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這天晌午剛過,少奶奶芝瑤便差人來喚鵲兒去趟前廳。
過了半天光景,才轉回房裏來。一進門,娉婷便問:
「好端端的,要妳去做啥?」
「是少爺從京城差人回來。」
「咦,有事嗎?」
「他正在回程的路上,先差人回來交代有位貴客隨他同行,吩咐少奶奶要好好準備。」
「嘖!他那些豬朋狗友也稱得上貴客?」娉婷不以為然地說。
「少爺這回上京明着是去談生意,其實暗地裏主要還是去刁家。」
「他去他的關我什麼事。」
鵲兒一聽忍不住掩嘴而笑。
「說不定這位貴客就是刁公子呢。」
「我不管是請誰來做客,這也犯不着使喚你啊?手底下這麼多人她不會使,幹嘛來差遣你啊?」娉婷又問。
「喔,少奶奶只是要我幫着打點些待客的事情而已。」鵲兒圓場說:「反正閑着也是閑着,合著是該幫忙的嘛。」
「我心裏明白,她啊,明着是壓派你,其實就是想欺壓我她才稱心。」
「沒的事,你別多心了。」
鵲兒避重就輕地說,但她心裏明白娉婷所言並非全無道理。
趙家自兩老身後,芝瑤按理應該負起持家之責。可偏偏她過慣了養尊處優的生活,根本不懂基本待人處世之道。成天順着性子,或打或罵,胡亂指使,弄得趙家上下對她陽奉陰達,私底下抱怨連連。
沒事都能讓她搞的雞飛狗跳,這會兒有了事,她可真是樂得頤指氣使的發號施令。
*****
接着幾天,鵲兒領着下人忙的不可開交,連歇息的時間都沒有。
反倒芝瑤樂得清閑自在,坐享其成,自不在話下了。
幾天之後,趙度耘果然帶着所謂的貴客返回趙府。
依着禮數,少奶奶芝瑤領着一乾女眷在廳前迎接。為此她還刻意打扮了一番。
只見她頭戴金絲珠釵,身穿百蝶穿花大紅雲緞,外罩五彩銀褂,下着翡翠撒花皺裙。而那脂粉薄施的臉上,更是一反平日的寒霜無常,顯得笑意盈盈,好不親切。
鵲兒一旁看着,不由得對她心存敬畏。
而身旁的娉婷一臉不以為然的說:
「不就是迎客嘛,幹嘛招搖成這樣,把自己裝扮成唱大戲的花旦似的。」
鵲兒聽了趕緊在她身後提醒:
「忍忍吧,別在這節骨眼上生事了。」
話才剛說,便見着趙度耘領着朋友跨進了趙家大院。
這趙度耘年紀不大,但卻是一副凸肚挺腹,滿面油光的富泰樣了。而這德性當然是拜長年縱情酒色所賜。他一進門便扯嗓嚷道:
「別全杵在這,快去備齊酒菜,我要好好幫刁兄接接風啊。」
只見趙度耘哈腰做揖的領着身後一位公子上前來。
「來來!刁兄,裏面請。」
眾人一聽這姓氏,哪還顧得什麼禮數,即刻抬起頭來瞧看。
不用多言,眾人一猜便知這人就是娉婷未來的夫婿刁錦言。
端看他唇薄齒白,粉面俊秀,一雙細眼飄忽游移,就知是生在富貴之家的公子爺。
而那一襲石青綉金衫,下着鼠灰長褲,足蹬一雙墨黑小朝靴,襯着他那高姚的身形,更顯貴氣挺拔。
先前還直嚷着不肯出閣的娉婷,這會兒見了這等出眾的公子爺,也不禁嬌羞的抬不起頭來。
「初次見面,在下特意備了薄禮,還望夫人和小姐兩位笑納。」他大方使人送上禮物。
只見他作揖行禮,舉止溫文,風度翩翩,眾人無不欣羨愛慕,更別說娉婷了。
但唯獨鵲兒覺得這人目光輕浮,言行里總有一股說不出的虛假造做,當下對他就沒什麼好感。
領了禮的娉婷一回到廂房,便急着攬鏡自照,嬌嗔的自言自語道:
「真是的,哥哥為何不事先通報一聲嘛,瞧我,一副蓬頭垢面,連衣裳都穿的太寒酸了。」
「咦?先前是誰死命的說不嫁的啊?」鵲兒調侃她說:「嚇跑他不正合了你的心意?」
「哎喲,別凈在那笑話我。之前我以為他是個腦滿腸肥的紈褲子弟,今兒一見才知……快!別說那麼多,先幫我找幾件象樣衣裳出來換上。」
「可是……」
鵲兒話到了嘴邊,見她這欣喜的模樣也不好說了。
*****
忙完了這頭,鵲兒還不得閑的接着幫忙收拾酒宴的杯盤,直忙到深夜才拖着疲憊的身子往自個兒房裏去。
正走至一處偏廳門前,卻忽聞閑置的空房裏有人低語交談着。
「……敢情您是醉了,才這麼哄我的吧,刁公子。」
鵲兒一聽,就認出了這是少奶奶婢女翠紅的聲音。
「要真醉了,我還能在這等你大半天嗎?」刁錦言涎言涎語的回著她說。
「瞧你這麼風流,我看小姐以後日子可就難過嘍。」
「嘖!娶她不過是樁買賣,像這種成天關在閨閣里的大小姐,我可是沒啥興趣。真要比起來……她還遠不如你咧。」
鵲兒不解,這刁錦言怎說與小姐的婚約是樁買賣呢?
房裏沉默了一會兒,忽聞翠紅嗲聲嗲氣的接著說:
「哎喲,我哪能跟人家千金大小姐比啊!」
「憑你這騷勁,可就比她強得多嘍。來,別說話,先讓我好好嘗嘗……」
「等等!雖然我不是小姐,可也沒這麼容易上手喔,刁公子。」
「你這不是分明折磨人嘛,我哪能等啊。」刁錦言悶聲悶氣的說。
「嗯……說白了,我也不貪,只要你帶我回京,收我做填房。到時小姐做大,我做小,不再是供人使喚的丫鬟就行了。如何?」翠紅開出條件。
「得!你說什麼我都依你。」這個節骨眼說什麼也得先答應了。
「你可要說話算話唷。」
「過來!看我怎麼整治你這騷浪蹄子……」
在房裏傳來一陣淫蕩的呻吟聲后,鵲兒終於忍不住探頭往門縫裏瞧,沒想到這一瞧,卻當場楞呆在那。
靠着這廳里僅有的一盞燭光,也夠看清兩個糾纏難解的身影。
只見翠紅整個人軟倚着樑柱上,坦露在外的雙乳就這麼任刁錦言揉搓吸吮。而她口中還不時發出陣陣盪人心魂的呻吟。
而幾個時辰前還風度翩翩的刁錦言,這會兒卻成了荒淫的好色之徒。
不一會兒,果見他褪下長褂,一壁抬高了翠紅的腿,死命的往她身上扭動擠晃着。
就在這緊要關頭上,鵲兒忽聞身後有腳步聲,她一回頭,被一名巡夜的小廝嚇得打翻了手上的燈籠。
這下小的聲響也嚇壞了刁錦言和翠紅,她急忙推開他拉起衣衫說:「外頭有人啊!」
這情慾勃發、正待紓解的刁錦言,被這麼一攪,頓時興緻全消,也不管是在誰的地頭,褲頭一拎,推門出來吼罵著:
「誰!竟敢吵嚷壞我的事!」
才轉身的鵲兒來不及定避,被箭步上前的刁錦言扣住手腕,動彈不得。
「放開我!」
刁錦言非但不放手,還強硬的將她拉到跟前,藉著月光看個仔細。
「咦?原來是你啊。」
鵲兒見他目露淫色且衣不蔽體,立刻板起臉別過頭說:
「刁公子自重,請鬆手。」
「成,不過你得先告訴我叫什麼名字?」刁錦言涎起笑臉問道。
這性好漁色的刁錦言,一見生得這般靈秀標緻、身量婀娜的女子怎肯輕易放手。當下轉移目標,對風騷的翠紅失了興味了。
鵲兒不依,卻又掙脫不開他的手,只能徒然在心裏氣苦着。
「瞧你生得這般水蔥似的模樣,你是趙家什麼人啊?」
一旁的翠紅見他態度立轉,心有不甘的忙應答:
「她呀,不過是老爺撿回來,擱在小姐身邊的丫鬟而已。」翠紅哧哧噴着鼻息說。
「丫鬟?那就好辦啦,明兒一早我就跟趙兄說,讓你跟我一起回京城去吧。」刁錦言一副勢在必得的樣子。
雖說趙家上下全當鵲兒是小姐,但她向來是守禮數,不敢逾矩。因此這話她聽了也只能氣在心裏,不吭半句,免得又落人口舌。
這時得了巡夜小廝通報的趙度耘正匆匆趕到。而生怕事迹敗露的翠紅,趕緊識時務的閃身離開了。
刁錦言見着主人這才鬆了手。
趙度耘一上來就諂媚地笑問:
「噯,刁兄,難得這大半夜了,你還有這分閑情雅緻呀。」
「趙兄來得正好,我正有事找你呢。」
「夜已深,有什麼事趕明兒個再說吧。」趙度耘只想趕緊緩了這場子。
「哎,兄弟我這會兒可是心癢難耐,哪能等到明兒個呢。」
「那好吧,我立刻差人為你安排安排。」
「不忙,兄弟我現下就中意這丫鬟,只要趙兄你點個頭就成啦。」
刁錦言理所當然以為事已成。
不料趙度耘竟收起了笑臉,嚴肅地說:
「別人都使得,獨獨她不成!」
「咦?不過是個丫鬟嘛,橫豎我後頭多計些銀兩跟你買了不就成了。」
「她可不比那些低三下四的婢女,再多銀兩也沒得商量。」
說著,趙度耘便伸手將鵲兒拉過自己身後。
刁錦言見一向對他敬畏有加的趙度耘一反常態的拒絕,心思狡猞的他知道強求也貪不得好處,若是與他扯破臉,勢必會為將來的合作添上心結。於是連忙為自己找台階下。
「好哇!趙兄不但在外風流,回到家裏也能享齊人之福,真是羨煞兄弟我啦。」
趙度耘乾笑虛應了兩聲,送走了刁錦言,立刻回頭厲聲斥責鵲兒:
「三更半夜不待在自己房裏,到這來做什麼?嗄!」
「少爺您這話恐怕問錯人了。」鵲兒冷冷回應。
「算了,先回房去吧!明兒個我再仔細給你一頓好打。」
趙度耘嘴凶,可心裏卻沒半點這意思。因為他從小就盼着能娶鵲兒為妻,即使礙於上一輩世交之情娶了芝瑤,但心裏總惦記着這念頭。
鵲兒清楚他這脾性,又念及他是主子,總得給他留點面子,所以也就隱忍着沒做聲。
可一回到房裏,這為了顧及娉婷顏面所受的委屈加上寄人籬下的苦楚,還是教她哭濕了半邊綉枕,直到天色漸明,這才淺睡了過去。
*****
話說刁錦言一行人待了將近半月光景,折騰得趙家上上下下、里裡外外雞犬不寧。
而鵲兒更是每日忙得早起晚睡,飲食少進,等到這貴氣公子打道回府後,她也病倒。
經大夫把脈后,幸好只是心鬱積勞,開了幾帖藥方滋補休養數日,也就無礙了。
這天,鵲兒一早梳洗過後隨即如常的往娉婷的房裏走來。
娉婷一見她進門便上前攙扶說:
「咦,你怎麼不在房裏休息呢?」
「再躺下去人都懶了,是該起來活動活動嘛。」鵲兒笑說。
自習錦言走後,她倆還是頭一回坐下閑聊。
言談間,鵲兒見她仍是一副喜上眉梢的模樣,顯然對那刁錦言的為人渾然不知。幾經考慮,最後還是忍不住說了。
娉婷一聽完,也沒見她出聲,凈坐在那失神發楞,半天沒有動靜。
鵲兒趕緊起身倚在她身邊,攀扶着她的肩膀。
娉婷這才如夢乍醒,一頭倒進她懷裏嚶嚶哭了起來。
「別難過啊,這會兒知道也算欣慰。」鵲兒安慰地說。
娉婷哭了好一陣,終於止住了淚水,拉着鵲兒說:
「這隻能怪我自己太傻,還以為哥嫂會幫我覓得好人家、好歸宿,到頭來好夢……這叫什麼來着?」
「好夢由來最易醒。」鵲兒拍拍她說。
「對!既然醒了我就不會讓他們稱心如意!」娉婷咬着牙恨恨地說。
「你別做什麼傻事啊。」鵲兒擔心地說。
「難怪我那蛇蠍心腸的嫂子死命的想跟刁家攀上親緣,原來是有這麼一計。」娉婷恍然大悟地說。
「你是說……少爺想做官?」鵲兒忍不住笑了出來。
她不禁想到自己自小說過只嫁官君,為的就是看中趙度耘這輩子沒文采,考取不了功名。誰知這玩笑話竟被他牢記心中,甚至不惜花錢買官。
娉婷自然也是知曉當中原由,所以只是一笑置之。她於是接著說:
「你不知道在你卧病這些時日,哥哥為了你和那惡婆娘鬧的可凶呢!」
「為了我?」鵲兒楞住了。
「可不是嘛,因為哥哥說等你病一好,就要你搬進東廂房。」
「這……這話從何講起?好端端幹嘛要我搬?」鵲兒心裏明白,只是嘴上不屈服。
「因為這積恨無處發,那婆娘這幾天見了人不是打就是罵,簡直鬧翻天了。昨兒個還拿着刀要往你房裏去呢。哥哥不但攔下,當場還給了她兩個耳刮子咧。」
娉婷說得痛快,鵲兒卻急得使勁咬唇,說不出話來。
娉婷見狀,反倒安慰起她說:
「你放心,甭說你不願意,我也不贊成你這麼過去。這不擺明了給那婆娘欺負嘛。所以呢……我讓哥哥乾脆休了她,扶正你。」
「你……你怎麼能代我說這種事呢?」鵲兒已經氣得語結了。
「鵲兒,你聽我說。那刁錦言是個什麼樣的人,你比我還清楚。現下哥哥圖着他的權勢發了夢想做官,根本不顧全我了。妳想想,我若真的進了刁家的門,以後的日子……那還不如現在死了乾脆。」
「你別……」
鵲兒緊摟着她的肩,卻不知該從何安慰起。
娉婷一邊拭着淚一邊說:
「鵲兒,哥哥一向聽你的話,我想只要你開口……他總會依的。」
鵲兒這才明白,合著娉婷為了自己決定犧牲她了。
「小姐,你要我做什麼都行,但別逼我嫁……」
鵲兒不願在人前掉淚,所以話未說完便起身要離開。
娉婷趕忙拉住了她。
「鵲兒,你我情同姊妹,趙家上下也沒當你是下人,難道這點忙你都不願幫我?」
「我都自身難保了,還能幫你什麼呢?」鵲兒也啞了聲。
「我不求別的,只希望你開口要哥哥把刁家的婚事退了嘛。」
接着娉婷便放聲大哭,一壁喊着爹娘。
鵲兒本就心軟,再則想起趙家二老的恩情,最後還是留下沒走。
但在她撫慰娉婷的同時,心裏不免想到,自己的凄苦又有誰來安慰呢?
*****
深思數日,鵲兒決定親自去說個明白。千等萬等,終於盼到趙度耘單獨與余管家在房裏說話。
她剛踏進長廊還沒到門前,就聽見房裏頭一陣怒罵拍桌聲。
趙度耘正斥責着:
「我正需要錢使,怎麼就說沒有呢?」
「少爺,你也知道流年不好,百業蕭條,這景況早已大不如前了。」余管家耐着性子解釋。
「呵!我才不管什麼流年……蕭條的,再不好也輪不到我頭上啊。」趙度耘反駁他說。
「所以我們應該未雨綢繆才是啊,少爺。」余管家仍是好言相勸。
「好啦!別凈說些喪氣話惹人心煩。不然這麼著,給我把藥材的批價提高,反正這城裏的藥行全靠咱們供貨,誰敢有意見?」趙度耘甚是得意的說。
「少爺,這行有行規,可不能壞了趙家幾十年的商譽啊。」
趙度耘眉頭一皺,沉吟了半晌,突然合起帳本說:
「那就把今年的佃租往上加吧!」
「啊,使不得,這萬萬使不得啊!連年的天災已經讓農民的日子都過不下去了,倘若再將佃租提高,恐怕只會……」
「會什麼?你怕他們造反不成?好哇!我倒想看看誰敢不繳糧,我叫他們全進衙門吃牢飯去!」趙度耘放聲吼道。
此時余管家已無言以對。鵲兒不忍見老人家為難,趕緊轉身跨進門去。
趙度耘一見鵲兒進來,果然立刻收起怒容,改了笑臉說:
「鵲兒,你身體可好啦?」
「托少爺的福,都好了。」鵲兒應着,但目光卻向著余管家的背影。
正當趙度耘想趨前拉鵲兒坐下,芝瑤帶着丫鬟翠紅也正巧踏進房門。鵲兒見狀趕緊退後。
只見芝瑤寒着臉坐定下來,根本沒把其他人放在眼裏,直望着自個兒那雙白晰的手說:
「不知怎麼著,這年頭下人好像都比我們做主子的還尊貴啦,嗄。」
「夫人,您這話可讓人忍不住要叫屈啦。」翠紅立刻接嘴說。
「難不成我還說錯啦?沒瞧見有下人不過做了點分內的事,就這嚷疼那喊痛的,給眾人立樣了嗎?我看呀,往後這屋裏上上下下要都學着這麼推事圖清閑,我還能使喚誰呀!」芝瑤語氣尖酸地說。
「夫人您放心,肯做事的人哪學得來那些歪眼斜嘴的心思嘛。您只要當心別讓那老鼠屎掉進了鍋里,這粥決計是不會壞的。」
翠紅這刻薄的嘴上功夫可全是跟她主子學的。兩人一搭一唱,倒讓趙度耘聽不下去了。
「夠啦!你們倆就靠張嘴光說。趙家上下誰瞧不出鵲兒是累出病來的,休息休息也是應該的啊,這也好說。」
趙度耘這一幫腔,還真給了芝瑤梯子,讓她上台好好演齣戲。
「好哇!她是誰啊,由得你這麼容着她,這樣下去她不遲早爬到我頭上撒尿啊!」芝瑤尖了嗓子起身,轉眼手絹一拎竟又哭了起來。
「甭鬧了,我還有正經事辦咧!」趙度耘不耐地坐回椅子上說。
「是呀!你們都在談正經事,合著就我凝事惹人嫌。」芝瑤一雙鳳眼噴火似的斜睨着鵲兒,咬牙切齒地說:「我告訴你,我不會讓你們順心的。大不了我跟這騷貨同歸於盡!」
自芝瑤嫁進趙家起,鵲兒就對她言語上的種種譏諷習之若素,平日能不照面就不照面。余管家見狀,趕緊對她使眼色,準備一起告退出來。
怎知芝瑤不肯輕易罷休,扯了嗓子喊:「給我站住!」
她走上前來指着鵲兒罵。
「今兒個我非揭穿你這陰毒的小娼婦不可。嘴上推的一乾二凈,背地裏卻把主子給迷得失了魂,成天涎着臉巴結你。別人不知你的用心,偏偏我眼不瞎、耳不聾,就是等着看你何時露出狐狸尾巴來。」
「你沒事凈扯些話來亂什麼!」趙度耘怒道。
「難不成你真是鬼迷心竅,真看不清這騷貨心裏的盤算嗎?你想想,那天夜裏,這浪蹄子為什麼會去色誘刁少爺?她心裏還不貪得刁家財大勢大,比起趙家可是風光多了呢。」
「夫人……您何苦這樣含血噴人呢?」鵲兒終於開口為自己辯駁。
「我含血噴人?這話還有沒有天理啊。還好老天有眼沒讓你得逞,要不然這會兒你應該去了京城,坐在刁家大宅里享受榮華富貴了呢。」芝瑤說完,翠紅隨即也冷笑了兩聲。
當晚趙度耘到時的確只瞧見鵲兒,所以他也不好開口調停。而余管家只是個下人,除了搖頭嘆氣也別無他法了。
鵲兒氣急攻心,一時悲從中來。她掩了面,正欲衝出房門,沒想到卻被人擋了下來。噙着淚抬頭一看,眼前竟是娉婷。
「我都聽見了。」娉婷抓着她的手低聲說:「跟我來。」
佔上風的芝瑤一臉笑盈盈的主動招呼說:
「哎喲,難得見大姑娘上前廳走動,快進來坐坐吧。」
趙度耘最怕這兩人碰頭,怎料今兒個碰上,眼前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只見娉婷悠然自若的坐在椅上,面帶微笑的理着水袖說:
「話自然是要說,不過可不是跟那些『自肉割不深,自屎不覺臭』的人說的唷。」
芝瑤被她這麼拐了彎一罵,又氣得兩眼直冒火。
娉婷繼續說:
「剛才我聽見有人說咱們家出了妖精還是狐狸什麼的,其實這話倒也不假。好比現成這房裏,可就看得見好些到處作怪的妖孽了。說起來,哥哥應該也不陌生才對啊,是不?」
「嘿,怎麼又扯上我來着?」趙度耘急忙撇清,不想多言。
「大姑娘,今兒個你可得把話講清楚了。」芝瑤語帶威脅地說。
「別急,我正說了呢。不知那天夜裏哥哥除了看到刁錦言在糾纏鵲兒,可還見着其他人?」
「啊?我倒是沒見着有別人。」趙度耘說。
「哼,可見這妖精有多厲害了,你說是吧?翠紅。」娉婷突然轉頭問她。
「我……我……」
所有人跟着也轉了頭看着翠紅。這下可把她嚇得臉色驟青,渾身發顫,雙腿軟得險些站立不住。
「翠紅,這是怎麼回事?」
刁鑽的翠紅嚇得直淌淚,什麼也說不出口了。而她的性子芝瑤很清楚,話說到這自然也門清了。
於是芝瑤二話不說,起身就往翠紅臉上連揮兩耳刮子,直將她打得陀螺似的跌在地上,還不歇手。
「得了,你用不着在這裏做戲,到底是『打鑼賣糖,各出一行』,對不對?鵲兒。」娉婷看着鵲兒笑說。
芝瑤自知沒臉,揪了翠紅的頭髮便匆匆離開。
當日下午,翠紅就被芝瑤差人將許給了城北一名屠夫。而那心裏有鬼的趙度耘,自然不敢有意見,就由着她辦了。
經這一鬧,鵲兒幾天足不出戶。最後心灰意冷,淚已哭干。終於,她下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
天剛入夜,烏雲遮住了月光。帶着寒意的風才剛停歇,天竟下起了微微小雨。
鵲兒拎起了包袱,捻熄燭火,往房門外走去。
她雙手扳着門,回頭望了自己生活十多年的廂房最後一眼后,悄悄的掩上了門。
她提着燈籠,小心翼翼朝後院走去時,身後突然傳來娉婷的叫喚聲:
「妳去哪啊?」
鵲兒嚇得回過身來,趕緊提着燈往聲音的來處照看。
「差點沒讓你給嚇死了。都這麼晚了,你怎麼還不歇着啊?」
「我睡不着,正想找你聊聊。都這麼晚了,你一個人……」娉婷忽見她手裏拎着包袱,趕緊問她:「你手裏拿的是什麼?」
但鵲兒趕緊將東西移往身後,低頭不語。
娉婷明白過來,不禁嚷道:
「你……該不是要離家出走吧?」
她這一嚷,鵲兒趕緊抬起頭朝四下張望,一壁阻止她說:
「你別嚷啊,要是驚動了人,我可就走不成啦。」
娉婷一聽,當下不由分說的拉她回房。待門一關,立刻回身抓着她問:
「你當真要趁着哥哥出關辦貨一走了之?連我都不說?」
「我怕說了心裏難過,所以留了一封信給你……」
鵲兒拿起桌上的信給她,但娉婷此刻哪有心情,她捏着信嚶嚶哭道:
「你就忍心丟下我一個人啊。」
鵲兒緊擁住她,一時萬般委屈也湧上心頭,跟着一起掉淚。
「妳……往哪去呀?難道還有親人可以投奔嗎?」娉婷哭着問。
「自然是沒有了。不過我想天下之大……總有我容身之處吧。」
這話令得兩人更是抱頭痛哭一陣才平息下來,淚眼潸潸的娉婷突然抓起她的手說:
「我跟妳一道走!」
「啊!一道……那怎麼成啊!」這話可把鵲兒給嚇壞了。
「怎不成?妳不都要走了。」
「我不一樣啊,你可是趙家的小姐,而我……」鵲兒低頭沒把話說完。
「別說是我,趙家上下也從來沒將你看做外人。就看在當年我爹好心收留你,別扔下我一個。」娉婷軟硬兼施的說。
「可是……這外頭可不比在家,會碰上什麼連我都說不準,這可不是鬧着玩的啊。再說,你就算嫁進刁家也是榮華富貴,何必跟着我吃苦呢。」
娉婷一聽反而氣道:
「這話若是別人說,還情有可原,怎麼連你也這麼說呢?我那哥哥不成材,沒那福分娶你,我無話可說。可我難道還得任人『牛不吃草強按頭』嗎?」
「可是這一出去,萬般皆難,你怎受得了啊?」鵲兒為難地說:「萬一有什麼閃失,我怎麼向老爺夫人交代啊。」
「他們都不在了你跟誰交代去。鵲兒,只要有你在,再苦我也無怨的。」
既已至此,鵲兒自然也無以回應了。
娉婷見她不語,便當她默許了。
「別說了,快幫我收拾些東西吧!」
鵲兒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聞宅院外火光磷磷,喧鬧嘈雜不休。
「怎麼回事啊?」娉婷問。
鵲兒側耳一聽,直覺聲音不像是府里鬧出來的,於是起身瞧個究竟。誰知門一開,可把她嚇楞在當場。
遠遠只見幾名蒙面騎馬的人,手執着火把往這奔來。火光中,此起彼落的叫呼聲夾雜着馬匹嘶鳴,顯得異常詭譎恐怖。
「仔細的找,非得把那姓趙的小子揪出來不可!」有人嚷道。
這時不明所以的娉婷趨前探頭,一壁問道:
「是哥哥又帶人回來了?」
「噯,別出去!」鵲兒趕緊阻止她。
兩個女人動作快,黑衣人的眼更尖,立刻叫嚷着朝她們奔來。
「抓她們過來問問。」一名彪形大漢下令道。
四五個黑衣人一擁而上,輕鬆就將兩人架到面前來。
見此陣仗,就算是向來冷靜的鵲兒也不禁恐懼起來,更別說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娉婷,早嚇得放聲大叫,死命的掙扎。
鵲兒見狀,只好鼓起勇氣大聲嚷道:
「你們要什麼儘管拿,別傷害人!」
那群蒙面黑衣人望了她一眼,其中一個騎在馬上的人說道:
「放心,我們不會傷害任何人,只要你說出趙度耘在哪就行了。」
「你們找我哥哥做什麼?」娉婷止住了叫嚷,抖着聲問。
那個壯碩的大漢一聽,立刻睜大了眼問她:
「趙度耘是你哥哥?」
「可不是嘛。」娉婷也不知哪來的勇氣,直瞅進大漢的眼裏,放膽說道:「知道了還敢在這鬧事,難道不怕被抓進衙門大牢去,有你們好受的!」
她這話讓那大漢楞了半晌,隨即才對同伴吼道:
「媽的!原來這龜孫子不在家啊!」
鵲兒發現這群人雖然個個栗悍粗鄙,但舉手投足間卻不像打家劫舍的盜匪惡徒。
正當她困惑不解時,那大漢接著說:
「帶過去讓我兄弟發落吧,走!」
那一班蒙面人應和着他,隨即將兩人架着往趙家中庭走去。
*****
一進中庭,才知趙府上上下下早都被人集合在此看管。有人哭着,有人嚇得直發抖,壯一點的家丁就被捆綁起來。連那芝瑤也一副狀極狼狽的攤坐在地上。
鵲兒遠遠見到年邁的余管家,不顧的喊着:
「余管家,您沒事吧?」
「沒事,我沒事。」余管家一臉驚魂未定的點頭。
「別說話!」
話才說完,站在身後的人立刻動手推了余管家一把。
「你們欺負一個老人家,算什麼英雄好漢!」鵲兒不顧自身的安危嚷道。
「耶,你這小妮子挺凶的啊。」一名劫匪調笑地說。
眾人跟着也嘻嘻的笑了起來。
這時一個高姚的身影突然上前朗聲喝斥:
「不得無禮!」
只見他一身黑衣短打,身型精瘦,兩腳分立站在人群之中。那露在黑布外的雙眼,含威而不怒的對眾人說道:
「別忘了我們的目的是救人,不是來這裏恃強凌弱,傷及無辜,否則咱們跟那一班欺壓農民的地主惡霸又有什麼不同呢?」
方才那大漢聞言,立刻也上前揮拳應和着他說:
「兄弟說得對,冤有頭,債有主,大夥留着氣力對付那趙度耘吧!」
眾人見狀,果然一陣叫好。
只見那大漢隨即又對那黑衣人說:
「兄弟,那姓趙的小子果真命大,正巧不在家,我們只找到了他妹妹和老婆而已。這會兒該怎麼辦?你拿個主意吧。」
「既然如此,此地也不宜久留,你趕緊安排大夥分頭將米糧運出城去,咱們在指定的地點會合。」黑衣人說。
「那趙度耘呢?咱們就這麼放過他嗎?」那大漢似乎頗有不甘。
黑衣人沉吟了半晌,最後竟說了:
「要不這麼著,咱們先將他妹妹和老婆一起帶走。」
此話一出,趙家上下一陣嘩然,芝瑤更是嚇得哭天喊地。鵲兒一見有人來拉娉婷,立刻上前去護她,但又如何阻止得了,娉婷終究還是被人拉開了去。
這時那下令的黑衣人竟轉身恭敬的對余管家說:
「您放心,我們絕不會傷害趙夫人和趙小姐。但勞您轉告趙度耘,等他放了衙門大牢裏的農民之後,我自會將她們平安送回。」
可不等余管家開口說話,鵲兒已經沖了過來,指着他嚷道:
「你剛不才說不傷及無辜,為什麼還要抓人?」
「鵲兒,快別說了!」余管家忙阻止她。
「這種人我不怕他!蒙頭蒙臉的,算什麼英雄好漢嘛!」
鵲兒一副豁出去似的瞪着對方。
怎料那黑衣人非但不動怒,還執着火炬靠上前來仔細看她。
鵲兒也不退縮。她髮辮一甩,挺直了身,很挑釁的回瞪着。
突然間,他當真伸手撤下臉上的黑布,露出了自己真實的面貌。鵲兒一看,立刻忍不住驚呼:
「是你!」
「怎會是你啊?辰騄。」一旁的余管家也驚訝地說。
辰騄本還因為鵲兒記得他,眼裏閃過了一絲驚喜,但瞬間就掩沒消失了。
那一干劫匪見他撤下了蒙面巾布,也都效法了起來。
尤其是那大漢,手一扯,嘴裏更吼道:
「媽的!正好也叫那姓趙的小子心裏明白了,今兒個是誰上門來要他的狗命。」
這時被人五花大綁、蒙了眼,準備封口架上馬車的芝瑤突然叫罵了起來。
「鵲兒,鵲兒,救我呀!」娉婷也喚着她。
鵲兒這才趕緊奔了過去,一個勁地要爬上馬車。
結果卻被方才那大漢給攔了下來,一壁對她笑說:
「你是犯傻還是怎麼著?別人躲都來不及了,你還想跟着來啊?」
「別攔我!我要跟小姐一起去!」鵲兒嚷道。
大漢不肯讓她上車,鵲兒偏又執意,結果兩人也就這麼僵上了。
大漢最後只好兩手一攤,看着辰騄說:
「兄弟,你瞧這……」
「由她吧,等她吃了苦頭,自然就後悔了。」辰騄冷冷地說道。
鵲兒聽了他這口氣,不禁恨恨的瞥了他一眼,這才任人架上了馬車。接着辰騄便躍上了馬背,朗聲道:
「好!大夥出發吧。」
馬車立刻應聲向前。
渾身不住哆嗦的娉婷立刻伸手來抓鵲兒,其實鵲兒又何嘗不怕呢?
只是那命運偏就這麼弄人,竟然讓她在這樣的情況下離開了趙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