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走在巴黎錯綜複雜的街道上,黎馨終於體會到從旅行書看來的那句:“在法國,不會講法文,只能求天保佑。”

是啊!求天保佑。

這趟旅行照理說,是不應該會出什麼問題的。畢竟她是跟着一大團人,從台灣出發,一起到這個素有花都美名的巴黎遊玩。

從台灣到法國的旅程中,有領隊全程帶領,到了巴黎,又有專業導遊帶着到處跑,能出什麼問題啊?

是,是不應該出任何問題才對,可是……

“都是我這個笨蛋!”黎馨不下一千次的罵著自己的愚蠢。

“為什麼堅持一定要到塞納河左岸喝咖啡……和周媽媽她們到LV總店去買幾件名牌貨,回去讓媽媽高興一下不是很好嗎?”

問題就出在,這天旅行團應團客的要求,在十天的行程中,特別空下一天,好讓有心想血拚的團員,可以趁着這天,瘋狂的買個夠。

可血拚型的購物,對今年剛考上大學的黎馨來說,完全構不成任何吸引力……因為塞納河畔各個形形色色的咖啡館,正在呼喚着嚮往法式浪漫的她。

於是趁着團員們興緻勃勃,前往香榭大道之際,她也特別向領隊要來巴黎的完整地圖,一個人去尋找令她魂牽夢縈的咖啡館去了。

她一個人憑着對咖啡館的狂熱與執着,終於找到貫穿巴黎的塞納河,同時沿着河岸找到不少在廣告中曾出現的景緻,也如願以償的喝了杯CafeOle……

來時路沒問題,可不見得回頭路就是如此的容易。

當她心滿意足的喝完咖啡,準備到香榭大道晃晃,看看能不能遇上正在努力其他團員時……

她發現一件非常、非常悲慘的事——

她迷路了。

而且是徹徹底底、完完全全的迷路了。

她根本弄不清楚自己到底身在何處,她只知道她在塞納河的左岸,其餘的一概不知。

當她以十分蹩腳的英文,向路過的行人問路時,卻更悲慘的發現她的英文已經夠破了,而被她問路的人,其程度還要比她破上三倍。

好吧,中國俚語說:自助,而後天助。

於是黎馨攤開讓她頭昏腦脹的地圖,以十分阿Q、鴕鳥的心態,朝着她覺得可能是來時路的路走。

一個小時后,她發現,沿路看到的,全是她來時沒見過的建築,甚至原本熱鬧、悠閑的街景也全變了個樣。

“這是什麼地方啊?”她緊緊的抓住自己的小提包,希望這小動作,能讓她帶來點勇氣。

屋漏偏逢連夜雨。

這時老天十分不合作的飄起了細雨,而天上聚集的雲層告訴她,即將有場傾盆大雨要落了下來……

這時,她抬頭擔心的看着天空的變化,疏忽了身邊可能出現的危機……

突然之間,她只覺得被人給狠狠的撞了下,接着,她發現她的提包居然給搶走了。

“啊!有搶匪。”尖叫是她第一個反應。

怎知,她這聲驚天動地的叫喊,只換來少數行人的側目。

接着,她突然想起,她人在巴黎,而她說的卻是中文……那誰聽得懂啊!

此時的她,也不管會發生什麼危險,一心一意的,想將她的提包給搶回來,於是她拋下地圖,急起直追。在她死命的追趕下,她與搶匪始終保持着十公尺左右的距離……

由這麼點的距離下,她看到搶她提包的,是個比她約莫高十來公分的黑髮少年……

奇怪的是,那少年在她落後時,總會停下腳步,確認她是否還跟在他身後,等到他看到她那氣喘如牛的身軀時,他才又開始向前急奔……

這樣奇怪的事情,一路上不斷的發生,黎馨縱然覺得事情有異,但只要一想起,所有的家當都在裏頭,她要是不搶回提包,那麼她連坐計程車回飯店的錢都沒有……到時,她真要一個人流落在巴黎街頭……

在這強烈誘因的驅使下,她決定拋卻腦中的警訊,邁開大步向前追趕。

追了約莫十分鐘后,黑髮少年引她到一幢看來破舊不已的公寓前,然後她看到少年閃身進了公寓。

當下,她毫不思索的進了這幢,看起來隨時會倒塌的建築物里。

而後她看到少年,像是拿着紅蘿蔔引誘着馬兒似的,站在樓梯上,舉着她的提包,朝她揮動!

這時背着光,她隱約看到這黑髮少年的長相——

天啊!她這輩子從沒見過長得如此俊美的少年。時下那些少年偶像團體中,以美少年着稱的男孩,絕對不及他的一半!

他有着略微捲曲、同時泛着光澤的黑髮。深邃、工整出色的五官,加上頎長的身材……

假以時日,這男孩若不成為令女人為之瘋狂的男人,那才是令人奇怪的一件事……

“你,”她勉強以破得可以的英文對他說,“把提包還給我。”

沒想到,那少年只是定定地注視着她,而後轉身拾階而上。黎馨不得已,只好又追了上去。

爬了三層的高度,她看到少年打開了其中一間公寓的門,走了進去。

黎馨瞧這陣仗,在外頭着實猶豫了好一會兒,不曉得是該進去還是不該進去,若這事發生在台灣,她該做的,就是掉頭離去。

可她現在,不在台灣啊!她在法國,一個人生地不熟,沒有朋友幫忙、沒錢可借的陌生地方。她要是不找回她的提包,在語言不通,路途不熟的情況下,她根本沒法回到飯店。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她黎馨豁出去了!

???

於是黎馨抱着必死的決心,跟在那少年後頭,也走進了那房子裏,可一進去,見到的景象,卻讓她嚇了一大跳。

“你是誰?”有個看來臉色十分蒼白,東方面孔的婦人,躺在床上以十分虛弱、彷彿即將陷入彌留狀態的聲音,吐出了這幾個字。

而那少年僅是一言不發的拿着她的提包,站在那婦人的床前。

“你……你會說中文?”是啊,這是她最熟悉的語言啊!“你看起來……很不好……”

即使不是醫生,她也知道躺在床上的婦人生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此時,那婦人全身顫抖了起來,那表情似乎承受着極大的痛苦,黎馨看着她的額上冒出了豆大的冷汗,一時心軟走上前去,拿出放在口袋中的面紙,想要將她額上的汗拭去。

沒想到,那少年快了一步,他走到一旁的架子上,取來一條毛巾,仔細的擦拭着那婦人的臉。

“你從哪裏來的?”那婦人對於少年細心的動作,全然沒有反應,只是熱切的、急迫的問着黎馨。

“我……我從台灣來的。”

“台灣……”聽到黎馨的答案,那婦人的眼神飄得好遠、好遠,似乎到達了一個沒有人可以觸及的地帶。“你怎麼會到這個地方來?”

黎馨聽到這問題,有些不安地看着安靜在一旁照料着她的少年,原本想照實說,可又覺得不妥,於是她婉轉的說:

“是他帶我來的。”

那婦人僅是看了他一眼,然後注意到他手上的提包,而後以十分虛弱不堪的聲音說:

“瑞奇,把提包還給這小姐。”語畢,她又開始了另一陣痙攣。

這時,少年一言不發的坐到床邊,默默地拍着她的背,似乎想讓她舒坦些。

“太太,你還好吧?”黎馨十分擔心的問着。

此時,只見那婦人慘淡一笑,嘴角露出個嘲諷似的笑容。

“上一回,醫生說,我已經活不了多久了,你說,我好不好?”接着她又說:

“請你原諒瑞奇這孩子,他只是……他只是想讓我和家鄉來的人說說話……”

“你也從台灣來的?”黎馨有些意外的說。

她虛弱萬分的點了點頭。

“十五年前,我發過誓,再也不要回去……”她的眼角此時泛了點點淚光。“可是你知道嗎?現在,我最想做的,就是帶着瑞奇回家看看……”

黎馨一聽,心裏一酸,眼眶倏地紅了起來。

“太太,要是錢的問題……我……”她帶着爸爸的附卡出門,買個兩張機票還不成問題。

“不了,我知道我是回不去了。”那婦人臉上有無限的哀傷。

“這怎麼會……你只要身體好起來,想去哪裏都不成問題啊!”

“我得的是胃癌,胃已經切除的只剩三分之一,癌細胞也已經擴散到骨頭裏了……”

黎馨一聽,心驚不已。這婦人豈不是在告訴她,她大去之期不遠了……

“或許是見到你,讓我想起了台灣的種種,不知怎地,我精神好像也好了許多。”

迴光返照。這四個字在她腦海里浮現着。

“太太,你……你……”

黎馨不知該怎麼辦,這個時候,在這婦人身邊的,不該是她,而是穿着白衣、白袍的專業護理人員啊!依她這景況,很可能隨時會病危,甚至不治……

“你快點去叫救護車。”她着急的對瑞奇說:“你媽媽得馬上去醫院才行。”

“我們沒有錢。”瑞奇這時,終於開口說話了,可他說的話,卻是格外地教人心碎。“我們沒有錢給媽媽治病、看醫生……”

“錢……”黎馨喃喃地說著:“我有。我有一萬法郎。”她出國前,她母親給了她一萬法郎的外幣,要她幫她買些法國名牌貨。

“別忙了,”那婦人再度開口。“我的病,就算是大羅神仙也醫不好了。”

“太太。”她走上前,握住婦人瘦得和木柴沒什麼兩樣的手腕。“就算你不為自己想,你也要為瑞奇想啊!你不是想帶瑞奇回去見你在台灣的家人?”

“沒機會了。”那婦人終於落下了豆大的淚珠。“再也沒機會了……”

對於她的話,黎馨無言以對,只能陪着掉淚。

在一段靜得可怕的時間過後,那婦人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雙眼一亮,撐着最後一口氣,抓着黎馨的手不放。

“小姐,你答應我一件事。”

黎馨雖然被她這突如其來的舉動給嚇了一跳,但不忍拒絕她的請求,只好點了點頭。

“只要我做得到,我一定會幫忙。”

“如果,我死了,請你無論如何,要帶瑞奇回台灣,找我的親人……我大哥一定會收留瑞奇……”

黎馨很是為難的看着她,心裏有些後悔為何要答應的那麼快……帶瑞奇找親人這事,她是怎麼也使不上力啊!

“瑞奇知道地址,”那婦人繼續吃力的說著:“我已經要他將我在台灣的地址給背起來了。”接着她滿懷希望的看着黎馨。“你會帶他回去找我大哥的,對不對?”

“這……”黎馨萬分猶豫,不知該不該反悔,可是看見她熱切的眼神,她是怎麼也說不出反悔的話。

“求你。”她激動的抓着黎馨。“就算是我這個臨終的女人一生中,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懇求……帶瑞奇回去找我大哥……”

“太太,你別激動,這事,等你情況穩定些,我們……”

黎馨話還來不及說完,就見那婦人從口中嘔出大口、大口鮮血,那艷紅的色彩,格外地教人怵目驚心。

她先是尖叫一聲,然後才記起,在場的三人中,其中一人已經明顯病危,而瑞奇又還只是個孩子,她年紀雖然算不上多大,可好歹也滿了十八……

於是,她以顫抖不已的聲音,叫着瑞奇:

“瑞奇,你別慌、別怕,趕快打電話叫救護車來,我們帶你媽媽上醫院去,錢我有,你不要擔心!”

瑞奇若再不趕快叫救護車來,不止他母親需要急救,恐怕她也要被人給抬到擔架上……她這輩子什麼都不怕,就是怕見到血……老天,她的頭已經開始暈眩了……

???

瑞奇覺得眼前的一切,都非常的不真實。

忙碌急奔的護士,臉色凝重的醫生,以及面色蒼白、雙眼緊閉躺在病床上的母親……

這彷彿就像他小時候看過的電影一般,演得雖然與生活接近,卻與自己毫無關係。

但是,有一件事,他確確實實的感受到它的存在——

那就是黎馨的體溫。

這會兒,他被黎馨緊緊的抱在懷裏——

他高出她將近有十來公分,但是,她就像個嘗試着保護小雞,不被老鷹給叨走的母雞,不管自己的身量,是不是有辦法阻絕老鷹的攻擊,仍然堅定的擋在小雞身前……

雖然,這樣的姿勢——他必須歪着身子,才能讓自己窩進她的懷裏——並不舒服,但是,他並沒有抗議。

因為,她身上的氣味,是他從沒接觸過的,又香、又甜,好像進了人們所謂的天堂般中的舒適。

她比他所聞過的女人的味道,還要好上千百倍……他說不上那到底是什麼樣的好法,但是,他知道,他永遠不想離開這溫暖、撥動他心弦的懷抱……

他不想與她分離,他要永遠的和她在一起……生生世世,直到永遠。

“瑞奇,你不要怕。”黎馨的聲音透露着自己的不安。“一切都會沒事的。”

她的聲音是顫抖、薄弱的。但是,她只要一想起,自己好歹也長瑞奇幾歲,在這節骨眼上,就算她心裏害怕,她也不能表現出來。

因為,現在躺在病床上與死神搏鬥的,是他惟一的至親。瑞奇現在的心情,一定要比她的還要難過許多,如果她都不能給他支持了……那他豈不是更可憐了……

一想到這裏,她忍不住挺直腰桿,將瑞奇再往自己的懷裏摟緊,希望自己微不足道的勇氣與信心,多少能分給瑞奇。

瑞奇抬起頭來,看着神色比他還要緊張許多的黎馨,終於開口說出第一句話:

“沒關係,我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了。”

他的聲音不若一般十二歲的少年,還帶着點童稚、無邪的意味,反而出奇的成熟,教黎馨嚇了好一大跳。

“你……”

原本,她一直試着要讓他開口,可是他就像個死掉的蚌殼似的,怎麼都不說話,而為了化解沉悶的氣氛,她只好不斷的自言自語。

可沒想到,當他一開口,居然是如此的——老成,倒教她有些兒個不知所措。

“你……”她努力的想化解自己的尷尬情緒,以及不停地往臉頰堆積的紅雲。“我……”

她一直以為,他只是個“看起來”比較成熟的小男生,可沒想到他一開口,卻顯得比她這今年剛滿十八的“女人”,還要來得穩重……

而她竟然還將他的頭壓在她的胸口,想要安慰他……

想到這一點,她觸電似的推開他,在兩人之間拉開了點距離。

“我是說,”她用力的吞了口口水,好掩飾自己的不自在。“你怎麼會這麼說?只要我們抱持着信心,你媽媽總有一天會康復的。”

瑞奇微微扯動嘴角,露出個淡漠的笑容。

“有時候信心,不見得會有任何幫助。”

“可是……”對於他的世故,她着實不知該怎麼應答。“我們總是要……”

他將食指放在她那還想說些什麼的紅唇上,以行動阻止了她。

“別說了。”他的動作讓黎馨的雙頰,立刻紅熱了起來。

“反正社會福利局的人,早就在替我安排寄養家庭的事,要是媽媽真的離開我了……”他輕輕的搖搖頭。“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他話中的蒼涼,引起了黎馨那豐富得幾乎要汜濫成災的同情心。再加上在到醫院來之前,她曾經允諾他母親,要帶他到台灣,找他的舅舅。

雖然不是出於自願的,可好歹她也答應了,要是瑞奇就此失恃,在法國,他連個親戚都沒有……

“對啦,瑞奇,你爸爸呢?”是啊,她怎麼都沒想到這一點。

“我爸爸?”瑞奇似乎從沒聽過這名詞似的,淡然的說:“我不知道,媽說,他一知道媽懷了我,便嚇得連夜逃跑,再也沒有回來找過她。”

“什麼?”

黎馨從不知道世上有如此不負責任的男人。

就算她有心幫瑞奇找到他爸爸,可找着了又如何,這樣的男人要如何給他一個健全、穩定的家庭環境。

“這可怎麼辦呢?”她擔心的看着他,不曉得該如何是好。

瑞奇看得出她心裏舉棋不定的反應,也知道她正努力的想將他安頓到一個好地方。

但是,他不想去找母親嘴裏所謂的舅舅,也不想到任何社會局為他安排的收養家庭……

他只想待在她身邊。

“你會幫我對不對?”突然間,他抱住嬌小的她,將自己深深埋進她的頸項間,汲取來自她身上的芬芳。“你不會讓別人把我帶到陌生、可怕的地方,對不對?”

有好一段時間,黎馨的腦袋呈現了白熱的空白狀態。

他的動作教她吃驚,他那即將發育的體型教她不知該做何反應……雖說,他只是個十二歲的孩子,但他卻比十八歲的她高上許多……

若是不提兩人的年紀差距,光就外表看來……別人甚至會以為瑞奇和她的歲數差不了多少……

但是,由他的動作看來,他終究是個需要保護、安慰的孩子。

“瑞奇,你放心。”她在心中下了個重大決定。“不管發生什麼事,我一定會待在你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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曖昧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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