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明湖色

四明湖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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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總算來到,可以躲開可怕的監視了。傍晚,伊敏趕到四明湖畔,石泉早已在湖邊汽車停靠站迎接。今天是放假前商定好的日子。她與石泉分手前說過:“我能說服媽媽就來。如果不來,說明她不同意,你就不用等我。”今天伊敏能按時來,一定得到了母親的同意。

學校里,像伊敏這樣既高挑、苗條、漂亮、樸素,又氣質不凡的姑娘也不多見,在山村的汽車停靠站里更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她上身穿件白色的短袖襯衫,下身是條淡灰色的長褲,腳上穿着半舊的運動鞋,兩條刷子似的短辮,跟着她的頭不斷地轉來轉去,輕輕地拂着她的雙肩。

石泉接過她右手提着的那隻大旅行袋,覺得真沉:“這麼重,把整個家都搬來了?”

伊敏說:“媽媽聽說我要來四明湖,特地找了只大旅行袋,把平時留給我的幾隻罐頭全塞在裏面,還去排隊買來了甜瓜,怕女兒挨餓,還帶着米呢!”

“對你媽媽怎麼說的,她同意你來了?”石泉問。

“我先把你幫我畫的畫像給她看,還說了老師的評語。她非常欣賞那張畫,戴上老花眼鏡,看了好長時間。邊看邊微笑着戲說:雙胞胎女兒真有趣。我告訴她畫這張畫的就是你。一個孤兒,健壯、會吹嗩吶,美中不足的就是農村戶口,師範畢業就好了。接下去就說你飯量特別大,加上農村裡缺糧嚴重,為了填飽肚皮,這次要去四明湖撈瓦片。我勸你別去,太危險了,可是你不聽,犟頭倔腦,非去不可。母親反而說你有自信,肯吃苦,年輕人就應當這樣。我告訴她今天要來四明湖看看,她就明白我們已經有約在先,為我們準備了許多吃的東西。”

“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因為我也是孤兒。”

“你也是孤兒?”

見到伊敏臉上有些傷感,石泉趕緊握住她的手說:“我們走吧!”

兩人走在山路上,伊敏跟在石泉的後面,講了自己的身世:

“父母都在抗日戰爭中犧牲了,現在的母親是我的養母。她說,戰爭太殘酷,沒有時間了解我親生父母的姓名。她帶着我一直撤退到內蒙古的伊敏河畔,一路上都抱着我喊我囡囡。在那兒休整期間,就給我起了這個名字。聽媽媽說:伊敏河發源於大興安嶺蘑菇山北麓,自南向北縱貫鄂溫克族地區,穿過呼倫貝爾市海拉爾區,從海拉爾區北山下匯入海拉爾河,全長390公里,流域面積22725平方公里。”

“背得滾瓜爛熟!”

“從小起媽媽不知道給我說過多少遍,還能記不住!”

“再說幾遍我也能背。伊敏河發源於大興安嶺蘑菇山北麓……”石泉回過頭來,好像要重新認識伊敏似的。

“真的?好啦!好啦!”伊敏打斷他的話,點點頭表示謝意。

伊敏平時就仔細,汽車上想了很多。她跟着石泉走在山路上,見前後都沒有人就說:“這次我來四明湖,被同學們知道,校方知道,那可不得了!不過,肯定不會的。這裏的農民不會知道我們是師範學生。我們像不像兄妹?如果演得像,他們還以為妹妹來幫哥哥呢!”

“你怎麼會像我妹妹?”石泉想起昨天為伊敏在村子裏找住宿處時已經說過她是自己的同學,今天怎麼成了妹妹呢?他的臉一下子紅到耳根。

“怎麼啦!不敢喊?那就仍舊叫伊敏吧!”其實她是在逗石泉,剛見面就將了他一軍。

石泉感到自己的臉熱得受不了,但還是不肯認輸:“叫妹妹還不容易,你得叫哥。”

“哥就哥唄!”她突然也感到臉上湧起熱潮。

“回到學校,回到教室,仍舊這麼叫?”石泉反過來輕聲逗她。

兩人都笑了,伊敏大方地看着他的背影,而石泉不敢迴轉頭去。

“撈瓦片,危險嗎?”她故意把話題引開。

“害怕了吧?你本來就不該來。還是別上船去,明天,站在湖邊的小山尖上看看就可以了。”

“那沒勁!就讓我先去一天,看能不能幫上忙。至少也得去半天,上午比較涼爽,實在太熱,受不了,你就送我回來。記得你說過,小時候父親搖船你拉綁,今天,我是來給你拉綁的。”她施出緩兵之計。

“就按你說的去一天,算是體驗生活,熱得受不了也得呆在船上。我已經為你裝上了船篷,有了躲避的去處,中午,實在太熱就休息,傍晚涼快了再出去一趟。你媽媽同意你來,可她心裏一定不放心,後天早上,你就回去。這次,你真的能來,我已經心滿意足了,你不會游泳,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擔待不起。”

其實石泉心裏也矛盾着呢。自從認識伊敏以後,他總是一方面盼她、想她;另一方面又怕她、躲她,他不希望拖累自己心愛的人。

伊敏拍着石泉背上的行李包說:“我帶着學游泳時用的汽車內胎,你先幫我打足氣,放在船上,以防萬一。人家剛到,就想趕人家走,太冷酷了吧!”

“你還想得挺周到的!這樣,就更保險了。不過你放心,沒有風,湖上還是安全的。夏天,有雷陣雨才會有大風。”

“可以先介紹一下大概的情況嗎?”

“說不清楚,一看就知道。水庫剛蓄水,還不深,清澈見底。在船上,水下的情況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船呢?”

“真的!我得先帶你去看看船。”

他們沒有進村,徑直走到湖邊,伊敏見到了那隻石泉租來的農船。船不大,靠船尾處已經安裝了船篷,船篷上又鋪了層稻草,草繩編成的大網罩在最上面。伊敏見了,高興地說它像只《孔明借箭》的草船。此時太陽已經下山,不過,夏天,太陽下山之後天還亮着呢,還可以干許多事兒。

“我們得趕緊吃飯,晚飯已經做好,在船上。飯後,村上的那位小姑娘要來接你到她家過夜。她叫秀珠,家裏有蚊帳,我已經和她說定了。”

“你住哪裏?就住在船上?”她見到船尾的席子和被單,還有缸灶、碗筷等便驚訝的問。

“吃、喝、拉、撒、睡都在這裏,船成了我的家。晚上睡在船里涼爽,就是蚊子多些。床單把全身裹住,一覺睡到大天亮,你不用為我擔心。”

“男的真好,女的太麻煩。”伊敏感慨地說。

“明天還要早起呢。天不亮就得起床,吃得消嗎?”

“吃不消就不來了。”

“你來幫我,讓我太高興了。”

“你原以為我只是說聲客氣話,是嗎?其實,這次來不是為你而是為我自己。”

“為你自己?”石泉不解的問。

“是的,我要來看看自己的根,了解真正的農村,真正的農民。我爸爸生前說過:城裏人都是農民養活的。其實,我們原來也是農民,只不過是離開農村罷了,骨子裏和農民沒有什麼差異,一樣吃田裏種出來的糧和菜,一樣穿地里棉花織的衣服。小時候,他也生長在農村,那時候他眼裏的城裏人是上等世界的居民。後來進了城,左鄰右舍的人和村的農民沒有什麼區別,照樣每天要為家裏的衣、食、住、行犯愁,只是不再去地里幹活,而去了工廠、商店、醫院、機關、學校上班。不少城裏人的父母、妻子、子女還在農村裡,他們經常在城鎮和鄉村之間來來回回地跑。他們的右腳進了城,左腳還留在農村裡呢。聽了他的話,我仔細觀察,還真不假。”

石泉苦笑着說:“照你爸說,你們還是我們農民養活的羅?我可沒有這麼大的本事,自己還養不活自己呢!”

“怎麼會呢?別人有父母,供他們讀書,你都靠自己,你才是真正自己養活自己的人。”

“我現在由村裏的農民養着,只是自己做點補充。”

“我從小生長在城裏,對農村特別生疏。”

“你想改變它?”

“改變談不上,只是有一種想法,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想法。”伊敏說。

“還有自己不知道的想法?”平時,石泉一定會立即取笑對方。可是,這一次話到嘴邊卻被他堵在那裏,沒有說出口。他需要細細地品味,今天,他們兩人之間的語言似乎都染上了特殊的色彩,即使是簡單的詞彙,也會變成一幅燦爛的畫。

他只顧說他自己:“我知道沒有能耐改變農村,但總想改變自己,能夠來師範讀書已經是很大的改變了。能夠認識這麼多城裏的朋友,例如你、德閩、大慧、文通;能夠聽到你的琵琶,德閩、文通的二胡、板胡,大慧的笛子,能參加你們幾個人組成民樂隊;能為你寫詩,為你畫像,心裏覺得甜滋滋的。不瞞你說,上次你讓我給你畫像,向你交了差,回來后就為畫稿寫了首詩。”

“什麼詩?”

“背給你聽吧,很短,只有幾句。”石泉便脫口而出:

“真的,

我願意用彩筆描繪你的影子,

繪在紙上,

留在心裏;

真的,

我希望用魔法把你變成兩個,

一個留給我,

一個歸還你。”

“啊!你真壞!”伊敏睜大了眼睛驚呼,而且還伸出右手的食指裝成手槍對着石泉。

石泉趕緊舉起雙手,張開手指,使勁地朝她搖擺,似乎這樣才能讓她的叫聲不至於擴散。

他們向四周張望,東邊是寂靜的新村,西邊是倒映晚霞的四明湖湖水,沒有人偷聽,更沒有人窺視,天地就這樣坦然地向這對年輕人敞開心扉。

盛夏的清晨還帶些涼意,天剛放亮,石泉租來的船就向湖心搖去。昨天,他又向船東家要了些稻草,蓋在船篷上,搓了幾根草繩紮緊了,使伊敏有個避暑的地方。

習慣於城鎮生活的伊敏,今天,第一次有這種坐船的感受。剛上船,覺得新鮮,頭上是藍色的天,船下是綠色的水。波浪起伏的四明山脈在天水相接處結結實實地扎了個墨綠色的箍,讓天不再傾斜,讓水不再泛濫。小船離岸,在水面上慢慢地滑行。她發現,坐在船上,似乎整個世界都在搖晃,越向湖心,船晃得越厲害。

石泉熟練地搖着大櫓,船尾傳來吱嘎吱嘎的搖櫓聲,伊敏看着與她眼睛齊平的一雙赤腳在船板上有節奏地來回走動。船頭激起與搖櫓節奏相和的水浪,白色泡沫沿着船的兩側人字形向後退去,然後消散在晨光里。

“這麼大的湖,哪兒有瓦片?”伊敏擔心地問。

“原來的村址上。”

“這麼大的水面,還能找到原來的村址?”

“第一天,確實費勁,我也花了很長時間。找到之後,在那裏浮了塊木板,用條繩子錨在湖底,再去就省心多了。”石泉向她解釋。

果然他們很快就到達那個地方,開始了一天的勞作。

晌午時分,在一片靜謐和暑熱之中,四明湖水閃動着異彩。湖心的這條小船,平躺在四明湖的懷裏,似乎已經睡着,沉浸在怡然的愉悅之中。唯有高空的山鷹張開翅膀靜靜地盤旋着。耀眼的陽光毫不留情地把熱撒向人間、撒向湖面、撒向木船。其實,小船並沒有午休,船上的伊敏,頭戴草帽,一條嶄新的白毛巾裹住了臉,短袖襯衫外面又加了件淺灰色的外套。她不敢赤腳,仍穿着那雙運動鞋。幸虧石泉為她在船上安裝了竹編的船篷,船篷上還鋪了厚厚的稻草,不時地向草上潑水,才使她能避開這使人脫皮的驕陽,可是熾熱的空氣還是讓她透不過氣來。她不停地喝水,下巴、頭髮滴着汗,全身淌着汗。她能感覺得到,汗水正順着她的鬢角流向項頸,又順着項頸流向胸部、腰部。它們似山溪的源頭,濕潤無聲,但給她帶來了摩沙與清涼。出生以來二十年,她不曾一下子喝過這麼多的水,更不曾流過那麼多的汗,今天還是第一次親身享受這種汗流如雨的感覺。

她看了一眼母親為她準備的那幾個甜瓜,恨不得一下子把它們連皮帶籽都吞進肚去,但是,她要等石泉。此時,他正從水底鑽上來,在水面換了幾口氣,又鑽回深藍色美麗的深淵裏。

“一、二、三、四、五、六……”每當石泉潛入水下,伊敏心中便默默地數數。她儘管在船上,卻和石泉一樣閉着氣,一樣緊張,實在熬不住,急速換一小口。直到石泉從水下冒出一大串氣泡,划動四肢,像條魚似的躥出水面,她才能跟着正常地喘息。

伊敏始終不願讓石泉離開自己的眼眶。他每次上船、下水,她的眼球便跟着他轉動,她喜歡看他肌肉的美。水底下的石泉,在伊敏的眼裏竟成了一隻翱翔的山鷹。他的四肢在深水裏上下翻飛,他的身體在天空的倒影中盤旋,那麼輕盈,那麼靈活。陽光透過湖面的波浪,把網狀的波紋印在石泉身上,形成一層薄薄的,不斷閃動又不斷變化着的輕紗,把**的石泉打扮得更加神奇,更具靈性。她恨不得跟着他鑽入水底,去共同享受這種自然的旋律,也可以幫石泉多撈些舊瓦片,快一點把船裝滿。可是,在這湖面搖晃的農船上,看着晃動的雲和天,看着晃動的山和水,她頭暈目眩,坐也坐不穩,站也站不直。她深深地佩服石泉,在她眼前,石泉不只是一位同學,一位朋友,而是矗立着的一座山,奔騰着的一條水,具有極強的生命力。

貧窮也是一種美,它美在窮者的自信、剛強、奮鬥和歡笑中。

她想起了音樂,想起了經常彈奏的琵琶曲《大浪淘沙》。此時湖水中的石泉,在伊敏的眼裏已經變成為具象的琵琶曲。

石泉終於又浮了上來,他雙手抓緊船幫,輕盈地竄出水面,跳到船上,小船立即大幅度地晃蕩起來。他用右手抹了把臉,張開口深深地吸氣,然後突出下唇,用力向自己的鼻孔、臉上吹氣,把從頭髮流到臉上的水珠吹成細霧,噴散到空中。“呵---呼---,呵---呼---”如風的喘息想把剛才水底下少吸的氧氣完全補回來。

一陣陣,一團團的水霧噴到湖面上,在七月的陽光下,映出一條美麗的彩虹。

伊敏大叫:“彩虹!彩虹!”

“晴天哪有彩虹?”石泉抬起頭尋找。

伊敏笑了:“在你噴出的水霧裏呢!”

石泉這才反應過來,停下手中的活計說:“哦!我索性送給你一條大的。”說著便蹲在船幫上,彎下腰去,雙手捧起湖水含在嘴裏,然後站起來,閉緊嘴唇吸足氣,把他平時吹嗩吶的功夫全用上,鼓着腮幫子抬起頭,氣和水便成了霧,長時間地噴向天空。於是,小船邊出現了一條美麗的七色彩虹。水霧隨風飄落湖面,彩虹也漸漸消失。

石泉又蹲下身去,打算重來一次,伊敏說:“好啦!好啦!妨礙你幹活了。”

石泉說:“剛才是為我噴的,這一次真心實意地為你噴一條。讓兩條彩虹永遠快快樂樂地留在四明湖。”

伊敏點點頭,她讀懂石泉的詩,說不出有多舒心!

於是,一條更大、更美的彩虹出現在晴朗的湖面上。

等到霧氣完全消散,石泉才向露在外面的那雙伊敏的大眼睛點點頭,轉過身去,重新拉緊身邊的繩索。於是,順着船身的晃動,一筐筐舊瓦片浮出水面,提到船上,然後整齊地排列在船的中艙。

石泉只穿條三角短褲,全身皮膚被太陽曬得黝黑,還帶點灰色。頭髮、鼻尖、下巴、手肘、短褲和腳上到處都滴下晶亮的水珠,整體像一塊正在溶化的冰,從頭到腳都閃着光,腳踩到哪裏,哪裏就淌濕一大片。

此刻,伊敏通過僅僅外露的那雙明眸,無拘無束地觀察着石泉的一舉一動,欣賞着男性的美。

在陽光和湖水的輝映下,石泉美得像意大利藝術家米開朗基羅•博那羅蒂的大衛雕像。他的肌肉在勞動中充分地展露,胸脯中間淡淡地一排短毛此時被水沾在一起,特別顯眼。他的**是健美的;臉色紅潤而微黑;高大的身材結實、魁梧、挺拔;發達的胸肌和四肢充分地表現着他的靈氣和力量;寬厚的手掌看得出這是石匠留下的印記。伊敏注視着他胸膛上的棕色肌肉一起一伏,心中涌動無可名狀的激流。她沉浸在激情中,也許還從來沒有一個人的外貌會如此強烈地震撼過她的心。

她想:人從動物進化而來,仍舊殘留着動物的野性。這使人類在巨大的災難面前表現出頑強的適應性,展示強大的生命力。在石泉身上就充分地體現了這種動物的野性,而他對音樂、繪畫、詩歌的熱愛又充分體現了人的理性,使他的意志、思想、情調顯得那麼幽雅、高貴,與眾不同。他是動物的野性和人類的理性的結合,而且,這種結合時時刻刻被打破,又時時刻刻地被重新組合,有時傾向於野性,有時傾向於理性。石泉的美就是這種千變萬化的組合,每一天都以新的形式吸引人。這一次,之所以有膽量在暑假裏跟他一起來四明湖,就是被他特殊的美吸引着。

她記起有位哲人說過:詩人最大的好處是可以編織一個虛無的世界來容納自己,而石匠就不能。要是你是詩人又是石匠,那麼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藝術家。

此時的石泉,在伊敏的眼裏似乎既是詩人又是石匠的完美結合。

她能感覺得到,自己的目光不僅僅是在欣賞他的美,而是在撫摩,從頭到腳反反覆復地撫摩,撫摩她心中的這座大山。她本能地閉上眼睛,希望健美的石泉通過視覺飛進她的心靈。但是,很快她的眼睛又睜得很大,她不希望因此而失去這難得的機會。

在學校的課堂、操場、水井旁邊,她曾經多次透過女生宿舍的窗玻璃或者人群偷偷地觀察過他,特別是每天早晨,他幾乎都要去水井邊洗冷水浴。可是,那實在是太遙遠,太模糊。那時,不但是距離上,隔着玻璃,而且在心靈上還隔着男女之間的意識屏障;他們之間還有許多同學、老師的眼睛,時時刻刻地審視他們。

今天,這種距離和隔閡消失了,使她能如此清晰地欣賞到男性的美。可是,她還是看不明白,在這樣粗獷的軀體內,怎麼還會產生溫情、音樂和詩歌呢?

她覺得生命隨時隨地都是絕妙的詩,完全是天生的。

小船已經裝得差不多的時候,伊敏招呼石泉:“快來吃瓜,吃點甜瓜再干。”

“你先吃,我不渴,也不熱,水底下涼着呢!再下去一次就差不多了。”石泉對她點點頭,尷尬地笑着,急忙轉過身去,很利索地把最後那筐瓦片從竹筐里搬出來,整齊地排列在船艙里,然後,再次縱身跳入湖水。

等到小船快要返航時,伊敏一定要石泉先坐下來歇歇。

石泉在身上抹了幾把水,低下頭拍拍頭髮,加穿了件曬在船后艄的舊上衣,鑽進船篷坐在伊敏對面。他邊扣鈕扣邊說:“今天特別順利,半天就撈滿一船,應該感謝你!”

伊敏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我又沒有幫你什麼忙,反而給你添了許多亂。”她把早已準備的甜瓜遞給石泉。

石泉接過甜瓜笑笑說:“每個人大約都有表演欲,你在船上看,我就不感到累,干起活來也特別帶勁兒。前幾天,一整天才撈了一船,今天,你看,這時候就把船裝滿了。”

“別說得那麼神乎其神好不好?”伊敏把護在臉上的毛巾摘下來,放在旁邊,順便用手理了理自己凌亂的頭髮。她的臉上流着汗水,不知是天氣悶熱還是剛才石泉的話使她的臉色特別紅。

“這不是神奇,這是事實。你怎麼啦?臉這麼紅,暈船了吧?”

“有點兒,主要還是我本來就不舒服,船又晃得厲害。”

“有沒有帶葯來?哪兒不舒服?我們還是早一點回到岸上去,上岸就會好的。”石泉說著站起來,把手裏的甜瓜塞進嘴裏,頭鑽出船篷,右腳跨上船艄。

“我患有風濕性心臟病,這時候,心跳得特別厲害。”

石泉先是楞了一下,回頭仔細地打量對方:“不會吧?別嚇我好不好?”

“你怎麼知道我不會呢?”伊敏反問對方。

“這麼生氣勃勃,這麼健美,怎麼會與心臟病聯繫在一起?”

“真的,我不騙你。病有什麼可以掩蓋的,有病就是有病嘛!”

“醫生告訴過你?”

“醫生說過,我自己也能感覺到。”

“心臟病能自己感覺到?”

“經常做可怕的夢。”

“我也做夢,有時也十分可怕。”

“不一樣的夢。”

“夢肯定是不一樣的。難道還有一樣的夢?不過,我希望有那麼一天,我們倆能做一樣的夢!”

伊敏瞪了他一眼,低下頭沒有說什麼,微笑中夾帶着咬牙切齒的神態,成熟、含羞帶嬌的女子就是這種氣韻。

“我會把脈,有沒有病,我能把出脈來。你敢試試?”他收回右腳,回到船篷內坐下。

“怎麼不敢。你還會中醫?吹牛吧?”伊敏一邊說一邊伸出右手。

石泉用左手托住,右手像模像樣地為她把脈,兩人的眼睛對視着。

船上只有他們倆個,兩人的手已經連在一起。伊敏俏麗的外貌,嫵媚的目光,起伏的胸脯,迷人的芳唇,處處都吸引着石泉。此時的伊敏彷彿是一塊磁石,她的引力使人無法抵禦。他多麼希望能立即擁抱伊敏,在她的脖子和芳唇上印下千萬個親吻。他的呼吸聲開始粗起來,上身慢慢地向伊敏方向靠過來。

伊敏的右手感到石泉越握越緊,突然垂下眼睛,紅着臉,不敢再去看他。其實,兩人心裏十分清楚,他們都在渴望着一種從未有過的感受。當這種感受真正來到面前,雙方又萬分恐懼。他們清楚,靈魂的幸福和痛苦之間僅僅相隔一步。

沉默中,他們各自深深地呼吸。他們都不希望把幸福變成痛苦,甚至罪過。石泉終於調正過來,強力抑制自己的衝動,他覺得自己的眼睛不能再睜着,否則,他會支持不住。於是,他閉上雙眼,裝得神乎其神地一心把脈,過了好一陣才說:“心臟有一點兒病,但不是風濕性,是溫度太高。”

“騙人!真討厭!”她抽出自己的手。

“我是說你心熱,能來幫我。我打心眼裏感謝你!”石泉說完,由衷地笑起來。

“都是你自己干,還感謝我!叫我怎麼受得了?看樣子,今天我什麼也幹不了,連站都站不穩,實在對不起!”

“你還說對不起,叫我怎麼辦?”

“怎麼辦!真是一塊石頭,不折不扣的石頭!”

“我怎麼是石頭呢?如果我是石頭,那麼你也是。”石泉回敬她一句。

“我才不是呢?”她說。

“大家都是,你為什麼不是?”

“只說你,不要牽扯到大家。”

“地球本身就是一塊大石頭嘛!”

“哦,你在給我上物理課。打岔也真有水平。”她開始認輸了。

他們談話的語氣平和自然,既不裝腔作勢,又不輕浮放蕩;既活潑,又不瘋狂;既親切,又不庸俗,像溪里的流水,透明、爽朗、風趣,妙語連珠。

船兒靠岸的時候,石泉扶伊敏沿着船舷走到岸上,找了個涼爽的樹影坐下來。他返身把缸灶從船上搬到樹影里,鋼精鍋子裏淘了一升米,放好水,托伊敏幫他燒,自己把船上的瓦片一擔擔卸到農家的門口,按數排列得整整齊齊。

石泉搬空小船回到樹影底下,中飯早已經熟了。伊敏從旅行袋中取出母親為他們準備的罐頭帶魚,兩人就開始吃飯。今天,他托伊敏媽的福,有了份好菜。平時,他帶着鹹菜,有時甚至只有鹽湯,醬油也捨不得買,或者自己從湖底的瓦片上揀幾隻螺螄,蒸碗鹽水螺螄,他戲稱它為罐頭肉。伊敏看他吃得這麼香,自己只吃了一小碗就不吃了,獃獃地看着他吃。石泉也不客氣,更不說話,年輕加上體力透支,他太需要營養補充了。飢餓會使人丟棄一切文雅,毫不掩飾地露出本相。伊敏看他吃飯根本沒用牙齒,而是直接吞進去似的。很快,整整一鋼精鍋飯吃得顆粒不剩。吃完后還用鍋燒點水,倒入罐頭瓶,晃蕩幾下,吹吹氣,等到稍微有點兒涼,便仰起頭把水全部喝進肚裏。伊敏看着,一邊笑一邊直搖頭。

石泉抹了一把嘴巴對伊敏說:“今天讓你看到了一個餓鬼,一頭駱駝。有時候我飽餐一頓,可以幾頓不吃。”

伊敏點點頭:“是的,有點像駱駝。”

他又告訴伊敏這船瓦片共一千二百多張,按每張半分錢計,可得六元錢,除去每天的船租七角,半天就凈掙了五元三角,下午再去撈一船回來,今天就能得十多元。他還告訴伊敏,黑市米價已經漲到二元四角還買不着,而學校里同學之間飯票私下調劑價每斤才一元錢。他還聽說下年度農村裡會更加困難,每個月只有七斤糧食。加上父親去世,如果還想在師範讀書,這個暑假就得拚命干,為下年度多掙些口糧,否則就會失學。

這時,伊敏才明白石泉不但潛入湖水而且還潛入生活的海洋里,而她自己永遠乘在船上。她只知道去米店裏憑糧票買米,每市斤一角三分八厘,其他什麼也不知道了。她為石泉鳴不平:“相差這麼大!這不公平!”

“我們村的食堂早稻收割前,青黃不接停伙三個月,農民凡是能吃的東西都弄來吃:榆樹皮、紅刺藤根、榔薊根、水花生草、苜蓿的種子、磨細的礱糠、蕉藕、菜根,而給我們讀書人的糧食還是按月發放,還能說不公平嗎?”

“你都吃過這些東西?”

石泉點點頭:“其實最不公平的還是學校。師範學生享受甲級助學金,每人每月九元三角,而像我這樣的農村學生下半年每月只有七斤糧食,而城市戶口的男生,每月三十一斤,比我多二十四斤,按每斤一角六分計,我實際享受的助學金只有五元四角六分。”

伊敏的眼睛變得更大了:“你為什麼不向學校提出來呢?”

“提了會有用嗎?”

“你不提出來,學校領導怎麼會知道?”

“如果提出來沒有用,還是不提好。”

“我幫你去反映一下,給校長寫封信試試。”

“現在還不知道下學期能不能上學呢?”

“為什麼?”

石泉沒有直接說明原因,他只是這樣回答:“暑假之後再說吧!”

小船又要啟航,石泉一定要伊敏留在岸上,可是她說什麼也不肯。她說:“讓你一個人在湖水底下,我不放心。這次來,我沒能耐幫你,只是想讓你知道,船上有人看着你,等着你。”

伊敏的話突然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此刻,石泉伸出雙手,真想把伊敏緊緊地擁入懷中,可是,剛伸手他又改變了主意,粗大的雙手在胸前拐了個彎,垂了下去,順勢拉住了伊敏的手。

石泉的心裏從未有過的甜蜜,全身觸電般的震動。歷來,他認為自己只是一個被世界遺忘的孤兒,生不會多他一個,死也不會少他一個,從來沒有人關心他的冷和熱,更沒有人在乎他的生與死,今天,他親耳聽到伊敏把他的生死看得那麼重,他能無動於衷嗎?

那麼文雅、那麼高貴、那麼秀麗端莊的城鎮女學生,突然變成了這麼平凡、這麼純樸、這麼熱情開朗的農家姑娘,真是不可思議。石泉心裏突然明白,她是衝著他來的,衝著他的安全來的。值夜那天,聽說暑假裏他要去四明湖撈瓦片,伊敏就非常擔心。當時她就說要來看看,石泉以為她是出於城裏姑娘的好奇心,就答應了她,今天才知道,她竟把石泉的生命看得那麼重。

兩人手拉着手向湖邊走,他沒有理由讓伊敏留在岸上,只得扶着她重新上了船。

伊敏見船遠離湖岸,便打破僵局說:“不能幫你出力,就給你唱支歌吧。”她坐在船篷內,離船艄的石泉很近,不等石泉發話,就唱起了一支英文歌:Youaremysunshine.

她唱得那樣恣情,石泉真被她的歌聲迷醉了。船板上的腳步放得很慢,手中的櫓緩慢無聲地在湖水裏來回划著“之”字。無邊的歡暢催眠住石泉,他像是服了一劑麻藥,或是吞食了一支忘憂草,要不然為什麼這麼昏昏沉沉地像進了樂池。他太快活了,這快感似雲似霧,竟使他忘記自己為戰勝飢餓而奔波的現實。

同班一年,學生很少有機會能這樣深情地歌唱。傍晚,石泉時常能聽見女生宿舍里傳出來的琵琶曲,卻很少聽到伊敏唱歌,今天第一次這麼真切地聽到伊敏傳情的歌喉。

她的聲音之美又是一個奇迹,一個個音符從她似金的聲帶里顫動出來,直接撞擊石泉的心靈。今天,她沒有帶琵琶來,可是石泉聽到的分明有她琵琶的彈撥;這歌聲,他第一次聽到,但總覺得好像曾經聞過,也許在前世,也許在夢裏。

傍晚,石泉在水底忙碌的時候,黑雲以萬馬奔騰之勢從天的西南角蓋過來,把夏日威猛的太陽推得不知去向。漸漸地看得出有一片白蒙蒙的雨簾掛在烏雲底下,向四明湖襲來。蒼翠的遠山漸漸轉暗、變淡,雨簾過處,一切都被吞沒了,山川、松竹、村莊都消失得無影無蹤。突然,狂風大作,原先平靜、悶熱、寂寞的湖面也跟着翻了臉,水面被風鼓起來,然後,一排排的浪尖開了花。

石泉趕緊上船,首先大聲地叫伊敏套上救生圈,然後頂着風把船后艄的那支長竹篙狠狠地插向湖底。他從船幫飛快地走到船頭,將預先準備好的那塊帶繩的大錨石推到湖水裏,把繩子的另一端系在船頭纜箍上。此時,狂風把浪尖上的水花一陣陣地橫掃到船上。豆大的雨點鑽進水面,濺起滿湖跳動着的水泡,乒乓球似的一層。

伊敏雖然已經套上了救生圈,但畢竟不會游泳,面對這突如其來的風雨,心裏仍舊陣陣發虛。船篷擋不住夾帶着雨絲、橫衝直撞的狂風,把她淋得全身濕透。她的身子在顫抖,分不清是冷還是怕,冷雨和驚恐同時襲擊着她。幸虧此時石泉走了進來,他毫不猶豫地打開席子,把伊敏和她的那隻行李袋都裹在中間,大聲安慰說:“不要怕,雙手拉住席子的邊,保護好自己和行李,雷陣雨很快會過去的!”

“你在這裏,別出去了,好不好?外面風大,會把你刮跑的!”她的聲音已經有點兒變調。

石泉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對伊敏笑笑,鑽出船篷飛快地跑到中艙並大聲地喊:“不要擔心我,刮到湖裏去也不打緊,我能起來。我不能讓船沉下去的!”雙手捧起一疊又一疊的瓦片往湖裏扔。此時的石泉,像頭髮狂的野獸,全然不顧狂風暴雨,心裏只想着一件事:決不能讓船沉下去,船上還有伊敏呢!

風還是那麼狂,雨還是那麼大。船上的瓦片已經扔掉了大半,可是船幫仍舊貼着水面,浪花一陣接着一陣地潑進艙來。石泉立即操起戽斗,把積在船艙里的水戽出船幫。船在上下顛簸,石泉兩條分開的腿猶如抓住了船底,始終沒有移位,船上的水像用上了抽水機似地往外涌。雨點一陣急似一陣地打在石泉背上和頭上,碎成活蹦亂跳的晶瑩水珠,伊敏看見他的胸部和臉部冒着蒸汽。她終於弄明白為什麼石泉的臉會這樣的黑,黑得近似他的頭髮和眉毛。誰的皮膚能經得起這樣的折騰:太陽曬、湖水浸、風雨打、汗水漬?

艙內的水也越來越少,船體漸漸抬高,浪花再也不會衝上船來,石泉和伊敏才鬆口氣,寬下心。

狂風停下來的時候,大雨依舊下着,湖面上的白浪還是一排接着一排地向小船湧來,有時把它拋到浪尖,有時把它留在谷底。伊敏比剛才鎮定了很多,這時她才覺得身上有點兒寒意,捏着席子的雙手已經發麻。石泉抬頭看見西邊的天空明亮起來,估計陣雨不會太久了,便把戽斗丟在邊上鑽進船篷來看伊敏,見她全身濕透,嘴唇發紫,便急得沒有辦法。

他問伊敏:“旅行袋濕了沒有?你得趕緊換掉濕衣服!”

“還是回到秀珠家換吧。”

“會把你凍壞的!這時候雨大、浪高,船走不了,回到家還要好幾個鐘頭呢。就在這兒換吧!”

“這兒怎麼換?”伊敏有點急了。

“我幫你造個房間。”石泉把已經淋濕的床單四角綁在船篷前面的草繩上,把席子拖到船尾,攤開來遮在後面,這樣,船篷便成了伊敏的私密空間。

石泉在雨中伸開雙臂,壓着靠在船篷上的席子催促伊敏:“別磨蹭,快一點,時間長了,得感冒可不好受。”

伊敏沒有回答,一個姑娘在這種時候,還敢發出一丁點兒聲音嗎?

幸虧大雨還在猛烈地擊打船篷,擂鼓似的,下面的一切聲響都被雨聲淹沒了,否則,伊敏還不羞得無地自容!

雷陣雨說停就停,等到伊敏換好衣服,西邊的太陽又露出臉來。雨過天青,一條巨大的彩虹橫跨在湖東的山峰與湖水之間,山上到處都飄浮着帶狀的雲霧,竹林、樹木青翠欲滴,空氣透明極了。雨後天空中留下的幾片雲朵鑲上了金邊,湖面像蓋了一張金絲編織的毯子,滿眼閃着金光。這是伊敏人生中見到最美的晚霞。

石泉到船頭拉起錨石,到船尾拔起長篙,解下濕透的床單在湖水裏洗了洗,絞乾,扎在篙的頂上,把篙斜豎在船尾,像升起了一面他們自己的大旗。他搖着櫓,船向湖岸行去,船上所剩瓦片不多,兩人都沒有說話,伊敏沒有向他表示歉意,各人心裏卻被不知名的東西裝得滿滿當當。

沉默片刻,石泉解圍說:“明天早上你還是回去吧。”

“為什麼?這是你的逐客令?”

“我不願意把你晒黑了,你的皮膚經不起曬。”

“說得太難聽了吧!我又不是千金小姐。”

“不是千金也是白腳梗啊。”

“白腳梗又怎麼啦?”

“白加黑就是黑,想變白很困難。而黑加黑也只是黑,世界上沒有黑的平方。”

“聽起來怪有意思,我想親身體會一下黑是啥滋味。太白了,與山村裏的人合不來。”

“想縮小我們之間的反差?”

她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很輕,石泉聽不清她在說些什麼,只見兩顰升起紅雲

石泉趕緊打岔:“我希望你天天陪着我,可是你媽媽不放心。今天這麼大的雷陣雨,她能不擔心嗎?再說,夏天,只要一天有陣雨,天天都會有。明天,你的衣服沒有干,又下雷雨怎麼辦呢?”

伊敏無話可答。她自己覺得一天下來沒有幫石泉什麼忙,反而給他添了許多麻煩。通過觀察,她根本不用擔心石泉,湖水吞沒不了這塊石頭。

只要有思想就會有感受,只要有感受就會有音樂和詩。此時,伊敏的心裏突然奏響了一曲新的旋律,像萬千雨點擊打心胸:

如果你是太陽

我願意是座山

或者一條河

儘管一個在天上

一個在地下

每天,可以沐浴你溫暖的陽光

如果你是太陽

……

這旋律在湖水、山川之間回蕩,這旋律在雷電、彩虹之間穿行,有時像水底下的石泉,有時像天空中的山鷹,她需要琵琶把它演奏出來,她需要紙和筆把它記錄下來。

她答應石泉:“好吧,明天上午就回去。”

第二天清晨,石泉把伊敏送到汽車站,直到汽車在視線里消失才走回四明湖。他發現秀珠在湖邊等他,她把伊敏留給他的一大堆食品都交給他,這時才知道,伊敏原來打算在這裏住很長時間呢!

伊敏回家之後,石泉高興得每天曲不離口,烈日下、湖水中,他一點也不感到寂寞。伊敏的影子若隱若現,一直伴隨着他,彷彿她始終坐在小船上,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沒有離去。

本來,他把伊敏看成是知心朋友、同學,和德閩、大慧、文通一樣。課堂上,他們坐在前後,同一個小組。平時學習、勞動、吃飯都在一起,常常要比其他朋友更接近一點。自從與她單獨相處幾次,尤其是來過四明湖,她成了石泉日夜不能忘記的人,像是一次突然的升華,使他無力捨棄。

為了能和她在一起,他要去學校,最難也得堅持下去。世上沒有比她更親近的人了,這次她來四明湖,一見面就喊哥,他也叫過她妹,而且是在他們倆人單獨相處的時候。每每想到突如其來的幸福,讓石泉發瘋似的快樂,眼前的飢餓怎麼能擋得住他重返學校的腳步?

暑假結束前,石泉有些驚惶不安起來,從未有過這樣的情緒波動。他真真切切地知道,回家種田,憑着心石嶴的山和水,憑着健全、勤奮的手腳,能撐飽自己的肚子;再去學校讀書,一切都不會有他暗地裏期望的結果,但還是不由自主地會往那個目標奔跑,他算清了船錢,把借來的小船還了,最後一個晚上仍舊睡在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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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石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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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明湖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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