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果然,那小妮子一氣之下,回到蘭築開始收拾行囊,眼淚簌簌而下,又是傷心又是憤恨,在歸雲庄住了十年,這是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外人,想到早逝的雙親,想到自己的寄人籬下,更是引發她向來極少出現的自哀自憐,她實在不明白何以平日逗她開心的表哥會說出這般傷人的話。
項瑋站在蘭築外,心裏懊悔不巳,卻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歉意,只得焦急地在房門口來回踱步,思忖挽回的方法。
浣寧收拾好包袱,才剛踏出房門,便瞧見那個令自己神傷的傢伙,賭氣似地不搭理他,逕向外走去。
“寧兒。”項瑋從後頭趕緊拉住她,語氣出兀全透露他的憂惶。在這緊要關頭,也顧不得自己的尊嚴,而採取最低姿態──誰教他愛逞一時口舌,才闖出這樣的禍事。
“放手啦!”浣寧死命地掙扎,腦里正閃過第一千次不原諒他的念頭。“我這討人厭,惹人煩的瘋狗會辱沒您尊貴的手。”說著說著,眼淚又不爭氣地滑落。
項瑋聞言,一顆心全緊揪着隱隱作疼,說起話來更是小心翼翼。“好寧兒,好表妹,是表哥說話太沖了,你就大人大量饒了我吧,我跟你賠不是嘛。”
浣寧不再掙扎,卻仍背着他低首抽抽搭搭地啜泣不住。項瑋輕輕扳過她的身子,半蹲下來為她拭去臉上的濡濕。“別哭了,再哭下去我的肝呀腸呀都給你哭斷了,嗯?”
項瑋用一種自己無法言明的款款深情繼續說道:“都是我心眼太小,大男人還吃哪門子的飛醋。我想的是和你相處這麼久,把你當成無價珍寶在掌心呵護這麼多年,結果那個蘇亦卿才剛來一天,你的整個心思就全飛到他身上。我知道今天是多虧有他陪你打發時間,但是長久以來你還不曾為我挾菜,那個小子居然比我早一步得享這個殊榮,我心裏一酸就講出這種天地不容、人神共憤的話。你瞧,是瑋表哥太疼愛太在乎寧兒表妹了。看在這點,你就別和我慪氣了。好不好?”
坦誠直率又溫柔的解釋安慰讓浣寧的怒火盡消,取而代之的是感動、心動,她終於咧嘴一笑,睫上猶掛着幾滴晶瑩。“傻瓜,你和大表哥是我最重要、最敬愛也是唯一的親人,這是永遠不會改變的。”
這句話怎麼聽來不大對勁?偏偏那嫣然一笑看得他昏昏沉沉,暈暈痴痴的,項瑋也就無暇無心去深思這個問題。他一手接過她手上的包袱,一手愛憐地揉揉寧兒的頭,說道:“瞧你這麼又哭又笑的。寧兒,答應瑋表哥,以後不可以輕言離庄,知道嗎?”
“還說呢!都是你啦!”浣寧瞪着他,神態之間倒恢復成平時的模樣。“還要教訓人家!這下好了,人家眼睛鐵定腫得和桃兒一般大了,這麼丑將來怎麼嫁得出去?”
“嫁不出去,我就犧牲點、委屈點、將就點,讓你整一輩子,這成了吧?”
“貧嘴!誰要嫁你啦?不理你了。”浣寧有些羞澀,一溜煙地跑回房,還不忘再送他一個“版權所有”的應氏鬼臉。
只剩一個二愣子拎着可笑的包袱獃獃地站在蘭築的花園裏,不斷想着浣寧的嬌態而兀自傻笑……
※※※
她不知道今夜為何又會情不自禁地來到梧桐林,莫非心裏在期待什麼?意晴用力搖搖頭,警告自己停止這種荒謬的想法。
說真的,她是有些畏懼的。項昱不時流露的關懷與溫柔,以及浣寧天真無邪毫不設防的全然信賴,都壓得她喘不過氣來。雖然,項瑋對自己似乎略有敵意,但是很明顯地這是和浣寧的態度有絕對關係。只是畢竟是因着自己的緣故才讓今晚場面如此尷尬。或許她應當離開此地,項國夫已死,這債必須要金國來償,待在歸雲莊裏束手束腳的,行動起來定有不少牽絆。只是,這一去,又是飄萍飛絮的日子……
以前,她不明白父親為何常獨自對月嘆息,此刻卻有了憬悟──滿憂悒欲訴無人,唯望月一傾愁思。自懷中掏取出一管竹簫,絳唇輕觸,芳氣微吐,幽幽樂音流瀉。
這頭吹簫人吹得忘我,那頭聽簫人聽得痴醉。
是的,是項昱──在長青樓處理事情一忙便已至中宵,望着窗外與昨夜相似的情境,彷彿有種力量牽引着他漫步到梧桐林。究竟是什麼力量──是月景,抑或是月下的人影?他問了自己,卻不願尋求答案。
一介白衣佇立林中,袖帶飄飄,恍若欲乘風歸去的天人,而蕭聲嗚然,竟有說不出來的悲涼。項昱緩緩走近,直到一曲吹罷才淡淡說道:“你有心事?”
意晴沒有被驚嚇到,只是有些意外地轉過身與他相對。“是你。”
兩人怔怔相對,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開口,甚至覺得人聲會糟蹋這樣的夜、這樣的景。
“我想……”意晴微弱的聲音還是先打破了原本無語的局面。“我……我還是想離開,謝謝莊主的款待。”
要走了?他心底驟然升起一千個、一萬個不願和不舍,很強烈地知道──如果任憑眼前的人就這樣離去、就這樣走出他的生命,留下的一定只有自己無盡的後悔。一瞬間深沉的恐懼掛住了他──如果蘇亦卿堅持,那他又能如何挽留?
“你……你離開後去哪兒?”他第一次發現開口說話也可以這麼艱難。“回家?”
“家?早沒了。”她笑得凄涼,淌血八年的傷口在一日之內接連被觸碰,除了痛還是痛。
“既然如此,何不留下?你也知道寧兒有多希望你能留下的。”他無法假裝平靜,語氣中有着明顯的焦急,並在心底默默多加三個字:還有我。
“我明白,也知道你們都待我很好,”意晴極力壓抑內心動容的狂潮。“就是因為如此,我更不能留下來拖累各位。”
“這……話從何講起?”
躊躇半晌她才徐徐說道:“我必須為先父報仇、為亡弟報仇、為我家族中的人報仇。而仇家之一已死,另外一個我還沒調查出來確切的禍首,但我肯定那絕非好惹的角色,如果我的任何行動稍有差錯,或者被發現我與貴庄有關係,屆時,三、四百人會因我而慘遭池魚之殃的。”
“哦?如何難對付?”項昱強抑着乍聞時的心驚肉跳,冷靜地問。“歸雲庄的力量也難以擺平?”
她搖頭不語──再怎麼說,她那個未知的仇家是擁有調動金國兵馬大權的,歸雲庄在北方雖可以呼風喚雨,但若是被數以萬計的金兵圍攻……
看着“他”一臉凝重,只怕對方的來頭很大,為“他”的擔憂和不安讓項昱忘情地執握“他”的手,急急道:“既然知道對方不容易應付,既然知道行動有可能失敗,又怎麼容許自己單獨出手,這麼草率的決定就像在玩命一樣!還有,我警告你──從你踏進莊裏的第一步起,莊裏所有的人就註定與你脫不了關係,所以你不能輕舉妄動,絕對不能!”
這麼強硬的話卻深深深深地撼動了意晴,而她發現自己又再一次該死的感動了,而且──毫無招架之力。
“但是,今晚的事你也瞧見了,我實在不願成為破壞你們表兄妹情誼的罪人。我想我還是離開比較好。”她執意要作最後的掙扎,只是,聲音軟弱得連自己都不敢相信。
“你敢走?”他低吼一聲,抓着“他”的手忽地收緊。“你走才真成了破壞我們表兄妹情誼的罪人。想想,你若走了,寧兒準會認定是我這大表哥招待不周,還有,項瑋一定會被認為是逼你走的罪魁禍首。瞧!咱們表兄妹的情感就因你的遠走而毀於一且,難不成這樣的結果是你所樂於見到的?”
“這……”她訥訥不知該說些什麼。真該死!他的口才實在有扭轉乾坤的威力!而自己辛辛苦苦建立的決心就這麼不堪一擊地霎時崩潰。
“留下來吧!”項昱將聲音放輕放低放柔,更是令她無法抵擋。
終於,她──答應了。
看着他無掩飾的狂喜眸光,她心裏的躁動像蠟染般逐漸在頰上醉染成酡紅一片,有些靦腆地低下頭去,卻不意發現自己的手被他溫暖厚實的大手緊緊包住,再也顧不得自己現為男兒身,急急抽出並背過身子以遮掩臉上彤雲。
項昱如蒙重擊,那種含羞帶怯的表情,以及最後那欲蓋彌彰的動作,呵!分明是女兒神態!如此說來,蘇亦卿過火的俊俏、瘦弱的體型、只有自己一半的食量就都可以獲得解釋,不是嗎?還有,適才因震動未曾留意,如今仔細回想──那雙曾經緊握的小手,纖若香凝,確實也不該為男子所有。
一陣喜悅襲來,竟致他幾乎把持不住,想立刻證實自己的臆測並非一廂情願。理智讓衝動暫且停住──揭穿真相恐怕會讓她不知如何自處而徒增尷尬,況且項昱實在不願給她任何理由,任何借口離庄去貿然復仇!
在意晴終於驚覺無意間露出馬腳的事實后,當場開始狠狠數落自己的不夠鎮定。唉!又無法使時間倒流!只好祈禱這位“看起來”精明的莊主是“虛有其表”,要不就是在剛才“突然”頭腦發暈,意識混沌、視線模糊,外加智力衰退。
可惜,她忘了那句至理名言: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呀!
她所能想到的應對方法,只有三十六計的上上策;逃回房裏吧!幾乎是昨夜的翻版,她在說聲晚安后即施展輕功,欲儘速離開現場。
豈料,項昱竟對着她的背影,運起內力洪聲喊道:“你的簫聲很美。”害得她一時分心,險泄了內勁自半空跌落。
而他唇邊的微笑,久久不能平復……
※※※
待在歸雲庄一個多月來,她已經逐漸適應這種平和的日子,原本心中被家仇磨礪的尖銳正隨着時日而圓鈍。這讓她感到害怕,徹底的害怕!恐懼像無孔不入的毒素,一點一滴地準備接收她的意志、她的理性、她的身體,甚至她的靈魂,她的生命。更令人沮喪的是,這藥石罔效的毒,不僅讓她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慢慢慢慢地被吞噬、被埋葬、被淹沒,而且……竟如上癮般沉浸其中無法自拔。
她不是不明白成因為何,只是縱使心裏雪亮卻依然不能對症下藥──這個才是她所不解的。
無力無助無言以對!
唯一能做的,是不是只有消極的祈求──祈求自己的心志更堅定、祈求他們不要對自己這麼好!
※※※
“大哥,這樣穩當嗎?”項瑋皺着眉問道。
“嗯。”項昱輕聲回答,語氣中仍帶着不容置疑的堅決。
項瑋明白大哥的脾氣,卻還是忍不住心中翻滾的情緒,繼續抗辯道:“雖然我相信蘇亦卿是個君子,但是讓他和寧兒在莊裏共處半月,我覺得不妥也不合禮數,孤男寡女的。不行!要不就大伙兒一起上路,要不就我留下看顧歸雲庄。”
項昱深深看了眼前理直氣壯侃侃而論的弟弟一眼,自然清楚他內心的想法,只是由歸雲庄管轄經營的事業,項瑋必須開始了解、認識和參與。
“瑋弟,”項昱淡淡說道。“大哥希望你能儘快熟悉整個家業的運作情形,也許再過個幾年,就由你接手當家,所以這回河洛一帶的暗中查訪,你一定得去。至於莊裏,有王叔照料着應該不會有事。況且……若是寧兒同往,以她好玩的個性,光保護她的安全就是一件累人的事。”
“可是……”項瑋也知道項昱有他的考量,心中那殷涌動的不甘硬生生地壓抑下來,答道:“我明白了。”
項昱點點頭,對他的讓步和體諒感到欣慰。“早些休息,明天一早啟程。”
項昱緩緩走到窗前,外面漆黑一片,不見明月,是被雲層層遮住了嗎?梧桐林該也是這般的吧?糾纏心頭的人影該不會出現在那裏的吧?
其實,他非常清楚她的逃避。這一個多月來,每當兩人目光不經意地相觸,她總是匆匆掉轉,即使神色間不慌不亂,但是這等急促很難不泄漏一絲惶恐。
她是沉靜少言的,一如乍來莊裏之時,也許仍有幾分冷然,但已不若初時總有針鋒相對的敵意。情緒上的收斂是很重要的自我保護,這是他最明白的,所以對於她的喜怒哀樂少現於外是可以體會的,真正讓他疑惑的是自己內心奔波的渴望──揭望能擁她入懷,能令她心安到卸下全部自我保護──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的某部分已經不是自己所能控制的了?
項昱唇邊微微勾起一抹甜蜜的苦笑。
而此時,在歸雲庄的某方角落中,也有個人兀自看着沒有星月的夜空沉思……
再過十天就是父親的忌日了。心中那股痛楚的狂潮巨瀾拍擊着她每一條神經,淚水無聲無息地爬滿了雙頰;也只有在這樣獨處的深夜才能釋放壓抑的情緒,給自己一個喘息的空間。
並不是她執意要活在往昔的傷痛中,只是沒有人能了解天堂與地獄之間的分隔竟是如此的薄弱,在一夜之間,就能完完全全顛覆;八年前的一夜浩劫讓她毫無選擇地被打落到地獄之中,至今仍不得翻身。
該回去一趟了!這些年在山上習武,沒法子祭弔父親,今年終於有這個機會,歸雲庄距汴京城快馬約三日行程,不算遠。身為長女,她是該回去看看自己曾經居住十二年的地方。
況且,她真的該離開歸雲庄了。既然項國夫已死,她也就沒有任何必要待下來。繼續住在這兒,只怕自己會為莊裏的人帶來麻煩,這不是她樂於見到的。更重要的,她想早日逃開那份恐懼,否則……會不會從此為這份情感所羈絆?
她是該走的!
※※※
隔天一早,意晴拿着打理好的包袱直往項昱房裏,她不想驚動其他人,尤其是浣寧。八年前她痛失了一個弟弟,浣寧年紀與天朗相同,就像是貼心的親妹子,雖然要離開的理由很多,但意晴還是擔心自己會因她的細語相留而動搖決心。
她站在梅塢前,瞪視着那扇門,竟遲遲沒有勇氣叩敲。項昱……光想着這名字就不自禁地顫抖,每回他的眼光瞧着自己,似乎能看穿洞悉一切偽裝,飽含着興味與戲謔。偏偏他是莊主,要離庄必得知會。
在房門外徘徊了兩、三趟,連自己都看不過這等懦弱的行徑,終於在下了第一百次的決心后,舉起右手準備叩門。
“吱軋”一聲,在她未敲門前,門就自動開啟了。結結實實嚇了她一跳,而見到開門的罪魁禍首時,更是讓她心一揪神一緊,當下不知該如何反應,就這樣獃獃地直視着他,連那只有辱使命的右手都忘了放下。
項昱一開門也是一驚,不過隨即被意晴那副目瞪口呆的模樣給轉移,心裏直覺得有趣,強忍着笑意,說道:“起得真早啊!”
“啊?”意晴看着他微微上揚的眼角,竟如喪失語言能力一般,只回應這麼一個字。
這下子,項昱更是全身都沾染了笑,他輕輕地拉下她抬舉半晌的右手。“舉這麼久,不累呀?”
她更不知如何回答了,累嘛不是,不累似也不妥,又是一聲“啊?”
“有什麼事嗎?”他柔聲問。
“嗯……這個……嗯……我……我想……我想……”她困難開口,有些怯懦地。
“想什麼啊?”即使意晴快被她自己未察覺的紅潮淹沒,項昱還是忍不住難得的頑皮心性逗她一逗。
“啊?”她又再一次口吃了。直到深呼吸三大口,穩穩心神,才鼓起沉默已久的勇氣,以迅捷的速度飛快地說道:“在府上叨擾已久,我想該是告辭的時候了。謝謝莊主的盛情款待。”
本來滿腔沸騰的欣喜霎時凍結成慌急與不安,好在冷靜的理智旋即出面應對:“不瞞你說,我和項瑋將離庄半月,希望在這段時你能留下,代我們照顧寧兒。至於你要離庄一事,咱們之後再談,好嗎?”
“可是……”她猶豫着。雖然她也十分關心浣寧的安危,但是回汴京一趟更是勢在必行。這該如何解決呢?或者到時再帶着浣寧一塊兒出庄幾天?唉!就當是答謝這一個多月來的款待吧──她頷首應允了。
“謝謝。”
她望着他誠摯的眼,不由得怦然心動,有些羞澀地輕啟朱唇:“珍重。”
“啊?”這回換他有點不知所措了,心窩裏充滿了暖烘烘的驚訝與感動,良久才低低接了一句:“你也是。”
※※※
對浣寧來說,表哥們的“微服出巡”已是司空見慣,畢竟他們有他們的工作,以前一個人待在莊裏十天半月的,的確有點煩悶無聊,不過這回可不同啦,有個亦卿大哥相陪,日子也就不難過了。
“大哥,你教我那招打登徒子的功夫,好嗎?”這日下午,浣寧拉着意晴往以前望之生畏的練功房去。
“嗯?”
“就是你救我那回用的功夫呀!閃過來咻過去的,好有趣喔!”
“你就只知道好玩有趣,也不想想自己為何會身陷險境?”意晴瞪了她一眼,半開玩笑地說。
浣寧吐吐舌頭,不好意思地笑了。不過這可不代表她因而放棄喲。“如果我學會了,以後也就沒有所謂的‘險境’啦,對不對?”
“其實這種身形迅捷的手法,不過是習於跑跳縱躍的結果罷了。當然,如果我當時運起內力的話是能夠讓他們受傷。不過,說來說去我覺得最重要的還是你這小鬼靈精別這麼胡鬧貪玩,給你兩個表哥惹是生非。”
“我知道啦!”哈!一聽就知道是在敷衍。果不其然,浣寧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袖,甜甜膩膩地喊聲:“大哥──”
真拗不過她,看樣子自己是步上項昱、項瑋兩兄弟的後塵了。“好吧,一些防身的功夫,滿意了吧?”
“滿意、滿意、滿意極了!”她興奮地直點頭。
接下來的兩天,她倆絕大多數的時間都耗在練功房裏。雖然招式簡單,浣寧悟性也高,但畢竟要達到熟練的地步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達到的。可是在這之後,浣寧又耐不住地要求意晴教她使用兵器。
“可以的話,我希望你一輩子都不會遇到需用兵器的情境。”意晴淡淡地說,心裏百味雜陳,如果不是八年前那一夕之變,她根本不會有機會習武。
她繼續說道:“你不明白的,一旦武功愈練愈高,人也就深陷其中益發不可自拔,這輩子就再也放不開那把劍和血腥恩怨了。”
浣寧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心裏隱約也感受到眼前亦卿大哥一種無可奈何的情緒。
意晴自懷中掏出慣用的短劍。“這把短劍給你吧,拿來防身用,嗯?”
“謝謝……”浣寧接了過去。“可是,大哥你自己不是沒有了嗎?”
看她一臉關心,意晴輕輕地笑了。“小傻瓜,真正要和別人動手過招,我會用懸在我房裏那柄長劍呀!至於防身,我可不會有登徒子意圖輕薄我。”
“那可不一定唷!誰教大哥生得俊,我看比許多女子都來得俏。”浣寧促狹地對着她的亦卿大哥眨了眨眼,用曖昧的語氣說道。
意晴只是一個微笑帶過,並未多說什麼。
“大哥,這要在什麼時候用呢?”浣寧拔劍,反反覆覆地研究着劍身。
“最緊急的時候、攸關生死的時候,你就對着目標,準確地使勁刺下去。當然,我真的希望你不會有需要它的時候。”
“嗯。我會好好收着它的。”
“寧兒,大哥有事想告訴你。”意晴頓了頓,繼續說道。“大哥過兩天必須離庄一趟,可能要三、四天才能回來,可是我答應項莊主要照顧你,所以屆時必須得帶你一塊兒去,我是知道你巴不得出庄一游,不過你要答應我絕不私自亂闖亂逛,行嗎?”
太棒了!這等良機真是可遇不可求!浣寧自是不會說出她對於一人留待庄中實有豐富的經驗,喜孜孜地說:“行、行、行,我一定又乖又聽話,保證不讓大哥多費一點點心力。”
唉!她的保證實在是沒什麼作用,但是……自己居然對於這樣的回答感到高興,意晴無奈地想。
※※※
好不容易說服啰嗦的王總管,兩個人終於騎馬往汴京而去;沿途上這小鬼靈精倒也沒惹什麼大麻煩,只是因着她的好奇心讓行程耽擱了不少。
“大哥,對不起。”浣寧邊道歉還不忘狠狠賞坐騎一鞭。“害你要趕夜路。”
“知道就好。”意晴對她這種軟綿綿的態度最是沒轍,只得認命地說。“你的保證早就逾期無效了嗎?”
浣寧聰明地不作聲,只是甜甜一笑。
果然,意晴無法做出任何嚴厲的苛責。“算了。既然已經這樣,也就沒什麼好說了。趕路吧!”
急促的馬蹄聲傳來,項昱警覺地從睡眠中醒來,野宿在外自須格外留心安全;他輕輕搖醒身旁沉睡的項瑋,壓低聲音道:“有人經過,小心些。”
原本仍有一絲恍惚的項瑋,聽着漸近漸響的馬蹄達達,也不由得清醒些。在這種即將步入深秋的時節中,很少有人會願意向夜晚刺骨的冷意挑戰,這不尋常的現象,自然有必要注意一下。
白衣飄然,在黑夜中竟是比星月更加顯明;緊接着是一身藕紅的嬌小女娃,兩人頂着寒風,無懼無畏地趕着路,渾不知有兩雙眼睛正緊盯着她倆瞧。
“寧兒、蘇亦卿?”項瑋驚呼,心下大感詫異。
縱然項昱見到此景已知來者何人,但聽到項瑋喊出這兩個日夜懸念的名字,心頭猶不禁一震,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奇怪,這兩個人怎麼會在這兒?”項瑋不解地問。
這也是項昱想要得到答案的疑惑。“咱們悄悄跟上去,看看她們究竟要做什麼。”
※※※
“我不要喝,這葯好苦。”浣寧皺起小鼻子,嘟着嘴嚷嚷,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良藥苦口,來,快喝下去。”意晴坐在床沿,小心翼翼捧着盛葯的碗,一邊耐着性子不斷勸誘,一邊輕攪着濃稠葯汁散熱。
浣寧看一眼那碗濃濃黑黑還夾雜特殊氣味的葯汁,原本有心嘗試的勇氣瞬間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哀怨地懇求着:“大哥,我真的不要喝,這葯看起來就好難喝的樣子。拜託拜託啦!”
看她憔悴蒼白的病容,和那雙滿載無辜的大眼睛,意晴險些又心軟地放棄了。但這回她明白自己必須有所堅持。“要不是你一路貪玩,咱們就不必連夜趕路,你也就不會受風寒。想想,這病究竟是誰惹出來的?”
“是我。”她遲疑好一會兒,才不得不自認理虧地囁嚅道。
“那還不乖乖吃藥?”意晴舀了一匙送到浣寧嘴邊。
她再瞧了瞧匙里的鬼玩意兒,終於張口喝了下去,苦得她眉眼口鼻全聚攏在一塊兒,緊抓着意晴衣袖的手也因強忍的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
“這樣才對嘛。”意晴不放鬆地一口接一口喂。
好不容易如受刑般熬過服藥這關,浣寧的眼皮開始慢慢地沉重,一方面是連夜趕路的疲憊累積所致,一方面是大夫為了讓她徹底休息早日痊癒,在方子中安排了幾味有安眠作用的葯。
外頭傳來打更聲,已是夜半時分了……意晴看着睡得安穩香甜的浣寧,暗暗為她的安全祈禱一番。八年了……她已經八年無緣重返故園,如今近在咫尺,整個人的思緒、靈魂早就為一種似箭歸心與近鄉情怯揉結的矛盾情懷所主宰,怎麼能再錯失一年,再與機會擦身而過?
再次檢查浣寧的狀況,呼吸平穩順暢,熱度也稍稍退了,她應該能夠放心的。是啊──不能再猶豫了,快去快回,應該不會有問題的……應該……不會……
心一橫,提起長劍,出了房門。也許是心神一直為浣寧的病和今晚之事所盤踞,意晴並未注意在她離開廂房后,自黑暗處閃出兩道人影,其一迅速沒入廂房,另一則尾隨意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