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西線無戰事,藺嬋娟難得一日清閑。

扭扭頸子,搖搖頭。藺嬋娟趁空到院子中活動一下自己的身體,才發現秋風颯爽,年已過了一半。

真快,又是秋天了,再不久,又要入冬。

藺嬋娟不免感慨時間的流逝,雖然這對她並沒有太大意義。

耶?對哦,好久沒看見仲裕之那痞子,也就是說,他的親戚們最近平安無事,可喜可賀。

藺嬋娟暗自為仲裕之那些親戚們慶幸,其實距離上一次葬禮不過是半個月前的事。

她才想回房好好休息一下,卻看見小珍領着一位官差朝她急忙走來。

“藺姑娘,明月樓里發生了一樁命案,甄捕頭吩咐小的請您過去一趟。”甄相思底下的捕快匆忙來報,急請藺嬋娟幫忙。

“是凶殺案嗎?”藺嬋娟十分嫻熟的問捕快。

“不,是馬上風。”捕快的聲音突然轉小,變得神秘兮兮。“而且這個死者來頭不小,所以甄捕頭才會要小的立刻領您前去處理。”

“我懂了。”看樣子又沒空休息。“待我備妥東西,我立刻動身。”

“謝謝藺姑娘,告辭。”捕快打躬作揖,接着告退。

“不送。”藺嬋娟也回一個禮,趕緊轉身去準備初步祭祀的物品。

蠟燭、長香、冥錢……

這些最基本的東西一定要帶,另外別忘了帶招魂鈴,免得這位突然暴斃的風流鬼還流連在花叢間不肯離開,這也是相思急召她去的目的。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真不曉得這種死法有什麼意義。

備妥了所有需要的物品之後,藺嬋娟火速招來轎子,趕往明月樓去和相思會合。

由於突然間發生命案,又不敢張揚。因此明月樓里舉凡所有保鏢、跑堂都跑上跑下地忙着掩飾,因而沒人有空理她。

藺嬋娟沒辦法,只好一問一間找。反正哪間廂房裏的人最多,準是那間沒錯,不過可能要費上好一番功夫。

她二話不說,從最上面的房間找起。明月樓共計三個樓層,有房一百零八間,是整個金陵最大的妓院,因此找起來格外辛苦。

幸好,這種事她碰多了,相當知道如何聽聲音判別。比如說,要是哪間廂房發出嗯嗯啊啊聲,就別去打擾,因為不可能有死人。哪間廂房要是本來安靜,突然問傳出巨大聲響,那就表示裏頭正在激烈奮戰,比較需要的,可能是大夫。

總之,她很懂得判斷就是了。而且她已經放棄搜索三樓,直接到達二樓尋找。

一來到二樓,四周馬上出陣陣聲響,顯然二樓的廂房要熱鬧多了。

藺嬋娟從容不迫地從一間廂房的門前經過。房裏很吵,聚集了許多人,顯示裏頭的人正在胡鬧。她原本想快速通過,不過房門不期然被打開,跑出一堆打扮妖艷的女人。

“來呀,仲公子,在這兒!”妖姬們又笑又叫的霸佔住廂房門口,截斷藺嬋娟的去路,將她埋沒在胭脂群里。

“好啊!你們這些小賤人,居然跑到門外去,看我怎麼捉你們。”仲裕之眼睛圍了條黑巾,左抓右撲地跟着摸出房門口,隨意亂抓。

“啊——”妖姬們笑得天花亂墜,齊聲尖叫,躲得好不快樂。

仲裕之更加用力亂抓。

“捉到了。”終於給他捉到其中一個。“你最好有心理準備,等我拆了布條,鐵定教你生不如死——”

仲裕之意味深長的恫喝,在拆掉布條后,倏然止住。倒不是他捉錯對象,而是瞧見了某位不該瞧見人。

“藺姑娘!”他驚訝的張大嘴。“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來收屍。”藺嬋娟也很驚訝,居然會在這裏碰到他。“你怎麼也在這裏?”

“你說呢?”他笑得燦爛。“當然是來找樂子。”

“看得出來。”她輕藐的看了他一眼。“我若沒記錯的話,你現在應該還在守喪期,不應該出來亂晃。”

“沒錯,你的記憶力真好。”他開心的點頭。“只是墨子亦曾說過,儒家的守喪制度是不合乎人情的。我若真的遵守那一套,最起碼十年不用出門,到時就得換我辦喪事。”活活悶死。

此話倒不假。

現今的制度以儒家為本,若要嚴格執行,就得穿衰絰、住草棚,以草為床,以石為枕。晝夜哭泣,嗚咽垂涕。忍飢而不食,薄衣而受寒。面目凹陷,臉色發黑,耳不聰、目不明,手足無力……等等。換句話說,只要把自己搞得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那就對了。

仲裕之顯然相當熟知守喪那一套,畢竟他親戚死多了,守着守着也守出不少心得,不必她再多言。只是藺嬋娟一時也找不到話反駁,因為若真要按照規矩,依他那種用親戚法,可能得守喪守到下個輩子,還不見得守得完。

也罷,別同他噦唆,相思還在等她呢!

“借過,仲公子,我有要事待辦。”藺嬋娟決定不和他纏鬥,只想儘快脫身。

可偏偏就是不如人願。

“什麼要事?”她越急,他越是不肯放過她。

“我剛剛就說過了;收屍。”她不耐煩地瞪着杵在正前方的龐大身影,神色不悅的冷聲道。

“抱歉方才我沒聽清楚,不知道你是來收屍的。”他還是堵在她面前,不肯移動。

“現在你知道了。”她冷靜以對。“現在麻煩請讓開,讓我完成我的工作。”

“又是工作。”仲裕之嘆氣。“小嬋娟啊,你的人生中除了工作以外,難道就沒有別的嗎?”

他無奈地看看她,又看看其他姑娘,周眼神鼓動那些妖姬們同他一超使壞,妖姬們馬上機靈回應。

“對嘛、對嘛!”妖姬們鬧成一團。“老是工作多無趣,不如同咱們一起玩,要有趣多了。”

瞬間只看見一堆青樓女子圍在一起胡鬧,其中有幾個還是打賭那天出現過的老面孔,藺嬋娟立刻知道麻煩大了。

“請你們讓開,讓我過去。”她儘可能保持尊嚴,厲聲要求那些青樓女子節制世,結果她們反而鬧得更凶。

“不是咱們不讓,是仲公子不肯讓。”妖姬們揮動手中的紅絲帕笑鬧道。“其實仲公子也是一番好意,怕你生活無聊,老是和些個死人作伴,你可不要不識抬舉。”

話罷,青樓女子笑成一團,好似她們有多了解她似的胡言亂語,一點也不尊重人。

藺嬋娟一句話也不吭,只覺得她們可憐,為了討客人歡心,什麼蠢事都做得出來。

既然她們不讓,她讓,反正從另一頭走也是一樣。

她二話不說,掉頭就想走,卻又被仲裕之眼尖擋住。

“各位,她要溜了,你們趕緊想想辦法,把人留下來。”仲裕之懶懶命令,妖姬們立刻轉向,當場撲殺藺嬋娟,讓她動彈不得。

“這樣好了。”看着藺嬋娟眯起的眼,他心生一計。“乾脆咱們請她一起進房喝酒,順便繼續剛剛沒玩完的遊戲,你們意下如何?”

對於仲裕之這項建議,青樓女子皆呼嘯說好,但就藺嬋娟的立場,當然是反對。

千我沒空同你們喝酒。”她試着突破人牆。“我有要事待辦,讓開。”

“什麼要事?不就是收屍嘛!”仲裕之可不覺得有那麼重要。“我敢打賭,現在仵作一定還在現場勘驗,調查死因,一時半刻輪不到你出場。”所以不用急。

“你對這種事還真清楚。”藺嬋娟不以為然的看着他,很想賞他一巴掌,看是否能將他打醒。

“哪兒的話,看多了。”他聳肩。“而且我猜這人八成是因為馬上風而死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痛快。”

他一邊猜測,一邊還弔兒郎當的勾起嘴角,藺嬋娟頃刻放棄打醒他的念頭。

這人永遠也醒不了。

“姊妹們,還愣在那裏做什麼,還不快請人進去?”

正當藺嬋娟決定不跟他浪費時問的同時,仲裕之突然登高一呼,於是那些青樓女子又包圍過來。

“你們做什麼?我不進去——”

藺嬋娟的話還沒說完,便發現自己被推進偌大的廂房中,房間的桌子上到處擺滿了酒,和一個小鐵壺。

“咱們剛剛就是在玩這個。”仲裕之大搖大擺的走近桌子,拿起桌上的小木棒朝空中丟了幾下,然後斜看藺嬋娟。

“擲壺,很好玩的遊戲,你會不會玩這個?”他晃晃手中的小木棒問藺嬋娟,懷疑她根本聽都沒聽過,因為這是一種飲酒遊戲。

所謂的擲壺,說穿了很簡單,就是用他手上持的小木棒,隔着一段距離將之投進一個約莫一個碗大小的鐵壺裏。投中的人不必喝酒,投不中的人就得喝上一杯做為懲罰,既簡單又好玩,在尋芳客間大為流行。

“怎麼樣,你到底會不會玩?”仲裕之故意找她麻煩。誰要她上回打賭贏了,教他不得不再想其他扳倒她的辦法。

“請讓我走,仲公子,甄捕頭還在等我,沒空同你瞎耗。”藺嬋娟根本懶得理會他無聊的舉動,乾脆抬出甄相思的名號,企圖嚇跑他。

“甄相思也來了?”她這步棋不但沒嚇跑仲裕之,反而引起他空前的興趣,口哨吹個不停。

“那也就是說,這回死的應該是個大人物,否則她不會出現。”仲裕之斷言。

甄相思屢屢建功,地位崇高,是全金陵最有名的捕頭。平時的小案件她不管,能讓她出手的一定是大案件,再不就是麻煩事,因此仲裕之判斷這次死的人非同小可,極可能是留都中的某位高官。

很不幸地,他猜對了。今天這位死者正是督察院的左都御使,而且是來自順天府的高官,比應天府。即金陵的位階更高,也更難處理。

“你打算怎麼玩這遊戲?”藺嬋娟面無表情的認栽。十分明白他是因為心有不甘,才會想出這個整治她的方法,目的是想報仇。

“很簡單,照規矩玩。”他先將鐵壺拿到一個適當位置擺好,而後解釋道。“你有三次投擲機會,每投中一次,我就喝一杯酒,反之亦然。”

換句話說,她要沒投中,就等着被灌酒,而她相信他一定十分樂意親手執行這氣人的是,她無意問泄漏了天大的消息,害她不得不答應他的條件,好封他的嘴。

“把木棒拿來。”她伸長手,跟仲裕之要投擲用的小木棒,藺嬋娟決定賭了。誰叫她這麼倒霉,找人找到他房門口來,現在只好想辦法解決。

她不噦唆,仲裕之也很乾脆的將木棒交給她,看她怎麼解決這道難題。

藺嬋娟就定位,纖纖玉手拿起木棒,對準遠處的鐵壺,就要射出她的第一投……

不要投中,千萬不要投中啊!

眾妖姬們將紅帕攢在胸口,閉起眼睛拚命祈禱,就怕藺嬋娟瞎貓碰到死耗子,真的給她投中,損失一名好客人。

不要投中,最好不要投中。

同樣地,仲裕之也在為自己祈禱,也怕萬一藺嬋娟真的瞎貓碰到死耗子,讓她投中,平白損失一次與她共度春宵的機會。

輕小的木棒,就在仲裕之和姑娘們各懷鬼胎的屏息凝神間,飛過他們眼前,像元宵節的煙火一般,朝鐵壺口下墜——

中了!

悲劇產生。

他們越是祈禱,老天就越不同情他們,硬是和他們作對……

“砰砰砰!”

連續三個聲響,打碎他們的美夢,將他們推往痴獃的深淵。

“三投三中。我贏了,失陪。”端着一張再平靜不過的臉,藺嬋娟淡聲宣佈這個噩耗。

怎麼可能?她怎麼可能三投三中?就算是時常飲酒作樂的老手,也沒有她的身手啊!

“等、等一等!”眼看着對手即將凱旋踏出房門,仲裕之連忙叫住對手,不可思議的看着藺嬋娟。

“你、你怎會……”他猛吞口水。“怎麼會……”

“怎麼會這麼厲害是嗎?”

他白痴似的點頭。

“很簡單,我告訴你。”她面無表情的睥睨他一眼。“打從我認識相思起,每年都要陪她喝酒。每次喝酒,一定玩這個遊戲,這就是答案。”

說完,她按照往例,丟下他就跑,不管他怎麼傻眼。

打從我認識相思起,每年都要陪她喝酒。每次喝酒,一定玩這個遊戲……

他是白痴,他是笨蛋。眾所皆知,甄相思是有名的大酒鬼,藺嬋娟是她的結拜姊妹,怎麼可能差到哪裏去?

“仲公子,你真的不再來了嗎?咱們會很傷心的。”

“是啊,仲公子,你千萬不要不來,嗚……”

不只是他自責,其他姑娘們也鬼哭神號,擔心他真的不再光顧。

他一手摟過一個香肩,左右輪流埋在她們的玉頸上,趁着能玩的時候盡量玩個夠本。

人生得意須盡歡,他發出無盡的悲鳴。過了今天以後,他就得和這個地方說再見……

怎能不叫人心傷?

★★★

經過了明月樓那番折騰,藺嬋娟覺得自己彷彿老了一歲,立志非得好好休息不可。

因此,她放自己一天假,將所有需要外出辦理的事都交由底下人傲,自己則留在店面打理進出貨事宜,整理存放在店裏面的冥紙。另外還得檢查用來製作絰條的麻布是否夠用,不夠的話要趕緊叫貨,免得臨時找不到東西可用,壞了店的聲譽。

想經營好一家老字號杠房,其實比想像中困難。除了要與供貨的店家保持良好關係以外,還得時時刻刻留心突髮狀況。若是發生了什麼緊急事件,不但得拔腿就跑,還必須確定配合的店家或是師傅也能應付這種臨時狀況,否則同樣也是破壞聲譽。

維持家族既有的傳統與榮譽,是藺嬋娟生來的使命,也是她的宿命。為此她耗費了幾乎前半生的青春,在這項事業上,只希望能夠守住先人的成就,不使祖上蒙羞。

專心整理疊得有半個人高的冥金,藺嬋娟仔細清點這些明兒個要用到的庫銀,因而忽略了朝她走近的人影。

“咳咳。”來人咳了兩聲,提醒藺嬋娟他的存在。她抬起頭,本想打聲招呼,卻在看清來人之後,打消了念頭。

是仲裕之。

“大部分的掌柜在瞧見客人的時候,都會問聲好的。”見藺嬋娟毫無反應,仲裕之乾脆自己先出聲抱怨。

“抱歉,我這兒不是客棧。”藺嬋娟仍舊一邊做她的事,一邊說道。“而且一般人都不喜歡我問候他們,或他們的家人。”

“這倒是。”他莞爾,誰叫她經營觸霉頭的行業呢!

“你來做什麼?”藺嬋娟冷淡的問仲裕之。“該不會又是哪個親戚不幸仙逝了吧?”

聞言仲裕之吹了一個又長又響的口哨,笑着說。

“瞧瞧你的口氣,好像我不能來似的,真不友善。”他眨眨眼。“不,這回我不辦喪事,我是特地來看你的。”

“看我?”她停下手邊的工作,隨意瞥了他一眼,又轉過頭去做她的事。“我有什麼好看的,還不如明月樓那些姑娘們漂亮。”

“你太看輕自己了,嬋娟。”仲裕之不以為然的搖搖手指。“你只是個性怪異了點兒,但是從來沒有人敢否認你的美貌,切勿妄自菲薄。”

“謝謝你的批評,但若要論起‘怪異’兩個字,你好像沒有比我好多少,而且我們似乎沒有熟到可以互叫名字的地步。”藺嬋娟冷冷的提醒他,別凈往自己的臉上貼金,最好也檢討一下自己的行為。

“這就是我來的目的。”仲裕之露齒一笑,發現他們真有默契。“我也察覺到這一點,所以決心做一番改進,拉近你我的距離。”這句話成功地使藺嬋娟的工作完全停頓下來,改為不可思議的注視。

“你可否再說一次,我沒聽清楚。”藺嬋娟不確定自個兒的耳朵是否出了問題。

“再說一萬次也可以。”他笑得十分開心。“我認為咱們應該可以再熟一點,做個朋友。”

朋友,她聽清楚了,卻絲毫不感興趣。

“我不覺得我們有當朋友的必要。”她想也不想就拒絕他,卻惹來更黏人的微笑。

“當然有必要。”他無賴的說。“你把我的朋友都趕跑了,理所當然要負責。”

“我什麼時候把你的朋友趕跑?”藺嬋娟蹙起眉心,這人根本在無理取鬧。

“明月樓當天。”他比她還委屈。“你可別告訴我,你忘了那天那一場賭約。為了實踐當時的賭約,我已經戒掉上妓院的習慣,現在只好到這裏來。”

所以他牙會死皮賴臉一定要跟她做朋友,因為他沒有地方可去。

“你大可以再回明月樓廝混,我並沒有要求你一定要照着賭約走。”她當時只想儘快脫身,才跟他玩投壺遊戲,沒有意思要和他打賭。

“我知道。”他的嘴巴咧得更大。“我知道你並不希望我履行我們之問的賭約,可我卻不能不遵行。”

“為什麼?”怪人。

“因為我言出必行,只要是說出口的話,一定照做。這是我僅有的優點,你不能抹煞它。”仲裕之表面弔兒郎當,可眼神十分認真,看得出他真的有這方面的優點,只是她敬謝不敏。

“隨你。”她掉過頭去繼續做她的事。“你想自討沒趣,我也沒辦法,你請自便。”

藺嬋娟壓根兒不打算理他,反正只要不同他說話。他自己會走。因此她連趕都懶,專心做自己的事。

她的如意算盤是這麼打的,可惜仲裕之這個人沒那麼好打發,總能想到留下來的辦法。

“我在想,既然咱們已經打算當朋友了,不如敞開心胸,好好說一番體己話,你認為呢?”仲裕之對着她的柔背說話,大有越挫越勇之勢。

藺嬋娟不答話,只是忙着數冥紙,逼得仲裕之只好自言自語。

“好吧,我知道你害羞,就讓我先開口吧!”他將雙手枕在腦後,模樣相當輕鬆愜意。

沒反應,就當做是默許好了,仲裕之調侃自己。

“該從哪兒先說起呢……就從我不幸的童年好了。”他山不轉路轉的改采同情策略,以求她改變心意。

藺嬋娟的手果然停頓了一下,讓他覺得前途有望,於是緊接著說。

“眾所皆知,我是衰鬼、掃把星。誰要不幸被我掃到,就得提心弔膽的過日子,害怕自己活不到下一個年頭。”他命中帶煞,是公開的秘密。早在他誕生之初,就有人為他批過命,說他必定剋死父母。非但如此,連他周遭的親戚也免不了遭殃,嚇得大伙兒能躲多遠就躲多遠,可最後仍舊躲不過死神的召喚。

“更妙的是,我只要每死一個親戚,就多了一些資產,嚇得我那些親戚們只要一聽見我的名字,就大念阿彌陀佛,期望自己能藉著佛祖的保佑逃過一劫,你說妙不妙?”

是很妙。

藺嬋娟不自覺地在心裏回應他的問話,同時覺得他的親戚很可憐。就她記憶所及,他上半年已經死了兩個親戚,再加上最近經手的三樁喪事,合起來總共五件,而今年還沒過完呢!照這樣發展下去,誰知道會不會湊成七件,破了上一年的六件紀錄。

“真糟糕,這好像沒有什麼好值得驕傲的,瞧我輕浮的。”仲大少爺這會兒總算察覺到自己對死者不敬,連忙把手放下。

“咳咳。”他不好意思的用咳嗽掩飾他的尷尬。“總之,我的命很硬。所以我的父母親只好把我往鄉下丟,你知道我換了好幾對養父母嗎?”

藺嬋娟仍是沒答話,但眼睛有稍微調整一下方向,讓他更是覺得有望,遂再接再厲。

“你知道,你的眼神已經告訴了我,而且你覺得我很可憐。”仲裕之誤將她的凝視當同情,樂得跟什麼似的。

神經病,她不過是想拿他身後的剪刀剪開捆綁金紙的麻繩,誰同情他了?

她淡淡的調回視線,打消拿剪刀的主意,沒想到仲裕之誤以為她是想藉此隱藏自己的情緒。

啊,到底是女人,多愁善感,他這招果然沒有用錯。

他對着她的背影微笑,更加賣力演出。

“仔細回想那些老是更換父母的日子,真苦啊!”他進一步博取她的同情。“我還記得第一次被帶回金陵的模樣,你知道,那時候真是嚇壞我了,因為我一直以為自個兒是佃農家的子弟,沒想到卻是有錢人家的大少爺,害得我一時不能適應,過了好久才調適過來。”

他說得很輕鬆,不過藺嬋娟可以想像得到,那該是個什麼樣的狀況。一個窮了一輩子的佃農小孩,一下子被帶到繁華的留都,別說嚇着,恐怕睡都睡不穩,半夜裏吵着要爹娘。

“後來,爹的一房小妾生了一個兒子,爹一看繼承人有了,立刻又把我踢回鄉下,這回他將我送給了一戶靠砍柴維生的人家,那時候我才七歲,不過已經很會砍柴。”他很快的補充一句,對自己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就學會另一項謀生的技能,感到洋洋得意。

藺嬋娟什麼話都沒說,甚至沒轉頭,可心裏卻默默同情起那個個頭還小、就必須承擔巨大命運的可憐男孩來。

“不幸的是,我才砍了幾個月的柴,又被我父母派人來接走了。當我回到了金陵,才知道小妾生的兒子夭折,不得已只好再把我接回來當繼承人。”他聳肩。“三年以後,我滿十歲,我爹又生了個兒子,於是我又再度被趕回鄉下,這次換捕魚的,我可足足捕了一年的魚,每天曬太陽曬得跟黑炭一樣。”他無奈的做了個結尾。

“反正我之後的人生,都是這樣度過。經常今天才回到鄉下,改天又被接到金陵當大少爺。如此反反覆復,最後我學會了一件事,那就是人要懂得及時行樂,免得什麼時候又要回去過苦日子也不知道,先樂了再說。”

這是他對人生的看法,也是他的經驗談。基於過去的恐怖經驗,他學會了把握當下,活在當下,所以他才會這麼放縱。

“那麼我相信你已經得到很多快樂,你的行為就跟你的名字一樣縱慾。”藺嬋娟毫不同情的下斷言。

仲裕之;縱慾之。打從她生眼睛以來,還沒看過哪個人像他一樣把自個兒名字意義發揮得如此徹底的,他算是第一個。

仲裕之立刻反擊。

“我若是‘名副其實’的話,你也不遑多讓,吝嗇與人分享美好事物。”他指出她的缺點。“虧你父母還幫你取了一個這麼美的名字,結果也是枉然。”

嬋娟二字原指美好的事物,只可惜她空擁有這個名,卻沒有實踐的意思,甚至連最基本的同情心都不給。

“罷了,算我異想天開,居然想用童年博得你的同情。”他自嘲。“像你這種被父母親看重的小孩,是不可能了解我的痛苦的,我簡直是在鬧笑話……”

“別光只會自艾自憐,我也曾有過相同經驗。”藺嬋娟這會兒總算肯轉頭看他,目光犀利地打斷他的話。

“你……你也有過?”仲裕之不敢置信的望着藺嬋娟,她看起來還是一派冷靜。

“嗯。”她點頭。“我出生的時候,差點被溺死,只因為我爹想要一個繼承人,而他不相信女人能夠繼承這個行業,就決定早一點把我解決掉,省得日後麻煩。”江南一帶素來有溺死女嬰的惡習。因為女兒是賠錢貨,養大了還是別人家的,所以早丟早好,許多女嬰根本都還不及哭,就叫水給斷了生命。

“可是你還是活下來了。”仲裕之不是不知道這個習俗,只是沒想到會發生在她身上,覺得很不可思議。

“我是活下來了。”她同意道。“不過那是因為我爹也跟你父親一樣,怕日後生不出繼承人。所以只好勉強把我留着,後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不用我再多言。”

和仲裕之一樣,藺嬋娟在金陵也是赫赫有名。雖然以負面的消息居多,比如她有多冷淡啦、多無趣啦、多特立獨行啦等等。但基本上大家仍是對她充滿興趣,也知道她是“永平號”唯一的繼承人,家中並無任何兄弟姊妹。

“我聽說你母親生下你不久后就死了,你父親一直未再續弦,臨終前交代你要好好經營‘永平號’,把這塊老招牌繼續傳承下去。”仲裕之把他聽來的消息重複一次給藺嬋娟知道,她聳聳肩,表示默認。

“我不懂你為什麼還要扛起這個責任。”仲裕之難以理解她的作為。“它耽誤了你的青春不說,你甚至不是出於自願,但你卻甘之如飴。”

他煩躁的扒扒頭髮,來回踱步。

“難道你不恨嗎,嬋娟?”仲裕之問。“難道你就不曾怨恨過你的父母,不曾想過要報復?”

同為命運乖舛之人,仲裕之無法了解她為何能處之泰然,而他卻相對的輕浮。

“需要嗎?”藺嬋娟淡淡反問。“我若真的這麼做,才是真的輸給了命運。”

我若真的這麼做,才是真的輸給了命運。

這一句話有如五雷轟頂,轟得仲裕之頓時茅塞初開,說不出一句話。一直以來,他就怨恨命運,怨恨父母加諸於他身上的痛,那使得他不知不覺的放縱自己,以達到報復的目的。

他想讓他的父母後悔,想讓他的父母覺得羞恥,然後他才可以哈哈大笑,嘲笑他的父母當初為什麼不幹脆掐死他,讓他承受到處被人看不起的恥辱?

他做到了;藉由放蕩不羈的方式。只是在報復的當頭,他同時也傷害了自己,可卻從來沒有人點醒他,直到此刻。

“我真佩服你,你才是真正的勇士。”仲裕之一改過去輕佻的態度,衷心的讚美藺嬋娟,她做到了他做不到的事。

她看看他的表情,從那上面找到誠懇,聳聳肩。

“我只是試着讓自己活得比較愉快而已,並沒有多做什麼。”

極為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充滿了非凡的智慧,使得仲裕之更加佩服。

“我之前說過想和你做朋友的事是認真的,希望你能答應我,當我的朋友。”原先他只是覺得好玩,想和她抬扛,沒想到會變得如此渴望。

藺嬋娟看着仲裕之急切的表情,心裏閃過一絲什麼,卻又很快消失,只留下理智的思考。

“我想……我們還是不要當朋友會比較好。”

藺嬋娟冷酷的回答使得仲裕之的臉一下子垮下來。

“而且,我還要請你沒事不要常來找我,畢竟我的工作很忙,沒辦法一直待在店裏,屆時壞了你的興緻,就不好了。”

換句話說,她在拒絕他,有禮卻堅定,沒有任何置喙的餘地。

“我懂,我明白。”他苦笑接受拒絕,誰叫他過去自作孽。

“我不會再來找你。”仲裕之承諾。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共嬋娟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共嬋娟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三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