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石破軍真的累了。

公司的事使她疲累,父親的病情讓她心煩,但最累的,要算她和殷仲威的關係。

自從那天party事件以來,他就對她異常的好。不但變得更尊重她,甚至還在她的建議下乖乖去上班。他的秘書甚至為此打電話向她道謝,說他從未看過殷仲威如此勤奮,都快感動死了。

對於這些轉變,石破軍不知該如何反應,或者說沒有辦法反應。如果他們是一般男女朋友,她或許會欣喜若狂,但問題他們只是短期情人,短期情人不該管太多。

石破軍的心情是矛盾的。一方面高興殷仲威終於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另一方面又害怕他為她做這麼多改變不妥,時常陷入兩難。

日子就在石破軍這種既矛盾、又混沌不明的心態下,逐漸過去。日升月沒,潮起潮落。轉眼間他們已經一起生活將近一個月,她的疲累也到達最頂點。

這天,她像往常一樣準時下班,下班后直接回家,回去后發現殷仲威還沒有回家,似乎還在公司。

她勾起嘴角,多少為自己感到驕傲。沒想到她居然能夠讓一名浪子回頭,只是不知道這種情形能持續多久?也許只是曇花一現。

石破軍不會欺騙自己,殷仲威已經脫胎換骨,變成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人。或許是她不夠自信,但她總認為他只是一時心血來潮,或圖個新鮮,畢竟在他的人生之中,還未曾出現一個像她這麼正經,又隨時隨地盯着他的人。潛移默化之下,他有樣學樣,也許再過不久,他就會覺得厭煩,又變回原來的殷仲威,她不宜高興得過早。

對於殷仲威,石破軍持悲觀看法。或許這跟他們晦暗不明的關係有關,她始終未曾忘記他還有一個未婚妻,目前的寧靜只是假象。

將公事包放在沙發上,石破軍身體的疲累,就和她的心情一樣,始終得不到安撫。

她坐上沙發,將自己埋進柔軟的沙發裏面。想藉著小牛皮沙發,當成她短暫的依靠,她真的好累,身心都是。

她是如此的疲倦,以至於聽不見鑰匙互相撞擊的聲音,一直到腳步聲響起,她才察覺屋裏面有人。

「你回來了。」她說得有氣無力。「今天工作的狀況怎麼樣,還順利嗎?」

石破軍以為是殷仲威回來,頭也不抬地跟他說話,只見對方露出困惑的表情,仔細打量了屋內一遍,確定無誤后,才尖銳的出聲。

「妳是誰?」文慧琳的口氣嗆得很。「為什麼在仲威的房子裏面?」

文慧琳充滿質詢的口吻,讓原本已經閉上眼睛的石破軍倏然睜眼,站起來面向對方。

石破軍本來想請問對方是誰,為什麼有殷仲威家裏的鑰匙。但還沒能開口,僅是瞥見對方的臉,腦中便閃入一個影像,將她原地定格。

同樣地,文慧琳也是在瞧見石破軍的第一眼后,腦中倏然產生一個畫面,讓她以為自己眼花了。

畫面中的她身穿古代衣服,拿着一把長劍做勢要自殺。眼前的女人衝過來替她承受那一刀,因此而划傷手臂。她嚇得雙唇泛白,驚恐地看着眼前的女人,眼前女人的表情雖冷靜,眼睛卻裝滿了悲傷,並有深深的自責。

文慧琳不明白怎麼回事,她怎麼會看見這些映像?而無獨有偶,看見這一幕的,不只文慧琳一個人,石破軍也看見相同的畫面。

兩個女人同時看着對方,同時不能理解腦中為何會出現這些影像,只是彼此凝視。

文慧琳搖搖頭,以為她是因為飛行太過勞累,才會看見幻影,她腦中的影像果然因此而消失無蹤。

「妳是誰?」恢復正常后,文慧琳問。

「石破軍。」反觀石破軍就沒文慧琳那麼好運,她腦海中的影像依然揮之不去,在她腦海不停地盤旋。

「石破軍?」文慧琳愣住。「那個建築師?」

「對。」她點頭。

「怎麼會--」文慧琳一頭霧水,那個建築師不是男的嗎,什麼時候變成女生了?

「算了。」管他是男是女,先弄清楚她為什麼在這裏比較重要。「妳為什麼在仲威的房子裏面?仲威呢?他在哪裏?是他叫妳來的嗎?」

文慧琳不提問題則已,一提就是一大串,石破軍都不知道該先回答哪一個才好。

「請聞妳是?」她是不介意回答對方的同題,但總耍弄清楚對方的身分,她才曉得怎麼回答。

「我是他的未婚妻,文慧琳。」文慧琳不耐煩的答道。「我今天剛從英國回來,過來問他房子的進度,沒想到就遇見妳。」剛好。「房子的進度怎麼樣了?設計圖都完成了嗎?拿出來我看一看。」

文慧琳顯然和殷仲威是同一種人,都是以自己為中心的自私鬼。石破軍卻拿不出任何話罵文慧琳,她沒想到,她竟然就是殷仲威的未婚妻,她們兩人竟會在這個時間相遇。

「圖呢?」文慧琳伸手就要跟她拿圖。

石破軍搖搖頭,無法相信命運竟然如此作弄她,讓她遇見他的未婚妻。

「沒有圖嗎?」文慧琳皺眉。「不是說沒問題,怎麼--」不對勁,如果不是因為公事的話,這個女人為什麼會在這裏?難道是--

「妳住在這裏?」剛剛進門的時候,似乎聽見她說「你回來了」,莫非是指仲威?

「我……」石破軍答不出話,沒臉當著文慧琳的臉承認她跟她未婚夫同居,那太傷人了。

文慧琳看石破軍羞愧的表情,二話不說把石破軍推開,自己去更衣室找證據,果然看見塞滿幾個衣櫃的女性衣物。而由它們的顏色款武判斷,這些東西很顯然都是她未婚夫買的,完全都是他的品味。

「什麼嘛!」見狀,她氣得發抖。「仲威怎麼可以這樣羞辱我?就算是各玩各的,也玩得太過分,居然還把女人帶到家裏來!」

文慧琳沒想到殷仲威會這樣不知節制,過去他玩得再瘋,都不屑與人同居。現在他不但當著她的面與人同居,還是她介紹的建築師,教她情何以堪?

重重地合上衣櫥,文慧琳打算髮揮她商場女強人的本事,將石破軍轟出去,以保衛地盤。只是她剛關上衣櫥,還沒能走出更衣室,就聽見殷仲威喊「我回來了」的聲音,頓時怒火中燒,像只母老虎般衝出去。

「殷、仲、威!」文慧琳從來就不是省油的燈,尤其當地聽見他對石破軍說話的語氣特別溫柔時,她就知道她麻煩大了,宜儘早將石破軍剷除。

「慧琳?」相對於殷仲威,壓根兒沒想到未婚妻會突然回國,因而小愣了一下。

「你把話說清楚!」她一出口就是潑婦罵街。「你和這個女人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更衣室裏面吊滿了她的衣服?你說啊!」

敢情文慧琳是氣昏頭了,忘了殷大少爺最討厭女人耍潑辣,殷仲威果然立刻露出一副不在乎的表情,輕佻地回道--

「就像妳看見的,我和破軍已經住在一起。」也就是同居。

文慧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她知道他一向不在乎任何事,但不在乎到和人同居?未免也太誇張了。

「你打算怎麼處理我們的事,難道要解除婚約?」文慧琳氣到口不擇言,用解除婚約威脅他。

「隨便啦!」他還是那副死德行,不、在、乎。「妳想解除婚約的話,我也不反對,不過我要先跟我爸媽說一聲,免得他們跑錯婚禮。」

「你!」文慧琳氣極,萬萬沒想到他會這樣對她。

「你太過分了!」她氣到失去理智,捶打殷仲威。「你居然敢因為這個賤女人,就要跟我解除婚約,我有什麼地方不如她?你說、你說啊!」

女人發起飆來是很可怕的,文慧琳更是其中的翹楚,每一次揮拳都快把殷仲威打到吐血,他終於再也忍受不住。

「好了啦,慧琳!」他試着推開文慧琳,文慧琳卻像水蛭一樣巴在他身上。「別以為我從來不打女人,就可以毫無限度的欺侮我,當心我揍妳。」

「我欺侮你?」文慧琳快氣瘋。「明明就是你不對,還敢當面指責我,到底是誰欺侮誰?」說完,又是一陣亂打,殷仲威簡直拿她沒轍。

「慧琳,妳冷靜點,不要亂來!」他一面抵擋她的攻擊,一面又要設法推開她,真的是很忙。

石破軍從頭到尾一直在旁邊插不上話,就她的立場,她無話可說。可是在她眼前上演的情節,又荒謬得讓她不得不有所反應,她竟也成為了其中的主角?

「我要怎麼冷靜?!」文慧琳繼續發櫬。「我們都要結婚了,現在你臨時說要解除婚約,還弄了個不起眼的女人來侮辱我,還想叫我冷靜?」不管,繼續打。

「破軍不是什麼不起眼的女人。」該死,她的力氣還真大,扒都扒不開。「我警告妳,妳再這樣無理取鬧下去,我就要生氣嘍!」他是懶得生氣,不是不會生氣,她到底有沒有搞清楚?

「你生氣啊,你有什麼立場生氣?跟人同居的人又不是我。」文慧琳越說越火。「你生氣?你還敢生氣,你還敢……」

罵到最後,兩人已經打成一團,至少殷仲威無法擺脫她的糾纏,和文慧琳扯在一起。

眼見荒唐的場面一再在她眼前發生,石破軍再也忍受不了這種精神折磨,拿起公事包轉身走人。

「破軍!」擺脫不掉文慧琳的殷仲威,只能在石破軍的背後狂吼,卻喚不回她堅決的腳步。

而從頭到尾都擺出強悍姿態的文慧琳,這時倒是恢復了理智,對着正準備甩開她去追石破軍的殷仲威皺眉說道--

「你鬧夠了吧?」

這一句話,成功阻擋了殷仲威欲離去的腳步,他當場停了下來。

「該是定下來的時候,你立刻着手準備我們的婚事,我們馬上結婚。」文慧琳決定得相當匆促,多少害怕殷仲威會真的和她解除婚約。她雖不愛他,但事關兩家的利益,不能開玩笑,說什麼也不能讓他溜掉。

文慧琳是個精明的商人,什麼事都算得一清二楚,自己的婚姻大事也當做是交換利益的工具。過去殷仲威覺得無所謂,反正他也沒愛過誰,娶誰都一樣。但現在不一樣了,他不能辜負石破軍。

他慢慢轉身。

「妳把我當傻瓜看嗎?」他表情輕藐地看向文慧琳,眼裏凈是不屑。

「什麼?」她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又為什麼用那種眼光看她。

「我問妳,妳把我當成傻瓜嗎?」他冷笑重複一次。

「仲威……」他是不是瘋了?

「妳以為我不知道妳為什麼一天到晚出國?是為了妳那位遠在英國的情郎吧?」殷仲威將她努力隱藏的真相泄底,文慧琳聞言臉色大變,說話變得結結巴巴。

「你、你怎麼……」知道……

「如果我沒記錯,妳的那位情郎應該是搞藝術的,妳還為了他在英國買了一棟房子,不是嗎?」比他更早和人同居。

「仲威--」

「別把破軍拿來和妳相比,她沒有妳這麼下賤!」揭穿她還不算,殷仲威進一步指責文慧琳。

「她或許和我同居,但她至少光明磊落,不會說是一套,做是一套。妳要是真有勇氣的話,就放下一切,跟妳的愛人在一起,別搞兩面手法!」

他們都是同一個階層的人,習慣玩同一種遊戲。在他們的世界裏面,愛情是廉價的,利益才是最高行為準則。但他現在打算打破這個迷思,大聲宣告:他不玩了。她若是要繼續這個遊戲,請她另找其他玩伴,他不奉陪。

殷仲威把他的立場表達清楚,文慧琳只能白着一張臉,回望殷仲威,一句辯解的話都說不出來。

「恕我失陪了。」殷仲威把眉頭抬得高高的,要她別撞路。「我要去找回我心愛的女人。」--他的破軍。

無盡的悔恨在石破軍的心裏流竄,有如浪潮排山倒海地向她襲來,幾乎使她滅頂。

從殷仲威的屋子逃離以後,石破軍發現她沒有地方可去,只能回到自己的小小公寓,獨自一個人舔傷口。

她真的好後悔,自己為什麼要答應殷仲威當他的情婦?她當然可以把責任全部推給殷仲威,但她知道這不是事實,事情的真相遠比表面來得複雜,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似乎從他們一見面開始,就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牽引着他們。這股力量讓原本不該有所交集的兩人,像是抗拒不了物理定律的磁鐵,緊密的扣在一起。

她和殷仲威都迷失了,迷失在這股奇異的力量裏面,以為可以藉此逃離外面的是是非非。直到殷仲威的未婚妻出現揭穿一切,石破軍才恍然明白她為自己找的借口有多可笑,根本是自欺欺人。

也許妳該重新檢視一下自己的心,破軍。

她想起前任未婚夫的勸告,他似乎此她還懂得自己。

妳和殷仲威之間,除了那股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之外,應該還有別的。妳應該靜下心來好好想想,就會發現那是什麼了。

漢忠就像是她的心靈導師,傾聽她的心聲、解答她的疑惑,為她彷徨無依的心,指出一個方向。

是什麼,破軍?仔細想想是什麼,妳會懂的。

是的,她懂了,那是愛。

不管她愛上殷仲威的理由有多薄弱,他孩子氣的舉止、任性的態度,在在都牽引着她的心,讓她不能逃離他設下的魔法,掉進他的愛情裏面。

然而,他們的愛情卻是錯誤的,並因此而傷了別人。

他們先是傷害了漢忠,接下來又是殷仲威的未婚妻。無論她的口氣有多跋扈,態度有多囂張,畢竟她才是正統。不像她只是、只是……

想到自己竟然陷入如此錯綜複雜的關係,石破軍再也忍不住眼淚,無助地啜泣。

她真的累了,不只是表面,連她的內心,都真正累了。她雖非衛道人士,但從小到大的教育教導她;不要涉入混亂的男女關係,她卻在不知不覺中成為第三者,她真該死……

「開門,破軍。」砰砰!

石破軍已經夠難過了,偏偏這個時候殷仲威又在門外拚命敲門。她苦笑,他似乎永遠不知道「放棄」是什麼意思,總是那麼自以為是。

「破軍,妳開門啊,破軍!」他拚命敲石破軍的門,就怕她不開門。

她看着砰砰作響的門板,知道這扇門終究要打開,她必須把事情做個了結。

石破軍毫無預警的打開門,殷仲威差一點跌倒,不過他很快就站穩,直起身對着她微笑。

「都解決了,破軍,妳再也不必流淚。」都怪慧琳那個瘋女人,沒事跑到他那裏大呼小叫,害他的破軍流淚。

「你說什麼?什麼事情解決了?」她明白他的邏輯與人不同,但這個時候還耍寶,未免太離譜了。

「慧琳的事啊!」這不是耍寶,是真的。「我已經決定和她解除婚約,所以現在我們又可以在一起了。」天下太平。

「你為什麼要和她解除婚約?」她不解。「你們在一起很好啊,看起來很相配。」一樣自私,一樣自以為是,多好。

「破軍--」他瞇眼,懷疑她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沒有必要和她解除婚約,反正我們只是短期情人的關係,很快就結束。」也許就是現在。

「妳說什麼?」這下殷仲威是真的生氣了,臉色倏然轉為暗沈。「妳的意思是,跟我分手也無所謂,是不是這樣?」

「你說呢?」她反問他。「你的未婚妻都出現了,我們還能假裝她不存在,繼續一起生活嗎?」所以還是放了她吧,還她自由。

「我說過,我已經決定和她解除婚約,妳怎麼都聽不懂呢?」殷仲威氣到喃喃詛咒,不知道拿石破軍怎麼辦才好。

「慧琳有她自己的情人,就藏在英國,所以她一天到晚往那裏飛,妳根本不需要覺得歉疚!」她可樂得很。

「那你們為什麼還訂婚?」她不明白他們兩個人的想法,明明不愛對方,還要在一起。

「這是雙方家長的意思。」他實問實答。「慧琳她家是國內有名的大家族,政商關係良好,我爸媽就決定讓我們訂婚。」

「她也不反對?」既然已經有了喜歡的人,為何還要接受這種安排……

「當然不反對,事實上,她樂意得很。」殷仲威回道。「她家族的政商關係雖然不錯,但比起殷氐的財力來,不過是小巫見大巫,只是我爸嫣還中意她家的背景就是,多少有點助力。」

所以結論是,這只是雙方家長的零和遊戲。他和文慧琳都是雙方家長手中的一顆棋子,只是他們也很樂意配合去玩就是。

「原來如此。」她的看法終究是對的,他們不適合在一起,不適合踏入他那個圈子。

「現在妳終於懂了吧?」殷仲威誤以為她聽懂了,因而鬆了一口氣。「既然懂了,就不要再提什麼分手的傻話,和我回去--」

「我不會和你回去。」她打掉他伸出來的手,表情異常堅決。

「為什麼?」他不懂,所有障礙都掃除了,她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因為我累了,再也不想過這樣的生活。」她說出心中的想法。

「咦?」她累什麼?他從沒對任何一個女人,像對她這麼好過,她到底在累什麼?

「你聽清楚了嗎?我累了,我不會再跟你回去。」她從他的眼中看出困惑,因而更加挫折。

「破軍--」

「我不會再跟你回去!」她吼道。「你或許以為事情已經解決了,但是還沒有!我內心的痛苦,你是沒有辦法解決的。」

那些由羞愧感和無力感所累積而成的痛苦,是沒有辦法一下子解決的。一天一天累積下來,就形成了一股強大壓力,將她僅剩的自尊心壓得好扁好扁。即使他買遍了全世界的衣服,給她整個宇宙的關愛,還是無助於減輕這痛苦一分一毫。

石破軍這些日子所承受的痛苦,毫無保留、赤裸裸的呈現在殷仲威面前。而他除了驚訝以外還是驚訝,她怎麼老講不通呢?

「破軍……」他沒有辦法理解。在他的認知裏面,他已經做了最大讓步,接下來他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你走吧!」他還能再為她做一件事,就是放了她。「我們的關係已經結束了,我不想再疲累下去。」

「破軍--」

「我父親欠你的錢,我一定會想辦法還,你不必擔心。」

「鬼才擔心那個!」那根本不重要。「我擔心的是妳--」

「請你走吧!」她真的好累。「這些日子謝謝你,謝謝你為我及為我父親所做的一切,真的謝謝。」

他們之間的對話,在石破軍最後這一句話中,悄然劃上句點。殷仲威不知還能說什麼?現在再說什麼,似乎都不對,她都不會聽他。

「那……那我先走了,改天再來。」殷仲威以為她只是說些氣話,過兩天氣消就沒事,哪曉得她是玩真的。

接下來的一個禮拜,他天天打電話去建築師事務所找石破軍,卻天天碰壁。無論他怎麼威脅拜託,秘書就是不把電話轉給石破軍。他氣得親自登門找她,秘書才無奈的告訴他,他們也在找,石破軍從那天與他分手以後,就沒有跟任何人連絡,無緣無故失蹤了。

殷仲威當場愣住,無法相信石破軍居然會自我放逐。石破軍的秘書則是越想越火,大聲罵他還嫌自己不夠惡劣,非把石破軍逼死才甘心嗎?

這是殷仲威第一次說不出話,秘書也沒有絲毫戰勝的喜悅,兩手一推,硬是把他推出建築事務所,當著他的面甩上門。

一向自信心滿滿,又自以為是的殷仲威,竟像遊魂似盯着事務所的門,喃喃自語。

「破軍不見了……破軍不見了……」然後像個遊魂似地晃回家,失神坐在起居室里,望着空曠的房屋發獃。

你不要老是搶我的圖啊!

朦朧中,他彷佛看見石破軍追着他跑,手伸得長長地跟他要圖。

不要以為你沒事做,我就要跟着你沒事做,快把我的圖還來!

然後他一定不管她的抗議,自顧自地抱着她,跟她撒嬌抗議,喃喃抱怨她忘了他。而她也一定會稍微念他幾句,就順從他的意思,拋下工作與他纏綿。

他對她實在不夠好。

殷仲威直到現在才知道自己有多混蛋。

他自以為是地佔用她的時間,利用她的身體,並從她那裏得到像母愛一般的寬容,他卻絲毫不懂感激。

往事一幕幕,像火花一樣在他眼前跳動。他左抓一點;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他把她當成鐘點女傭,輕薄她時的鏡頭。他放掉,右手又抓了一點;她正憤怒地摑他一巴掌,叫他不要開玩笑,她不可能答應當他的短期情人,當時他還咬破了她的嘴唇。

接下來,還有更多不堪的記憶,在他眼前翻飛。

無論是引誘她父親跟銀行貸款,或是他呼朋引伴,到家裏開party當眾侮辱她,每一段記憶都沒有漏掉。他甚至自私得不替她設想,就大大方方的要她住進他家,害她陰錯陽差與慧琳碰面。他亦不敢想像,同樣的事情若是發生在他身上,他會怎麼反應?而他竟然殘忍到硬要她去面對,甚至擺出一副不在乎的態度,說他已經把事情搞定,叫她不要傻了。

真正的傻瓜是他。

難過的閉上眼睛,殷仲威直到此刻才有所頓悟,才知道自己錯得多離譜。

他傷她那麼深,卻以為說幾句好話,就能撫平她受創的心靈,全然不了解她的痛苦。

我累了,再也不想過這樣的生活。

他曾以為他們之間已經夠美好了,殊不知隨便一個外力,就可以戳破這個泡沫,他們有的,只是虛幻。

你或許以為爭情已經解決了,但是還沒有!我內心的痛苦,你是沒有辦法解決的。

那個時候,他以為她只是在說氣話,等氣沽了,她就會了解他們之間的一切有多美好,絲毫不認為那是痛苦。

但,那是痛苦。對她來說,那是怎麼也解不開的枷鎖。而他,就是強行為她套上枷鎖的人。

想到自己是一個多麼混帳的人,殷仲威幾乎不敢面對自己,只得逃到更衣室去躲避。

呈U字型的更衣室,就像一座城堡。將他一輩子也沒面對過的羞愧之心,抵擋在堅固的城堡外頭,他終於又能安全呼吸。

然而,當他打開衣櫥,看見掛滿整個柜子的衣服時,他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城堡,又崩潰了。

他抽出其中的一件洋裝,用顫抖的手撫摸柔美的衣料,胸口又湧上一陣愧疚感。

這是Party當天破軍所穿的衣服,她……

難以承受排山倒海而來的羞愧感,和失去石破軍的痛楚,殷仲威將石破軍的洋裝緊緊抱在胸口痛哭。

「嗚……」生平第一次,他像個沒用的男人一般哭泣,為他自己過去的行為感到懊惱。

同一個時間,石破軍卻是躲在海邊的一間小旅館,過着與世隔絕的生活,思索下一步要怎麼做。

她已經懷孕,這是婦產科醫生親口告訴她的。

那天殷仲威回去之後,她立刻感覺一陣的噁心想吐,當時她就覺得不妙。隔天早上,她馬上去看婦產科,檢查的結果是她有喜了,大概兩個月。換句話說,他們第一次發生關係時,她就懷孕了,老天果然喜歡捉弄她。

她不曉得該怎麼辦,心情亂成一團。就算她再堅強,也不能一下子面對這麼多事,只得選擇逃避。

於是,她只好放下手邊所有的工作,一個人躲到海邊的小旅館散心,試圖理出頭緒。一個禮拜過去,她非但沒有理出頭緒,心情反而更加混亂。她也想過拿掉孩子,但不知道怎麼地,每當她的腦中浮現這個想法,她的心就好痛:心底彷佛有個聲音,大聲喊着:不可以!她更加彷徨無依。

石破軍明白,她不能再繼續逃避下去。但她真的不知道除了逃避之外,她還能做什麼?似乎無論怎麼決定都是錯,她需要有人指引她方向。

突然間,她想起邱漢忠。他是她最好的朋友,他一定知道該怎麼做。

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她也是自私的。她無法接受邱漢忠的感情,卻利用他的友情,某些行為與殷仲威無異,也許他們沒有她想像中相隔遙遠,一樣都是自私鬼。

然則無論如何,邱漢忠是個心胸寬廣的男人,並不計較石破軍愛他與否,反而誠心的給她建議。

「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幫妳。」聽完了石破軍的話以後,電話那頭的邱漢忠一樣陷入了難題。「畢竟這是關係到妳一輩子幸福的事情,我沒辦法告訴妳能或不能,錯還是對,妳要自己判斷。」

就邱漢忠做為朋友的立場,當然希望她幸福。但他同時也明白,幸福並非一蹴可及,許多時候要靠自己爭取,最重要的,是要有爭取的勇氣。

「漢忠……」石破軍苦笑。她要是有能力判斷,就不會打電話給他了。

「不然這樣吧!」邱漢忠嘆氣。「我給妳一個地址,妳去那裏冷靜思考幾天,也許就能找出答案。」

他給她的,是一座佛寺的地址,座落在東半部。

「我聽說這座佛寺的住持是個得道高僧,通天眼,能探知過去現在的事,是個了不起的人物。」邱漢忠並說。「妳可以去那個地方掛單幾天,聽些佛理,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也可以聽聽老師父說話,或許憑他老人家的智慧,能幫妳打開心中的結也說不定。」

邱漢忠雖不修佛,但卻比她更接近佛。除去心胸寬廣之外,更明白真正的愛是不計代價寬容,從他一直幫她詢問這座佛寺的地點便可瞧出端倪。

「謝謝你,漢忠,我真的不知該如何謝你。」為什麼她不能愛上像他這麼好的男人,反而鍾情於殷仲威?

「不客氣,破軍,我只希望妳能幸福。」答案不難猜,從她老是被殷仲威氣得不得不表現出自己的情緒,就可分出勝負,他就是敗在太過文明這一點。

當然,還有他們之間看不見的吸引力,這點也無法否認。他們之間那條隱形的紅線,緊緊維繫住他們兩人,那是無論用剪刀怎麼剪都剪不斷的緣分。

難怪他會輸。

「保重,破軍,記得回來後跟我連絡。」他叮嚀,多少責怪命運。

「我會的。」石破軍允諾。「無論我的決定為何,我都會跟你連絡。」

「好,那再見。」

「再見。」

兩人同時掛上電話,盯着話筒嘆息。

上天的安排永遠教人摸不清頭緒,既然安排他們相遇,為什麼不幹脆讓他們有個美好結局,反而要以朋友的形式,繼續這段緣分?

這些問題,都是無解。而唯一能給石破軍答案的人,就藏在東部某一座深山裏頭,等待她去造訪。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破軍<現代篇>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破軍<現代篇>
上一章下一章

第九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