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個星期後的一個萬里無雲的上午,楊平的案子開審了。
這是一次令人手心出汗的庭審過程,鄰居大嬸的證詞和檢察院作為公訴人出示的證據都使楊平對勝訴不抱有太大的希望。但峰迴路轉,他驚訝地發現陸澤的兩名保安員竟成了為他洗脫嫌疑的有利證人。他們用最為謹慎的語言描述了事發當天他們是如何發現李金鳳偷竊了潔妮小姐的錢,然後又如何不得已使用了合法的暴力手段制服了這名一直藏匿在公司內的女神偷,最後,他們則因為對方的認錯態度良好和公司老總們的宅心仁厚而決定放虎歸山。
這些證詞無疑使李金鳳的謊言不攻自破,再加上律師盡職盡責的犀利辯護,楊平便在一審中得到無罪判決,併當庭釋放。
當楊平昂首走出法院大門的時候,藍天、樹木、汽車,一切以前見慣不怪的事物都顯得新鮮並龐大,連法院大樓對面的那塊圓形小草坪都像雨打過般特別的翠綠。三個老人站在草坪邊,熱淚盈眶,其中兩人無疑是他的養父養母。另一個則是他一度記恨的親生母親——畢虹。
他明白了,也感受到,這個曾經狠心遺棄他的女人,現在正不斷地彌補着自己所犯下的過失。她一定在生意上做了很大的妥協,甚至犧牲來勸服陸澤放過她的親生兒子,致使“豐益”的兩名保安順利地出庭作證。
從這一刻起,他開始原諒了她。
但心蕾呢?他四處張望,盼不見那個苗條可人的身影,只得低頭假裝看着腳下的台階,來掩飾臉上那根本掩飾不過來的失望和難受。他步下台階,慢慢地走向草坪,向養父養母道了一聲“對不起”,就一把將他們摟着,緊緊地摟着,卻怎也不哭。倒是兩位老人老淚縱橫,捧着他的臉左右端詳,心疼地說他瘦了。一番相互安慰后,養母才醒悟到楊平的母親就站在他們旁邊,便把他拉到畢虹的面前,說:“平啊,這是你親生母親,如果不是她答應和那個混蛋陸澤合作,開發什麼娛樂城,你這次真的是凶多吉少。快,過來,叫聲媽吧!”
楊平凝視着面前這個兩鬢花白的女人,如此的熟悉、又如此的陌生,實在百感交集,無言以對,思忖了許久,才小聲地喚了一句:“謝謝你,母親。”
“好、好……”畢虹縱有千言萬語,縱是平時如何冷靜。也抵不住這突如其來的一聲“母親”,喜極而泣,再也說不出下半句來了。她從養母手中接過楊平的手,像接過千年尋回的寶物,牢牢抓住,不舍放開。
此時,她的助手把車子開了過來,要接他們離開。畢虹便激動地對楊平說:“來,我們先到酒樓吃頓飯,除一下霉氣,再回家。”
“家?哪一個家?”楊平一臉疑惑。
“當然是我們的家,日後你就和我一起住。”
楊平本有些猶豫,但見養父養母都鑽進了車裏,心想,也是,他現在確實也真的不能回到那個塞滿了痛苦和流言的宿舍,便也默然地跟着坐了進去。
但車剛一開,他忽又瞥見法院大樓外的一棵榕樹下站着一個瘦瘦的白衣女子,長發在陽光下飄飄洒洒的,卻難以辨清面容。是心蕾嗎?是她嗎?一定是她。他立刻把車叫停,想仔細再看,卻見榕樹下空空如也,即使有,也只是一地黑黑的樹影。
為什麼她沒來?為什麼?他百思不得其解。
“是不是忘了什麼在法院裏?”母親關切地問。
他轉過頭來,沒說話,心想只怕是人家把自己忘了。
“那走吧!”母親催促着助手,望向車窗外,從另一個角度,看到了躲在榕樹后那個漂亮的身影,她心裏明白,那就是心蕾。
當然,畢大總裁是不會讓自己的親生兒子和這個“挑撥離間”的小女子碰面的。她早就安排好,打算好了。首先,帶楊平的養父養母在城中遊覽一番,途中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請求他們讓楊平留在她身邊,種種好處—一數出,讓他無須掛心。他們兩老也不含糊,答應得爽快,覺得養子跟着她這個“展翼”集團的大老闆前途當然會更好,更何況她是楊平的親媽,於情於理也應該讓他們兩母子團聚。至於,楊平日後會不會忘恩負義,過橋抽板,這個他們清楚,楊平不是那種人,也就沒什麼不放心的了。後來,他們更是替畢虹力勸楊平把學校的工作辭了,轉到“展翼”,好好準備,做個十全十美的接班人。
開始,楊平是堅決不幹的,他舍不下心蕾。然而,他到心蕾的家找了她好幾次,她都故意避着不見,便想,要是回了學校一定可以見面,到時候什麼事情都可以說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但誰知道,寒假一結束,他剛進校門,就聽到小周老師他們在議論心蕾辭職的事兒。一時間,晴天霹靂,心灰意冷,也就順了三個老人的意,把工作辭了,跟着畢虹學起了做生意。
本來,楊平天資聰穎,許多事情一學就上手了。但心蕾的身影卻時時刻刻地撓着他的心,再多的工作壓下來他也無法從中得到解脫。況且,他是藝術家的稟性,對做生意並沒有太大的興趣,時間長了更是產生厭倦的情緒,越做越不順心,越做出錯也越多,新客拉不了幾個回來,舊客倒是得罪了不少。公司內一些股東漸漸地就對他這個“展翼”集團的未來統領者起了意見,表面上還客客氣氣的,私底下都說他是聾子,坐享其成的二世祖。這些話,楊平也無心理會,但畢虹聽了,可不行。她馬上打了個電話給早已回了北京的楊平的養父母,商量對策,誓要把情況逆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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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這孩子,還不是為了心蕾。”養母雖和楊平相隔千里,卻明了他的心思,在電話里嗚嗚咽咽的,又心疼又無奈。
原來是為了那個女人!畢虹一肚子氣都衝上了胸口,對楊平是恨鐵不成鋼,想不明白這個親生兒子為何得不了她半點的遺傳,對一個女人竟如此痴情不減。當然,一個小小的弱質女流又如何阻攔得了她兒子的錦繡前程?既然他是被情所困,就以情破籠。畢虹想到此處,又暗暗笑了起來,這世事那一樣不是在她掌控之中?
她苦心斟酌,挑了一個春雨過後的夜,細細考量,在自己的那一堆房宅中選了一間頗具法國情調的大別墅,並命人在別墅的庭園中掛滿珠寶似的小燈,一盞盞星星般閃耀着無處不在,無時不開的香擯玫瑰,大葵百合,趁着滿城的芽綠還含着一絲冬天餘下的寒意開辦了一個極具豪華浪漫的迎春舞會。
當然,她邀請來的嘉賓也是極具豪華和浪漫的。生意上來往的朋友不在話下,最重要的是和這些朋友一同前來的女孩子們。他們要不就是商賈們的千金,要不就是和她一樣精明能幹,卻又年輕活躍的女經理、女老闆,當中也穿插了一些小紅小紫的女演員。一時間,五光十色的會場更加的五光十色,衣香鬢影、鳥語鶯歌,看得她自己站在雲石鋪砌的樓梯上也有點恍恍惚惚,陶醉不已,差一點就忘了把她人生中最為得意的筍盤——楊平給推展出來。
“各位來賓,各位漂亮的小姐們——”她對那些確實很漂亮的小姐們點了點頭,滿臉的慈樣,就如那天第一次碰到心蕾一樣。
“我非常開心,快樂地向大家介紹我的兒子——楊平。”她望了望身邊已如王子般的楊平,流露出幾分驕傲、幾分興奮、幾分慚愧,“大家一定很奇怪,為什麼我會突然間多了一個兒子。其實,不瞞大家,我是找回我的骨肉。我和楊平整整分隔了十七年,今天竟然能夠重逢,真的要感謝上蒼,感謝……”她說著、說著,忍不住哽咽了,惹來全場的掌聲。
“不、不,大家不要這樣。是我的錯,我沒有盡過母親的責任。但是,兒子,我真的每天每夜地想你,上蒼讓我們重逢是給一個機會我去贖我的罪。但,我的兒子啊,你能原諒我嗎?你能原諒母親嗎?”她含淚地望着楊平,眼神是如此的懇切和真誠,她的說話已感動了全場的人,每一個人都用期待的目光注視着楊平,希望他說出一句最為動人的話。
楊平的胸膛早已是滾燙燙的,雖然他不喜歡母親這種紙醉金迷的做法,但他還是被感動了。他原以為這一次只不過是一場普通的迎春舞會,萬萬想不到母親為了得到他的原諒而特意在眾人面前向他致歉。當然,他更想不到母親今天真正的意圖是為了讓他能跟着她的心意愛上一個她認為比心蕾好多少倍的優質女孩。
他做不到他母親那樣說出肉麻的話,只能用擁抱代替所有的語言。
“喔——”全場沸騰了,一起舉杯慶祝畢虹的又一次勝利。
“謝謝大家和我分享這個如此美好的時刻。乾杯!”她舉起高腳酒杯,喜不自勝。
隨後,一首圓舞曲撩起了眾人的興緻,各人尋找了自己的舞伴,在水晶燈下翩然起舞。畢虹本想和楊平先跳一曲,卻不料楊平竟執意走開,獨自坐在角落裏不願加入這熱鬧歡慶的氣氛中。
她大惑不解,難道兒子還是在怨恨着自己?她走過去,笑着問他:“阿平,為什麼不跳舞?”
“我坐就好了。”楊平淡淡地說。
“是不是嫌媽媽老啊?”她呵呵地笑着,又指了指一個坐在他們對面的十七八歲的女孩,“瞧,那位小姐也是一個人,要不,你請人家跳一個吧!”
楊平沒去看那個女的,更沒有動身,只是對母親勉強而又禮貌地笑了笑。
畢虹有點生氣,她討厭不聽指揮的人。但她不動聲色,走到那個女子的旁邊,耳語了幾句。
那女子隨即站了起來,主動走到楊平面前,伸出手,大方地說:“楊先生,能請我跳支舞嗎?”
楊平抬起頭,沖眼是一道刺眼的藍,只因為那女子胸前的一顆碩大的梨形鑽石。她身材高大,卻偏要穿一件粉色的露肩長裙,再加上一件白絨絨的披肩繞着略嫌粗大的脖子,整個人更顯壯實,十足一個屢獲金牌的游泳好手。但樣子又是不合邏輯的甜美,暗紅色的捲髮,配着一對彎月似的雙眸,一副不懂憂愁似的表情。
“對不起,我有些不舒服。”楊平站了起來,並沒有去握她的手,反而欠了欠身,便離席而去。
他穿過人群,走到庭園,找了一個偏僻的角落,一張原色的長木椅子,跳上去,坐在椅背上,安靜地觀賞着周圍的一切。
這是一個充滿法國鄉村氣息的大花園。用鐵條扭成百合花狀的黑圍欄,瀑布一樣瀉着葡萄等一幕幕藤生植物,小角落裏小樹根邊都用水泥砌了許多長方形的小花壇,上面種滿了野菊花,彎彎曲曲的蔓生得漂亮。還有,草叢裏,幾個戴紅帽子的陶制小矮人,都是從歐洲小鎮購過來的,遠遠地隔着幾米放一個,像一幫在努力地尋着公主下落的難兄難弟。
好愜意的景緻!加上那些剛擺上的玫瑰和葵百合,色彩就更雅趣了。但可惜燈飾太多,密密麻麻的一串像瓜囊里的籽。楊平看着看着,忽又想起了心音。那個仲夏夜裏的售樓晚會,也是如此的燈火璀璨,他和她竟相遇了,那一次他感覺到她內心的孤獨……唉!
“楊先生。”
忽然,有人叫了他一聲。他聽不清,但眼角卻再一次被鑽石的藍刺住了。他知道又是那個女孩。
她不等他轉過頭來,便自個兒踩上了椅子上,坐在他身邊,遞了一杯紅酒。
他接着,並呷了一口,滿口似曾相識的味道。心蕾,也曾送予他這樣的一瓶瓊液。
“我不是故意避開你的。”他有點不好意思,便解釋道,“我真的不舒服。”
“沒關係啦。”那女孩嘻嘻地笑着,並伸出手說;“我叫Kelly,我父親是科迪燃油公司的亞太區總裁。”
他笑了笑,禮貌地和她握了一下手,然後,又是一陣沉默。
“你這個人挺酷的哦。”她不甘心被冷落,又挑起了話題,“你到底哪裏不舒服呀?”
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說:“我的耳朵有問題,不能在太吵的環境待太久,否則就頭疼。”
“噢!”她驚訝地嚷了一聲,盯着他的耳朵瞅了好幾分鐘。楊平對這種反應很習慣,但不舒服,便喝了一口酒。
“咦?那你為什麼能聽到我說話?那你平時工作的時候怎麼辦?為什麼你會聾?你會聽音樂嗎……”她回過神來,開始喋喋不休地問着一些傷人自尊的白痴問題,讓楊平不勝厭煩。
“為什麼你不說話?”她問到最後,終於覺察到他在生氣,便把聲音放小,喃喃自語了好一會兒,又說:“你去過美國嗎?我在那裏玩過兩年。”
“沒有。”
“嗯,那你去過法國嗎?我在那裏讀美術的。”
“我哪裏也沒去過。”
“噢!”她又驚叫了一聲,好像很不可思議的樣子。但過了一陣子,她又堅持了她的話題:“沒去過?那你要是想去,就叫上我,別客氣哦!法國最有名的菜是馬賽魚湯。不過那東西一點也不好喝,又咸又腥,比我家的小保姆做的牛奶木瓜湯還難喝,我現在想起都要吐。”
她伸了伸舌頭,裝出可愛的樣子,接着又說:“還有啊,羅浮宮里的全部都是垃圾。那些什麼蒙娜?麗莎啊、維納斯啊,又胖又老,醜死了……”
“在你的眼裏她們可能是不漂亮,但在畫家的眼裏她們都是最美的。畫家總是把自己所愛的人畫在自己的作品裏。”楊平突然插了一句,像是在解釋,實則在感嘆。
“嘩——”她拍起手,誇張地大叫道:“你好有見地啊!聽說你也是學美術的。怎麼說我們也是同行啊。”
他牽了牽嘴角,又喝了一口酒。
她望着他俊俏的五官,不自在地把頭髮撓到耳根后,有點羞澀地笑了起來,說:“既然你是學美術的,一定需要模特,你看我行嗎?”
他轉頭瞧了瞧她,想了一會兒,也笑了笑,說:“你擺個姿勢我看看?”
她欣喜若狂,把披肩脫下,露出又平又寬的肩膀,胸脯向前一探,做了一個誘人卻又愚不可及的姿勢。
“你的五官很好,你能閉上眼睛嗎?這樣表情更好。”
話音剛落,她馬上把眼睛閉上,等着他的偷吻。
“你等一等,我要仔細看一下。”他一邊說一邊把酒杯放下,小心小聲地跳下椅子,輕手輕腳地走開,迅速地竄過草叢,利落地爬上圍欄,翻過去,跳到別墅外的大街上。
他揚起了手,招了一部的土,鑽進去。
“我可以睜眼了嗎?”
聽着背後Kelly那一聲一聲的叫嚷,他頑皮地笑了一下。這兩個月來,他感到自己根本就沒離開過看守所,苦悶一直囚禁着他的心。現在,他暫時逃脫,背上愛與希望編織的行囊直奔心蕾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