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不要緊……」竭力忍着,模仿着師父的聲音。因為疼痛讓嗓音沙啞,卻無意問更添了幾分像。
怪物忽然停止了一切動作,跪在胡蝶身邊,赤裸的醜陋身體硬邦邦地動也不動。沒有一絲血色的嘴唇顫抖着,像是有干言萬語,卻哽在咽喉。
胡蝶喘過一口氣,問他:「我的肋骨可能斷了,你會不會接骨?」
怪物緊張地點點頭,帶着哭腔問:「阿楊,你怎麼又受傷了?」
胡蝶有點苦笑不得,一個瘋子把他打傷了,結果還要求助於這個瘋子為他接骨……
「咳……以後我再告訴你……」
怪物深吸一口氣,緊張無比地將手慢慢伸到胡蝶胸前,摸索着受傷的位置……
疼疼疼……除了疼還是疼。胡蝶長這麼大,頭一次骨頭被打斷,疼得渾身汗涔涔。
怪物小心翼翼地將斷裂的骨頭接好,手法相當熟練,他甚至還用一股真氣,將胡蝶的心脈團團護住。
直到一切順利完畢,怪物才像是卸下什麼重任似地,長長鬆了一口氣。而後,他用乾瘦無肉的手指,小心翼翼觸碰胡蝶的指尖,輕輕問道:「阿楊,你好些了么?」
胡蝶哼了一聲:「好多了,謝謝你。」隨即想起,是他打傷我的,我要謝什麼?
看着那怪物醜陋扭曲的臉上竟然顯出一點欣慰,心裏頓時湧起同情。
此刻眼前的人,不再是什麼思心的怪物,只是個落難的可憐人。
「誒,你……」你在這裏多久了?這是什麼地方?
話還沒出口,怪物臉上突然現出不信、痛苦與不甘。
數種表情混合在一起,使他原本扭曲的臉更加扭曲,可偏偏每一種表情都是那麼清晰真實,胡蝶甚至可以一眼看個明明白白。
「怎麼了!」胡蝶驚叫起來,卻看見怪物的身體晃了兩晃,栽倒在自己身上。
佈滿傷疤與水泡的脊背上,一把靈巧的牛角小刀插在瘦骨嶙峋當中,硬生生扎在後背,溫熱的鮮血如泉水般淋漓的涌了出來,汩汩的,彷佛永遠流不完。
他那麼瘦,那麼蒼白,怎麼會有這麼多血?胡蝶懷疑自己的眼睛有點花,卻清晰的聽見他重重的抽氣聲。
「怎麼回事?」胡蝶的腦子不會轉了,喃喃地問:「怎麼回事……啊!你不要動,我幫你止血……」
「沒用了!」
冷冷的女人聲音傳來,胡蝶抖了抖,抬起沉重的眼皮,卻看不清來人。有霧,下雨了……
「你不用為他哭!」女人慢慢走進:「還是為自己想想吧。」說著,她伸手一把抓起胡蝶,轉身就走。
突然一聲尖銳的怒吼。倒地的怪物竟然迴光返照般向女人猛撲過來,要將胡蝶奪走!胡蝶卻看見女人袖裏暗藏的刀光。
「不——」一聲尖銳的嘶吼,來自於胡蝶的咽喉。
吼叫中,女人尖刀出手,重重扎進怪物血淋淋的心窩。
「阿楊……」怪物喃喃着,大睜着什麼都看不見的雙眼,終於慢慢慢慢……倒地不起。扭曲的臉上,竟然一派安然的甜蜜,彷佛從此墜入阿楊留下的夢裏,與他雙飛與他雙宿,再沒有生死再沒有分離。
「不……涼……」胡蝶木訥地看着,卻流不出一滴眼淚。心被狠狠砸了一下,鈍鈍地疼。
怎麼會……我還有那麼多問題要問你,你與師父,究竟是怎樣的故事?師父生前,究竟有怎樣的一段傳奇?為什麼會把江涼也扯了進來……
好亂,整個世界都亂了。胡蝶頭疼,傷也疼,終於疲憊地閉上眼。
陷入黑暗的時刻,腦海里閃過江涼溫柔的笑臉。
江涼冰冰的手,劃過他溫熱的肌膚。只是溫柔的碰觸,卻已經掀起濕熱的漣漪。
嘴唇上濡濕的感覺輕輕劃過,一股清涼瞬間如水從唇齒問滲入,一點點流過喉嚨,注入心尖,再散入四肢百骸與全身經絡。
好舒服……
「阿楊,你好些了么?」
溫柔的聲音響起,江涼的笑容漸漸冰冷,隨後凝固。
不不,涼,不要這樣看着我……
胡蝶驚醒。好一陣子,才明白又是一夢。
轉頭四顧,身處於一個簡樸但是乾淨的房間。沒有人在,靜寂無聲。窗外一抹暗色朱紅,正是傍晚。
朱紅……胡蝶茫然看着那一小片天空,眼前慢慢出現一片血。
窗口似乎變成一個泉眼,裏面歡快奔涌而出的,是粘稠的血。帶着撲鼻的腥甜和熱熱的溫度,一直不停地往外冒。
胡蝶一陣噁心,喉頭一腥,悶聲吐出一口鮮血。胸口疼得發緊,心臟卻跳動有力。
怪物的那一團真氣,猶牢牢聚於胸口,兀自不散。
「阿楊,我好想哭……可是我的眼睛壞了,我哭不出來……」
嘶啞的聲音在記憶里回蕩,胡蝶鼻子猛然一酸,清澈的淚水迅速劃下臉龐。
「醒了?」女人的聲音傳來,聽上去沒有任何感情。
胡蝶頓時聽出來,就是她殺了那個可憐的怪物……
一雙縴手撫上額頭,女人的聲音再次響起:「你有點發燒。」
胡蝶抬眼看她,忽然覺得有點眼熟。
女人忽然咯咯笑了,抬手輕掩略微發白的雙唇:「怎麼,公子這麼快就不記得我了?奴家是風華樓的飛燕啊!」
風華樓?飛燕?
胡蝶有點遲鈍的腦子緩緩運轉起來,恍惚想起,那不是當初自己的第二個目標么?
怎麼會落在她手裏?!
飛燕又是咯咯一笑:「公子不用驚訝,說起來,我現在還算是江涼公子的手下。只不過,他應該還不知道我是個姦細!」
姦細?!胡蝶所有的神經都高度集中起來,她要怎樣?對江涼不利么?
「呵呵,我可是皇上派去的!」飛燕瞥他一眼,似乎有些得意,「皇上只是想早點知道陰陽雙殊的下落而已。誰讓這二十年來,江家總是在暗中阻撓皇上的調查!」
胡蝶想起來,江疆說的「二十年來還是個懸案」,原來是江家不想讓真相大白。
究竟是為什麼?
飛燕毫不在意地擺弄着自己的纖纖玉手,語氣怪異地說:「江涼不是很喜歡你么?那,我有一個很有趣的故事和他有關,只是不知道,他有沒有講給你聽過?」
鄙夷地看了胡蝶一眼,飛燕繼續道:「不過我猜呢,他應該沒有告訴過你。畢竟他找你,只是為了找楊隨心!」
她又神秘地湊到胡蝶眼前,低聲笑說:「不然,你以為他是為了什麼?你以為,他會愛上一個淫賊?呵呵……」
心裏咚的一聲巨響,像被人從背後狠狠打了一掌,胡蝶面色慘白,一陣頭暈。
看他這樣,飛燕卻高興起來,歡快道:「你這個樣子真讓人高興!呵呵……我來講給你聽好了。」
當下也不管胡蝶,她興緻勃勃自顧自地說了起來,就好像是講給自己聽的一樣。
二十一年前,陰陽雙殊正風光於江湖。
一日傍晚,皇上如往常在御書房批閱奏章。正為北方的旱災大皺眉頭時,忽然一條鵝黃身影如光似電飄飛而來,眨眼問掠走了案頭上的玉璽!
皇上大吃一驚,卻並不慌張。他一甩手,一道冷冽刀光已攜着夕陽剪影,朝那身影直直射去!
鵝黃身影雖輕鬆側身偏過,卻也已失了先機。
腳下困頓的當口,皇上已然掠至來人身旁五尺之處。
正要叫侍衛進來的皇上,卻在來人一把掀下面紗的時刻,生生咽下即將脫口的冷酷聲音。
面紗下,是一張絕世容顏。
面前的女子比壁畫中的飛天更加嫵媚,比傳說中的仙子更加輕靈,一雙烏黑晶瑩的水眸,比世上任何一汪碧潭都要清澈,羊脂一般細嫩的肌膚,映着夕陽柔和的光輝,泛出淡淡金光。
她輕輕一笑,競隨手把玉璽又扔回了案頭!趁着皇上發愣的瞬間飄然而去,留下風過銀鈴般的笑聲。
那夜皇上徹底失眠。後宮嬪妃一個個被招來,又一個個被罵得哭着回去。後宮佳麗如雲,卻沒有一個能像她那樣,嫵媚輕靈,曼妙不可言語,卻自然如春風。
此後,她每七天就到這裏來明目張胆地偷玉璽,但每次都像第一次一樣,總差那麼一點。可她從不肯放棄,執着的好像在練一門高深的武功。
終於有一次,皇上忍不住了,第一次開口和她說話。
皇上問:「為什麼?」
她一笑:「因為一個賭約!」
皇上一愣,什麼樣的賭約,要用玉璽作賭注?
她卻趁着皇上發愣,瞬間發難,一把捉了玉璽抽身而去!
皇上頓時心裏空了一大塊,卻不是為了玉璽。
得到了想要的,她還會來么?是不是從此再無緣相見?早知道,就應該問問她的名字,留下一點她的東西。
沒想到兩日後,黃昏時,皇上又在御書房見到了她。
她竟然將玉璽又送了回來!
皇上於是痴痴問道:「你是誰?」
她似乎看到了極好玩的事物,咯咯笑道:「陰陽雙殊的陰殊,就是我!你真的是皇上?怎麼玉璽被人拿走,你連找都不找?」
皇上搖頭:「找到玉璽不成問題,可是想要找到你,怕是要難上加難了。」
陰殊奇道:「你找我?你不會是個小心眼吧?不過是拿你的玉璽去讓陽殊看一眼,你就要報復我嗎?」
皇上深情道:「你若想要,我可以把玉璽送給你,只求你能留下。」
不料,陰殊卻毫不猶豫一口回絕:「我要一塊石頭疙瘩做什麼?你這皇宮跟個死人墳墓一樣,我才不要留在這裏!」
「那麼你是否願意,解救我這個終生都要待在死人墳墓中的可憐人呢?」
天色漸暗,御書房裏漸漸陰森,面前說話的皇上沒有高高在上,君臨天下的威嚴,卻有一股子極度孤寂的氣息,漫漫着將人包圍。
陰殊看着他,可愛地歪着頭想了想,那神情活似鄰家少女般嬌俏。
好一陣兒,她點頭咯咯笑道:「把皇帝從皇宮裏拐出去,哈哈,倒是個不錯的主意!你等着,我要去和阿楊打賭!」說著,轉身就要飛速離去。
「唉!慢着!」
「幹嘛?」她奇怪地回頭問。
皇上拿出早已準備奸的令牌遞給她:「這是可以自由出入皇宮的令牌,你拿着!」
她又咯咯笑起來:「我從來沒有什麼令牌,不還是自由出入皇宮么?」
皇上不理,將令牌塞到她手裏:「拿着吧,萬一被人發現了,有這個可以保你萬無一失!」說著拉起她柔若無骨的小手,輕聲說:「別讓我擔心!」
陰殊眨眨眼,高高興興拿了令牌再次飄然而去。留下皇上悵然駐於原地,恍惚地想起又忘了問她的名字。
第二天,皇上在御書房見到了傳說中的陰陽雙殊完整版。
陰殊之美,已經讓他目眩神迷,可那陽殊,競也是飄飄欲仙之人。長得俊秀非常不說,全身上下,竟沒有一絲人間煙火氣。
陰陽雙殊笑嘻嘻地站在一起,和諧的宛如一幅鬼斧神工的畫作。
強烈的酸澀,從皇上心頭湧起。
有沒有人告訴過雙殊,可以讓世上所有的人吃醋,卻絕不能讓皇上吃醋?
卻在這時,隨着一聲歡快清脆的「皇兄」,房門被大力推開,一抹水藍身影飛撲而入。是皇上最寵愛的弟弟,十五歲的九王爺,皇宮裏最美麗的少年。
接住撲過來的身體,寵溺之情鋪天蓋地溢滿心懷。然而笑顏如花的九王爺在看到那個陽殊時,星眸中瞬間盛開一朵閃亮的煙火。
皇上心裏一疼。他看得真真切切,那朵瑰麗煙火,名為鍾情。一見鍾情。
這個陽殊,着實可惡!他就像劇毒的奇葩,慢慢滋養出嫉妒的心。
不久,皇上又知道一件更讓他難以容忍的事情。
陰陽雙殊,早在出名之前,就已行了夫妻之實。而這只是因為他們練功的需要。
最最疼愛的弟弟向他說這些的時候,閃亮美麗的大眼睛裏滿是難過的淚水。
皇上渾身顫抖。他不能想像,心中完美如女神陰殊,會在另一個男人身下赤裸着身軀,淫蕩着叫喊,那會是什麼樣子?!
那個男人,可以在她身上馳騁慾望,可以撫摸她每一寸肌膚,可以深入到她的最深處,這怎麼可以被原諒!
不能容忍不能容忍!絕不能容忍絕不能原諒!
於是,有了一場四人夜宴。
雙殊只當是皇帝太悶,九王爺只當是皇兄好心。可他們誰都不知道,皇上手裏,還有宮廷秘葯。所以四個人喝醉了三個,卻只有皇上疼愛的弟弟是真的不勝酒力。
第二天朝陽初升,陽殊頭痛欲裂地看見自己和九王爺,赤身裸體相擁而眠。
而皇上的寢宮,陰殊目瞪口呆地發現自己一絲不掛地,睡在皇上懷裏,身上佈滿紫紅的印記,下體還在隱隱作痛。
兩人在不同的地點相同的時刻,同時明白過來——皇上暗算了他們!
陰殊猝不及防地伸手點住皇上的穴道,一言不發穿上衣服。皇上心中發冷,只問了一句:「你的名字?」
陰殊卻只說:「陰殊。」說罷,頭也不回地離去。
而淚眼朦朧的九王爺,用一雙細嫩小手緊緊抓住陽殊的衣袖,泣道:「阿楊,不要走……」
陽殊無奈,只得點頭:「我會回來看你!」
從此,陰陽雙殊名絕於江湖。
不久,傳說中風流俊俏的採花門新任門主四處飄行,大肆累積兩世也還不清的情債。九王爺搬出皇宮隱居,有一個神秘男子常常趁夜出入其宅。
一年後,被皇上發現。
皇上當然震怒。不用想也知道那男的是誰!他向弟弟逼問男子行蹤,可是沒有任何收穫。
九王爺是真的不知道。他的阿楊從來都是來去無蹤,問他也不說,好好一腔熱戀弄得活像暗地裏私通。
本就滿心氣苦,又被最疼自己的皇兄怒罵,九王爺脾氣頓時上來,哭叫道:「我死也不告訴你!」
一句氣話,點燃皇上心中聚集的薪柴。
自此,九王爺不知所蹤。
十年,如彈指一揮。一生可以無數次彈指一揮,卻沒有一次能讓時間倒流。
夜深人靜時,可曾有悔意流連於心頭?
不能承認。皇上會犯錯,卻絕不會認錯。
直到他在京郊梨林中,看見一個十歲少年。那眉眼,那唇喉,有哪一點不是她的翻版?苦澀如網,蔓延於皇上胸中。任時間如流水,卻再也不能沖刷那瞬間爆發的悔恨。
接下來的十年間,他暗中觀察這個少年。卻一次次驚訝地發現,這孩子的行事手段,竟然與自己年輕時如出一轍!
聯想起最後那晚,瘋狂了幾次?
莫非這個江家少年,是自己的骨血?皇上讓人描了他的畫像,竟是越看越像!
而這個小孩子,居然一本正經地執着尋覓,已經消失了的採花門門主,蝴蝶。
順着他的追尋,皇上赫然發現,蝴蝶,竟然就是當年的陽殊楊隨心!
這故事過於漫長,胡蝶彷佛難以置信,呆望着屋頂。
久久之後,他沙啞地問:「後來呢……再後來,是怎麼回事?」
飛燕卻不再作聲。她雙目凄迷朦朧,似乎沉浸在一個不想醒來的夢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