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那一日,正是改變的開始。

僅管在外人看來,侍讀黃梨江仍然盡心竭力地督促太子的課業;僅管太子也依然故我,總是憑着一已的喜好任性妄為,然而兩人最初那份相信親近,卻不再了。說不清,那微妙的變化是誰先起了心的。

在帶緣看來,侍讀公子依然盡心負責,而他的太子爺也依然待人溫和,兩人的互動看似如常,但言語之間,卻似乎隱隱帶了點機鋒。

他雖然年紀小,但畢竟長年侍奉東宮,多少明白宮裏頭這些大人物的心思比海水難測。但公子與殿下之間究竟在冷些什麽,他還真有些看不明白。他不明白,侍讀公子是個文人,何必勤勞習武?說是強向健體,可強身健體也不必練習射箭練得這麽勤吧!

他也不明白,太子爺原本很經常逗弄公子的,但如今,這兩人之間過去那種輕鬆愜意的感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自製與疏離。

本想問其他人看不看得懂,但龍英大人是個直腸子的人,搞不好根本沒注意到這些小細節;而朱鈺大人平時口風就緊,不可能從他嘴裏問出話來……易言之,他根本沒有人可以請教其中玄機啊。

「好,又中了!」東宮午校場的射師鼓掌贊道。

帶緣回過神來,不意外看見身姿挺拔如柳的美公子也能一箭射中鵠的。

這兩年多來,公子的箭藝進步許多,倘若太子殿下也能多花些心思學習,豈不更好?偏偏,他的太子爺就只知道躲在陰涼的樹蔭下,一邊嚷着天熱,一邊要他端涼水來消暑。對比之下,侍讀公子真是太知道要振作了。

帶緣才想着,一身勁裝的黃梨江收起背上箭筒,大步走到一臉慵懶的太子殿下前頭,將長弓硬塞給他。

「該您了,殿下。」語氣生疏有禮,正符合一個侍讀應有的口氣。

真夜桃眼微眯,懶洋洋笑道:「射藝進步不小,侍讀,我很為驕傲。」

黃梨江表情沒有一點點的動搖,只道:「卑職射藝好壞無關緊要,要緊的是三天後在宮裏的比試場上,殿下能有好的表現。」

「我還沒有答應在赴約。」

「文武百官都知道有這麽一場比武,屆時所有的皇子都會參加,箭在弦上,由不得殿下不答應。」

說得真直接啊。真夜微微一笑。「偏偏我就是個任性的太子爺,我不參加,誰能奈我何?」

那場比試,是四皇弟在兩個月前宮廷內宴上無意間口頭邀請的,沒想到竟然成為一場眾所矚目的競射。

天朝武功素來不弱,他身為太子,倘若射藝太差,屆時在眾人面前勢必顏面掃地。母後特別請來宮裏射藝一流的射師指導他,但,同樣在學習,他的侍讀卻比他進步神速。其實這也不難理解,有心無心,成效自然見分明。

倘若對某些不曾見過太子真面目的人宣稱眼前這位玉樹臨風的翩翩少年才是東宮太子,想必也沒有人會懷疑吧。

尤其這兩年來,小梨子的身形抽長許多,雖然體型仍偏纖細,但不再是個孩童了;更別提他眉眼俊秀,雖然才不地十五束髮之齡,卻已迷倒他東宮裏一票老少宮女。像小梨子這種相貌、體格偏向弱質,卻又不至於風一吹就倒的書生型少年,最符合天朝近世對男子的審美偏好。

他進退合宜,外世圓融,初相識時,他那一向稜角如今已藏得非常隱密了。

他自己非不得不進宮,但小梨子卻經常被母後宣召。

他聽說,黃梨江之名已經在宮裏傳揚開來,人人皆知他這扶不起的阿斗太子身邊有個秀逸如仙的美麗侍讀。

重點是,自兩年前那次御溝落水的「意外」後,不時出入宮廷的黃梨江竟不曾現出過岔子,就邊九皇弟也沒機會再刁難他,他很妥善地保護好自己,不再受傷了。照理說,他應該要為此開懷,可心裏為何仍有那麽一點抑鬱?

是因為小梨子很少再對他笑的緣故?

僅管在旁人眼底,小梨子處事仍然進退有據,但真夜明白,他們之間確實多了一分隔閡。他不能怪他,畢竟,是他親手扼殺兩人之間那份到為難得的信任。

只是,難免還是覺得有點可惜啊,畢竟是這麽個他想深交的人兒……

若小梨子是不而野放的金雀,那麽他會折了他的翅;可若他是關不住的大鵬鳥,那麽有朝一日終究得放他飛去吧。

預感着當他羽翼滿時,就會飛離他的身邊,圖南而去……

「恐怕皇後娘娘第一個就不會允許。」黃梨江冷靜提醒。「卑職聽說宮裏還有人下了賭注,娘娘禁不起顏面掃地,不可能放任殿下任性。」

真夜猛然回神。「小梨子,何時這麽了解宮廷?」話才脫口,他接着突兀自解道:「也是。三天兩頭入宮,不了解宮裏頭的狀況才是奇怪。」

黃梨江沒有再應話,只是將手裏長弓再次遞向真夜。

「殿下,請。」

真夜笑笑地接過長弓,從黃梨江背上箭筒抽出一支羽箭來,在射師的指導下,頗有架勢地擺好姿勢,搭箭拉弓。

「好吧,我就來個百步穿揚。」很有自信的樣子。

黃梨江雙手抱在胸前,冷淡地候着。

真夜一箭射出,果然百步穿揚--

他一箭射向一旁的揚樹,箭矢穿過繁密揚葉,碰到樹榦後,就無力地掉落在地。

在旁圍觀的人忍不住紛紛咋舌,為太子低劣的射藝搖頭嘆息。

真夜回過頭來,對上黃梨江的眼,卻只看到一派尋常與冷靜。

「射偏了。殿下,請重新練過吧。」

好個黃梨江!真練到泰山崩也面不改色了?真夜決定再試試。他兩手一攤,咧嘴道:「人各有所長,在射藝上,我是真的不拿手。」

「敢問殿下有何擅長?」黃梨江不抱期待地問。

真夜頗有自信地回答:「我頗識音律,擅唱小曲,改天有機會,我唱給侍讀鑒賞鑒賞。」

「殿下何不現在唱來聽聽呢?」忍不住挑釁道。

真夜緩緩環視了周遭,搖頭笑道:「現在?在這裏?不妥。」

「怎麽不妥?」唱首曲兒還要挑時辰?黃梨江俊眉微挑。

「嗯,就覺得……不舀。」真夜遲疑地道。

黃梨江冷靜地想:這個人還能有什麽事情驚嚇到他?

「卑職是殿下侍讀,殿下有專長是一件好事,還請殿下賜曲。」

「真要聽?」真夜狀似為難地問。

「卑職洗耳恭聽。」他從沒聽過真夜唱歌,認為真夜只是想找藉口逃避箭術練羽,正想順勢藉此打消他的主意,逼他專心羽射。

不料真夜卻道:「好吧,那我就唱了。」

他回身靠向樹旁,引吭高歌--

「久聞姑娘生的俏,忙裏偷閑特來瞧。燈兒下,看見姑娘花容貌,唉呀呀,賽昭君,缺少琵琶懷中抱。肯不肯,只要姑娘笑一笑,到晚來,相陪情人俏一俏--」

「停,快別唱了!」尚未聽罷,黃梨江臉色鐵青,揪着真夜快步離開人群。

真實,真夜清朗雋爽的好歌聲教黃梨江為之一愣,忍不住豎起耳朵傾聽,不料才細聽沒兩句,他的臉色便迅速由白轉紅,又由紅轉青。

被硬拖着離開人群的真夜一臉無辜地問:「欸,不是想聽我唱?」怎麽急匆匆拖着他走?

黃梨江綠着臉,直走到眾人聽不見、也看不見他倆的一處迴廊下,才放開真夜胳膊,抑不惱怒地道:

」我哪裏知道會唱那種不正經的小曲……是去什麽地方學來的?」

莫不是又趁他入宮,沒守在他身邊之際,偷偷去了不該去的地方吧。那樣調情露骨的曲兒,只有民間治游之地……

他一貫冷靜自持地小梨子很久沒這樣發火了呢。看着少年臉上的神色,真夜微微笑應:「說呢?」

「要我說?」黃梨江緊抿了下嘴角,「那種艷歌可不適合在人多的場合里唱。」

明白真夜不過是有意惱他,試他——他黃梨江伴他三年,怎會不明白他的想法——想及此,原先湧上心頭的惱怒稍稍平息下,他臉色一整,調勻氣息後,才緩緩說道:

「殿下貴為天朝太子,倘若君子好逑可以吟誦《關雎》,倘欲抒發情思,大

可淺唱《蒹葭》,民間艷歌質樸輕佻,倘若被有心人聽見,造謠生事,豈不又惹

來不必要的麻煩?」

眼前少年冷靜分析的態度令真夜有些訝異,有些欣喜,還有些莫名的傷感,

難得正經的他,徐聲道:「侍讀,這兩年成長不少,能把事理分析得頭頭是道

。」

然而他下一句卻是:「只是我以為,詩經太過文雅,不如民間艷歌來得熱情直

接。天朝立國百年來,民風一向文質彬彬,卻不知民間裏弄里,藏着這許多熱情

奔放的艷歌;身為儲君,自是應當了解百姓們真正的想法,所以學了些艷歌,有

些曲兒確實頗有趣味,假使不能在公開場合里歌唱的話,不知侍讀可願意在私下

無人時,做我的知音?」

意思是要他聽他唱那些讓人臉紅的艷情小曲?好像在對他求歡?

「殿下美意,卑職心領了,可惜卑職不通音律,無法做殿下的知音人。」黃

梨江理智地拒絕。

真夜貌似十分失望的輕嘆:「侍讀是我天朝神童子,六藝兼備,奈何獨獨不

通音律,莫不是隨口推脫吧?」

若是以前的黃梨江,定會直言反駁,然而今非昔比,他假假地笑道:「殿下

忘了曾經提醒過卑職的話麽?」真夜曾親口教他要懂得保護自己,放掉無謂的天

真,「當殿下的知音人,只會給卑職引來不必要的麻煩,既然看不出當中有任何

好處,又何必庸人自擾,去效法那高山流水的鐘子期?」並非真不懂音律,只是

不想當他太子的。太麻煩。

真夜只是抱着玩笑的心情提出一問,卻沒料到會聽見這樣的答覆。

怔愣片刻,他莞爾。「那真可惜。所以寧願做那木瑛華的知音人,而不願

意做我的?」

打從兩年前木瑛華出手救了黃梨江之後,兩人便有了來往;近來木瑛華仕途

順遂,偶爾來東宮拜訪,都是想說服他這侍讀赴考科舉,與他共同在朝中效力。

沒料到真夜會突然提起木瑛華,念及恩人,黃梨江不覺微微一笑。「木大人

確實是個知情識趣之人。」

「可不是?」真夜口氣不覺有點微酸地說:「倘若有朝一日,與他同在朝

廷為官,必定會是患難相依的盟友吧。」

黃梨江沒有察覺真夜話中的酸意,只笑道:「如果真有那樣的機會,我很期

待。」

「想參加科考?」

「我會參加科考。」在未來,某個時候,他不可能永遠待在東宮。

真夜微微挑眉。「倘若,我不放走呢?」一輩子不放他離開,將他留在自

己身邊。

「能永遠坐在太子的位置上麽?」黃梨江質疑反問。倘若不能,那麽他有

什麽能力一輩子困住他?

真夜面露訝色。「不然呢?」難道小梨子也認為他會被廢黜?

暫時拋開兩個人的尊卑,黃梨江有點惱自己,仍然忍不住對他關懷。他沉聲

道:「當然不可能一輩子當太子。有朝一日,會繼位為君,到時需要的不

是侍讀,而是能為分憂的股肱大臣。明光殿下,今年一十有九了,依天朝禮

制,二十弱冠後,娶妃在即,而梨江也已經一十有五,很快就要成年,家父母

對我期待甚深,我勢必要走上仕途,在朝廷上為國效力,而殿下也有責任必須擔

負,屆時是君,我是臣,哪能一輩子扮演者太子與侍讀的身份呢。」

「。。。。。。說得好。」真夜難掩情真地看着他的美侍讀。「可我若無法

成為國君呢?」屆時,他們又是怎樣的身份與關係?

「倘若殿下不能順利繼位,屆時,我還是臣,一樣為國效力,但殿下將置身

何處,我不敢斷言。」真夜是太子,倘若他最終沒有繼位,下場必定凄慘。一個

無法成為新君的太子,要全身而退,太難。

這結果,真夜是聰明人,他當然清楚。

「看來比我幸運多了,小梨子,有朝一飛萬里,而我若仍是地上爛泥,

只盼能顧念這幾年我待不薄的情分,笑臉迎我——」

「有時間在這裏討論人情,還不如回校場去好好鍛煉射藝。」黃梨江毫不客

氣地打斷真夜自憐的話,才不同情他的處境。倘若、倘若他真的做了笨選擇,那

麽他也絕不同情這個笨蛋。

真夜未來是好是壞,他必須自己決定,自己承受。

說真的,真夜不壞,黃梨江也是明白的,自己只是看清了現實中的處境,但

又不想就此失去理想罷了。

見真夜舉步不前,黃梨江擰起眉。「殿下不走麽?那麽請恕卑職暫不奉陪。

」說罷,果真轉身離去,一點都沒遲疑。

轉過身的他,沒看見真夜臉上有抹無奈地的苦笑,更沒聽見真夜的嘆息。。

。。。。

「該明白的吧,我怎麽能贏。。。。。。」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爛泥形象

,怎能因一場競射就毀了全盤的佈局?

論才,他確實不比其他兄弟。

論德,他也不慣於修身養性。

論武,他表現平平,無法勝出。

他唯一的優勢,不過在於他能處低下,不爭勝,不競功罷了。

他這天朝太子,確確實實沒什麽機會當上一國之君啊。

本來,君王冊封他為東宮,也只是看上了他無才的特質。

身為長子的他,與他竟逐君位的,不只是兄弟們而已,還有那不可動搖的權

威啊。

正因為如此,當他第一眼見到那玉質少年時,就知道,無論他怎麽使壞、耍

賴,也留不住他。

實在不該付出太多關心的。。。。。。然而,怕是太晚了。。。。。。

黃梨江有一雙清澈玉眸,他在那雙眸中看見了想要偷偷藏起的美好。

此生,真的希望有此一人做知音。

皇子們的競射在夏日如期舉行。原本是一場皇室家宴性質的席間遊戲,卻在

有心人的運作下,成為一場攸關榮譽的賽局。

盛夏的宮廷教練場中,連身體病弱的玹玉皇子都勉強抱病出席。

眾皇子分別伴隨自己的母妃,在校場周圍設帳而坐。

明光太子與皇后同帳,一身錦衣勁裝的他,一邊無奈地跟在旁的侍讀擠眉弄

眼,一邊聽着母後的交代。

「太子在這場競射里一定要拔得頭籌。是儲君,在武藝上,千萬不能輸給

其他皇子。。。。。。」

論武藝,皇子中武功最高的是九皇子驍騰,他母系本是武將世家,天生即有

武學奇才,勇力過人。但論射藝,二皇子與八皇子都有射神的稱號,這一場秋日

競射,拔得頭籌的,應非這三人莫屬。

雖然提議的人是四皇子,但真夜不認為他四皇弟是為了在競射中贏得勝利,

才運作了這一場賽局,恐怕,最終的目的還是想看他這個大皇子在眾人面前出醜

,證明他果然是團無用的爛泥吧。

見真夜漫不經心,王皇后忍不住擰眉提醒:「太子,絕對不能輸,聽見沒

有?」

皇后慎重的態度,教侍立一旁的黃梨江也忍不住緊張起來。

確實,太子如果輸了,場面會很難看。

但結果如何,卻不是他們能左右的,他又不能代替真夜上場比試。

只見一身勁裝的真夜聞言,回首笑笑地安慰道:「母後不必憂心,兒臣知道

輕重,會全力以赴的。」

這話,也許安撫得了皇后,卻安撫不了黃梨江。他太清楚真夜就算盡了全力

,也不可能得勝。因為昨日在東宮練射時,真夜都還射不中鵠的呢。

「時間差不多了,我去和弟弟們打聲招呼。」真夜說罷,不顧皇后對他蹙眉

,逕自離帳而去。

「侍讀,」見太子離開,皇后喚道:「太子射藝真有進步麽?」

黃梨江正不知該怎麽回答,不料真夜又走進帳里,招手道:「哎,小梨子,

還不快跟上來,把我慣用的那把弓帶着,當隨從的人要自動些啊。」否則他特別

把帶緣那小子撇下,獨獨帶他這顆小梨子入宮來,若沒用着,可不是白白浪費了

「娘娘,請恕卑職先行告退。」得到拯救的黃梨江連忙抱着長弓,故作冷靜

地走到帳外,跟在真夜的身後,拜訪其他皇子去了。

有點意外真夜果真是去和兄弟們打招呼的。

論身份,太子的地位比眾妃子們都要尊貴,並沒有拜見妃嬪的必要,但真夜

仍然站在宮帳外朗聲問候手足們的母親。

皇子們自然不可能讓太子一個人站在外頭曬太陽,不論真心或假意,兄弟們

不分長幼,倒是熱絡了好一陣子。

直到帝架與太后的後輦在群臣陪同下駕臨御苑,眾人這才紛紛列隊,與後妃

、公主們一同向這國家的天子拜行家禮。

在天子之家,君王是真龍化身,皇子、公主們則是龍子、龍女,個個不比尋

常。那位擁有一雙碧眸的天碧公主,在群公主中更是艷冠群芳。

被評為「陌上塵」的真夜,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跟他的手足相提並論。

原以為,站在這麽多擁有同血脈的家人之中,真夜會黯然失色,然而黃梨江

卻意外發現,真夜不僅沒有失色,甚至在眾人中,還隱隱有一種獨樹一幟的特質

是因為他太過專註看他的緣故麽?否則怎會覺得,站在七皇子與十皇子之間

的他,笑得那樣與眾不同,就像是一個真心愛護手足的長兄那般,眼底充滿真誠

的喜悅與關懷?與其他虛情假意,演着齊家戲碼的皇子公主們,截然不同。

他是真的關心他的皇弟妹們。

身外太子,這麽做不會太惹自己傷心麽?畢竟,天朝並非嫡長子繼承製,當

今聖上就不是長子出身,真夜的地位,隨時都可能被他的兄弟們所替代呀,如此

付出真情,有朝一日若換來絕情的對待,將情何以堪?

彷彿察覺到黃梨江訝異的眼色,真夜微轉過臉來,嘴角掛着淺笑道:「難得

能和弟妹們一起拜見父皇,古有聖賢明言,要治國,必先齊家,真夜在此與弟妹

們同祝父皇與皇祖母永壽無疆,今日競射,兄弟們互相切磋,不論輸贏,免傷和

氣,父皇不如命兒臣開的,教大家輪番演射,為皇祖母祈福祝壽,如何?」

狀似不經意的提議,竟出人意料的反轉了原先非得爭個輸我贏的射賽。

白髮如銀的皇太后樂見皇子們友愛不爭,順水推舟道:「太子真有心,君王

就陪我這老人家在一旁看看皇子們的射藝有無長進吧。」

孝德帝生性至孝,當然爽快應允。「准太子所言,眾皇兒都去準備吧。」眼

角瞥見不遠處臉色蒼白的玹玉,又道:「玹玉一起入座帳來,陪皇祖母聊天。

」擺明了特許體弱的七皇子不必參加競射。

隱秀唇角微微抖顫地道:「不,父皇,兒臣可以與射。」

不必君王開口,皇太后已招手。「好孫兒快過來,身體不好,別逞強。」

隱秀無奈地順從了君王與太后的旨意,第一個在競射中缺席。

而這廂,領命而去,準備開射鵠的真夜,身後則跟着個為他捏着一把冷汗的

俊秀隨從。

看着真夜邁步向前的姿態,黃梨江忍不住憂心忡忡的想:他可知道他在做些

什麽?

也許假藉君上的旨意扭轉這場競射的性質,是滿聰明的做法,可他有辦法在

眾人面前一箭中的的麽?

的,也就是鵠的,在天朝「士射禮」中,開射者必須一箭中的,才算是完成

開射,通常是由年高德勳的長者來進行這項儀式。

如今真夜自願開的,固然頗有勇氣,但萬一射不中,該怎麽辦?

彷彿明白黃梨江內心的憂慮,真夜突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笑望着他。

「侍讀。」他喚道。

沉浸在憂慮中的黃梨江差點沒被他給嚇死。「什麽事?」

「拿過來,我的弓。」他指了指黃梨江背在左肩上的長弓。

這把弓是北地藤弓,由技藝一流的工匠製成,若交由善射者來使,威力無窮

;但真夜不善射,他只擅長、擅長唱一些低俗的艷情小曲。。。。。。

眾目睽睽之下,黃梨江發覺自己為他擔心得,都快要不能喘息了。

擔任開的射手,整場賽事中,真夜只需射出一箭。

但這一箭,必須一箭中的,不然會被視為不祥之兆,射手也會顏面掃地的。

「瞧,滿臉是汗,今兒個太陽是火烈了點,去陰涼處歇着吧。」真夜笑着

要拿弓,不料他的隨從卻五指硬扣着弓身,緊緊不放。

好氣!好生氣自己居然這麽擔心!他顏面掃地,與他何干?!反正他黃梨江

終究會離開他這團爛泥,何必在這裏自尋煩惱!

真夜神色自若的扳開他侍讀手指,拿走他死命不放的弓,對他微微一笑,並

催促:「去啊,去一旁等着,仔細看本太子雄姿英發。」

什麽雄姿?!不要射偏就好了,還英發嘞。黃梨江警醒過來,揮袖抹去額上

冷汗,勉強找回一貫的自製與冷靜。

「卑職祝太子殿下開射順利。」

真夜微笑。「這是當然的,去一旁候着吧。」

一時無言,黃梨江僵硬的退到一旁,與其他皇子的侍從們站在一起,忍不住

擔憂的看着真夜取走衛士箭筒中的一支箭,回身恭敬的向帝後的座帳方向致意後

,便走向已經架好的鵠的前方,站在約百步遠的距離處,待射。

身旁眾侍從們竊竊私語着,沒有一個人看好太子的射藝。

眾所皆知,太子無才。可不知為何,黃梨江卻盼望能有神跡出現。儘管他過去並不迷信鬼神……

可是此時,如果能有一陣偶然的風,把那支該死的箭帶向鵠的正中。或者是真夜突然掌握了射箭訣竅,實現他百步穿楊的誇口。也或者是神靈庇佑,讓真夜不至於在眾人面前出醜。身邊的人如何議論,他已經聽不進去。他眼中只有一個挺拔的身影。一個孤立、絕望的身影。而他祈求着神跡、神跡、神跡、神跡、神跡、神跡……

再然後,真夜穩住步伐,姿態俐落地挽起弓,單眸微眯,將視線專註在遠方鵠的上,隨着手臂肌肉一縮一放,箭矢破風射出——神跡!

他居然意見中的!

一定是神跡……

接下來發生了什麽事,黃梨江已經無暇留意了。

「暈了,有人熱暈了!」

耳邊聽見慌忙的呼嚷聲,他圓睜着眸,神魂彷彿不屬於自己,只能死命盯着那不知何時已成為他眼中唯一的身影。後來,這夏日的競射,有一名在場的史官將此事記上一筆——隆佑十六年,夏,帝駕幸御苑觀諸皇子競射,明光太子意見中的,群臣讚歎。帝命翰林黃乃即席作《射者中賦》。帝素好文學,時,太子侍讀黃梨江,翰林黃乃之子,隨侍在側,帝本欲召見,命翰林父子同題作賦,然因灼熱,有多名侍從暈厥,黃梨江亦在其中,少時,太子赴太醫院探視其侍讀,審其容態,竟疑為斷袖,無奈世人不察,此或獨為史家所目。

——內史福東風《隆佑朝諸王史》殘稿

入夜後,史館館閣里,夜值的少年史官道:「福東風,沒有的事,怎亂寫?」

他們是當朝史官,雖然還知識小小的八品內史,但祖訓教誨,秉筆直書,寫史務求真實,這教誨他牢記心底,但他孿生兄弟福東風卻似乎不怎麽放在心上。

聞言,正在書櫃前整理其他校書郎送來的史料,福東風轉過身來,是一張與同胞兄弟福西風一模一樣的俊顏,眉眼略略挑起。「我亂寫什麽?」揚了揚手中福東風平時作為私人嗜好撰寫的《諸王史》,福西風道:「寫太子斷袖,無憑無據,不是亂寫是什麽?」「兩個回答。」福東風條理清楚地說:「其一,沒有人能證明太子不是斷袖,他年紀已十九,卻還沒有冊妃,短袖的可能性會逐日傳開來;其二,我就算是亂寫,也是有根據的亂寫。」

儘管福西風從小就跟他這個同胞兄弟理念不合,聽聞此言,還是忍不住挑了挑眉。「哦?願聞其詳。」福東風俊眉略略揚起。「太子去太醫院探視黃梨江時,我瞧見了。」那時他剛好假借尿遁的名義,在御花園裏閑晃呢。

「瞧見了什麽?」福西風浩氣地追問。「我瞧見——」

「們倆不做正事,在議論些什麽!」聲若洪鐘的福太史出現在玄關外,走進館閣時,順道關上了門。「爹。」兄弟倆不約而同心虛一喚。「不是說過在宮裏要喊我太史麽?」福太史搖搖頭,壓低聲量道:「這麽愛談論是非,小心禍從口出。」兄弟倆立即噤聲,就連福太史取走福西風手裏的劄記,直接送入一旁的火盆中,也不敢吭一聲。「這東西不可能出現在宮廷里,不論真假,寫下皇家秘辛,大禍就會臨頭,如果還想留在宮裏好好當一名史官,什麽事不能做,什麽事可以做,什麽事必須要做,以及該怎麽做,腦袋得想清楚。」「是。」兄弟倆不敢有半句不是的言論,畢竟,史有殷鑒,他們都清楚掌史的史官在寫史上若稍有差池,往往會招來滅門大禍。教訓完兒子,又以太史的身份督促兩名年輕的史官整理完當日繁雜的史料,稍閑時,福太史才道:「論起口風緊這一點,們還輸那丫頭一截。」提起「那丫頭」,福東風不禁蹙眉,問:「福……那丫頭還是堅持要入宮麽?」為了升任左右史,負責記錄帝王起居,他和西風已經有一段時間沒回家了,難得見到父親一面,趕緊問個清楚。打從六年前撿了男扮女裝,入宮充任女史的福南風一面,福家隱不出世的么女——福氣,就立定志向,打算入宮當女史。

原本,生在史官世家的福家女性,入後宮當女史幾乎是逃不過的宿命,但福氣生得晚,在她出生前,家族裏因為沒有適合的女性成員,只好選定福家四字福南風男扮女裝入後宮接掌女史。孰料前幾年,小妹福氣對南風一見驚人,誓言要效法兄長,走上女史職位的不歸路,這一、兩年就準備要入宮,先從小宮女的角色見習起了。福家人無論怎麽勸,小妹都不肯聽從,執意走自己的路,她可知,一旦入了宮,要再離開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不用說,福氣是個嚴重缺乏方向感的人哪,若真入了九重宮闕,只怕連天南地北都分不清吧。與其將人生中大號的青春都葬送在後宮裏,福東風寧願自己的妹妹平安長大,嫁個平凡男人,過着平凡日子,只要幸福就好了。福西風難得想法與兄長一致。儘管背負着家學的重擔,但福太史又何嘗願意讓自己的女兒將青春年華埋沒在黑暗的宮廷里。思及此,館內三名福家男子都忍不住沉沒起來。好半晌,福太史道:「先別杞人憂天了,丫頭自小福氣,上天會照應她的。倒是們倆若不努力些,要怎麽擔起寫帝王起居住的重責大任?還是多放些心思在寫史上頭吧。」福東風瞥了眼火爐內已被燒盡的松紙,抿了抿嘴,心想,如果在宮裏不能寫諸王秘史,那麽,要在哪裏寫,才能讓世人看見被隱藏起來的真相呢?就如同他稍早曾見到太子在太醫院裏,竟對他的侍讀流露出某種近似男女間的情愫。若沒有親眼見到,一般人斷然不會相信,那麽這段歷史豈不是要埋沒在宮闕當中?幸好,幸好他看見了。

睜開眼睛時,不意外看見真夜的臉。雖不知道身在何地,但因信任他……「……怎麽射得中?」難道先前練習時,都在練假的?真夜老早支開太醫,自己照料他昏厥過去的美侍讀,面對這眾人心中的疑問,只笑笑回答:「心誠則靈。」靈?靈個頭啦!這人好沒良心,都什麽時候了,就不能明白告訴他實話,對他多交出一點信任麽?心裏悶得別開臉,一條冰涼的冷巾蓋上他臉面,耳邊傳來真夜討好的聲音:「好啦,小梨子,頭還疼麽?精神回復些沒有?」黃梨江一把扯下臉上的冷巾,坐起身道:「明知道我是裝的,還問。」怕君王命令他與爹親同題作賦,太子出風頭,會招人嫉妒,趁着身邊有人中了暑熱暈厥,他也趕緊假裝暈倒,好到太醫院來避一避。真夜怎會不知他這侍讀心裏的想法,只是見他假裝暈厥那一剎那,他確實擔心了半晌,勉強耐着性子,真等到君王准許他離席,才趕緊追上,就怕小梨子的身份不小心被太醫給識破……

凝眼瞧着他粉面桃腮、秀頸如玉,與這樣的翩翩美少年朝夕相伴,真夜實在很難說服自己眼前人兒是一名男子。尤其當他怒目嗔對時,更隱然有種女兒家的嬌態,每每令人想入非非,真不知該拿他怎麽辦才好,只得溫聲道:「既然已經沒有大礙,就隨我到永寧宮見我母後吧。」射賽結束後,母後便要他在宮裏多待些時候,說有事要與他商量,至於要商量什麽,真夜心裏雖然有底,卻不說破,要裝傻到底。

果然,兩人到了永寧宮後,皇后提起選妃一事,真夜皆微笑應承,沒反對,但沒有接受,皇后所提的幾個中意人選,都是朝中極有權勢的大臣家的掌上明珠,將門之女。「父皇十八歲時就已經有了,如今年已十九,早該選妃了,看中意哪一位千金,這事就定下來,要是不只看重一位也無妨,太子可以迎娶一名正妃,三名側妃,只要雨露均沾就好——」當年她便是以側妃的身份懷了真夜的。彷彿想到什麽重要的事,皇後圖軟轉向一旁的黃梨江,問道:「侍讀,太子應該還是童身吧?」為了確保未來生下的繼承人血統的純正,天朝的太子向來都在大婚時才解除童身,當今君上亦是如此。突然被問起這問題,黃梨江一時愕然,不知該怎麽回答。儘管在東宮時,真夜從來都不曾對身邊的宮女有任何輕佻的舉止,但他經常微服出宮,有時連他也不清楚他的去處,若他曾在外頭偷香過,他也不會知曉。這種事……不知為何,光想到真夜有可能已經失身,就覺得有些不舒服……可,男人倘若失身,外表上也看不出端倪不是?「呵。」真夜突然笑了出聲。「母後真愛開玩笑,有侍讀鎮日伴隨在側,兒臣哪有機會失身呢。」說得好像他是太子爺的貞操鎖似的。黃梨江心裏悶哼了聲。

「除非侍讀是絕代佳人,可偏他又不是。」淘氣地加上一句。真夜笑意盈盈,看他的美侍讀用那雙美目瞠他。「太子別老是這麽不正經,若真想親近女色,多的是掩人耳目的方法,只要小心行事,母後倒是可以讓人為安排。」聞言,黃梨江差點沒岔了氣。「多謝母後。」真夜欣喜的雙眉都快打結了。「不過由母後為兒臣安排這種事,實是不妥,還是再忍忍吧。」「既然如此,那麽母後擇期邀請些大臣的千金們到宮裏一敘,太子也可趁機挑選適合的人選,如何?」

盛夏過後,便是秋節,秋高氣爽,正事宮裏秋宴之時,屆時或可舉辦一場賞秋宴,讓足以成為太子妃的名門之女入宮來,由太子仔細挑選。「但憑母後安排。」真夜恭順的說。他當然明白,時候到了,要不順母後的心意冊妃是不可能的事。既然如此,他也不想費心爭論。「只是,兒臣擔心這些名門之女或許看不上我這個人。」皇后不以為然地笑道:「可是當朝太子,誰敢看不上。」換句話說,因為他是太子,所以全天下每個女人都會無條件喜愛他?

真夜突然轉看向沉默着的黃梨江,笑問:「侍讀以為呢?加入侍讀家中有姊妹,會看得上我這個『陌上塵』麽?」突然被這麽一問,黃梨江一臉愕然。「我……卑職……」聽到「陌上塵」三個字,皇后不高興地蹙起了眉。她極不喜歡民間那些好議之士把太子評價得一文不名。「太子不必理會民間的評價。」「母後,兒臣是太子啊,要治國,不是得先了解百姓心聲麽?就算是負面的心聲,也得全盤接收啊。」注意力放回黃梨江身上,真夜追問:「如何?侍讀還沒回答本太子的問題呢。」「是啊,侍讀倒是說來,讓本宮也聽聽。」黃梨江皺了皺眉。「卑職是獨子,家中沒有姊妹可以詢問這樣的問題。」「所以我是說『假如』啊。試着回答看看,又何妨呢。」真夜道。

黃梨江撐起眉,回視真夜執着的俊眸,忍不住舒了口氣,答道:「卑職沒有姊妹,但未入宮前,倒是聽過民間有句俗諺是這麽說的——不羨鴛鴦,不做神仙,但求一個好兒郎,愛我一人,白首不相離。」甫出口,他就後悔了,對一個只能分到一部分帝王之愛的皇后,與一個未來只能分一點點愛給飛妾們的東宮太子講這種話……似乎有點蠢。不待皇后反駁,這也哂道:「有趣有趣!但求一個好兒郎,白首不相離。民間百姓的想法果真直接。誰不盼求如此真心呢,可惜身在帝王家,從古到今還沒有聽說過有哪位先王只有一個後妻的,畢竟,帝王的愛,不是只給特定一人的私愛,而是要給全天下百姓的大愛,不是麽?帝王這高位,終究高處不勝寒——」「太子!」皇后打斷真夜的話,併當機立斷地告訴黃梨江:「侍讀,往後莫再提起這事。要知道,太子的地位不比尋常。帝王也好,儲君也罷,都不能有強烈的私愛——往後侍讀也會是人臣,應該要了解,作為一名大臣最不樂見的事,就是帝王專寵一人。專寵一人的帝王,在臣子眼中,無一不是昏庸的國君。本宮希望好生輔佐太子,可別讓他走向昏庸的道路。」

自知失言的黃梨江聽着皇后的話,儘管內心理智的那一面明白皇后所言有其道理,但當他一想到,有朝一日,真夜若成為一個不再擁有專寵權利的帝王時,他的心不禁隱隱糾結起來。不該多言的。若非多言,又怎會陷自己於如此尷尬的局面?帝王家的婚姻大事,不是他一個小小侍讀能干涉的啊。耳畔恍恍惚惚聽着皇后交代真夜的話,真夜無不恭敬答應。明明沒有真的中暑,然後他卻覺得這永寧宮裏好生悶熱,悶得他都快待不住,想走出去吹風了。

一直到他們回返東宮,坐在馬車裏頭,感覺到肩頭上突如其來的重量,黃梨江才警覺過來,想推開他。但真夜講臉埋在他頸畔,長聲嘆道:「別忙,讓我靠着會兒,我有點累。」累?累,我也累呀。黃梨江不悅地向著,但終究沒出手推開真夜,就任他恣意埋首在他頭畔,徐徐眠去。

一路上,這即將長成的少年,沒有一刻不自問着:律己甚嚴的自己,為何竟對他如此縱容?

甚至已想不起,三年前在太學初見他時,那憎惡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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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國東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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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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