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倏倏倏、噗噗噗……」
沉沉的痛楚緩緩遠離,他耳邊聽到的,該是直升機螺旋槳轉動的聲音吧?
直升機?!
他……真是被人綁架了?用直升機運送肉票,對方倒是闊氣!
雖然男人的雙眼被黑布蒙住,但他靈敏的感官已在極短的時間內回復正吊,並在腦海中整理出一切,除了眼睛上的黑布外,他的手腕和腳踝也分別縛上了粗粗的麻繩。
記得被襲擊的那一刻,他正和人約在Brown's酒店討論一個新案子,他是個律師,一個擁有牛津博士學位的法律界新星。
畢業後,他接手不少棘手的案子,並成功打響了知名度,可他並不認為那些案子是他今日遭人綁架的原因。
他並未和人結怨到非讓人除之後快的地步,再加上威廉斯家族的勢力在倫敦不容人小覦,一般的小賊還沒有這麼大的膽子敢動他。
可他畢竟還是遭到綁架了,對方是先在他的酒里下了迷藥,再趁他閃神之際,用掌劈上他的後腦勺……
對於自己目前的處境,他倒沒有太大的恐懼,因為如果對方想要的是他的命,這會兒的他早巳一命嗚呼,根本不可能還有機會在這裏忖度對方的想法了。
可究竟對方綁架他的意圖為何?
他真的很好奇。
「喂!我們真要把這傢伙給送過去嗎?」
「這是什麼屁問題?不然你還有更好的選擇嗎?」
前方不遠的駕駛處傳來對話。
那是兩個陌生的男音,他們並未刻意壓低嗓子,想來並沒料到他們的肉票會這麼快清醒。
男人因為對方的語言心底微震,他們用的是中文,一個他已經荒廢了好一陣了的語言。
「不然怎麼辦?小姐吩咐的事情你敢不做?」
「可少爺不是這麼交代的。」
「那麼少爺和小姐你究竟想聽誰的?」
「這話問得不對,」出聲的人沒好氣,「你該問的是,這兩個人我比較怕誰?」
「好吧!那麼,你究竟比較怕誰?」
「一個撒旦、一個惡魔,你說,哪個可怕些?」
對方沒有回答,空氣中同時傳來兩個顫慄的牙齒碰撞聲。
「人家都說干黑道的可以頤指氣使、霸道橫行,怎麼咱們幹得那麼窩囊?這個怕,那個也怕?」
「深有同感,不如這樣吧!這回差事一了,我們回去同老爺子說說,我老娘會擀餃子皮,我會包餃子,花素餃、蝦仁餃都不是問題,不如我們向老爺子請點兒本錢,改行去開個餃子館吧!」
對方冷笑輕嘖,「餃、餃、餃,你不怕店還沒開成,撒旦和惡魔的擎天雙腳先飛了過來?」
「不會啦!老爺子不會縱着他們的,老爺子這幾年因着大少爺的事兒受了些刺激,頗有金盆洗手的意思,好些營生都漂白成了正當營生了,再加上我們在幫里也算老臣,開個足以維生的小館兒應該不是問題吧?」
「再說吧!」回話的人意興闌珊,「在眼前這樁棘手的事情還沒解決前,我可不敢像你一樣有那麼樂觀的想法。」
交談聲歇下,螺旋槳雜音再度接了手,那被綁在後面的男人則努力的消化方才聽到的訊息。
惡魔?!
是她嗎?
依男人的本事,他絕對足以趁現在對方毫無戒備時採取反攻。
但他並沒有這麼做。
他沒有!
直升機終於著了地。
「抬到裏面去!」迎接他們的,是個冷冷的女子嗓音。
真是她嗎?
男人心底突生惘然。若真是她,她的聲音該是甜的,即使在使壞時都是,而絕非如此冷情、如此遙遠。
時間,畢竟還是改變了不少事情。
可她若真的已經改變的話,那又何必選在這個時候派人將他擄來?
他在心底苦笑,多年未見,也許他已經不再如自己以為的了解她了。
「好了!放下,你們回去吧!」
「小姐,你確定不需要我們留下來幫你?」
「幫我?」女人哼氣,「你們會什麼?擀餃子皮?包餃子?花素餃、蝦仁餃、擎天兩腳,還是天外飛來一腳?」
「小……姐……」
明明已是黃昏,偏偏頻頻聽到拭汗聲。
「這麼客氣喊小姐!方才不是口口聲聲撒旦惡魔?這年頭竊聽器材便宜得很,敢說就不要怕被人聽到,東西放下,給我滾蛋!這幾天嘴巴給我用膠布貼牢,不管誰問,都不許漏半點口風,只要按約定的時間過來,若讓我知道你們泄漏了半點風聲……」
女聲惡笑着。
「就該輪到我來教教二位如何包人肉餃子了!」
「倏倏倏倏!噗噗噗……」
直升機落跑的速度比天邊的飛霞還快,天還沒黑下,它就已經上上下下、起起伏伏的像火燒屁股般落荒而逃。
直升機離開後,女人纖軟的小手貼近,幫還被綁着手腳的男人解開了臉上的黑布罩。
乍然重獲光明的男人,半晌無法將瞳孔內的焦距凝聚。
在他的眼睛總算適應了光線後,眼前果真出現那個他早已經猜到的女子,及她那沉在他遙遠記憶里的惡魔甜笑。
「好久不見了!尹傑先生,或者,」女子摩挲著小巧的下巴惡笑,「我該叫你傑森·威廉斯先生?」
是的,傑森·威廉斯就是那個在七年前不告而別,離開了台灣的尹傑,而眼前女子,正是和他從六歲起就結下不解之緣的惡魔女伊婕。
「好久不見!」
他淡淡回應她,但回復了平靜的雙眸,卻忍不住在她身上游移。真是久違了,他有多久沒見到這熟悉的惡魔笑容了?
眼前的女子,和他一樣二十五歲,褪去了十八歲時的青澀,果真如他想像的一般,成了自信而漂亮的女子。
打小他就知道她的五官雖非絕艷,可她那股自信滿滿且老漾著壞心思的笑,就足以贏過一切,使她永遠都是人群中最耀眼的那一個。
即使她穿的只是件樣式簡單的針織細肩帶上衣,配了件黑色的緊身皮褲。
即使她豐潤而成熟的身材,使得她開低的胸口上有着呼之欲出的溝線。
即使她修長而傲人的長腿,讓人久久無法移開視線。
但他最想念的,還是她那惡魔似的笑容。
「為什麼?」伊婕有點兒不開心的嘟著小嘴,「你看起來一點都沒有驚訝的樣子?」
「我該驚訝嗎?」尹傑低頭看了看自己還被綁著的手腳聳聳肩,「自從認識了個惡魔女之後,我的生命里已經很難有驚訝兩字了。」
「這樣子多不好玩!」她鼓起腮幫子,表情豐富可愛,不像惡魔女倒像個鄰家小妹妹了。
他突然想笑了,他們的對話不但下像罪犯與受害者,甚至連中間分離了七年的歲月都不存在似的,反倒像昨天放學時,還一塊兒騎著單車回家的樣子。
「要不然我們再來過,」他無所謂,笑着建議,「你蒙上我的眼睛大喊Surprise!而我就接一句MyGod!」
「為什麼你還笑得出來?」
伊婕收起甜笑,輕輕一哼,轉身自木桌上拿起一把利刃,拋了拋,再度回到尹傑面前,如貓似的深邃眼眸,有着讓人捉摸不定的惡芒。
「你不怕我先撕票,再向老威廉斯伯爵謊稱肉票還活着,藉以換取高額贖金?不單他那兒,你未婚妻海頓家族我也可以弄到不少錢。」
「你若真想殺我早就動手了,當一個惡魔真的恨透了一個人時,若讓他輕易就死似乎太可惜了。」他淡淡睇着她。
「說得好!你果然很了解我。」
伊婕重拾笑靨,一個揮刀,划向尹傑手上的麻繩,之後她將小刀扔給他,讓他自己去割斷腳上的繩子。
「沒聽過罪犯這麼大膽將利器交給受害者的,」這回輪到他輕輕拋刀了,他覷著慢條斯理在椅子上坐下的伊婕,「你不怕我用刀子要脅你放了我?」
「你可以試試呀!」她單手撐在下巴,一邊鼓勵他,一邊稚氣的笑,「我長這麼大還沒被人用刀要脅過耶!不蓋你,我真的真的好想嘗嘗那究竟是什麼滋味。」
尹傑眯了眯平靜的眸子。這丫頭如此有恃無恐必定有詐,她看準了他對她無計可施,連逃走都不可能嗎?
心念一動,尹傑梭巡起這囚禁着他的小木屋,木屋很小,材質應該是用海中漂流的浮木隨便搭建成的吧!屋角擺了幾瓶家庭號礦泉水,屋裏有張小小的單人床、一張小小的木頭椅子,以及一張小小的躺椅,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尹傑揚揚眉,跨步踏出木屋,光線突地太亮,讓他眼睛半天合不上。
屋外很美很美,遠天的夕陽燒在海面上,像是壞心的獵人誤放的森林大火,又像是貪玩的孩子打翻了橘紅色塗料而隨意勾勒出的任性塗鴉。
海浪拍岸,沙灘上細白的沙粒延伸著,形成一條白得純潔無垢的帶子,沙灘旁,是高高大大的椰子樹。
沙灘再過來,有一些嶙峋而高峻的花崗岩壁踞立着,其間夾雜著些許青青綠綠的林木,雖不多,卻是整座小島上難得的下同顏色。
這島,很小很小,小到他不消幾眼就看完了。
看到這麼美的景色,尹傑卻蹙了眉,他偏過頭問那緩緩由小屋裏踱出,站在他身旁望着落日的伊婕。
「這是一處無人島?」
「什麼叫做『無人』引」她誇張的笑彎了腰,「我們兩個不是人?」
他忍着火氣,「我的意思是,除了我們之外。」
「那倒是真的,」伊婕用足尖在沙灘上玩起圈圈叉叉的遊戲,「那兩個笨餃子話雖多了點,但辦事還算可以,我交代了,有個人要在無人小島上接受『貴賓』款待,於是他們就乖乖的幫我在加納利群島海域中,找到這個無人島嶼,並搭了這間小木屋,所以……」
她笑得客氣,「我說不怕你要脅我放了你,那是因為我連我們現在究竟身在哪個確切位置都搞不清楚,又怎麼放人?」
尹傑瞄了瞄海邊,沒有碼頭、沒有半點小船遊艇泊過的痕迹,可見她不是在說謊,而如果他不想像魯賓遜漂流荒島,在這兒過了他的大半輩子,那麼,他勢必要把握住那兩個傢伙和直升機回來的正確時間。
「他們什麼時候會來?」
他問得有些冷,初見面時被勾起的懷念情緒和好心情,都被這樣無能為力的情況給破壞殆盡。這麼多年了,她果真一點都沒變,還是那個任性妄為、喜歡予人壓力的惡魔女。
真不懂他之前怎麼會那麼思念她?怎麼會覺得對她有愧意?怎麼會隱隱覺得她的搗蛋和出現,是他曾期盼過的念頭?
「別這麼凶神惡煞的嚇死人!」伊婕噘起初櫻似的小甜嘴,偎近他像個孩子,「他們會在十天後回來的,保證讓你準時在婚禮上出現。」
他蹙緊眉,極訝異她的回答。按她的脾氣,若不鬧到天翻地覆又怎會善罷甘休?
「你不對付我,難道……」他看着她,「打算對付伊莎貝爾?」
「放心吧!我得承認這是我曾有過的念頭,可都讓個討厭鬼給破壞了,所以我想通了,她的名字裏也有個伊,或許她才是那個你命中注定缺少了的人吧!」她聳聳肩。
「你真的會準時放我回去?」他語氣中滿是懷疑。
她舉高手,「我用人頭向你保證,如果直升機不在十天後乖乖出現,如果我害你趕不上重要的『政商聯姻』害你們威爾斯家族丟人現眼、背信毀約,我的鮮血會像艷紅的落日一般,染遍整座大海,永遠永遠……」
「夠了!」尹傑喝阻了她。
「幹嘛?」她甜甜一笑,放下手掌改去挽他的臂,就和她小時候最愛的動作一樣,「捨不得我因毒誓而死?」
「不是!只是惡魔的誓言向來不具效力,想來上帝也不願為你背書的,所以並無實質意義,既然如此,你這個時候刻意派人將我綁到這裏,究竟是為了什麼?」他若有所思,無視於她嘻嘻笑,拿她的長發來搔他臉頰的頑皮動作。
「我剛剛已經說過了呀!在你娶老婆前,在你即將失去自由之身前,基於我們多年的交情,我得給你來個『貴賓級』的款待,好讓你……」伊婕眸子深邃,「永誌不忘!」
是夕陽的關係吧!何以他會覺得她的笑容除了慣有的惡魔氣外,又多了股淡淡的猙獰,是他想太多了嗎?
「貴賓級的款待?」他環顧四周沒好氣,「沒水沒電,除了礦泉水什麼都沒有,這叫貴賓級的款待?」
「獃獃傑!」她挽着他甜笑如昔。
「你沒看過荒島求生記這個節目嗎?主持人會給參加來賓一些提示,然後由他們自己去拼湊線索,找出維生的東西以求生存,在這些啟發與尋找的過程中,他們才會對大自然感恩,珍惜自己求得不易的食物,並從經歷的磨難里發掘潛能與智慧。人嘛!一定要吃過苦才會懂得感恩,一定要在失去後才會懂得珍惜,一定要在跌倒後才會懂得爬起……」
「夠了!如果這真是荒島求生記,那麼,我該得到的線索是什麼?」他眯著眸,打斷她的長篇大論。
她雙手一攤,笑得很可愛也很欠扁,「線索?沒有,什麼都沒有,既然我沒派人在島上藏東西,當然也就沒有線索羅!請注意,我們這是比荒島求生記更高級的生存遊戲,我們的生存必需靠天,以及,」她指了指海,「它!過了這關,你才有資格『轉大人』,然後才能去娶老婆、成家立業、養兒育女。」
媽的!尹傑在心底罵了生平第一句髒話。
惡魔女乾脆挑明說,他的生存只能靠自己的雙手,幹嘛前頭還硬是冠冕堂皇的壓上一堆大道理?
看着那笑得甜沁可人的小小惡魔女,尹傑突然想起以前在網路上看過的一則心理測驗,題目說,如果你飄流到荒島,那麼什麼東西是你覺得最重要,而一定得帶著的?
事隔多年,他早已忘了答案,可他確定的是,他絕不會選擇帶個光會甜笑使壞,讓人很想揍,卻又揍不下去的惡魔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