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於遙馳把抱在懷裏的箱子放下。“唔，大概是停電吧！”
旁邊沒半點聲音，俞杭芷像是僵硬的化石，杵在那裏，動也不動。“你可以把東西放下來了。”他皺着濃眉，提醒她。
俞杭芷還是沒反應。於遙馳索性直接動手，從她手裏一把抱過箱子，然後將它疊放在另一個箱子上。
她似乎不大對勁……於遙馳伸手拍了拍她的臉頰。“小五，你沒事吧？”
“啊！”俞杭芷倏地打了個顫，輕呼出聲。
“你怕黑？”他猜道。
糟糕！大惡龍發現她的弱點了。俞杭芷暗想，一片漆黑卻讓她的喉嚨罷工。
見她許久沒回應，於遙馳只好繼續唱獨角戲。“我已經按了緊急鈕，你……”聲線突然繃緊，喘了兩口大氣，他才把話說完。
“你……你別擔心。”
哦，該死，他不習慣安慰人，尤其是安慰一個女人。
大惡龍要王子別害怕？沒有一個童話故事是這樣說的。待瞳孔慢慢習慣黑暗，俞杭芷看見了他焦躁又不知所措的神情，覺得有些感動，但……王子是不可以在大惡龍面前示弱的！
“我沒事。”吞了吞口水，她勉強開口。“這裏的電梯常常停電嗎？”
“今天是意外。”他鬆了口氣，稍稍放心。
“這樣就好，我可不想三不五時就爬個七樓。”她瞪着熄滅的樓層顯示燈，低聲咕噥。
看着她明明還有幾分害怕卻又強逞英雄的模樣，於遙馳不禁覺得有趣，找了個話題繼續和她聊。“怎麼會搬來這裏？”
“我原先住的地方，離公司太遠了。”她摸摸鼻子，乾笑承認。
“面試那天，我就是沒算準交通時間，才會遲到。”
“你一個人住？”他又問。
大惡龍在幹嘛，做戶口普查啊？俞杭芷瞠看着他，猶豫着要不要報出答案。
“我沒別的意思。”於遙馳舉起雙手，無辜地保證。“既然被困在這裏，找點話題聊聊，這樣你比較不會怕，是吧？”
喲！真看不出大惡龍也有善良的一面哪！俞杭芷在心底輕啐道，同時卻又覺得胸臆間一片暖烘烘，舒柔得讓她暫時鬆開防備。
頓了頓，她回答：“我爸媽和四個姐姐都在美國，只有我一個人在台灣。”
“四個姐姐？難怪你叫‘小五’！”說完，他又加了句揶揄。“不過，你家陰氣還真重啊！”
俞杭芷表情微僵，但隨即滑開一抹笑。“是呀，上面四個姐姐是梅、蘭、竹、菊四朵花，我則是家裏多出來的一根雜草。”
“雜草？”
“‘芷’這個字，就是一種草嘛！”她解釋，語氣似是輕鬆。
“但你很好，絕不是雜草。”於遙馳想也沒想，立刻接口，猛地察覺自己話說得太快，連忙補了句：“要是你是雜草，那麼錄用你的我，豈不是沒眼光的老闆？”
在她看來不在意的笑容底下，他感受得到有種微酸的情緒潛藏，一瞬間，竟教他心頭莫名觸動，才會不經思索就脫口這麼說。
“呃，謝謝。”他的話，讓她雙頰沒來由地熱了起來，聲音跟着鬧起彆扭，脆硬得極不自然。
然後，窄小的電梯間就這麼陷入了沉靜，開始瀰漫曖昧氛圍。
“噯……你怎麼不說話？”俞杭芷先忍不住了。身處黑暗裏，她還是有些怕。
於遙馳沒正面回答，另起了話頭。“你很會吹口哨？”
“唔，我喜歡吹口哨。”
“要不要吹首曲子來聽聽？現在這個時候，來點音樂似乎不錯。”
“你不介意？”見他揚眉，似乎沒聽懂她的問題，俞杭芷進一步解釋。“我的意思是說，一般人都覺得女孩子吹口哨很沒氣質。”
“氣質，是欠缺姿色的女人用來欺騙男人、安慰自己的。”於遙馳冷諷。
她瞪着他。“喂！你歧視女人哪？”
“我只是覺得那種評定氣質的標準很可笑。”他兩手一攤。
俞杭芷挑了挑眉，沒表示意見。
“你不是喜歡吹口哨嗎？來段現場表演吧！”他微笑催促。
“要我吹口哨？當然沒問題！只是……”她故意停了兩秒，才繼續說：“你的能力要很好，否則我看還是算了吧！”
“能力？”難不成她有武俠小說里高手的功力，吹個口哨就能魔音穿腦？
“我的意思是……忍耐力。”眼波流轉，漾着壞壞的頑皮。總不能等人家開了電梯門，看到裏頭濕答答的一片，又聞到怪昧吧？”俞杭芷邊說，手邊在鼻前扇呀扇的，視線大刺刺地往他褲襠瞄去。這下，於遙馳明白她的意思了，忍俊不禁地朗笑道：“你放心，我會維護身為老闆的尊嚴的。”
於是，俞杭芷圈起嘴兒，開始吹起口哨。“雪花隨風飄，花鹿在奔跑，聖誕老公公，駕着美麗雪橇，經過了原野，度過了小橋…
奇異地，和大惡龍共處在密閉的黑暗空間裏，她竟沒有半分畏懼，就這樣心情愉快地吹着口哨，甚至讓他點起歌來，直到她兩頰發酸、眼皮沉重……
※※※
單手支着下巴，俞杭芷坐在位置上發獃，嘴裏無意識地喃念。“難道是我誤會他了？其實，他不是大惡龍？”
直到現在，她都還記得前幾天那場電梯意外的結局——隔天早晨，當管理員終於打開電梯門，分別將他們搖醒時，兩個人屈膝並坐、相互倚偎，而她的身上要名其妙多了件他的西裝外套。甚至，於遙馳當場就放她一天假，要她好好補眠，把東西整理整理。說真的，他是個對下屬滿不錯的老闆，跟她初見他時的印象差了十萬八千里。
手猛地放下，她開始用力搖晃自己的腦袋。“俞小五，沒有哪個王子這麼容易就被大惡龍收買的，你呀，爭氣點！”
“小五，你在做什麼？”
“啊，大惡龍！”大眼瞪着站在門口的於遙馳，她脫口驚呼。
“什麼大惡龍？”他挑眉問。
“呃，沒有沒有。”衝著他尷尬直笑，俞杭芷連忙起身。
“我要格羅梅爾最近三年在東京舉行秋裝發表會的檔案資料。”
“是，我馬上調出來。”
“麻煩了。”臨要轉回辦公室，於遙馳不忘義正辭嚴地加了句。“小五，工作時不要發獃。”
王子居然被大惡龍訓了？哇哇哇，這果然不是童話故事，而是殘忍的現實。
俞杭芷的五官全攏在一起，張大了嘴，只能無聲地哀嚎。
唉……站在正義的角度來看，他教訓得確實有理，所以，她除了認錯之外，沒有任何反擊的立場。
她嘆了口氣，趕緊調出檔案，送到於遙馳的辦公室。
“謝謝。”他伸手接過，始終埋首於公事。
俞杭芷小心冀翼地開口。“老闆，我可不可以問一件事？”
“你想問什麼？”打開檔案夾，他的注意力鎖定在資料上。
“我知道寰宇集團對格羅梅爾的秋裝發表會很看重，可是，這些舊檔案的內容應該和我們沒什麼關係呀，老闆怎麼會要看過去的資料？”
聽她這麼問，於遙馳終於抬起頭，瞅着她，微笑答道：“小五，你沒說錯，檔案內容主要呈現的是發表會如何進行、相關企業合作、媒體宣傳這些，和我們經紀公司的關聯性是不強。可是，如果我對發表會的整體規劃欠缺概念，開籌備會議的時候，我怎麼代表經紀公司跟其他集糰子公司的主管對話？又怎麼讓旗下的模特兒在這場發表會中做最完美的發揮？”見她—臉呆相、直愣愣地盯着他瞧，於遙馳不禁再加問了句：“怎麼，我說得很複雜嗎？”
“沒、沒沒，你解釋得很清楚，我也聽得很清楚。”咳哈，她總不能坦言，她是被他娓娓解說的模樣給……“煞到”了，所以才會一時失神。
“那就好。”於遙馳微微頷首，含笑稱讚。“你是個很認真的助理。”
“呃，謝謝老闆誇獎，那我回去了。”
“嗯。”他隨口應了句，便重新專註於工作上，猛然一想，她似乎不大對勁。“等等，小五！”
“啊？還有什麼事？”
“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他攢起濃眉。“你的臉頰看起來好紅。”雙手趕緊捂住證據。“沒、沒有，我沒有，真的沒有，我真的沒有。”她彷彿宣誓般地說。
“你跟平常真的不大一樣，嗯？”
大惡龍在對王子表示關心？童話故事也沒有這一段哪！
她開始懷疑，所有的童話故事裏，王子總是理直氣壯地將大惡龍斬了、切了、砍了、剁了，但有沒有可能，大惡龍根本沒那麼壞，只是王子誤會了？更悲慘的是，如果……如果……王子看大惡龍越看越順眼，那該怎麼辦？
“小五？”見她低頭許久，都不說話，於遙馳再問一次。
“我、我……”俞杭芷霍地抬頭，慌亂間只想躲開他關懷的注視，於是，她將腦中冒出的三個字直接丟了出去。“我、經、痛！”
她發誓，那只是敷衍用的借口，可是，為什麼會一語成讖？想她俞杭芷自小到大向來“頭好壯壯”，別人MC來時痛得打滾哀哀叫的經驗，她從來沒嘗過，沒想到今天話出了嘴，就立即讓她親身體驗。
“哎喲喂呀……”手按着下腹，她咬牙呻吟。“痛、痛啊……”
“小五。”
“是倪姐呀！”倪姐是公司里的資深老大姐，再不舒服，她也得擺出笑臉哪。“有……有什麼事嗎？”
“喏，這給你，是老闆要我出去買的。”倪姐將一包東西擱在她桌上。
“哦？是什麼？”她猜不到。
“你自己看了就知道。”
倪姐的兩隻眼睛在她身上轉呀轉的，神色暖昧極了，讓她覺得很不自在。俞杭芷還是維持住笑，客氣地說：“謝謝。”
“不謝。”倪姐笑眯眯地站在原地。
“真的很謝謝。”再說一次。
“沒什麼啦！”手擺了擺，但她還是沒有要走的意思。
俞杭芷瞪着她，嘴角微微顫抖。算了，她現在要專心對抗來自下腹的悶疼。
哎喲，我的媽呀……念頭才這麼轉，又一陣抽痛傳來。
“小五，你不看看塑膠袋裏是什麼東西呀？”倪姐猛搓雙手，催促她。
嗟，看就看嘛，看完了之後，倪姐就不會杵在這裏了吧？
忍着不適，俞杭芷勉強打開塑膠袋，這才發現裏頭塞了不少東西——巧克力、止痛藥、熱敷袋，還有……天哪！一碗熱騰騰的紅豆湯！
“咱們老闆剛剛跑來問我，女人都是怎麼減輕生理痛的。我把知道的方法都跟他說了，他居然交代我把這些東西全部買齊。本來我還以為老闆哪根筋不對了，沒想到是給你用！老闆還說，不知道你習慣用哪種方法，反正東西買齊了總沒錯啦！”
俞杭芷揉揉眼，她最急迫需要的可能是衛生紙，因為，現在連眼睛也開始不對勁了，酸酸澀澀的，就要冒水……
“說真的，我在耀星待這麼久，可沒見過老闆對哪個員工這麼好咧！”倪姐說得正起勁，突然發現俞杭芷兩手一直揉眼睛。
“小五，你不會是感動得哭啦？”
“沒、沒有。”她趕緊放下手，表面上力持鎮定地丟了朵笑。
“我對這個沒經驗，不知道先試哪個比較好。”
“這樣啊……”對她的反應有些失望，但倪姐還是好心地給了建議。“小五，我看你先喝紅豆湯吧。我去幫你倒熱水，待會兒還痛的話，就吞顆止痛藥，哦還有，我買的這款熱敷袋是最新型的，直接插電就能用，你看說明書就知道了。”
“倪姐，謝謝！”她由衷表示感激。
“哎呀，你已經說過好幾次謝了，這真的沒什麼啦！”倪姐笑得兩道眉毛不住跳動。“要謝的話，就謝咱們老闆吧。最好早點讓他恢復成正常的男人，要不然，真是全天下女人的遺憾哪！”
“嘎？恢復成正常的男人？”難道，於遙馳現在是“不正常的男人”嗎？馬上掩嘴，她乾笑着否認：“沒沒沒，我剛什麼都沒說。”然後，飛快地轉移話題。“小五，紅豆湯要趁熱喝才有效。我這就去幫你倒杯熱水。”
這會兒，倪姐跑得可真快呀！
俞杭芷將注意力轉回桌上的那碗紅兒湯，熱呼呼的白煙直衝眸眼，和着溫溫楚楚的酸意就要化成淚雨，她又開始揉眼，使勁地揉，不停地揉。
原來，於遙馳是王子，她才是真真正正的大惡龍。王子對她好，她這隻大惡龍卻是懷着圖謀而來。
怎麼辦，她真的不想做忘恩負義的大惡龍呀！可是，一想到雜誌社的夥伴正等着她拿回勝利的戰果，俞杭芷不得不向命運低頭——
這一次，她是當定反派角色了！
※※※
她已經有了要當大惡龍的覺悟，唯一還能期望的，就是別虧欠他太多。
俞杭芷手裏拿着提鍋，裏頭裝了她自己煮的八寶粥，在十一樓電梯口徘徊；她只知道於遙馳住在十一樓，卻不確定是三戶中的哪一家。
這麼乾等下去也不是辦法，俞杭芷深吸口氣，決定每家都按電鈴試試，大不了就說聲“對不起，我按錯門鈴”嘛！
第一家，按了兩下，沒人。
第二家，“對不起，我按錯門鈴。”
第三家，按了兩下，沒人。
看來，於遙馳還沒回家……俞杭芷索性倚着電梯按鈕旁的牆壁，邊等待，邊吹起了口哨。“雪花隨風飄，花鹿在奔跑，聖誕老公公，駕着美麗雪橇……”
不知道過了多久，電梯門開了。
“咦？你在這裏做什麼？”當他跨出電梯，聽到熟悉的口哨旋律，還以為自己幻聽，沒想到居然真是俞杭芷！？
“我在等你呀。”她綻開了清朗的笑顏。
“等我？”
“八寶粥，我煮的。”俞杭芷獻上手裏的提鍋；於遙馳皺起眉頭，沒說話，深湛的眸光直瞅着她。加班后疲累的心緒正隱隱躁動着，這種亢奮的感覺……很陌生，卻又清楚得讓人無法懷疑。
而理由，是她，俞杭芷。他知道。
“呃……”俞杭芷被他看得不自在，勉強擺出笑容。“如果你不愛喝，那……那也沒關係，我自己可以解決。”說完，就要伸手去按電梯鈕。
“等等。”於遙馳一把抓住她的肩。“我沒說不愛喝，我只是……”
“只是什麼？”
他不答，反而正經八百地問：“你確定它沒問題？”
“你以為我會在裏面下毒還是下瀉藥？”俞杭芷指着他的鼻子哇哇叫。
“哦？你有嗎？”嚴峻的表情驀地笑開。
看他的表情，她確定自己被耍了。
“有！”眼皮訕訕然地翻了下，俞杭芷撇了撇嘴，沒好氣地說。
“我在裏頭放了蜥蜴鼻涕、蝙蝠翅膀、劍齒虎的牙粉末、巨人的睫毛、獨角獸的唾液、烏鴉的舌頭、魔鬼藤的須、鼠尾草上的露水，所以叫做八寶粥。”
聽她嘰哩咕嚕—口氣說了堆古怪東西，於遙馳覺得好笑又不得不佩服這傢伙的腦袋。“請問，如果喝了這八寶粥，我會變成什麼樣子？”
“變成大惡龍啊。”想也不想，俞杭芷嘀咕應了。唉……他要真是大惡龍，那麼，關於挖消息這檔任務，她就可以心安理得“來陰的”，不內疚也不掙扎了。
“大惡龍？會噴火的那種？”這是他第二次聽到這個詞了。
“或者，你想變另一種龍也可以。”暗嘆口氣，她當然不可能跟他解釋大惡龍的涵義。
“這麼好，還可以選？”她笑得狡黠卻不立刻回答，逕自抓起他的手，將提鍋塞了進去，從頭到腳將他打量了一遍，這才緩緩地開了口。“另一個選擇呀，就是，從心所欲不亂舉的一尾活龍哪！”於遙馳眨也不眨地瞪着她，兩秒后，憋在胸腔的悶笑終於忍不住破口衝出。
“從心所欲不亂舉的活龍”？這俞杭芷的反應當真快得可以，而且全沒一般女人那種扭扭捏捏、矯揉造作的虛偽！
就在這個時候，原本她按了門鈴無人應的第一家，門突然砰地打開，一個上半身光裸、只在重點部位圍毛巾的年輕男子沖了出來。
“於哥，我終於等到你了。”
神色立刻斂起，於遙馳盯着來人，不悅地說：“你這個樣子就跑出來，似乎不大好吧！”
“這次到夏威夷出外景牛個月，實在太久了。”年輕男子的劍眉微微一蹙，帶了點陽剛的憂鬱，灼灼目光專註在於遙馳身上，對旁邊的俞杭芷視若無睹。
“這裏是公共區域，你是公眾人物，好歹套件衣服再出現吧！”
“要是現在不攔着你，等你進家門后，就不會理我了。”他似乎有滿腹委屈。
唔……這模樣頗像“非洲土人”的猛男怎麼有點眼熟？俞杭芷在旁靜靜觀察兩個男人的互動和對話，直到於遙馳用微惱的語氣向他叱了句，才讓她恍然確定猛男的身份——
“不要孩子氣了，任旭！”
沒錯、沒錯！就是這個名字，任旭！
等了好久，她的獵物終於出現了，那個人稱“大哉帥”的首席名模——任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