卻無論如何憐不起來。
我才明白為何方才她會對我示弱,原來這齣戲她早已安排好。先支走小綠,再剪我的頭,讓我狂,最後算準時機將所有罪責推卸到我身上。
“這是怎麼回事?”之航神情嚴肅的看着我。
而我卻怔怔的看着他放到雪漸腰間的手臂。
在他懷裏的人該是我…
上天早在四年前的望煙閣就註定了,不是么?
“回答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低頭,看着地上的碎,有我的,也有雪漸的,可惜在他眼中,這些斷怕全是雪漸的吧…
雪漸就是寶。
我看看手裏的剪刀,唇邊露出一絲苦笑。
兇器還在我手上,就算我想辯白,想告狀也無濟於事。
罷了…
現在他的心裏只有雪漸,哪裏還有我。如果有我,又怎會在我受傷時不見蹤影?
裴之航…你可曾記得答應過我什麼?
我想起剛到裴府的那晚,我在他懷中哭了一整夜,他抱了我一整夜。
如今想來,彷彿前塵往事。
想着想着,眼淚洶湧而出。
之航看到我流淚,嚴厲的神情稍有鬆動。
“嗚嗚,相公…雪漸雖然出身寒門,可是從來沒有受過這種侮辱…嗚嗚…相公你保重…雪漸先去了…”
雪漸一番哭訴,無疑將他的不忍徹底斷送。
“雪兒,別哭…我讓她給你道歉…”裴之航小聲安撫着雪漸,神情極其溫柔。
雪兒…我的耳邊反覆迴響這兩個字。
才不過十天,他已喚她雪兒,兩人已經如此親昵…
至此,我所有的特權被這個叫雪漸的女子悉數剝奪。陪他放水燈,叫他之航等等,四年積攢下的情分,居然抵不上只有幾天的感情。
一直以為我們感情深厚,越了親情。現在看來這只是我個人的錯覺,對裴之航來說,我只是友人臨死前丟給他的包袱…
“緋兒,快給義母道歉!”我受傷的看着他,那張臉是我深愛過的臉,可是臉背後的心,早已不是從前那顆心。
不,應該說,原來他沒有心,只有一雙容易被蒙蔽的眼睛。
“相公…嗚嗚…”
雪漸不斷的火上澆油,撕扯着之航的心。
“緋兒,不要讓我重複說一遍!”我將視線轉移到雪漸身上,一絲嘲諷的笑容浮上嘴角。
我居然敗在這個外表柔弱的女人手裏…
再呆在這個地方,對我來說已無任何意義。
“裴之航…”他的身體一怔,傷痛從他的眼中一閃而過。可惜那縷傷痛消失的太快,我來不及捕捉。
我垂下眼帘,繼續說道:“要我道歉可以…我有個條件…”話音方落,躲在之航懷中的雪漸忽然止住了哭聲。
“什麼條件?”
“當我說完時,你要放我離開。你與我不再有任何瓜葛。”我知道自己的賣身契還在他手上,雖然我已不是風塵女子,但那份賣身契無疑是捆綁我自由的最後枷鎖。
“胡鬧!”裴之航氣憤的駁斥道,身體因憤怒顫抖。
“你答應我,我才肯跟她道歉。不然休想!”我氣急敗壞的吼道,兩頰因氣氛變得通紅。
我也有我的尊嚴,卑微的尊嚴。誰都看得出這裏已沒有我的位置,我硬留在這兒還有什麼意義?
“相公…雪漸受此大辱,不能再見你…”
裴之航看看倔強不肯退讓的我,又看看懷中尋死覓活的嬌妻,很快做出了抉擇。
答案很顯然,他要她,不要我。
我的心被人慢慢從胸腔剝離。
我扔下剪刀,衝著雪漸大喊一聲,完后奔出了房門,一邊跑一邊淚如泉湧。
“小姐!”我從小綠身邊呼嘯而過,徑直奔出了裴府大門。那襲迎風飄動的紅衣,想一朵盛開的木芙蓉花。
我揚起的風捲起了院中的落葉與沙土,落葉飛舞,沙土落地。
一種蕭瑟凄涼的情緒在裴府中蔓延開。
確定我不會去而復返,之航鬆開了雪漸。
他望着我消失的門口,神情凄楚,欲哭無淚般。
他的心,他的血亦被抽離,被他自己親手抽離。
“將軍…總有一天緋衣小姐會明白你的苦心的。”雪漸擦乾眼淚,安慰道。
“雪漸,她真的會明白么?”
俊美男子將視線從天邊收回,眼神依然朦朧,身子頹然跌坐到圓凳上。
他的手肘撐在桌面,另一手捂住自己的頭,似是陷入深深自責中。
“緋衣小姐總有一天會懂。”
總有一天會懂…
裴之航反覆默念道,手撿起床上一縷烏黑的落,將落揣到了懷中…
再過不久真正的暴風雨就要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