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金陵到處一片撻伐之聲。

眾人的目標一致對準藺嬋娟,同為醜聞案主角之一的仲裕之雖然也有人批評,但比起一波接一波討伐藺嬋娟的聲浪來,顯然要緩和上許多。

因此,如果這時你走到金陵的街頭,定能聽見人們就站在街角討論此事,嘴巴熱烈的喳呼。

“聽說那天以後,就沒人去找藺嬋娟辦喪事了。”

“這是當然,誰敢讓那淫蕩的女人主事?祖先都要感到丟臉。”

“你看這件事是不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你沒瞧那天他們一起走出來?”

“真是這樣的話,那咱們還不把這對淫男蕩女捉到官府里治罪?”

“他們又不是通姦,治什麼罪啊?別忘了他們兩個都還沒成親呢!”

眾人你一句,我一句,表面上雖拿仲裕之和藺嬋娟沒轍,其實心裏早已經為他們私下定罪,預判死刑。

仲裕之煩躁地在家裏走來走去,他當然知道這個情形,心中也想好因應對策,但就是提不起勇氣。

不管了,先去了再說!

他硬着頭皮,不管眾人詫異的眼光,硬是在一片蜚異聲中踏進藺嬋娟的店,進去了以後,才發現店裏竟然只剩她一個人。

“怎麼只剩下你一個人,助手呢?”他環顧四周,偌大的店面空曠得可怕。

“都走光了。”她面無表情的回答。“小珍的父母昨兒來店裏把她帶回去,說是不能讓她在我這種女人手下做事,其他人也這麼想,我就讓他們統統回去。”

接着,她頓了一下。

“也好,反正現在也沒事做,多留一個人,就得多喂一張嘴。統統走光,我反而比較輕鬆。”

她表面話雖說得輕,但仲裕之知道內容沒那麼簡單。永平號是她父親留下來的遺產,如今變成這樣,她內心一定很難過,或許還會責怪自己。

“都怪那設陷阱的混帳,若是讓我知道那個人是誰,我絕不饒他!”見她如此困窘,仲裕之不禁詛咒起來。

“算了。”她反倒不在意。“他會設下這個陷阱陷害我,無非就是為了趕走傳教士。現在傳教士走了,他應該不會再有動作,又何必去想他。”

對方的一舉一動,都是為了驅逐傳教士。對方以為有她和仲裕之保護,就不可能成功趕走他們。所以才會把目標對準她,破壞她的名譽引起眾人的撻伐,以便驅逐計劃能順利進行。

對方走對了第一步棋,但卻忽略了他們早已佈下的暗棋。早在他們落入陷阱之前,就已經秘密着手將傳教士遣返的事宜。這會兒他們正安全返回到紹興羅明堅身邊,唯一受損的是她的名譽,所以她才會說不再計較。

仲裕之當然也知道這一點,但還是忍不住氣憤。

“你倒看得開,你現在的名聲已經壞得比我還壞,還說不用計較?”說到這個,仲裕之就想打死外頭那些亂嚼舌根的混帳。明明是他和她一起被陷害,攻擊的目標卻唯獨對準她,真不知道這個社會出了什麼毛病!

“你幹嘛這麼氣憤?”奇怪的人,竟比她還生氣。

“你都不氣嗎?”他嚷嚷。“那些人是在造謠,說一些我們根本沒做過的事!”什麼淫男蕩女?他根本什麼都沒淫到,什麼都沒盪到,卻被人說得好像有這回事,簡直是莫名其妙。

“我看你比較氣的好像是你沒佔到便宜,卻無端沾惹滿身腥。”至於

“誰、誰說的?”他被說得有些臉紅。“我當然關心你的名譽,不希望你受到傷害。”這種情緒當然不能硬說是沒有啦,但他最在意的還是她的名譽。

“誰也傷不了我。”她面無表情的要他放心。

“聽你在胡扯!”就會逞強。“你老早受傷,而且傷得不輕。看你的表情就知道。”傷心欲絕。

“我的表情和平日沒什麼兩樣。”藺嬋娟不好意思說他的頭殼壞掉,但他的說法真的很奇怪。

“呃……”可惡,還當真是一模一樣。“反正我就是懂得你的心思,你嘴上雖然不說,但我知道你其實挺在意外頭那些流言,對永平號造成的傷害。”

此話倒是不假,若單單隻針對她,或許她倒不會那麼在意。偏偏這些流言已嚴重危及到永平號的聲譽,讓她百口莫辯。

要是祖先們地下有知,他們辛辛苦苦一手創立出來的事業,就這麼讓她給毀了,恐怕也會在地下跳腳吧!

一想到她已令祖先蒙羞,藺嬋娟就再也說不出任何倔強的話,只能緘默。

“說到底,這錯都歸我。當初在接到信時,要能再多想幾下,就不會有今天的事發生。”仲裕之不能原諒自個兒的粗心大意,因而自責不已。

藺嬋娟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只是將他這份心意,默默放在心底。

仲裕之的表情突然變得很緊張,拚命清喉嚨。

“所以嬋娟我想——咳咳!”他一副快被勒死的模樣。“所以我想——咳咳!”

他欲言又止。“我想——咳咳!”

“我去倒一杯水。”見他快被自己的口水噎死,藺嬋娟轉身就要倒茶。

“不、不用了!”仲裕之疾聲阻止她。“我不想喝水,我只是想……只是想……向你求婚!”

說了,他終於說了。

他咳了半天,支吾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將憋了許久的話說出口,現在就等她的反應。

藺嬋娟看了他非常多眼,多到他以為自個兒長了兩個頭。或是生了四隻眼睛,她從來沒有這麼仔細看過他。

“傳教士的事已經解決,你不需要這麼做。”藺嬋娟淡淡回絕他提出來的要求,急得他連聲詛咒。

“這和他們沒有關係,是我自己想跟你求親。”他急得額頭猛冒汗。

“為什麼?”

“因為、因為你的名譽已嚴重受損。因為、因為我的名聲也不好聽。因為、因為這樣,我們乾脆配成一對,你的意下如何?”

完了!

當他噦噦唆唆的把這些話說完,又看見她空白的表情,馬上就發現說錯話,他不該這麼說。

他懊惱的搔搔頭,好想殺死自己。正經的話不會說,光會扯些有的沒有的,他這是什麼個性?

正當仲裕之心想完蛋的當頭,藺嬋娟的身體卻突然動了一下,淡淡的道——

“我答應。”

仲裕之揚起的手當場僵住,不可思議的看着她。

“你說什麼?”他聽錯了吧!

“我說答應。”她的表情還是一樣平靜。

“你答應?”他沒聽錯。“你答應?!”老天,今天一定是他最幸運的日子,但他還是不安心。

“你是不是又跟我開玩笑?”先確定一下比較好,免得空歡喜一場。

“不是。”她依然面無表情。“我是真的答應你的求婚。”

她答應他的求婚,但為什麼她的表情還是——

“可是你的表情一點沒變。”一般女子遇着這個時刻,不必欣喜若狂,少說也該含羞低頭,可她卻是一臉空白。

“我天生就這個樣子。”她可沒有勉強他一定得接受。

“好吧,這個樣子就這個樣子。”誰叫他犯賤,只喜歡她。“咱們就這麼說定,不許耍賴。”

她居然答應嫁給他!

兩個人之間的婚約,就在仲裕之一頭熱的情況下敲定。

至於藺嬋娟這邊呢?

當然還是沒有表情。

★★★

劇情急轉直下,藺嬋娟和仲裕之兩個人竟然要成親了。這嚇壞了許多人的心臟,摔破了好幾隻茶壺,每個人都覺得不可思議。

於是,街頭議論紛紛。

原先等着看好戲的人,這會兒改為肅然起敬,兩大怪人的結合引人側目,自然製造出不少話題。

人們談啊談的,說啊說的,話題全集中在仲裕之多有錢身上。他們並且討論這些錢的來源,還無聊的打賭,等他們成親以後,藺嬋娟會不會也跟着被剋死掉,畢竟他是不祥之人,專門克親戚。

有關他們倆的傳言,五花八門,各式各樣都有。一會兒說他們是因為遮醜才需要成親,一會兒又有人發誓,他們是因為相愛才會走上婚姻這條道路,反正從頭到尾流言沒斷過,依舊熱鬧得很。

就在眾說紛紜的情況下,鑼鼓隊敲敲打打,一路打進永平號,將藺嬋娟迎進仲府,成為金陵最新的神話。

酒過三巡以後,合該是新婚夜。新郎趕忙送客,暗示眾親友該滾的都滾、該跑的跑,別想要鬧洞房一沒門兒!

事實上不是他小器不讓別人鬧洞房,而是怕他們被新娘子嚴肅的表情嚇到,天曉得他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新嫁娘,只得一直在房內踱步。

以前他上青樓的時候,都是怎麼和那些個鶯鶯燕燕同樂?他忘記了。他太久沒上妓院,而且把那些玩樂的招式拿來對待自己的妻子,好像也不太對,那會嚇着她。

他左想也不是,右想也不妥。玩樂了一輩子的風流大少這會兒竟像個未經人事的小夥子,怎麼也不敢接近自己的妻子,拚命踩穿地板。

他拚命踩、用力踩,踩來踩去就是踩不到喜床,就是不敢前去掀開藺嬋娟的紅頭蓋巾……

不行,男子漢大丈夫,怎可畏畏縮縮?

仲裕之下定決心要闖過這一關,於是毅然轉身,怎知轉着轉着,赫然給他撞見一具僵直的軀體——

“哇啊!!”這下子仲裕之嚇得魂都快沒了,他的新娘子哪裏不好窩,竟然站在他後面。

“嬋、嬋娟!”他嚇得魂飛魄散。“你幹嘛、幹嘛像個幽靈一樣飄到我後面來?”輕盈的腳步完全不發出一點聲音,嚇死人也。

“因為你一直在那邊走來走去,我好奇。”她不明白地板有什麼好踩的,他已經足足踩了一個時辰。

“好奇也不必用這種方式嚇人啊!”他抗議。“你不知道人嚇人,是會嚇死人的嗎?”

“抱歉。”她聳肩。“但我以為你在我店裏混久了,應該相當習慣這種氣氛才對。”

他是滿習慣看那些紙人和棺材,但從來沒被活的紙人嚇過。

“你先去床上坐好,我馬上就來。”他好不容易才培養出來的決心,被她這麼一鬧,這下又得重來。

“可是我悶。”藺嬋娟還是站在原地不動。“厚重的頭蓋巾覆得我喘不過氣來。”

從進門到現在,已過了七、八個時辰,她當然會受不了。

“我知道你不舒服。”他也想趕快行動,但他還沒準備好。“不過你還是先到床榻上坐下,等我……”

“你到底有什麼毛病?”藺嬋娟可不是那麼容易被唬弄過去的人。

“毛、毛病?”冷不防被捉到小辮子,仲裕之手忙腳亂。

“哈!”他笑得很尷尬。“我哪有什麼毛病?我可是征戰過無數女人的多情種子,不可能有毛病的……”仲裕之手足無措的搔頭,同時慶幸她被紅頭巾蓋着看不見,要不然就糗、大了。

“是嗎?”紅頭蓋巾底下的人頓了一下。

“當然是了……”他的笑聲聽起來有些勉強。

紅頭蓋巾忽然無預警地掀開,露出藺嬋娟清麗的容顏。

“我想你最好解釋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仲裕之萬萬沒想到藺嬋娟竟會自己抽掉頭蓋巾,驚訝到一時口吃。

“你、你怎麼自己掀掉紅蓋巾?”這是他的權利……

“因為我悶。”她還是那句老話。“你不想掀,我只好自己掀了。”免得活活悶死。

“我不是不想。”是不敢。“我只是想先冷靜一下……”

“你幹嘛需要冷靜?”她接着問。“你不是說你是多情種子,什麼狀況都能應付。”

“我沒有這麼說過。”他被她逼得有些急。“我只是說……只是……”

“只是說什麼?”藺嬋娟不容他逃避。

“我只是說……好吧!我緊張,我緊張到幾乎快跳樓,這總行了吧!”在她平靜的眼眸下,他老實招認。

“你為什麼緊張?”她不覺得他的誠實有什麼值得讚揚的地方,反而覺得奇怪。

“我也不知道。”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大概是因為過去我交往的對象都是煙花女子,不曉得怎麼跟一般人相處的緣故吧!”

“我不是一般人。”藺嬋娟作夢也想不到他竟是為此而不安。

“我曉得你不是一般人。”他莞爾。“如果你是一般人,我也不會娶你。”正是因為她特殊,所以更加珍惜。

“但是這個時候你應該把我當成普通人,否則我們會就這麼僵持一輩子。”永遠不會有機會了解彼此。

“我同意你說的話。”他猛搔頭。“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開始。”感覺上他這一生沒這麼笨拙過。

“就從洞房花燭夜開始。”

她大膽的宣言,差點沒嚇掉他的眼珠子。

“嬋、嬋娟!”

“你怎麼對待你那些老相好,就怎麼對待我。”省得噦噦唆唆。

這回,仲裕之是嚇掉舌頭,呆愣了半天,才急急忙忙的撿回。

“這怎麼可以?”愛說笑。“你是我的妻子,怎麼可以拿來和那些青樓女子相比——”

仲裕之到口的話,倏然消失在一道火辣的熱吻里。他眨眨眼,總覺得這不是真的,他的新婚妻子竟然主動吻他!

“嬋、嬋娟!”他像只九官鳥吱吱喳喳個不停,主人見他噦唆,又把他的頭拉下來重吻一次。

這一吻,吻得是鬼哭神號,風云為之變色。要不是親身體驗,仲裕之根本不敢相信,外表看起來冰冰冷冷的藺嬋娟,吻起人來竟然這麼熱情。

“你、你什麼時候……”他已經喪失了語言能力,只會耍痴獃。

“你不是一直抱怨我像紙人一樣,今天終於讓你開了眼界。”她聳肩。

對,他是開了眼界,但方式太過於刺激,他的心臟有些負荷不了。

“你、你這招是跟誰學的?”他不是有意講話結結巴巴,實在是因為剋制不住。

“跟你。”

她的回答又是讓他一陣目瞳口呆,幾近木頭人的狀態。

“跟、跟我?”天可明鑒,他可從來沒碰過她。

“嗯。”她點頭。“你記不記得以前,咱們經常在青樓的門口相遇?”

他當然記得,他們老在不該碰見的地方碰上。有一次他在戲棚子’的陰暗處和一名青樓女子打得火熱,正巧她從那個地方經過,兩個人還着實互相嘲諷了一番。

“你該不會是……”他的臉已經開始發黑。

“沒錯,我就是在那個時候學起來的。”她點頭。“每一次你都肆無忌憚的玩,一會兒在樓梯,一會兒在門口,一副玩得很開心的樣子。從那個時候開始,每回我上青樓,要是恰巧經過你的房前,我都會多看幾眼,看你又有什麼新鮮把戲。”好學起來。

事隔多日,藺嬋娟終於讓仲裕之明白她有多注意他,他卻快要不支倒地。

造孽啊!

他痛心疾首。

以前他當著她的面遊戲,心裏想的只是刺激她,沒想到竟刺激過頭,把她的興緻集中到另一件事上去。

難怪她的吻這麼火辣,他都這麼吻人。每個和他接吻的女子,哪一個不是飄飄欲仙,緊緊攀住他嗲聲說還要,緊接着就是……

“你……”他突然想起一個問題,緊張地猛吞口水。“你該不會連接吻以後的把戲都學起來了吧……”

仲裕之在心中大喊阿彌陀佛,祈禱她別連接吻之後的撫肩、揉胸、脫衣、除裙等等諸多動作,都一併留神。

藺嬋娟只是看他一眼,面無表情的走過去,雙手搭上他的肩,按照程序,一樣一樣忠實重現。

老天,她真的都學起來了。

被按例在地的仲裕之一邊呻吟,一邊落淚。

他真是造孽……

★★★

嚴酷的冬夜,竟升起了一輪皎潔明月。

十五的月亮,又大又圓,像個銀盤籠罩在金陵的上空,倒映在秦淮河如銅鏡般的河面上,既神秘,也美麗,又相互輝映。

月是如此的迷人,待有心人昂頭探訪。可惜有這等心思的人不多,多數人仍選擇關上門、吹熄燭火睡覺,一如安靜的仲氏大宅。

偌大的仲府,靜得沒有一點聲音。只有相擁的人們,互相依偎在彼此的懷裏,乘着睡意入夢。

忽地,房間的不遠處傳來一陣奇特的聲響。那聲音窸窸窣窣的,似有人潛入,打擾了藺嬋娟的睡眠。

好吵!

她不悅地皺起眉頭,翻身想要換另一個方向逃避聲響,不期然撞到她丈夫的肩膀,接着被擁進懷中。

“怎麼了?”仲裕之睡意甚濃,眼睛開了條縫地問。“睡得好好的,幹什麼半夜醒來?”

“我懷疑有壞人潛入。”她說出她的擔憂。

“壞人?”這下他睡意全沒,連忙坐直身環看房間的四周,卻沒有發現任何異狀。

“沒有啊,哪來的壞人?這房間只有你跟我而已。”恐怕是神經過敏。

“不,我真的有聽見聲音。”她指着房間的某一個角落,十分堅持。“就在那兒,窸窸窣窣的,我絕對沒有聽錯。”

起先她還以為是在作夢,可她越聽,越覺得不對勁。

仲裕之隨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頓時笑出了聲音,那兒的確有聲音,不過不是她說的壞人。

“那是蟹。”他解釋。

“我們在吃的螃蟹?”她懷疑地看着他。

“難不成還有別的?”他挑眉。

“可是現在不是產蟹的季節。”秋天才是。

“所以你才應該覺得感動。”仲裕之可得意了。“因為這些蟹是我託人從南方的一座小島帶回來的,聽說那兒很溫暖,一年四季都有蟹賣。”

“你特地請人帶螃蟹給我吃?”藺嬋娟沒想到他會這麼做,這得花不少錢。

“現撈的。”他點頭。“我請人先撈了以後,用水養在船上,再走水路運回。所以你才會聽見窸窣的聲音,因為它們全是活的,這會兒正在桶子裏吐泡——啵啵!”

除了解釋之外,仲裕之還外帶表演,生動的表情惹得她都忍不住想下去看那些蟹。

“我看看。”她直接越過他翻身下床。“我去看看那些蟹,是否真如你說的那樣,在吐泡。”

結果那些蟹真的都在吐泡,活生生的一隻也沒死掉。

“都說了它們是活的你還不信!”仲裕之不知何時走到她身後,為她披上一件外衣,笑着搖頭。

她倚着他的胸,心中有說不出來的感動,特別是這一大桶蟹。江南人都愛吃蟹,她也不例外。只是蟹期短,一般來說多集中秋天,所謂菊紅蟹黃,指的正是秋季吃蟹的情景。

只不過現在是冬天,他居然能弄到這麼一桶活生生的蟹,着實難能可貴。

“謝謝你。”她細若蚊蚋的聲音幾乎被他寬闊的胸膛淹滅。

“不客氣。”雖然她說得很小聲,但他還是聽見了。

她默默靠着他的胸,和他一起凝視窗外。意外地發現月很圓,而且很亮。

“原來今兒個是十五夜,難怪月特別圓。”透過窗欞,遭逢月影,藺嬋娟方才想起今日的時序。

“是啊!”仲裕之亦有所感。“這麼大的月亮,倒讓我想起一首我很喜歡的詞,也是和月亮有關。”

“哦。哪一首?”她沒想到他竟也如此風雅。

“蘇東坡的水調歌頭。”他淡淡微笑。“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唯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藺嬋娟在他才剛說完前半段之後,便接著說後半段,說完了以後才笑着說——

“我也喜歡這首詞,很有意境。”在月光的照耀下,她露出燦爛笑容,看得她的丈夫都呆了。

“再笑一次,這是你第一次對着我笑哦。”他興奮地對着她眨眼睛,快樂的模樣,宛如一個得到至寶的孩子。

“胡說,我以前就對你笑過。”她好笑地睨着他。

“但那是在黑暗中,而且是唯一的一次。”他反駁。

沒辦法,她只得對着他再笑一次,笑容一樣明艷動人。

“你好美,嬋娟!”衝動之餘,他把她擁入懷裏,抱得緊緊的。

“真的好美……”感謝老天爺把她賜給他,讓他獲得別人無法獲得的喜悅。

“你確定我的笑容真的很美嗎?”她仰起頭要他再確認一次。“你以前老說我的表情像紙人。”

不動也沒反應,那倒是。不過那是以前的她,自從成婚之後,她已改善許多……呃,至少和他單獨相處的時候,是好一點了。

“就算是紙人,也是最漂亮的紙人。”幸好他以前泡馬子的那套沒全忘。還可以拿出來應付一下。“別忘了你家號稱全金陵最厲害的杠房,扎紙人的功夫一流。”

他這馬屁,顯然拍得有些過頭,不過她原諒他,誰教他說她是最漂亮的紙人,還設法弄了一桶蟹給她吃。

藺嬋娟她大人有大量,決定不和他計較,只管倚着仲裕之,和他一起賞月。正賞得有趣之際,忽地感覺仲裕之的胸膛起伏,似乎有什麼話要說。

她直起身,好奇地看着她老公,發現他又是咳聲連連,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模樣煞是尷尬。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問你。”他一會兒扶住她的肩,一會兒把手擺在自個兒的背後,表情僵硬得可笑。

“問啊!”儘管她很想發笑,但她還是裝出一臉平靜的樣子。

這讓他更加坐立不安。

“呃,咳咳。”該死,他的喉嚨怎麼突然這麼痛?“我是說……咳咳。”他停頓了一下。“我是想問……咳咳。”他又清了一下喉嚨。“我是想問’——當初你怎麼會答應我的求婚?!”

說了,不,應該說是吼了。要是每次他一有個不好意思說出來的事,都用這一套,那她敢保證要不了幾年,就得完全失去聲音。

“那個時候你不是就已經知道答案?”她不給他正面回答,反逗他。

“是啊,是為了挽救你的名聲和事業,我怎麼會這麼笨?”他像顆泄了氣的鞠球,頃刻頹廢下來。

“但我以為你至少對我有一點感情。”他的表情如同一個被丟棄的孩子。“雖然是因為方便結合,但起碼應該有點好感,否則怎麼繼續走下去……”

仲裕之嘮嘮叨叨,字裏行間滿是傷害,還有他的表情也是。

“大多數的夫妻,先前也都沒有感情,還不是一樣攜手走過人生。”藺嬋娟淡淡反駁。

“話是這麼說沒錯。”他被堵得有些難堪。“但我還是希望我們的婚姻能有感情做基礎……”

“我若對你沒好感,是不會嫁給你的。”

“咦?”

“我若對你一點感覺都沒有,不可能答應你的求婚。”瞧他那副痴獃的蠢樣,唉。

“你是說……”他的表情依然獃滯。“你的意思是,你早就對我有感覺,才會答應我的求婚?”他不是作夢吧!

藺嬋娟點頭。

“天啊!”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對我有感覺的?”原本他以為這是權宜之計,沒想到其實不是這麼回事,她早喜歡上他。

“不知道。”

正當他興奮之際,她當著他的面,潑下一盆不小的冷水。

“嬋、嬋娟!”他揚聲抗議。

“這很重要嗎?”她用反問撫平他臉上的難堪。“喜歡就是喜歡,什麼時候開始?從哪裏開始?都不是重點。最重要的是要彼此能夠確定不會輕易結束,這才是婚姻的真諦。”

藺嬋娟這一番見解,霎時有如棍棒一棒打在仲裕之的頭上,使他茅塞頓開。她說的對,喜歡上就喜歡上了,誰還管他何時開始,最重要的是能確定不會結束。

話雖如此,但他還是在意——

“我怎麼知道你哪一天會不會突然改變心意,說不喜歡我了?”他委屈地嘟起嘴。“像你這種沒感覺的人,答應得快,拒絕得也快,我實在很沒安全感。”

說的也是,她的確沒什麼感覺,相對地,也不容易給人感覺。

“我可以給你安全感。”她決心多付出一些。

“怎麼給?”他懷疑的看着她。

“這麼給。”她二話不說,拉下他的頸子,用實際行動保證;他們絕對能夠攜手走完人生。

窗外明月高掛,窗內戀人私語切切。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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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嬋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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