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剛入門,張青鳳便直趨後堂,摒去春喜的侍候,小心異異地閂上門板,顫魏魏地探手拿出一隻黃皮信封擱在案上,任憑自個兒灌下一杯又一杯的熱茶,一雙深黯眸子僅直楞楞地瞧着,遲遲沒有拆閱的意思。
消磨半日,只怕換來斷腸句。
他不願把事情想糟,可現實已擺在眼前,容不得不信。
呆了好半晌,待杯底已涓滴不留,張青鳳無奈強打精神,這才展信詳閱。
然而,現出的瞬間,着實教人驚楞。
看似厚實的信封僅有三張紙,只見上頭寫着兩句話──
首句寫的是「守得雲開見月明」;第二句則是「心有靈犀一點通」,而第三張紙上卻空白一片。
除此之外,再無其它。
張青鳳翻來覆去,心中還疑。
在這緊要關頭上,元照竟還有心思玩起猜疑的把戲來。心底不由得有些氣憤,他再照看幾回,細細深思,始恍然醒悟。
驀地,他是想通透了。
『原是暫且牢中坐,卧看明月風清時,一番心思百計量,遙送玉茗堂前夢。』
但終千言萬語道不盡,故最後僅留白紙一張,毫墨不沾,意思是待他復歸詳談。
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卻語意深遠,元照實在用心不淺。
但……這些意思也只是他自個兒的臆測罷了!同樣的話,不同的心境,自有不一的解釋。
是好是壞,尚瞧不準,但可以見得的是,至少眼下景況還不算壞。
縱是如此,信上仍是沒有解決的法子。張青鳳移來燈煤,將好不易拿到的信燃燒殆盡,灼烈的火光交錯映照在略顯蒼白的容顏,影影綽綽,不甚真切。
依這般情勢看來,進呈皇上的摺子是要寫的,而且他還要寫得不冷不熱、不卑不亢,更是要寫得條理分明、可進可退,最重要的是,需簡明厄要,直取要點。
倘或必要,寫到動情之處,甚至明明白白的求情也未嘗不可,怕僅怕,此摺子若落入旁人手裏,便是一步死棋了。
研墨擺紙,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他臨筆躊躇,就怕此筆一落,太過心慌反而寫出不知所云的字句來。
就這樣不自覺呆了好半晌,好歹將重點提要大致描述一回,他反覆照看,總算妥當,又重新畫樣重騰一份這才罷筆。
他矍然而起,至多寶格取出一把利刃,直接劃開摺子內里,將一隻紙箋放入,再以糯米和水搗漿,糊合切口,幾乎看不出任何痕迹。
如此一來,便已準備就緒了。
「春喜!」張青鳳高聲叫喚,接而一個小ㄚ頭咚咚地出現在跟前。他掩去適才憂慮的神情,拿出一隻玉佩囑咐道:「要是你爺兒回來,就說中堂大人盛情相邀,我赴宴去了。」
「春喜知道了。鳳少爺,還有什麼要交待沒有?」
他傾頭想了想,忽地憶起一句很緊要的話,不得不說,於是急忙補上一句:「倘或你爺兒問起,儘管和他說『鴻門宴上,沛公猶在』。」思量許久,他仍決定自桌案拿出一封彌封好的信封交予她道:「此信你務必好生收着,若我三日未回,惟托元大哥上稟送呈。除此之外,你什麼話也不必說。」
這是為他自己留的後路,此去福禍難測,一切都在未定之天,縱然他左券在握,說穿了,不過僅是自我寬慰之語,要想全身而退,確實有些難處在。
既然元照可賭命,他又何嘗不能?
神思撫定,驀地,張青鳳朝跟前的小丫頭展顏一笑,無端說出讓人摸不着頭緒的話來。「春喜,你是個識大體的好姑娘,託附給你,我倒也安心了。」
春喜雖不甚明白,但見他談笑中隱隱便有股凝重嚴正的態度,更是不敢輕忽,小心異異地將信收好,認真點頭道:「鳳少爺您請放心,春喜會好好記得的。」
張青鳳只笑了笑,不再言語,僅抬手輕揮,無聲地將人遣開了去,隨後轉至內室卸下一身官服,改換月白長衫,外罩紫緞卧龍馬掛,頭戴貂帽,顯出玉樹臨風的神采,帶着一臉歡欣踏出房門,直往廳堂走去。
一雙鳳眼滴溜地轉了一遭,瞧見總管正從門上兜來,張青鳳也不停腳等待,直接上前,踏着黑緞鞋急急走了過去。
「元總管,煩您老替我取一把油燈,多謝了。」
「張大人是要出門?」遞上燈火老總管探頭瞅着外頭略暗的天色,「大人何不帶個小子陪同?或是小的替您找一頂轎來?」一面說,就要一面關照小夥子去。
眼見耽擱不少時間,況且此事實不宜驚動太多人,於是張青鳳慌忙揮手強笑道:「甭、甭!不必麻煩,我要去的地方離這兒不遠,就當是強身健體,只須一盞燈就夠了。」
老總管挑了挑眉,心有所疑,張青鳳看穿他的心思,反扳正面孔,湊近一步,用着很謹慎的語氣低聲道:「實不相瞞,此門一出,是要為元大哥辦件大事的。」說到此,他欲言又止,沉吟一會兒后才說:「這件事我想再過不久,消息總會傳進府內,到時您老千萬不要過於驚慌,我會有法子的。」
究是什麼樣的大事需得這般小心?一句話說得隱諱不明,直教人摸不得頭緒,老總管還想開口再問,等定神抬眼看時,人卻早已不見蹤影。
不帶底下人,張青鳳安步當車,掃去一臉不安,換上一副悠然閑適的豪邁模樣,提着油燈踱步來到朱紅大門前。
幾個門上見到來人,挑眉打量了下,瞧他一身便服行裝,打扮得十足華麗,一看即知非富即貴。
可畢竟是官家府邸,架子也就忒大,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懶洋洋站起身,隨手拉了根木杖向前橫地一擋,聳起眉尖喊道:「閑雜人等勿在此遛連!」
張青鳳不以為意地眨眼笑笑,把扇一闔,自腰間拿某樣東西悄悄地遞了過去:「勞煩小哥和中堂大人提一聲,青鳳依約來訪。」
少年掂了掂手裏的銀子,臉色已稍作和緩,再聽聞「青鳳」兩字,立馬抬眼看個清楚,仿是認出人來,「啊」地一聲叫嚷,頓時眼睛發亮,神態即由驚異轉為惶恐,很是熱絡地道:「不敢當、不敢當,小的這就替張大人通報去。」說罷,便像是火燒屁股似地直往裏匆遽走去。
其它門房面面相覷,心底都在疑裁着跟前這位面如冠玉的少年公子究竟為何人?
不消半刻,只聽得啪啪啪地腳步聲,那名少年急呼呼地喘着氣,兩步並作一步地趕上前來,先對其他的門房細聲交談一會兒,隨即叫人大開中門,一位看似管事的粗勇大漢款款下階,朝張青鳳迎手道:「張大人,請往院裏坐。」
穿過宅院間老長的甬道,張青鳳一面走,不禁一面暗自驚嘆,所經之處,雕欄玉砌、富美堂皇;所見之人,無論門房長工,抑或是掃灑整頓的丫頭,都穿着上好華服,個個眉清目秀,樣貌尚稱不上頂尖,但可以瞧見是精挑細選過的,身處周圍遍開滿地的紫千紅,當真令人有恍入仙境之感。
繞至偏廳後方,腳還未落地,便聽得一聲聲悠揚哀凄的鶯嗓,花木遮掩中,赫見一座佈置精美的戲檯子。
但見台上眼窩畫著桃花扇片的小旦,由扮飾的丫頭踏着嬌懶蓮步緩緩走至台中央,張起櫻紅小嘴,開口便唱道:「……甚西風吹夢無蹤!人去難逢,須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別是一般疼痛。」
這是道道地地的崑腔水磨調啊!
雖說崑腔為當道風靡一時的官腔,卻想不得可在此聽得蘇州唱腔,那特有的軟語呢喃和溫婉細膩實在讓張清鳳又驚又喜,目光心神全投放在戲台上的人兒,就此佇立而不自覺地哼調隨唱。
隨口唱出的幾句,喉音雖仍有厚重的浙江調,可其中竟摻着蘇州的軟調韻味,從一旁默默走來的尉遲復拉着張青鳳的手直笑道:「不想你會這花樣,改日我辦個曲宴,你也上去唱一折,教人開開眼,如何?」
猛一碰觸,倒真把人唬了一跳。張青鳳瞅向逼近跟前的面容,媚着眼笑說:「哪裏,僅是兒時在蘇州待過一兩年,聽過幾首曲兒罷了,要真抹粉上台,這便是教人出醜、客人受罪的事了。」
聽得這話,再見他媚眼神飛的模樣,尉遲復哈哈朗笑幾聲,隨即拉人入座,傾身問道:「你聽聽,這唱的曲兒是哪出?」
「可是開場末吟『牡丹亭上三生路』?」
「不錯!」可見他真有幾分見識。尉遲復瞟了眼台架上作起悲愴拜別的杜麗娘,頗饒有深意地追問:「那末,現會兒又是哪支摺子?」
「這……」不是不曉得,而是着實礙口。張青鳳明白《離魂》一折,乃是敘述杜麗娘因驚夢情傷魂亡的情景,甚為悲凄傷感。
正欲靜默不答時,耳旁傳來凄涼的吟唱,伴隨一聲聲呼喚,那扮作杜麗娘的小旦倏地揚臉拉拔嗓子,嬌弱無力地伏在綉榻上,含情凝睇天際,高呼一句「怎能夠月落重生燈再紅!──」就此芳魂歸去。
張青鳳瞠大眼,有些愕然地轉臉過去,卻不想尉遲復也正張眼逼視着自己。
他心口不由打了個突,忽地明白了唱這一堂戲的用意。
戲曲一折情傷身亡的「離魂」,此刻,離得會是誰的魂?
「怎麼了?瞧你緊張的,可是見那麗娘想起誰來?」尉遲復明知故問地嗤問,自手沿上輕撫,冷不防地往他腰間緊緊一握,冷笑道:「既是依約上我這兒來了,可不容你心有旁人。」
「大人說這話,便是瞧低了我!」把氣一哼,張青鳳清俊的臉上已有薄怒。
「喔?」這倒有趣。「說說看,我是如何瞧低了你?」
「以言譏諷,這不是瞧低了我么?!」
聞言一楞,尉遲複復而哈哈大笑:「你啊你,當真把我想得如此狹。我這哪裏是瞧低你來着,只望我一片赤誠亦能換得你全心全意,可不為過罷?!」
忽地,張青鳳輕輕一嘆,愁容滿布,抬頭睜睜看向戲台,卻是兩眼望空。見得這般心神不屬,尉遲復不免要問上一問:「怎麼了?莫不是……」
「莫不是甚麼?大人您說我把人看狹了,您這才叫『門縫裏張眼』。」張青鳳裝似嗔怪地瞟了他一眼,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往旁來回顧盼,停頓好一會兒,便隔着小石几,主動湊過去壓低聲音道:「元照的案子,不知大人您有何打算?」
「你這是替他求情?」
「唉,好歹好過一陣子,我並非冷血無情之人,這情能不求么?當是一報還一報,這因果也就完了,否則於心不安,又怎能『全心全意』?」
尉遲復還未想通透,他遂再補上一句:「大人!今兒我來了,便已想個明白透徹,可會落人口實的事我實也做不來,此案有個善終,對外倒生出感念之言,對咱們,也是有好處的。」
「你的這層顧慮我當然明白,你的難處便是我的難處,只你的意思是該怎麼善了?說出來我好琢磨琢磨,保不定未必可行。」
「這……」張青鳳遲疑許久,臉上顯出茫然不知該如何着手的模樣,檀口幾度開闔,仍是吞吞吐吐說不出個切實的主意來。
「有什麼話不妨直言。」
沉吟好片刻,張青鳳索性揣着明白裝胡塗,把臉一轉,神情十分鄭重。「下官想先聽聽大人的打算為何?」
「能有什麼打算?!」尉遲復作個詭秘的微笑,冷哼道:「我和他,是一山容不得二虎!」
話顯然問得多餘了,照這情形看,是非斬草除根,留人不得了!
聽得此言,一顆心陡然往下沉,張青鳳面上卻鬆了口氣似地笑顏逐開,故作神秘地自袖裏掏出一道摺子來。
尉遲復將信將疑地接過一看,飛快地掃過一遭,即斜眼挑眉,帶着逼供的語氣問道:「這似乎過於輕巧了……」
「大人仔細往深一層去想,折中真意,豈只輕巧?」
如此一說,尉遲復當真暗自思量,不由得拍髀大笑:「好哇!正是『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實在高招!」此折既非切實求情,亦非落阱下石,之後他若再送上一道請奏聖裁的摺子,豈不恰好順水推舟,殺人不必親操刀,真是妙哉啊!
「瞧大人您真把我說成十惡不赦之人了。」張青鳳狀似無辜地笑了笑,撅着嘴道:「這人嘛,總往高處爬,豈有自甘墮落之理?此折一上,情義已盡,結果如何自是握在大人掌心,旁人何能有話。」眼媚一梢,親手將斟滿的酒遞到尉遲復唇邊去。
一句話倒是把所有好壞撇得乾乾淨淨。尉遲復也不猶豫,乾脆地持杯喝盡,眯起一雙眼,饒有深意地在那奢望許久的臉面流連不去。
「我如何信你?」
「大人既已喝了酒,何以不信?」張青鳳又再斟滿兩杯酒,自管拿起酒杯先干為敬。
「好──」拍掌作響,尉遲復也跟着幹了這杯酒,想不得他清俊斯文,骨子裏卻有這等的率性豪邁。思即此,不禁脫口贊道:「果真英雄出少年啊!」精明得教人驚嘆。
張青鳳僅抿着薄唇,淺淺一笑,兩頰映出淡淡的梨渦,實是好看極了!落在尉遲復的眼裏,那番清雅又帶着遮掩不住的媚態風韻,更令他心癢難耐。
可到底風流多年,深黯「有花堪折直須折,更待花開正盛時」的道理,縱是美色當前,他亦能把持得住,尤是情況未明的此刻,張青鳳一番話里,究竟有幾分真?幾分假?──只怕是口不應心。
石几矮凳上,一壺酒,幾盤小菜,各懷異樣心思的兩人同飲,談天說地,就是不扯及官場是非。
表面無所顧忌,張青鳳心裏卻明白,尉遲復疑心病特重,對自個兒心防未除,需要的便是時間了!
但也就是這一層,最教人頭疼。
元照的案子拖延不得,更不許急躁壞事,一旦前功盡棄,那他不僅白來這一遭,自個兒難以脫身也就罷了,只怕真得再會時,唯於幽冥魂。
望着戲台一場人鬼相逢,玉茗堂前朝復暮,只盼天地仁心,三生定情。
雙眸暗自一黯,張青鳳不禁默然輕嘆,但願真能如戲文所言──
月落重生燈再紅……
難得起了個大早,尉遲復一身補服頂戴官樣打扮,遞出膳牌,便氣定神閑地守在養心殿外候着。
約末巳時,天已大亮,緊隨御前的穆和順方出殿傳授聖意。
一踏入殿內,依規矩行禮磕頭后,只見皇帝自龍案中抬起頭來,眉目含笑地瞅着他瞧,像是早料定似的說:
「怎麼遲至這幾日才遞牌?」
聽這話音,尉遲復心下不免驚疑,只素來使心鬥智,掩飾慣了,便是一派輕鬆自若,不露聲色地匆容笑道:「聖上英明,微臣有幾分心思您全瞧透徹了。」
「前些日子張青鳳遞了道摺子,說得暗昧不明,模樣像是替元照求情來的,可朕再仔細詳觀,卻又不像這麼一回事。」皇帝自眾奏摺中取出壓底的摺子來,張口隨意念了幾段,不知有意還無心,說著便睨了底下的人一眼,「朕想問問你的意思,這件案子該怎麼了結?」
尉遲復始終沉默地聽着,心思全放在暗責皇帝刻意將此折留中不發,不想皇帝突然問向自個兒。他先是一怔,隨即裝出個擰眉沉思的模樣來,半晌才拱手道:「事關朝廷重臣,微臣只怕落人口實,這話微臣還是不說的好。」
瞭然於心,皇帝朝穆和順遞個眼風,偌大的宮殿僅剩君臣二人。皇帝遂走下石階,擺手讓尉遲復起來,背身說道:「說罷,朕不罪於你。」
「微臣以為,出了這樣大的子事體,僅怕朝官人心浮動,那借人頭的法子何以不得再使一回?」
「你是說……『殺大臣立威』?」渾身一震,皇帝自語喃喃地說著,話里透着些微的難以置信。
細觀聖顏,似乎有些神思不屬,尉遲復淡然一笑,不置可否。「皇上要立威信,有殺的法子,自然也有不殺的法子,依憑聖裁。」
歷朝諸君,誅殺大臣的例子很多,殺雞儆猴固然是最為有效的法子,可皇帝身掌大權,莫過於取決人的生與死,不過一個手起刀落,嘴上說是輕巧,實際去做了還得顧慮再三。皇帝抿嘴不作聲,神色凝重地來回踱步。
尉遲復見狀,深知此時皇帝心緒紛亂,若在這當口以詞推助,無疑是火上加油之舉。他與元照素來不合,皇上定時有耳聞,此刻出諸口舌明白道出自個兒的意思,縱是說得條理分明,一切盡在情理中,皇上也必定認為趁時進讒。
沉默就是曖昧,曖昧即是偏袒。他若閉口不提,倘或錯失此良機,皇上念其情分,特讓元照將功抵過,不願深究,他又怎能甘心?
然,他勢必得想出一招釜底抽薪的法子,將話圓得巧妙,既不違其本意,亦不教人犯疑。
「蘇州鄉試一案,若是一句看殺了事,總近於暴名,有違皇上廣推仁政,但朝廷威信不可不立,畢竟事關重臣,皇上何不招來九卿會議?」尉遲復等了會兒,半聲未聞,悄悄地抬眼上看,卻見皇帝鑽緊眉心,一副若有所思。他旋又拱手啟奏道:「顯出大權,安定朝廷,才是眼下最緊要的,有所犧牲亦是在所難免。」
皇帝將他的話一字不遺的記在心裏,越聽越發心驚,但臉面上卻無任何錶露,僅淡淡地說:「你的話朕會仔細想個明白。」
似有話未說盡,俊白的臉上明顯露出猶豫,皇帝就這樣一個人想出神了,走了一趟又一趟,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猛見尉遲復仍老老實實地跪在跟前,這才大夢初醒。
他倏而抬起眼來,卻半眼不瞧底下跪着的人,只擺手幽幽嘆道:
「好了,你跪安吧!」
皇上到底是體恤他的。
現會兒已步入霜葉紅於二月花的深秋,天氣漸漸地涼了,虧得幾個火房隸役打點,在尚稱寬敞的牢房中升起一個大火盆,土炕上也用一條幹凈的布巾鋪着,旁邊還疊個幾本平日常看的經史文章,以度漫漫長日。
幾日了?
自他被送入刑部大牢裏,雖住的火房和一般監牢待遇大不相同,可畢竟仍是待罪犯官的身份,處在這終日不見天日的牢房裏,簡直晨夜黑白不分。
人情冷暖,此時立現。
什麼親友故舊,就像突然消失一般,前來會晤的就僅有家府內的總管和春喜。
放下手中書冊,元照自袖裏掏出春喜送來的書信,每看一次,便又多嘆一回。
不知今日此時,張青鳳如何了?
掐緊書信,元照起身繞屋仿徨,腦中千迴百轉,全是那清俊的容顏。文中所載,他是看得膽顫心驚,尤其春喜最後帶上的那一句話──鴻門宴上,沛公猶在。
張青鳳為人,內方外圓,一番手段本事,他是信得過的,依那百折心思玩起花樣來,仿如打撈水月,只不過能否在高人面前顯出成效來,猶未可知?
然而,這也就是他最為擔心的地方!
斑門弄斧,一個使不好,準是要吃虧。
眼下雖算不清幾日,日夜浮沉,至少過了五日是還料得準的,一封依信所託上達御前的奏摺,他已在前些時候磨了好半夜,找來聽差重重拜託給遞了出去,可他左等右派,仍然音信杳然,沒張青鳳的音信,更無自宮裏來的上諭。
想到此間,心裏一着急,元照更顧不得其它,備好紙硯,就要臨筆再寫道摺子。反正是賭命了,就是個死,他也要弄個明白!
剛要動起筆來,紙還未沾得墨,卻聽得鐵鏈被人搬動的聲音,接着燈火通明,豎耳傾聽,腳步聲由遠漸近,呀地一響,牢門讓人推了開來。
定睛一看,元照立刻罷筆起身,兜頭就要一揖。「公公……」
穆和順揚揚眉,朝跟着進牢的衙差拋去一記眼色后,倒轉身來打個扦道:「元大人,請到堂屋領旨吧!」
「公公,此案可是定讞了?」話一脫口,他便後悔了,此話無疑是多此一問,若非發下了結,穆公公又怎會到火房來。思及此,元照不待回答,只揮了揮手,隨人出牢。
尚未步進堂屋,已可聞香火裊裊,數名司官衙差尾隨一旁,他頻頻來回顧盼,竟不見應當前來執刑的刑部堂官。
心頭咯登一跳,眼前所見,皆非尋常。元照機警的抬眼一掃,隨即仿是萬千感慨似地搖搖頭,臉上的神情卻顯得很微妙。
驀然間,他自管停下腳步,什麼話都不說,也無從說起,將當日皇上親自交給他的密旨緊緊揣在袖子裏,忽有諸事皆非之感,一切均成過往雲煙,睜眼再看,更成過橋流水。
事已至此,如今惟有苦笑相對。
轉頭看向窗外,陰沉沉的一片天,元照沒來由地開口問道:「今是何時了?」
「戌時三刻。」
戌時……史雲戌者,萬物盡滅。
他長吁一口,豪情十足地揚起臉來,加快步伐走上前去。
直至藍布垂簾,穆和順早是一個箭步率先守在那兒等候,隨即掀簾喝道:
「請元大人上路。」
元照不禁仰首望天。生死離別,本是古難全,此一去,他和他,當真註定各別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