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房門輕輕的被推開,望着瑟縮在牆角的那道身影,過昀曦實在是心疼得可以。
過恩曦就像是個自我毀滅的破娃娃,清澈的淚水滑下他青青紫紫的臉頰,滲入他紅腫的嘴角,任淚水無情燒灼着他的靈魂。過昀曦這才發現,他早已失去了任何情緒,他甚至感覺不到他平時的開朗,就如同是麻木的稻草人枯守着荒蕪的田野。
“小恩……”他緩緩地開口,卻不敢靠近他、觸摸他、擁抱他,“你才十九歲,有很多事情……可能,還不是很清楚……”
“我想他……”乾涸的喉嚨使他發出破碎的呼喚,過恩曦虛弱地啟口:“不讓我們在一起,我會自殺……”
“你愛他……愛到連命都不要了嗎?”他不忍去看,小恩手臂上那道猙獰的傷痕,會讓他想起自己有多麼殘酷。
雖然在那一場爭執中,他不曾對他動粗,但小恩的憤怒、冷血,是真的讓他寒了心。聽着他瘋狂地將屋裏的東西砸到地上,聽着他一聲聲的咒罵,小恩也只是張着他那雙無神的雙瞳,茫然地望着他,不爭辯,不哭鬧,就這樣將心隔離。
至今已有三日,小恩始終不肯跟他說上半句話。好不容易盼到他開口,也只是用來威脅他,迫使他讓步。
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其實,當失去重要的東西時,人總會對‘失去’這個事實感到憤怒及恐懼,在悲嘆,哭干淚水之後,就會對棄自己而去的事物產生一種去處可發的怒氣,而自己竟然也如此對待小恩,小恩,他捧在手心呵護有加的弟弟。
他,好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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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常有媒體記者或主辦單位會透過手機找他訪談,沐景威覺得煩,通常會將手機放在夏琰凌那裏,要他代為過濾、處理。
那天,沐景威好不容易才結束來台唯一的一場演奏會,正等着夏琰凌開車接他回飯店休息,在途中卻被告知,有個重要的人已在飯店等待他多時。
待他趕回下榻的飯店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
過昀曦就坐在沙發上,大概是從醫院下班直接過來的吧!他身上穿着整齊的深藍色西裝,臉上還帶着精緻的金邊眼鏡,整體上給人一種十分溫文儒雅的感覺。
雖然擔心小恩的事,但演奏會前的準備工作實在太繁瑣,抽不出時間去探望,再加上過昀曦將家裏的電話全部切掉,根本不讓他有機會和小恩說話,就這樣竟過了一個星期,但沐景威根本沒料想到他竟會主動跑來找自己。
“啊!對不起,讓您久等了。”
“那些繁文縟節就免了。”不想拖泥帶水的過昀曦乾脆明說:“你對小恩是認真的呢?還是休息時玩玩的?”
他在過昀曦心目中竟會是這樣差嗎?沐景威無奈苦笑,雖然琰凌在電話里說得不是很清楚,但他大概可以猜到過昀曦約自己見面的真正原因。
“有人形容演藝界一行是‘嗑藥、雜交、同性戀、強暴與自我墮落的人性廢墟’說穿了只是在‘販賣肉體’,我倒不見得如此悲觀,每個行業皆有它的陰晴圓缺,不能以偏概全、一廂情願的想法及推論也實在有失公允及厚道……”
“你不必說了,我大概了解你所要傳達給我的意思。”他不耐煩地打斷他,“只是看多了演藝圈的奢華不實,一時之間要我接受很難,況且小恩是我唯一的弟弟,要我將他無條件地交給一個身為男人的你……更難!”
“今天我的情緒已緩和許多,甚至能將它當成一件事情來討論了,世事實在很難預料,我總認為小恩會找到一個美麗的女孩,然後結婚、生子,過着平凡但穩定的日子,誰知道……。”
微微牽動嘴角,過昀曦頓了頓才又艱澀地開口:“因為事過境遷,我才敢說給你聽……小恩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或許是因為有個身為藝妓,溫柔賢淑的母親,我對他們母子相當有好感也非常放心,所以也就理所當然地接受他們……然而就在我十七歲的那一年,發生在日本目黑高級住宅區裏的一樁駭人聽聞的凶殺案,喪心病狂的兇手不但當著孩子的面槍殺了所有人,然後又當著孩子的面把槍抵住自己的太陽穴開槍自盡,當場腦漿四溢……失去所有感覺的小恩立即被送往醫院,經過長期的心理復健才漸漸對周遭的人事物有了反應,但後來,他卻在企圖保護父親及大姨,也就是我母親的狀況下,後腦不慎撞到桌角,就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了……”話說至此,過昀曦已略有哽咽而難以繼續。
原來,在這個世界上,小恩是家人留給過昀曦的寶貝,也是他唯一的親人,他愛他,呵護他,保護他,小恩在他心中的位置更是無人能頂替,這種感情如此鮮明、強烈,彷彿和自己有着同樣的心情。
沐景威總算了解過昀曦為何如此反對的原因了。
不是因為他的身份,性別,而是他能不能給小恩幸福,能不能在得知他慘淡的過往後,還能忠於自己的感情?
過昀曦要他的小恩一輩子幸福快樂,而他……能夠給他嗎?
“我真的很愛寶貝。”沐景威第一次用友善的口吻對過昀曦說話。
過昀曦眉頭一皺,眼光投向他,竟看見一道炫人的光芒擴散在他瑰麗的紫色眼眸四周,那是一種只為情人散發的深情眷戀。
“我以我的性命發誓,願盡一切力量去愛小恩,不讓他傷痛哭泣,一輩子不離不棄。所以,可以給我一個機會嗎?”沐景威突然露出一個勢在必得的笑容,“如果這樣還不讓我們在一起,當心我當著你的面綁人喔!”
他是存心跟他扛上的嗎?過昀曦在一陣錯愕之後接着是一陣大笑。
這個人……撇開他太過知名的身份不提,或許能將小恩放心的交給他也說不定。唉!他一定是瘋了,才會被他們所感動,才會感到心同、不舍,才會願意讓步,才會承認他們的愛情。
像是突然想到什麼有趣的畫面,過昀曦禁不起地笑了起來。“小恩要是女孩子就好了。”
“他要是女孩子,我就不要他了。”沐景威一臉正色道。
過昀曦又笑了,臉上滿是欣慰的神情。
“我把他交給你了!”丟了把鑰匙給沐景威。“竟然為了一個外人來威脅我,我可是照顧了他十幾年的哥哥喔!沒功勞也有苦勞吧!那個臭小鬼到底要我擔心到什麼時候啊!真是氣死了。”只要一想起弟弟的不懂事,過昀曦就忍不住埋怨地當場叨念了起來。
沐景威也笑了,多日來不曾有過的笑顏終於漾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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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飯店門口送走了過昀曦,夏琰凌修長的身影立即迎了過來。
”原來那就是小鬼的哥哥啊?一點都不像。若要說像的話,還不就是那層皮而已。你和他談得怎麼樣了?解決了嗎?他認同你們了嗎?“
這臭小子幹嘛像座廣播電台似地吵個不停。他有這麼多的麻煩上身,還不都是因為你家那口子的關係,還有你這個幫凶。
當然,沐景威從他一出現,就沒打算給他好臉色看。
自顧自的在停車場找到自己的愛車,沐景威優雅地坐進銀灰色的敞蓬跑車裏來,連多說一句話的意思也沒有。
“呃……那個ECHO……人家哥哥既然都來了,多少有點誠意,也代表你不是沒有希望啊!關於後續問題,我會在回美國之前,替你找個時間和他說明的。”不明究竟的夏琰凌,還很義氣地說著。
都怪自己一時失察,才會被家齊給騙了,說什麼對方不知用了哪門子的巫術蠱毒,將ECHO迷得甘願放棄親人、朋友,以及如日中天的事業。她不甘心,要他無論如何都要幫自己出一口氣,他一時信以為真,才會……等問題鬧大了,他才驚覺這一切都是家齊酸葡萄心理所致,這也難怪ECHO連一句話都不肯跟他說了。
沐景威不說話,並不代表沒事了,相反地,他會讓你在措手不及的情況下來個絕地大反攻,是個典型的恐怖份子。和他十幾年的老朋友了,沒有人比自己更了解他惡劣。
“不要這樣嘛!ECHO,我知道你心裏不爽,但非聖賢,孰能無過,你就別再跟我鬧彆扭了,怪難受的。”好歹也回他一句話吧!超不安的。
“誰跟你鬧彆扭了我只是喉嚨痛。”沐景威不領情。“建議你,快點給自己找一處避難所,免得夜夜睡不安穩。”
明明現在還熱得教人頭昏腦漲,心浮氣躁,他卻冷得好像進了冰窖似的。打了個哆嗦,夏琰凌的牙齒開始打顫。“幹嘛……要找避難所?”難道ECHO已經知道他和家齊所乾的好事了,不會吧……
“亞馬遜流域會是個不錯的地方哪!琰凌。”他冷冷地開口,雖是笑了,卻讓人頭皮發麻。
“幹嘛……說得這麼神秘?我們是穿同一條……褲子長大的兄弟對吧!”真是被家齊給害慘了,這比賬一定要找她算。
沐景威不再贅言,給了他一個耐人尋味的笑顏,隨即驅車離去。
夏琰凌倒抽了一口氣,險些沒被自己的口水給噎死。開什麼玩笑?真到那種地方去,那可是會死人的。原來ECHO早就知道了,之所以讓他逍遙至今,就是為了今天給他一個天大的、意外的……‘驚喜’!
看着絕情而去的車子,他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
回美國,找路家齊算‘總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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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打開門,就看見他了!
真的是那張令他魂牽夢繫的臉,那道深鎖的眉……才短短的一個禮拜,他怎麼會將自己折磨成這樣,眼眶凹陷,臉色慘白……
過恩曦已然像是一根在風中搖搖欲墜的殘燭,這樣的他直教沐景威看得整顆心都要碎了。
“恨我嗎?很短我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裏。”跪坐過恩曦面前,沐景威擁他入懷,聲音里有着不忍、不舍及自責。
過恩曦聽了,半晌都只是用那雙無神的眼瞳獃獃地望着他看,像是在確認些什麼,久久,才猶豫地伸出手,將他緊緊抱住。
那裏有景威的氣味、體溫、聲音,還有自己被他抱在懷中的眷戀。憤恨、淚水、悔恨,還有寂寞,所有不甘都離他而去,這是只有景威才會的魔法。
“我好想你……一直、一直……好想景威,好想聽到你的聲音……景威不在身邊,好可怕……”
從沒去想過還能再見到景威的,而今他卻出現在自己面前,這種失而復得的喜悅讓他好生感動,然而,這樣子的情景能持續多久……今天、明天、後天,之後又將如何?只要一想到自己隨時都有可能失去景威,過恩曦就驚恐到了神識全失,連手腳也不由自主地戰慄起來。
見他顫抖的身子,蒼白的臉龐,沐景威隨即握住他骨瘦如柴的手腕,在那上面印上誓約之吻。“我以生命向小恩發誓,這一生只屬於你一個……從今以後,我不會再離開你了,更不會讓別人來欺負你。”
哭,對一個堅強的男孩子來說,也許是十分可恥的,但對此時的過恩曦而言,卻是一種釋放情緒的解脫。他就這麼埋首沐景威的胸前放聲大哭,也不管景威會不會笑自己女孩子氣,因為他的懷抱是可以讓自己安心、撒嬌、鬧彆扭的地方。
“別哭,小恩,不然我就要笑你羅……”
自己一定是寶貝難過時第一個想到的人吧!
自己一定是寶貝唯一想要聽到的聲音吧!
自己一定是寶貝心裏面佔有最重要位置的人吧!
在他最孤獨無助的時候,自己一定是寶貝最想依賴的人吧!
想着想着,沐景威把過恩曦摟得更緊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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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哭停停、停停哭哭,不知不覺累得睡著了。
覺埋首沐景威胸前溫暖來源,像只貓咪似地蜷縮他懷裏,讓他那雙厚實的臂膀緊緊擁抱,這讓過恩曦覺得好踏實。
枕邊的時鐘指着三點,距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過昀曦還沒有回來,大概是到女友家過夜了吧!
就心理上而言,沐景威實在很想就這樣留下來陪伴小恩,可惜西安市卻不允許他這麼做。事實上,演奏會表演完畢,他的假期也隨之結束。望着懷中那張恬靜的睡臉,哭腫了的眼瞼,猶自掛着幾顆殘淚的眼角,他遲疑着該如何開口。
“醒來了嗎?噢,不!就這樣閉上眼睛靜靜聽我說……”
大手緩緩撫摸着他的臉頰,過恩曦舒服得不想睜開眼睛。就是這份溫暖,融化了他所有的彷徨與苦惱,只想告訴他,自己比誰都依賴這雙強而有力的手。
“我明天回奧地利。”沐景威決定開門見山地說。
“嗯……”不知是不是因為害怕,還是根本沒什麼力氣,敏銳的指尖竟畏顫着。
吻着他柔柔的髮絲,就像是要消除戀人的疑慮似地,沐景威纖長的手指溫柔地摩挲着他微微跳動的頸動脈。“別擔心,很快會再見面的。”對小別的不舍,他的苦痛並不亞於過恩曦呀!
從小恩的口中,沐景威得知那天的過昀曦並沒有對他動粗,只是不斷地責備自己沒有盡到為人兄長的責任,才會讓他選擇了一段違反世俗的愛情,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
雖然口頭上絕情,但私底下的過昀曦還是相當在意這個弟弟的,要不然也不會特意跑來跟他促膝長談。
當時的自己很想告訴他,愛是不分性別、國度的。世上真愛本就難尋,既然有兩個人彼此真心相愛,又有什麼理由去阻擋和反對呢?雖然,在發現自己最珍視的弟弟竟會愛上個男人,那種滋味確實不好受,但也並不代表他有權利或可以把兩人活生生地拆散啊!
看到小恩愛得那麼堅強、徹底,讓他想起自己曾為了一點小挫折就消失了的夢想。是遇到小恩之後,他才深深地體會到,這世上並不單單隻有欺騙、絕望、灰暗,還是會有信任、期待、美好的一面,還是會有需要自己的人存在。下次母親來看他時,他想自己應該可以好好的跟她見上一面。
沐景威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他想到將小恩名正言順地留在自己身邊一輩子的方法了。
“……對不起,景威不喜歡我問私事吧?可是昀曦他說……”懷裏的過恩曦有點畏懼地開口:“要我最好親自來問你……”
“是嗎……看來得跟寶貝說清楚了。”沐景威搔了搔頭,心想過昀曦這樣算不算公報私仇,明知他中文說不好,還要他一下子解釋這麼多。“原來你一直很在意這件事,雖然嘴巴上不說……我的工作確實跟音樂有關……七歲以後我就一直在國外生活,更具體來說,就是到世界各國巡迴表演小提琴,我的的確確就是那個被外界譽為天才點子小提琴手的YggdrasilZephyr。”
“啊!”雖然心裏有數,但經由沐景威親口說出,好是讓他無比錯愕。昀曦沒有騙他,這是一場偶然,一場愛情奇迹。
“因為和所屬的經紀公司有了摩擦,所以厭倦了,在結束法國演奏會的那一晚,帶着從不離身的小提琴,我不告而別,然後遇見了小恩,開始了我們的愛情故事……不在你身邊的那一個禮拜,我利用回美國替妹妹過生日的機會,透過琰凌正式宣佈脫離經紀公司……對不起,並不是我有心要欺騙你……”
冷不防地,環住男人腰部的手倐地收緊,過恩曦將身體更加偎進他懷裏。“……就算我看不見,我也不會傷心,因為景威就在我身邊,一伸手就能觸碰到。”
他知道他和景威不可能有任何的公開儀式,來證明他們之間的深情,但自己一點都不在意,只要景威在身邊,任何儀式只是多餘的形式。
他們的十指在半空中緊緊交纏,沐景威替他戴上的指環,正閃爍着眩人光芒。
“我只想為你拉安可曲……”
他是這麼深愛小恩,透過每一次的親吻、擁抱傳達給他,相信他也一定感受得到。
如蜻蜓點水般的輕吻過後,接着就聽到了弦樂獨特的輕靈音色,溶入靜謐的空間裏,乘着風傳進了耳膜。悠揚而雅緻的樂音飄蕩在空氣里,縹緲淡雅、如夢似幻,宛如情人間的蜜語甜言,縈迴不去的動人耳語,讓人有種被抱在懷裏親吻、愛撫般的臉紅心跳,和過恩曦目前的心情再契合也不過了。
甜蜜、酸澀、安心、眷戀、心跳、熱情……景威並沒有說謊,他的心只給了自己一個人。
他突然好想抱住景威,想親吻他,想告訴他——
我愛你。從第一次擁抱就愛上你了,今後也一直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