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為什麼洋紫荊開得這麼旺盛呢,在北部,它是專屬於春天的花。是不是因為它的花名叫“背叛”,所以,連季節也要叛離?

紫紅色的花落了滿地,遠遠的那頭有幾個清潔婦正用掃帚將花瓣掃成一堆一堆的,再裝進尼龍袋裏。

我不避諱的大步走過,所有踩在腳下的枯花都象是屍體,每跨一步,血便濺出一些。

看吧,這就是“背叛”的下場,本來它只要受一季苦痛的。

“秋涼,你走那麼快?”

“呃,什麼?”我停下腳步,看到身後氣喘吁吁走來的同窗。她叫李明玉,有個很奇怪的外號,人稱“麻雀”。

有點抱歉,我差點忘了她的存在。

“你走太快了,我跟不上。”她似乎有點埋怨的說道。

我看一下表,兩點十五分,已經遲到五分鐘了,再加上走到教室的時間估計約莫還要五分鐘不止,也就是說我這堂課起碼得遲到十分鐘了。

“可是已經遲到了。”我晃晃手上的表,證明我的話。而且,我們是在路上不小心碰到的,本無同行的打算。

“哎呀,有什麼關係。”李明玉揮揮手道:“反正這教授又不點名。”

“是沒錯,但遲到總不太好意思。”我嘴說著,腳也沒忘記走路。

“遲到五分鐘和遲到十分鐘還不都是遲到,咱們走慢點啦。”李明玉拖住我的手說道。她比我矮一點,骨架也比我小,整個人看起來嬌小玲瓏。

她說的一點都沒錯,我也同意,但這就是我急着到教室的原因了,因為我在後悔,我後悔先前的念頭:我想蹺課!

蹺課對很多大學生來說,是家常便飯。對某部分人而言算是下午茶。可是它對我來講,像進高級飯店用餐一樣,至今還沒嘗過滋味到底如何。

我也知道這教憲法的教授混得不得了,說白點,不過是上行下效,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有魚大家一塊摸罷了,但是我就狠不下心來打破我空白的紀錄。

自找麻煩吧,我想。我的染色體裏或許帶有一點固執的基因在裏面。

執著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我百思不解。

“喂,秋涼,你怎麼都不說話?”李明玉扯了扯我的手臂。

我有點不解的看向她:“我該說些什麼?”

“你這個人,腦袋裏到底在想些什麼東西呀?平時看你靜靜的,對人也愛理不理的,你是不是嫌我煩啊?”

我不懂她怎會這樣問我,我自忖應該還沒有表現得太離群索居。

可是我回答她:“是有那麼一點。”因為她真的是挺煩人的,像只麻雀,嘰嘰喳喳的!麻雀,現在我懂她綽號的來由了。

“拜託,做人要含蓄一點。”

她拿起六法全書往我腦袋瓜子一敲,我喊了聲痛,痛的我要翻臉。

“你還曉得痛呀!我還以為你連腦袋都是鋼筋水泥打造的呢?”她用手指比了比心口又指了指肚腹。

“什麼意思?打手語呀?”我漫問。開啥玩笑,起碼半公斤重的精裝書,有稜有角的,敲在頭上不痛才怪。

“意思是你鐵石心腸,沒心又沒肝。”

“好啊,你毀謗我,根據民法,我可以告你,李明玉小姐。”

“喲,杜同學,請問你有沒有考慮過轉到法律系?”李明玉右手握拳,遞到我口前,充當麥克風。

我知道她是在戲弄我。但,我又何嘗不是遊戲人間?

“哪裏,都是憲法的教授教導有方。”

“名師出高徒的最佳例證嗎?”李明玉帶點軟幽默的說。

我知道她心底頂不欣賞那位名師的。

我也不接腔,因為目的地就在眼前了,我們都識相的噤聲。從後門摸進教室,在不顯眼的角落位置安靜坐下。

我下意識的抬起右手——兩點二十分又五十九秒。

一眼望去,到課者不到二分之一。

盲目的盯着前方的黑板好一會兒,我取出我的“海棠拓印”在淡淡柔黃的紙頁上記下數語。

老教授的課,雖名為憲法,教的卻是哲學。他教我們——摸魚時,記得別找清澈的水摸。

人生常常可見名不副實的事,你可以笑它,罵它,不能稱之為欺騙或謊言。往往太過真實,反而是一種不幸。

輕輕合上書頁,拿出筆記本,我試着將脫韁的神思歸位。望着教授身後的那一片黑板,捕捉偶爾飄進腦袋裏的隻字片語,一一記錄下來。

兩堂課的時光消逝的很快,未等教授離開教室,許多同窗早背着行囊溜了。

我望了望四下,放下手中的筆,將桌上的書籍雜物掃進背包里,抄起擱在椅背上的薄外套。公式化的流程,動作無懈可擊的完美。我抿抿乾渴的唇,跟在人群后,走出教室。

李明玉又跑過來與我並肩而行,她的話匣子一開,簡直沒完沒了。從批評方才教授教學的枯燥乏味到我的種種意見,沒啥邏輯性的,幾乎想到就談,像她這樣的性子,雖然讓人覺得頗為恬噪,但,這也是她的好處。

直性子的人一般都是較真性情的。

“秋涼,你參加什麼社團?”

大學必修三學分,乃愛情,社團,課業是也。我想我死當的幾率比較高些。

“我沒有參加社團。”正確說來,是壓根兒不打算參加。我清楚自己缺乏參與的活力與熱誠。

可是,她也不必表現的那樣誇張吧!瞧她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樣,活似我的回答是件多麼不可思議的怪事一樣。

如果我沒記錯,台灣地區應無任何一條律法規定,凡大學生皆得參加社團。

“為什麼?”李明玉的語氣半帶訝異半帶好奇。

“天塌下來了沒?”我技巧的反問。

“神經!”她輕輕推了我一下,笑。彷彿我問了一個很愚蠢的疑問句。

天自然沒塌下來,太陽底下也沒有新鮮事,我自信不參加社團一事不必小題大做:“那你呢?你參加什麼社團?”我想把我的事藉此帶過。

“我?嘿嘿!”她笑得很得意,讓我有點納悶:“我總共參加了三個社團喲!”

“好能耐。”要參加那麼多社團,體力充沛是先決條件。至於我,還是算了吧。

李明玉介紹她加入的社團,大抵多是動能性質的,跟她的個性很像。

提到社團呀!上回昭君也遊說我加入她所屬的那個國樂社社團。

昭君擅彈琵琶,我當初聽了覺得挺不可思議的,後來一想,這才是真正的“名副其實”。

我對傳統國樂頗有好感。以前看過一本書,裏頭的女主角是箇中高手,也會彈琵琶。鉉樂器幾乎都略懂皮毛,小小年紀的我對她簡直崇拜的五體投地。

對於國樂的喜好,這本書莫不是一大助力。

小時候,家裏有一管紫簫,是阿叔的,我常常趁人不注意時,拿着簫到別處,學電視劇里的樣子,將嘴對着管口,用力用力的吹,結果吹的我臉色紫脹,頭皮發麻,乖乖!它就是不出聲,只沾得我一臉口水。

簡直一點美感都沒有。

往後,讀了小杜那首詩“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那意境太美,於是我又做起吹簫的美夢,以前的口水事,早拋它個萬二里去了。

我這一生中想學會三種古樂器,簫是其一,另外尚有琵琶和揚琴,不過想終是想,我又怕自己笨學不會,所以國樂社那邊,暫不考慮加入,昭君的一番美意,只好心領。

“怎麼樣,有沒有興趣加入我們的社團呀?”李明玉賊兮兮的問。

我瞟她一眼:“社費多少?”

她伸出手,拇指,無名指和小指是屈的。

其實我不過隨便問問,還是煞有介事的討價還價起來:“太貴了,我現在是兩袖清風,所以還是算了吧。”

“什麼!又不是愛心募款。”

她用力推了我一下,我一時無防備,左腳絆到右腳,一個不穩向前仆去——該死,我懷疑李明玉有暴力傾向。

“你做什麼?”我皺着眉,不怎麼高興的轉頭小瞪她一眼,沒注意到我後頭有人,直到他出聲,不,是直到看見李明玉呆若木雞的模樣,原本我誤以為她是出自內疚,而我的口氣似乎也太沖了些。

我回過頭攤開雙掌。手擦破皮了,還被一些碎沙石刺進肉里,鼻子一酸,我的眼淚差點跟着掉下來。

“你沒事吧?”

“沒事才怪!”我光顧着看探傷勢,口氣不怎麼好,一時不爽又加了句:“沒長眼睛哪!”我以為問我話的人是李明玉。

“秋涼,”

“秋什麼秋,不要你扶!”我揮開一隻想拉起我的手臂,勉強的想自己站起來。我想膝蓋大概腫起來了,感覺熱辣辣的,幸虧我穿牛仔褲,破一個小洞照樣很拉風。

“你還好吧?”

“一點都不好。”我習慣性的抱怨。等等,李明玉說話幾時這般溫文有禮來着?而且還充滿男性嗓音的魅力?

我抬起頭,眼帘映入一張陌生男子的臉孔,回頭看見李明玉依然獃滯無神的眸子,霎時瞭然於心。

可是他笑成那樣是什麼意思啊?

他伸出手臂將我扶起來,問:“你還好吧?看起來不怎麼好的樣子。”他語氣裏帶着調侃的意味。

我把謝字吞回肚裏:“關你老兄屁事?”很不文雅的用語,我知道,可是我就是忍不住遷怒。

跟一個“好心的陌生人”生悶氣?哪裏是我杜秋涼的作風?

我抿了抿嘴。彎下身撿起掉在地上的背包,走到那人面前輕輕一鞠躬:“對不起,謝謝你,你真是一個好心人。”

天知道我一點都不想這麼說的,尤其是當我決定討厭一個人的時候。雖然我不喜歡他那不禮貌的笑容,但是天空這麼藍,人世間總難免相遇離分,為什麼我跌倒的糗態獨獨被這個人撞見?也許是上天有意無意的一種安排。

我再瞧了瞧那陌生男人典型的衣架子,暗灰色毛衣搭配黑長褲。着黑皮鞋,很像雜誌上英俊瀟洒的男模特兒。臉皮長得也挺好,高挺的希臘鼻和性感的薄唇,唇邊還噙着若有似無的笑。

這樣的人,跟我往後數十年歲月不會有任何瓜葛。既然如此,假意道個歉,對大家都好,對我也沒什麼損失。

“沈!”遠處一個老頭喘着奔過來。

我順着聲音來源看去,覺得那人有點眼熟,想不起來是何許人。

“那不是學務長嗎?”

李明玉是什麼時候回魂過來的?

“誰?”我問。

“那個人呀。”我指了指朝我們方向奔來的老頭。

原來是學務長,記得剛入學是遠遠的見過一次,但我近視一百多度又沒戴眼鏡,根本看不清楚。

“沈,”學務長遠遠的又喊了聲,像是個名字,我望了望四下,應該是喚這個人吧。

我看向他時,才發現他也在看我。

“去健康中心擦點葯吧。”他說,然後迎向失態奔來的老頭。

我瞧了瞧自身的狼狽樣,決定以後要和李明玉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秋涼,你等等我!”李明玉又追了上來。

傻子才等她,我故意裝作沒聽到,繼續走我的路。

“秋涼,對不起,我跟你道歉就是了。”她奔過來挽住我的手,親熱的說:“走,我陪你去保健室擦藥。”

我閉了閉眼,有種在劫難逃的預感。

莫非天意難違?

“喂?”

李明玉用手肘碰了碰我,不知又有何指教?

“啥事?”我意興闌珊。

“剛才那男的長得好帥。”她雙頰緋紅,眼中閃着發現新大陸的興奮喜悅。

帥!這個字眼太膚淺。男人如果冠以這個形容詞,我替他們感到小小遺憾。

“帥有什麼用,你沒看到他手上的戒指嗎?早就死會了。”我喜歡潑人家冷水。

“欣賞?現在有內涵的男人不多見嘍。”李明玉有點失望的說。

“那你男朋友怎麼說?”李明玉長相甜,個性又活潑,如果我是男的也會喜歡像她這種女孩。甫進C大就傳聞有一大票的男孩追在她身後跑,現在她身邊的男友是第二任,但據說他之前的前科紀錄下在少數。兩人有得比。

我並非好奇,只是不懂。

愛情究竟是不是一種遊戲?

如果連男女間的愛情都是爾虞我詐,各所需的把戲,那麼紅塵之中還有什麼是真的,得一輩子等待?

“他呀”李明玉嬌羞地笑了:“秋,你沒談過戀愛,不知道欣賞跟喜歡是兩碼子事。”她訓我。

“或許吧。”我無法反駁,一點點餘地都沒有。

我不認同李明玉的愛情,但並不否定她這個人,這與她所謂欣賞不等於喜歡的類推方式或許有異曲同工之妙。

“來C大么久,沒見過這個人,不曉得是不是學校里的老師?看穿着,不像學生,而且全身充滿男人的氣息,好有男人味哦。”李明玉一副標準的花痴模佯。

難怪剛才她看到傻眼。我在心裏偷偷地想。

“喂,上次那個小陳似乎對你挺有好感的。”

“哦。”哪個小陳?李明玉的話帶了點好奇刺探的成分,我偏不讓她得逞。“怎麼了嗎?問這個?”

“嗯……也沒有啦。”我瞧她低下了頭,怔思着:“秋,你心目中理想的情人標準是什麼?”

“多金,英俊瀟洒,而且只愛我一個。”我不假思索便道。

“就這樣?”李明玉的問話里有懷疑的成分。也許是覺得我開出來的條件太拜金,太膚淺而今人不屑。但現實中,往往在選擇婚姻時,哪個女孩不希望自己的另一半擁有這些條件?

愛情與麵包之間,總是後者較為實際。浪漫愛情,無法成為感官所能實質接觸的物體。所謂幸福,仍舊得建在銅臭上,困頓潦倒的環境裏蘊育不出童話一般的愛情。

是虛榮又怎麼樣?

我們都在作繭自縛。

“就這樣?哦不!他還要比我高這麼多……差不多這樣。”我伸手比擬出一個比我發頂出約莫二十公分左右的角度。我不能接受個子比我矮小的情人。對於只有一六三高度的我而言,這應不是一項太苛刻的條件,畢竟今日台灣人營養充沛,應該不難找。

“真的假的?”李明玉狐疑地看着我,顯然不信我的話。

我笑着把問題丟還給她:“你說呢?怎麼,打算介紹男朋友給我?”我半開玩笑地道。

“如果你要的話。”

“好啊!”我的爽快讓她訝異得合不朧嘴;“我覺得你男朋友滿符合我的條件的,瞧他常常請吃飯。”

“啊!秋對不起,不能陪你去上藥了,差點忘了我和大方今天有約,我先走一步嘍,不好意思,下回請你吃東西,拜拜!”拋下一串話,李明玉飛奔也似地走了。

大力是她現任男友。

我瞧她奔過去,佔有性地挽住他一條胳臂,兩個人朝我揮揮手,然後一同走出我的視線。

唉!我真是個壞女孩。哈!

李明玉是個典型重色輕友的例證——超典型。

結果,我獨自上保健室消毒上藥。

那護士不懂得憐香惜王,雖說不奢求什麼“感同身受”,因為那是一定IMPOSSIBLE的事情,她只要別“同性相斥”我就阿彌陀佛了。

可是她笨手笨腳,光擦個雙氧水就痛得我哀哀叫——我當然沒那麼失態——那蟻一般的痛癢感確實不怎麼好受。

我皺着眉:“護士小姐,如栗你能輕一點,我會更感謝你。”我對那護士提出一個好建議讓我少受點折磨,她也少被我詛咒幾回。

認識我深一點的人都知道,我討厭無終結的冤冤相報。

但她不但不領我的情,反而賞了我一記衛生眼尤其對方還是個媽媽,五公分厚的粉都掩蓋不了她前額,眼角被歲月的火車輾過的深痕。

我不該這麼惡毒:“修修摩訶修,修修,薩婆訶。”我低聲誦禱著,這是凈業真言。

別笑我的思想迂腐,在科學昌明的二十世紀末,仍舊存有許多科學無法解開的謎,我不是信教的人,但是我相信上天的存在,在冥冥之中,自有一股力量推導着宇宙萬事萬物的循環。

到櫃枱要了些紗布藥品,我一拐一拐地拐回宿捨去。高中時代的護理實習足夠我應付這些小麻煩且綽綽有餘。

大概也只有這種情況,我才會曉得感恩。

女人,果真還是“同性相斥”的居多。

受不了昭君猛烈的挖角攻勢,上個禮拜我正式舉白旗無條件投降。

“你有一張利嘴,適合當推銷寶貝。”這場拉鋸戰不公平,對手太洞悉我的弱點,害我連反敗為勝的機會都相當渺茫。

“不管,記得下禮拜二晚上七點社團教室見,我會在那兒恭候大駕。”昭君擺明不買我的帳,這一說,形同宣告死刑。

“昭君,一碗紅豆牛奶冰。”我不死心的賄賂她放過我。

“天有點冷了,吃冰不好。”這句話是否代表了有某種程度的轉圜餘地。

“紅豆湯圓熱的。”我當機立斷。

“嗯……”

“再加一豌豆話。”我趕緊再加籌碼。

“好,成交。”昭君大喝一聲。

“真的。”我喜出望外,然而我忽略了人性本有的狡詐。

“之前的承諾就算了。”就等這句話來免我死刑,可惜我馬上又被打進無期徒刑的深淵裏。

昭君說:“沒關係,反正長路漫漫,我多的是時間來說服你。”

她笑的好甜好膩,我便是那濕翅的蜂,陷入蜜一般的陷阱,抽不出身。

這樣的結果讓我得到了一個教訓,賄賂只會讓人賠了夫人又折兵。

一個禮拜后,我乖乖的自動到國樂社報到。怕昭君罵我,我還特地提早十分鐘。

可是,此刻我蹲在社團門前,抖瑟着身軀,呼吸夜裏冰涼的空氣。

教室里有人在彈奏琵琶,我不好意思打擾。

不是昭君,我從門上的玻璃音樂辨識出彈奏者的身形,是個男的。他正彈着“春江花月夜”的曲目。

啊,春江潮水連海平,張若虛的這一首詩是我的最愛。

這是什麼心態!我陶醉在如泣如訴的弦音里,希望不要終曲。可是廊外空蕩,冷風刺骨,凍得我幾乎想大喊救命,而暖屋內琵琶手依然未有收弦的打算,興緻似乎正當頭,教我怎好入內打斷人家的雅興。

“哈啾!”我忍不住打了聲噴嚏。

咦?簡直是來受罪的,好冷。可憐身上衣着單薄,心憂未見君來。

我忍不住又想打噴嚏,趕緊掏出面紙備用:“哈啾!”

門豁然被打開了,我用面紙捂着口鼻,有點訝異的看着站在玄關下的人。他手裏還抱着琵琶,看着我的眼神很奇怪,不過他那雙眼睛倒很漂亮,水水的,可惜結冰了。

可是我不懂他為何要用那種捉賊的眼光看我?我又沒做什麼壞事。

厭惡不對等的地位,我緩緩站起來,這一站才知道這實在是個失策,剛剛蹲太久了,腳好麻。我皺着眉頭想活動活動筋骨,幫助血液循環,偏偏昭君這個時候才到。

“嗨,小秋,對不起我遲到了。”昭君在走廊那端遙喊着。

“你好意思。”我低聲嘟噥道。

“啊,社長你也在,怎麼都站在門外吹風?”

那男的聞言,淡漠的掃了我一眼,抱着琵琶走進室內,原來他是社長。

“走啊,發什麼呆?”

昭君從後面推了我一把,害我一個踉蹌,差點舊傷未愈,新傷又起。

“我腳麻,走不動。”隨便找了張椅子坐下,等待酸麻過去。

“唉,小秋你坐在那裏幹什麼?快過來,我跟你介紹。”

昭君拉住我的手腕將我拖離椅子,敢情我的話她一句也沒聽進去。

可惜我的腳仍是麻,硬要腳踩在地板上,好生難過。我清楚的感覺到從腳底到大腿不斷的在顫抖。

“社長,她就是我跟你提過的那個杜秋涼,中文系,對國樂很感興趣,一直嚷嚷着要加入我們社團。”

我驀地抬起頭,忘了腳麻這回事,我不懂昭君為什麼要這樣:“昭君?”

“你擅長什麼樂器?古箏?長笛?”那社長邊調這琵琶的音色,邊問我,偶爾抬起臉看我一眼。

說不出那是什麼感覺,我又一種被輕視的忿悶。

“我什麼都不會。”我挺直身子,仰着臉,大聲的說:“社團不就是讓人學習的地方嗎?我是抱着學習的心態來的。”

昭君許是察覺了我話里的火藥味,她扯了扯我的衣袖,我沒理會。

“哦。”他低唔了聲,用指上的撥子劃了划弦,撥出一道美麗的弧音。他忽而又抬起頭來問我:“那你打算學哪一種樂器?”語調平穩無起伏。

我望了望四下,樂器都收在盒裏,一時間我也拿不定主意。簫?琵琶?揚琴?我取捨不下。

他似乎等着我的回答,可是我猶疑不定,直直盯着他抱在胸前的雕花琵琶。

他注意到我的目光,以一種很不屑的口氣說:“琵琶難度較高,初學者最好不要挑它來學。”

什麼玩意兒呀!我就偏要學琵琶。

“琵琶。”我見到他一瞬間的呆愣,這才滿意了。我又補充說明:“琵琶,我就學它。”

“隨便你。”他倏的轉過身,看來是不打算再理睬人的樣子。

我免費奉送他這字。

瞄倒壁上的時鐘,七點四十,我疑惑的看向昭君:“今天不是練習的時間嗎?”難不成這社團只有兩三個成員?

“當然不是,社團是明天同一時間。”昭君推着我走出教室,解釋道:“總得先向社長報備一聲吧。他老是神出鬼沒的,不太好找,只有今天固定會來這裏練習。”

原來教室在三樓。下樓后,經過那間教室下面,琵琶聲從未關緊的窗縫流瀉出來。

我跟昭君不約而同的往上看去,不知是不是燈光昏暗的關係,昭君的神情有幾分迷離。

“他琵琶彈得很好吧。”這話不是問句,只是想徵求附議。

“的確不錯。”如果放棄個人成見,那男的確有才華:“你不也奏得一手好琵琶?”

“那不一樣,我只是玩票性質而已。”昭君的語氣有些不同以往,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竟覺得她象是在嘆息。

我猶豫着該不該提出剛才的疑問,不問清楚,我很難釋懷:“你剛才為什麼要那麼說?”

我看見昭君靦腆的笑了笑,有懺悔之意。

“小秋。”

昭君待要開口,我揮手打斷她的話。

“算了,你不要說,我不問了。”女人總是說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蠢話,這毛病我也常犯。這種話大多是未經腦袋思考過的,不能代表些什麼。

“那你不生我的氣哦。”昭君得寸進尺的求道。

“我生氣的話,早就不同你說話了。”我頭望着星空,上弦月似乎不怎麼明顯。

女人之間的友情該如何長久維持,其間的巧妙,我完全不懂,我只知道我用的是赤裸裸的一顆心來相待,因為沒有保護,一旦受到傷害,就是一輩子難以洗去的傷痕,這樣做太危險,可是我沒有其他的辦法,我不會拿捏。

“當真不生氣?”昭君摟住我的手臂又問。

“嗯。”我點頭,突然想起一事:“可是你得請我吃一碗紅豆湯圓。”夜涼如水,我隨即補充:“熱的。”

我被昭君敲詐的夠久了,這一回,我首度大獲全勝。

勝負無定,陰陽得消長,這樣的人生才不至於太無趣。

隔天夜裏,七點整,我又出現在社團教室里。

這一回,我直接開了門進去,很多不認識的人各自獨佔一角,正在學習。

昭君見我到了,忙把琵琶給我,逢人就向我介紹一番,我都微笑點頭示意。

“小秋!這裏。”昭君把我拉進一個小圈子裏,剛好剩一張椅子,我大剌剌的坐下。

“喂,你去哪?”我捉住昭君,納悶她怎生不進來。

“我去那邊。”她指了指另一小圈人群。

我鬆開手放她出去。

剩我一個人孤苦伶仃,我回神過來,發現四,五雙眼睛全盯着我看。我一一看了回去,全是女孩子。我一人送一朵微笑給她們,有點笨拙的自我介紹:“我是杜秋涼,剛加入社團。”我相信這說明足夠掃除她們心中的疑惑。

從回收的微笑中,可證這點。一,二,三,四少一朵,我順着一道犀利的目光看去,見到一個不太樂意見到的人。

還有誰,當然是那個二五八萬的琵琶男。

我這個人一向是不怎麼記仇的:“嗨,社長晚安。”我笑着跟他打了聲招呼。

他看了我一眼,又將眼光轉回手上的琵琶。

搞了半天,我才弄清楚他正在教這些女孩彈奏的技巧,我在一旁沉默的聽着,聽了一會兒覺得有些悶,便把玩起自己手上的琵琶來。

“姿勢不對。”

在說我嗎?好像就是在說我。我看他抱起琵琶的姿勢,也跟着摹擬。

我的臉孔貼着冰冰涼涼的木面,想起琵琶遮面的典故來。

“不對,看我,要這樣。”

他重新示範給我看,我依樣畫葫蘆。

“這樣嗎?”我問的不是很專心。

他丟下手上的琵琶,走到我身後糾正:“左手下來點。”他捉住我的手往下移。

他靠我太緊,讓我渾身不自在。

“這樣子,好好記住。”調整好我的姿勢后,又坐回他的椅子。

“社長,我這樣彈對嗎?”一位長發清秀的女孩問道。

他點了點頭,又繼續傳授指法。

我站了起來,想找昭君教我,讓他教我學不會。但這跟他教的好不好無關,純粹是我個人的問題。

“去哪?”他從忙碌中抬起臉掃了我一眼。

“找聶冠群。”聶冠群就是昭君。至於為什麼得來昭君的名號,別問我,我初識她時,人家都是這麼叫她的……“社長一次帶這麼多人,一定很累,我請昭君教我就行……”不習慣叫本名,我還是改“昭君”的叫法。面對着十來只質疑的眼睛,我覺得我必須要作些更清楚的交待。尤其是當中那一雙隱含怒意的冷眼。

怒意?可是氣我不買他的帳,我不給他面子?我環視了這圈子裏的女孩,發現了原因。

“聶冠群是進階組的,初學者由我負責。”我發誓我看見他在笑——眼睛裏有一種挑釁的暗示!可惜我早不玩這種幼稚的遊戲。

“沒關係,昭君會答應的。”我太自私,硬拖昭君下水。

接下來,他要如何出招。

我注意到他緩緩開的唇,勝負將見於此。“你向來這麼自我?”

唉,我輸了。只好乖乖地坐回椅子上。

“我會儘力教,學不學得會全看個人天賦。”這句話是不是在暗指他自己是天才,其他人都是蠢才?天賦?為何不說努力?中國史上,李白,永遠只能有一個,沒有人學得來他的飄逸靈秀、氣勢磅礴,所以他的詩註定要失傳。

我悶不吭聲。早知道國樂社的社長這麼“琶琶”,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來這裏活受罪,什麼,“你有一隻修長漂亮的手,學絲弦類的樂器最適合。”昭君的嘴太甜了,又會拍馬屁,結果我就這麼被她牽着鼻子走了。唉,悔不當初啊!

我真有一雙漂亮的手嗎?認真地端詳起來,手掌心比一般女孩子大,因為搭配修長指頭的關係,看來還算和諧。也因不擅修飾,所以沒有留長指甲,以至於打籃球時容易吃虧,不能“以指還指”。膚色還挺白的,可能跟我不常曬太陽有關,自從臭氧層遭受破壞,日光對我而言便不再是種享受。

還好,不是很美的一雙手。

做人不能太貪心,老爸,老媽給我一副不錯的身材,纖穠合度以致沒有減肥的困擾。臉蛋不見得出色,至少五官端正一樣也不少。老媽說我全身上下最“女人”的地方是我的耳朵跟頸子,最“女人”的意思不是指性感,而是感性。我攬鏡自照,覺得老媽比我還了解我自己。

撥了撥頭髮,將沒束緊的髮絲塞進耳後,我留了一頭長及腋下的頭髮,因為我很懶,不喜歡跑美容院。從小,我和春暖的頭髮都是老媽修剪的。上了高中,解除髮禁,便留它到現在,沒怎麼保養上天生微卷的發質,總之,不是電視廣告裏烏黑如瀑的秀髮。

“專心一點!我不希望浪費我的時間來教一些沒把心思放在這裏的人。”社長突來的大吼嚇了我一跳,顯然也嚇到了其他的女孩,我自知理虧,趕緊收回心思,誠惶誠恐地膜拜他游移在弦上的手指。

他有一雙漂亮的手。我喜歡欣賞美的事物,撇開個人成見不談,在心底,我替他的手打上A。

心不在焉的結果讓我挨了他幾記白眼,我裝作沒看到,自若地研究手上的琵琶。

有個女孩被他嚴厲的教訓哭了,但他仍像個沒事的人一般,繼續“搞”他的琵琶。

本以為他會凶我,沒想到他對每個人都不給好臉色。我很好奇,這樣冷酷無情的人,如何彈奏出那樣有情感的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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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到好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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