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即使再駑鈍的人也感覺得出,他們的主子不一樣了。
這是任家堡所有人一致的想法。
他們那向來不苟言笑,行事中規中矩的主子,這陣子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他變得能忍受下人的小過錯,採納別人的建言,還有,他的唇角常會情不自禁地掛着微笑。
這樣的轉變眾人欣然樂見,畢竟他們的少爺只有二十五歲,並非五十二歲的嚴肅老頭子。
他這樣的轉變來自於誰?眾人心知肚明,不就是那個當街攔轎嚷着要賣身葬兄的小丫頭?
近日,任家堡里人人眉開眼笑,爿:竊竊私語着,堡里很快就要有個主母了。
連姜萬里也對敖箏改變了態度。
他仔細調查過,這丫頭雖來歷不明,但和武林中或少爺生意上的對頭壓根沒有關係。
再加上少爺明顯是因她而改變,不論她是打哪顆石頭裏蹦出來的,他都對她再也無可挑剔。
她愛惹禍無妨,有不怕麻煩的少爺替她收爛攤子就行了。
受傷后,任劍飛便足不出戶,待在房裏養傷。
雖然哪兒都沒去,他也不覺得悶,因為有個調皮搗蛋,時時有奇怪想法的敖箏陪在身邊,他根本不可能感到無聊。
待傷痊癒之後,他的身邊已經再也少不了她了。
無論是出外收帳,或和人淡生意,還是交際應酬,敖箏都像只小蒼蠅死黏着他,趕也趕不走。
她老愛跟着他,他則總是對她笑,在旁人眼裏看來,兩人完全是一對蜜裏調油的小情侶。
閑言閑語傳得快,不出十天,不止任家堡附近的人們,舉凡和任家堡有生意往來的人都知道了這件事。
許多原本有心讓任劍飛成為乘龍快婿的人全都搖頭嘆息。原來這素以冷情出了名的任家堡少主,並不是真的不動情哪!
數日後,華陽門的掌門人風紆肅親自登門拜訪。
“表舅。”
由於兩家是世交,即使父親不在了,即使他來這兒向來沒好事,但禮數總不能少,任劍飛立刻遺人將上好的茶端來。
將茶端來后,敖箏卻沒打算退下,一副想聽他們說話的表情。
風紆肅輕輕咳了咳,睇了任劍飛一眼。
“劍飛呀,最近你堡里的下人好像愈來愈不懂規矩了。”
任劍飛只是淡淡地一笑,向敖箏擺擺手。“箏兒,你下去吧,順便將門帶上。”
偷偷扮了鬼臉,敖箏不情不願地抱着托盤退出書房。
風紆肅搖搖頭,再咳了一聲。
“劍飛,別怪表舅多事,任家堡家大業大,打理不易,除了萬里,你更需要的是個賢內肋,否則遲早會讓家裏的耗子給爬上頭頂。”
近來屋裏耗子並未增加,倒是織網的小蟲多了不少。任劍飛輕輕一笑。
“多謝表舅提醒,您今兒個就是為了這件事情來的?”
“這是題外話,是這樣子的,這陣子我聽說了一些關於你的閑言閑語,說什麼你寵個丫鬟寵上了天,容着她和你出雙人對,還與你十分親昵。當然羅,表舅也知道謠言總是讓人加了油又添了醋的,再說,男人嘛!玩玩沒什麼,可是再怎麼玩也不該玩出了房裏,表舅來是要你當心,這種話傳多了,恐怕會讓任家堡的名譽受損。”
“多謝表舅關心,任家堡的名譽自有外孫自個兒操心。”任劍飛態度仍然從容。“此外,那並不是謠言,箏兒遲早會是我的妻子。”
即使沉穩如風紆肅,也忍不住因為這句話而沉下了臉。
“劍飛,婚姻大事切勿兒戲。”
“表舅,您看我的神情可有半點兒戲之意?”
“若非兒戲,那我可要出聲了廠重重一聲巨響,風紆肅一掌擊在几上。
“你爹不在了,我好歹是你的長輩,怎麼能眼睜睜看着你因為一時鬼迷心竅,娶一個門不當戶不對的媳婦進門?”
任劍飛冷冷地眯起瞳眸。
“就因為我爹不在了,任家堡之事全由外孫自個兒作主,還望表舅不要逾越了分際,以免日後見面尷尬。”
“劍飛!”風紆肅氣得倏然站起身。“你明明知道鈴兒有么多喜歡你,而如果任家堡和華陽門結合,又將是一股多麼龐大的勢力。”
任劍飛淡淡揚眉,也站了起來。
“對不住,任家堡堡主不懂武功,只是一介商賈,配不上武林三大門派之一的風家大小姐,也對龐大的勢力沒有興趣。”
“你……”風紆肅眯起眸子。“確定不後悔?”
“若真要後悔,那也是外孫自個兒的事,不勞表舅費心。”
接着,他簡短地道出一聲“送客”,風紆肅便被請出了任家堡。
風紆肅咬牙切齒,一個計劃在他的腦海中逐漸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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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道上,任劍飛和敖箏各自騎着駿馬奔馳。
他們先是走水路,接着是走山路,由於乘轎不易,下了船后便騎馬而行。
任劍飛這一趟出門,是為了勘察當地築壩的可能性,有了水壩后,對於礦產的載運能增加許多便利。
這一趟出門得好幾日,他讓姜萬里留在堡中,身邊則帶了十多名護院同行,保護敖箏的安全。
剛開始一切都還順利,然而方才一窩子瘋狗似的山賊圍住了他們,護院全殿後抵擋着,好讓任劍飛和敖箏奔出重重包圍,這會兒,路上只剩他們兩人策馬飛奔。
奔行愈遠,任劍飛眉頭蹙得愈緊。他每次的行程都很隱密,會被人盯上,除非是熟人搞的鬼。
這個疑問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那站在前方樹稍上的人影像是早已久候多時。
馬兒奔近后,人影自樹上掠下,長劍一揚,正是華陽門大弟子狄雲森。
華陽門下有四名最為出色的弟子,人稱“華陽四鬼差”,意思是他們的劍是隨時可以拘提人命的。
大弟子“春殘血魈”狄雲森,二弟子“夏雷驟魎”張聲,三弟子“秋意颯魍”汪醒獅,四弟子“冬祭惡鬼”顧無魑。
其中尤以狄雲森的那把春殘劍,讓扛湖中人望之生怯,遇之喪膽。
任劍飛向來沒將這四鬼差放在眼裏,可是這一回,他卻被對方手中那柄春殘劍險些嚇破了膽。
只因那把劍並不是對着他,而是直直向敖箏刺去。
無暇思索,任劍飛從馬背上躍起,撲向那還不清楚狀況的敖箏,抱着她,兩人在山道上滾了幾圈才停下。
見任劍飛竟能抱着人躲過他的春殘劍,狄雲森冷冷地哼氣。
“原來師父並沒猜錯,你真的會武功。”
任劍飛抱着敖箏坐起身,揚眉問道:“是你師父派你來殺我?”
“不。”狄雲森搖頭,清冷的眸子看向躲在任劍飛懷裏張大了眼呆愣着的敖箏。“我是奉命來殺她,好讓你清醒。”
“那我還得感謝你師父的抬舉了,他派出的是首徒,表明了誓在必得的決心,但你真以為我會眼睜睜地容着你在我眼前殺人?”
狄雲森仰頭大笑。
“任堡主,我知道你不願意,卻不認為你還能有別的選擇。你或許能武,但這世上能贏得過我這把春殘劍的人……”他傲氣地一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
任劍飛冷哼一聲,從容地站起身,然後將敖箏帶往一旁。
“以前沒有,並不代表永遠不會有,再說,也許那些比你厲害的人只是不想和你計較罷了。”
“你……”任劍飛的話惹惱了自信滿滿的狄雲森,也讓他再度舉起手中的劍。“你真的要為了維護一個低賤的丫鬟,嘗嘗我春殘劍的滋味?”
任劍飛眯起冷眸。“你放心,光憑你的劍術,我還無福消受你的劍,還有一點,我的箏兒一點兒也不低賤。”
游目四移,任劍飛隨意地自地上抬起一根殘木。
“開始吧!”
“你要用這玩意兒和我打?”狄雲森雙目怒睜。這傢伙也太自以為是,太瞧不起人了吧!
“對陣時,人的因素應該比劍還要緊吧。”
話說完,任劍飛不再浪費時間,將殘木猛然挺進。
狄雲森只得揮劍抵擋,唰唰唰地使出春殘劍法。
依狄雲森的想法,不出十招,他定能打下任劍飛手上的殘木。
師父只要他殺那個女人,不准他傷了任劍飛,他自然不敢違背師命,會與任劍飛動手,純粹只是想要給他一點教訓。
即使任劍飛再有天賦,但一來他不曾拜師學藝,二來沒有實際對陣的經驗,怎麼可能是他那殲敵無數春殘劍的對手?
可是十招過後,狄雲森瞪大了眼睛。
他錯了,而且錯得離譜。
明明任劍飛拿着的是一根殘木,可是為何此時他像變了個人似的,霸然的氣勢就像是手中握着一把名劍?
任劍飛的雙眸閃耀着冷酷的危芒,即使春殘劍快如閃電,勢如暴雨,但就是無法攻進任劍飛周身的強烈劍氣。
此時,不單是狄雲森感到心悸,那正隱身在不遠處的樹叢間窺視這一切的人,亦是震驚而駭然。
逍遙劍法!
原來逍遙劍法尚存於世,原來任劍飛竟會使逍遙劍法?
窺視的眸子緩緩發熱,目光中充滿了貪婪及渴求。
突然間,殘木停止揮動,緊緊地抵在狄雲森的頸下。
春殘劍鏗鏘落地,狄雲森面如槁木死灰。
“看夠了嗎?風掌門。”
任劍飛冷冷地開口,話卻是說給那個正窺視着的人聽。
“好外孫!果真了得!”
被人識破,風紆肅毫不在意,臉上帶着笑,拍拍身上的灰塵從容地現身,走向任劍飛。
“呵呵!逍遙劍法後繼有人,我真是為你父親感到開心。”
風紆肅伸手欲拍拍任劍飛的肩頭,卻讓他閃躲開去。
扔掉殘木,任劍飛面無表情地說:“熱鬧瞧夠,就請風掌門帶着徒兒離去,煩請今後不要再插手我任家堡之事。”
既然已撕破臉,他索性將話攤明,也省得日後見面還得表舅長、外孫短地惺惺作態。
任劍飛拉着敖箏正準備上馬離去,忽然聽見背後風紆肅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表妹夫呀,表妹夫!見你後繼有人,我自然為你高興,但你死得那麼慘,卻沒有人要為你報仇,想了想,又不禁替你傷心啊。”
一句話讓任劍飛全身僵冷,他躊躇良久,未了還是咬牙放開敖箏,走向風紆肅。
“你知道我爹的死因?”
“不但知道,還知道兇手此刻人在哪裏。”
任劍飛一聽,激動得幾乎咬斷了牙。
他故作冷靜地問道:“我怎麼知道你不是在騙我?”
“信不信由你!我還猜得到,當年你父親應該是交代了不許你替他報仇,是吧?”風紆肅笑得惡意。“因為你爹知道,那個人不是你能殺的,這個仇也不是你能報的。”
任劍飛眯起冷瞳梭巡着他,好半響后,他舉足走向馬匹。“對不住了,我不相信你。”
才走兩步,涼涼的語調便自任劍飛身後傳來。
“你當然可以選擇不信,只是,你難道不覺得奇怪,你的母親怎麼會在你父親死後未殮葬前就消失了蹤影?你忘了,當時在你父親的遺體前,你母親雖然哭得死去活來,卻始終不敢看他的遺容?還有,你難道從不曾懷疑過,你的母親其實和你父親的死極有關係?”
接着,風紆肅冷哼一聲。
“而現在,你明明可以知道答案了,卻寧可選擇逃避,也許你心底根本不想知道事實的真相吧!”
“夠了!”任劍飛轉身低吼。“告訴我,你想要我怎麼做?”
此刻,他心頭唯一重要的事只有為父報仇,其他的,都不再重要了。
風紆肅慈藹地笑着,拍拍任劍飛的肩頭,湊上前他在他耳畔低語。
“我要你娶鈴兒,做我風家女婿,還有,”他以不悅的眼神瞄了眼站在不遠處的敖箏。“在這之前,先趕走這小丫頭,並許下承諾,不許她再回任家堡。”
開玩笑,若這小丫頭不走,鈴兒豈不是要當一輩子的活寡婦?而他又如何能以逍遙劍法稱霸江湖?
冰冷的沉默在四周漫開。
好半天之後,任劍飛才能夠再度開口。
“你要到什麼時候才告訴我兇手的下落?”他的聲音粗啞而冰冷。
“在你們拜堂成親后的一個月。”
屆時,小倆口恩愛逾恆,又是當眾拜的堂,他就不信小子還敢反悔,除非他不打算在奉節立足。
“你明知道我不愛鈴兒。”任劍飛冷然道。
“有一天你會愛上她的。”
這世上多的是夫妻在婚後才開始建立起感情,不是嗎?
更何況,這對他來說並不是最要緊的,和他覬覦了大半輩子的逍遙劍法比起來,這真的一點都不重要。
任劍飛偏過頭睇向敖箏,此刻,他的眼裏隱藏了深深的痛楚,而她渾然未覺,一雙可愛的大眼帶着微笑回視着他。
怎麼了,小飛?需要我幫忙嗎?她以眼神問着。
任劍飛轉回視線,突然不敢再望向她那如此清澈的大眼。
在這世上,他唯一想娶的女人近在咫尺。
可是他又身負着今生非得去做的事,就是替父報仇。
此仇不報,讓身為人子的他有何面目存活於世?
他沒再看向她,眼神瞬間變得沉冷。
半晌之後,任劍飛頷首,同意了風紆肅的要求,雖然他明知這一頷首,他的未來將會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