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西村.農莊

“老伴,天黑了,進來吃飯了。”

“聽見了,你跟小蘿蔔頭們先吃吧!”曬穀場上,一位老翁朝自己的妻子揮揮手,要她回屋裏。“我在這裏乘乘涼,喝喝小酒,等會再進去。”

“你真是壞習慣!”老婆婆插腰叨念起來。“身體已經那麼差了,還老愛喝酒,喝酒傷身哪,你一病倒,咱們一家大小可怎麼辦?”

老翁好脾氣地笑應着。“你總是愛教訓人,小心哪天我也受不了,背着你娶個小老婆進門討好我。”

“你敢,我就打斷你的狗腿!”

“行啦!行啦!你別嘮叨了,讓我耳根子清靜清靜。”他不慍不火地止住她的話,接着拿起擺在地上的酒瓶,一口一口品嘗起美酒。

難得這酒比市價便宜一半銀兩,喝起來卻夠濃夠烈,不錯,不錯!明天再去多買幾瓶回來囤積,想喝的時候就有得喝。

“真是的,關心他竟說我嘮叨,臭老頭!”老婆婆抱怨着,轉身過去,對着乖巧圍在桌邊等飯吃的孩子們叫道:“你們先吃吧!公公光喝酒就飽了!”

老翁搖搖頭,再灌進一口酒,靠着檐下的木柱欣賞起今晚的月色。

突然間,腦門一股猛烈的捆緊力道,胸腔發齣劇烈的抽搐,整個人頓時陷入缺乏空氣的險境中。

救命……沒辦法呼吸了!

乾涸的急喘,變成斷斷續續的嗚咽聲,砰的一聲,他整個人從木柱上摔倒在地,十指在黑夜中亂抓,卻攀不到任何東西。

快!快來!誰來救我?!

四周寂靜無聲,只有身旁那瓶廉價的酒陪伴他。

★★★

返家后第二天,雙雙就病倒了。一場來勢洶洶的風寒令她高燒不退。

趙恭介差走照顧了她一天的賈弟后,便坐在床邊的圓凳上靜靜看着她。

他一言不發,只是透過燃燒的燭火,看着她沉睡的臉,當他回過神時,才發覺自己不知看了她多久。

她真的很美。擁有一張晶亮清澈的臉孔,一副笑若銀鈴的嗓子,渾身散發而出的光彩,就宛如朝陽一樣耀眼。

他不經意抬起的手,在空中靜止了片刻,才輕輕地以手扒梳她披散枕邊的長發,動作輕巧地在她耳後梳成一順束。

“如果你不是說傾慕我后就一古腦地黏上來,甩都甩不掉,而是唯唯諾諾表現女人陰柔的美,被你撩撥起的無限煩惱,大概就不會如此矛盾又沉重。”

收回修長的手指,支在唇邊,他若有所思地說:“我是喜歡小家碧玉型的姑娘。你可愛歸可愛,但卻令人害怕,很像一隻飢腸轆轆、久不近肉食的餓虎……”他露出陰霾退縮的神色。

“哈哈!趙師父,原來你在這裏呀,害我屋內屋外找遍了,就是不見你的人影!”豪邁的嗓門拉開,一個人影走進房間。

“觀迎,知州大人,駕臨寒舍,不知有何貴幹?”趙恭介認出是賈虎,起身恭謹迎接,不過眉宇之間的氣質,使他看起來嚴肅而不友善。

“無事不登三寶殿,就是有事,所以立刻趕來。”縱然鼻樑上的瘀青還隱隱作痛,賈虎仍朝他爽朗一笑,故作輕鬆地說。

“既然有事,就請到外廳奉茶,這裏是私人地方,不便接待。”

“不都一樣嘛!憑咱們倆的交情,分什麼私人不私人的,你的家就是我的家,你的房間就是我的房間,你的病人就是我的病人……喲,這不是雙雙姑娘嗎?怎麼一天不見,就病成這樣?真可憐啊!”

他一腳就踢開床邊椅凳,馬上擠到床邊俯身探視,卻被趙恭介搶先一步,迅速一撥,巧妙攏下廉幕。

賈虎登時一愣,繼而斜眼笑道:“趙師父,你這是……”

“她身染風寒,旁人務必保持距離,知州大人有這份心就夠了,我代她謝謝你了。”斜睨着他,趙恭介冷冰冰的道謝。

“哦,原來如此。”賈虎見風轉舵地說道,打破尷尬的局面。“倒是昨晚她回來之後,不知道有沒有向趙師父說些什麼?

“哦?有什麼事是她有必要對我說,卻沒說的嗎?”趙恭介以平常的口吻問,眼神慢慢地搜尋他、端視他。

他的回答令賈虎大吃一驚,心在狂跳。“呃!不,沒事,沒事。”他倏地裝出自在的模樣,綳出虛偽的笑。

在這明州里,任何人見了他這位“大人”都得禮遇三分,偏偏趙恭介從來不吃他這一套。倘若,月雙雙再把他醜態百出的文學修養告訴趙恭介,除了挨棒外,在趙恭介面前,他大概永遠抬不起頭來。

“既然如此,言歸正傳,知州大人究竟為何事而來?”趙恭介注視着他,臉上的表情嚴苛而堅定,沒有給他繼續言之無物的餘地。

賈虎摸摸鼻子,順從地道:“趙師父博學多聞,應該聽過朝廷對酒品管制,分為官營、民營二種,城市中設酒務,由官方設酒廠造賣,制酒人為‘酒匠’,由官方僱用。縣村則允許民間造賣,稱為酒戶,定以歲課。然而近一個月來,明州地方上出現一種逃避歲課的私造假酒,到目前為止已有數人因喝了這種酒而身亡。現在外廳就有一位中毒者。趙師父,如果你動作快點,或許他還有救。”

“這麼重要的事,你現在才說?!”趙恭介忿然揮袖,急着往外走。

“對你來說重要,對我可不。”賈虎嗤之以鼻的嘀咕着,閑閑看着他走出去。考慮片刻,眯起弔兒郎當的邪氣眼睛,緩緩地動手要去抓廉幕。

廉幕徐徐地揭起,首先瞄到一雙細嫩的柔荑,他依稀記得那柔軟的觸感,摸起來該死的銷魂,廉幕又收了一些,就快看見那張令他魂牽夢繫的小臉蛋。

小美人,他來嘍……

“知州大人,你磨蹭什麼?我在等你呢!”

趙恭介冰冷的聲音,驀地在門外響起,嚇得賈虎心臟頓時漏跳一拍。

“就來了,催魂啊!”

一句詛咒脫口而出,賈虎一把甩回廉幕,憤憤不平地掉頭就走,此刻在他心裏,全是最惡毒、最骯髒的字眼。

急促的腳步聲跨過長廊,趙恭介才走進外廳,便看見放在地上的擔架中躺着一具嘴唇泛紫、臉色透明的軀體。

他俐落地捲起袖子診斷,反覆在那人身上的多處穴道揉按。

脈象如此紊亂,確實是中毒。

“阿輝,賈弟!迅速將病患搬進內屋,安排熱水及針灸。”

“是。”

診治時間長達一個時辰,病患臉色開始變得紅潤,呼吸亦變得平順。

賈虎掃視了那人一眼,好奇地問:“他能活嗎?”

趙恭介抿着嘴沉默了一晌。“酒毒未蔓延全身經脈傷及五臟六腑,今晚高燒之後,逼出汗水,應該沒問題。”

“那他實在福大命大,喝了那麼毒的酒,經過你一番診治便安然無恙,其他的受害者就沒他幸運了。”

“知州大人,你既然曉得有人製造假酒在販售,應該追查得出假酒製造的地方,為何不積極行動,依法逮捕,反而放任他們殘害無知百姓?”

賈虎無奈地咧嘴一笑,那笑容半是詭詐、半是辯解。“趙師父,你這話就說的太傷人了,好歹我是明州的地方官,哪有道理放着自己百姓的福址不管,任由不法者草菅人命。誰說我沒有積極行動?我連他們的大本營都闖過二次,只是每次都無功而返罷了。”事實擺在眼前,不關他的事,該做的他都做了。

趙恭介十分看不慣他那副輕浮不正經的態度,不悅地問:“何以無功而返?他們的大本營又在哪裏?”

“西山山腳下有間新落成的道教建戒寺,外觀肅穆莊嚴,假酒就是由那裏流出,但州府前二次派兵進去搜查,除了一堆道士、信徒外,什麼也沒發現。”

“建戒寺?”

賈虎哼聲一笑,不負責任地說:“趙師父,你除了針葯外,也略懂一些拳腳功夫,不如單槍匹馬替本府跑一趟,再探一次虛實。大家都是為了老百姓好,一起行動也是挺不錯的,不是嗎?”

趙恭介倏地眯起俊眼。“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那就是要袖手旁觀嘍?”他懶洋洋地反問。“也行,反正我也懶得再去管這檔鳥事。本知州還有事,告辭了,趙師父!”

注視着他的背影,趙恭介下意識繃緊了下巴。

★★★

次日午夜

一陣疾風,舞起滿地落葉,沙沙作響,凌空捲成螺旋狀。風一消散,葉子落地,靜寂無聲。

趙恭介緩緩由黑處走出,建戒寺的圍牆就在眼前,他舉腳一蹬,飛身上屋。

居高臨下,寺院的前庭盡收眼底。

幾盞燭火隱隱的閃爍,他翻身落地,輕巧沒入草叢後方。

幾名巡邏的寺僧一走過,他拉開架式,作勢要直搗黃龍,忽地一顆綁着繩子的大石子由圍牆上方甩下,就在他跟前敲擊到牆面,他怔然後退隱身。

石子慢慢往上拉,抵住了牆垣,一顆小頭顱緊接着出現在牆的另一面,姿態有些窩囊地攀住繩子爬上牆頂。

“哎呀!好痛!”

趙恭介一個快手,立即將跪在地上跌得狗吃屎的小鬼往後拉,健碩的體格把對方置於胸膛與牆面之間。

“你在這裏幹什麼?”

他根本用不着抹乾凈這張髒兮兮的臉,光憑體型及動作,他已經認出這不知死活的東西來!

“太好了,趙師父,是你!”一見着他,雙雙立刻喜不自勝,眼睛都開心得笑彎了。突然驚覺自己音量太大,她急忙用雙手捂住嘴巴,壓住音量問:“你在這裏幹什麼?”

“那該是我問你的話。”趙恭介冷冷地瞪着她。“你在這裏幹什麼?你不是躺在床上沉睡養病嗎?”

雙雙張望了一下四周,確定他們是安全的,才漾起笑容小聲地說:“我睡了一覺之後,想去謝謝你一路辛苦背我回來,可是才走了一半就看見你離開莆子堂,所以就偷偷跟來了。”就像她跟蹤他去客棧一樣,一切行動的前提就是得在神不知鬼不覺中進行才能成功,否則肯定被他轟回去。“趙師父,你好厲害,原來不只是醫術過人,還懂得功夫,平常怎麼都沒聽你提起過?”

“不關你的事,你現在馬上回去。”

“為什麼?”人都來了。

“危險呀,笨蛋。”

“可是我想幫你。”講就講,幹麼罵人?霎時,打更的梆子響起,數聲清晰的打響聲后,漸漸的又遠去。“子時了,快點!”她拔腿往前就跑。

趙恭介一回神,胸前的人兒一溜煙的就不見,他的脾氣差點控制不住。火冒三丈地翻起袍擺,他迅即追去。

西南院落四處探照的燈光一一來回照射,無數漢子的腳步聲紛沓往來,趙恭介倏地縮回前腳,側身閃入樹榦后。突兀地,小腿碰到一具軟物,他心頭一震,猛地要跳開。

“誰。”他作勢一掌要打下去。

“是我……”雙雙握住被踩了一腳的左手,咬唇閉目,疼得快掉淚。

“活該!誰讓你躲在這裏讓我踩?!”趙恭介懾人的寒氣愈來愈濃厚。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沒心肝的傢伙,不會安慰我一下。”

“你說什麼?雙雙──”

“不道歉就不道歉,我又沒逼你。”雙雙咕噥。度量真小,一罵他,說翻臉就翻臉!想到這裏,瞥見樹林忙碌的漢子都走遠了,她倏地搶在他之前行動,又爬,又趴,又鑽,形同耗子般迅速地往廂房窗戶移動。

趙恭介愣了好半晌,總算了解她為什麼會讓他給踩着,原來她是趴在地上“行走”,實在有夠醜陋的“一隻”!

他嘆為觀止。

縱身呼嘯飛過,捲起披風衣袖,乘着陰風飛竄,當雙雙登上廂房台基時,趙恭介早已站立窗戶邊,伸出食指沾了一些唾液,小心翼翼地戳出一個小洞。

他正準備傾頭窺視,身旁突然爆出聲音──

“好奇怪的房子,地面向下掏空一間平房的高度,建了一堆釀製東西的大型器皿,外觀上雖看不出蹊蹺,可內部一定大有問題。”

趙恭介斂眉,她偷窺過了?這女人的動作未免太快了吧?!

彷彿察覺到他的視線,雙雙驀地抬頭,正好迎入趙恭介漂亮的眼眸,瞬間的靈魂觸擊,令她整個人都呆住了。他這張稜角分明、剛直硬正的英俊臉龐,她不知道偷偷端詳過多少回,但從沒有一次是這樣眼對着眼,正面凝視他。

“呃……呃……趙師父,他們在造酒,你聞得出來嗎?”心跳得好快。

“噓!安靜。”他厲色低斥。

“啊?”突然,雙雙不由分說地猛被捲入懷中,包裹在他的臂彎里。她詫異得呆住了,熨貼在他身上的緋紅臉龐差點起火燃燒,好高興喔,他抱好這麼緊!

“怎……怎麼回事?!”

“閉嘴。”

“喂,你們兩個去那裏巡邏,別再蹲在這裏打混!”

“行了,你忙你的,我們現在就過去。真是的,巡完又要巡,才歇會兒腳,就跑出來啰嗦。那麼怕的話,乾脆把酒廠埋在地底下豈不更好?哼!”

赫然注意到自己的處境,雙雙捂住自己的嘴巴,前一刻的熱火霎時降至冰獄,藉着月色微暗的光芒,她看見兩名高大身影,手中各自握着一把閃爍刀光的斧頭,筆直向他們走過來。

“怎麼辦?他們來了!”她的臉色慘白,緊張得扯住趙恭介的衣襟,一埋頭就拚命往他溫軟的懷裏鑽,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有了恐怖的感覺,怕得不敢再逞英雄。

“能怎麼辦?當然是走了。”

“走……對,我們走……我走不動,腿軟了!”她急得快掉出眼淚。

“笨蛋!”

趙恭介想也不想一把抱住她,強有力得緊箍住她的腰際,往後一退轉身奔下台基,帶着她翻身上檐。

“啊──啊!”雙雙死命抱緊他的胸膛,隨他起身站直的姿勢,凌空被抱在懷中,一陣疾飆如電,飛也似地撤離。

腳下風景驚心動魄,百年難得遇上一回,只可惜她怕得不敢張開眼睛看。

趙恭介就像一陣旋風似的,把雙雙卷進房間。

他的大手在懷中人兒的額頭上試了一下溫度,順着髮鬢滑過臉頰,抬起她的下顎問:“沒事吧?叫你回來就偏不,變得這麼虛弱,一定是嚇壞了。”

她不像嚇壞,反倒像是風寒惡化似的,雙頰微暈,神情恍惚地貼在他胸膛。

怎麼會有這麼……舒服的感覺?

趙師父的男性氣息,一陣一陣地拂過她的臉龐,包裹她的周身。結實的擁抱,朗健的臂彎,以及隔着衣料皮膚間摩挲的觸感,一切的一切,莫不一點一滴在消弭她所有的力量,教她嬌軟無力地攀附在他身上。

上次讓他背回家時,她就深感遺憾,沒能面對面地巴在他胸前讓他抱回家,這次建戒寺之行終於圓了她的夢。

她泛起一絲笑意,很滿意“現狀”。

“什麼時候弄的?”

“啊?什麼?”她仍沉浸在美好的感覺當中。

“還在‘啊、什麼’,你這丫頭真奇怪,受了這麼重的挫傷,吭都不吭一聲,你的熱才剛退,輕微一點外傷都可能重新令你高燒不退,難道你不明白嗎?”

她的疑笑,令他怒火中燒,並且不由得暗暗愧疚起來。

“挫傷?我……受傷了嗎?”雙雙一臉莫名其妙,愣了愣,緩緩低頭看自己的身體,當她注意到右手腕處,竟一片血肉模糊時,臉色先是有一點慘白,繼而臉上的笑意全沒了,她低喃地說:“剛剛不覺得痛,現在被你一講,忽然變得好痛。趙師父,我流血了……”

她臉色發青地望着他,眼中一片驚愕。

她從來不曉得自己的身上可以流出那麼多血,不僅把自己的水袖染紅成一片,連他的……

她稍稍起身往他的背後看,頸椎處的領子也是。完了,完了,她的頭越來越昏……

“誰都看得出來。”後知後覺的傢伙。“袖子拉上來。”

“這麼快?”

“這種事能慢嗎?”他忙着準備清水。

“你肯定?”

“月雙雙!”

“嗯,那……就全聽你的。”她面容通紅似火地垂下小腦袋。

趙恭介將一條毛巾放入水盆中,才一轉過身,尖叫一聲往後震跳了一步。

“討厭,該‘叫’的人應該是我吧?”月光掩映,雙雙的身上外袍褪掛肘部,兩手護胸,變得嬌滴滴,卻姿態撩人……不對!是“嚇人”地端坐椅上。

趙恭介氣得七竅生煙。“胡思亂想夠了沒?我是叫你把袖子拉上來,誰叫你把衣服拉下去?!”

他快被她氣死了!

“啊!哦,哈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這一定是頭昏惹的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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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魁雙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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