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銀白的月輪染上一層淡紅,象牙般的光澤受到偶而飄絮而來的烏雲遮掩,產生令人心生不祥的陰影。

萬籟俱寂。

在這個山坳,在這個彷若遺世獨立的小村莊中,一切都沉睡在大地的懷抱中,受到大自然溫柔愛憐的呵護。

這種如畫仙境,恍若人們夢寐以求的樂土。

兩道一高一矮、一強壯一纖柔的影子,悄悄從一棟屋舍中步出。

月光照亮了他們──一名儀錶堂堂的男子及身穿暗紅和服的少婦,緊繃的臉部線條顯示了提心弔膽的狀態。

“親愛的──”即將走出村莊時,少婦遲疑地頓了下腳步,綢緞般黑髮滑落到頰旁,襯出肌膚的素白。

“不,不能回頭。”男子當機立斷地截去少婦未出口的話,指尖從她的眼角掂起一顆晶瑩的淚珠。“離開這裏,我們的生活只會更好,我向你保證,我們將建立起我們的家──你、我,以及孩子──”

“恐怕不成。”赫然間,火把一束束亮起,人群像從黑夜的每個角落冒出來,蝗蟲般從四面八方一涌而出。

壯丁們手中均拿着長柄鋤頭或獵槍,虎視眈眈。

男子見狀,立即保護性地將少婦攏到身後,心中暗自叫慘。

““芙蓉姬”。”一名身形矮小佝僂的老婦緩慢地從人群中走出來,顯然頗有地位,其他的人立刻讓路。

老婦風霜滿面的臉上儘是層層褶褶的皺紋,銀白的雪絲綰髻,老得叫人看不出她真確的年紀。

“外面夜深露寒,不宜在外頭到處走動,還是請您和美智子及孩子返回屋內休息,準備明天的祭典,江先生。”

可惡!男子懊惱地直咬下唇。

人海戰術最是可怕,尤其當自己是孤軍奮戰的一方時,那種無助感格外強烈。

由於大家都戒慎着身強體健的男方,因此沒有人注意到看來柔弱無害的少婦正在做什麼。

“放開他!”少婦掙開想拉住她的數條手臂,趁大家都不注意時退到人群外的空地,放聲大叫,嬌嫩的嗓音顫抖得厲害。

““芙蓉姬”!”眾人大驚失色。

只見少婦將原本抱在懷中的女嬰高高舉起,聲淚俱下:

“誰敢動他一下,我就……我就將這個孩子摔到地上,讓芙蓉村永不得安寧!”

“不要哇!”眾人嚇得趕快放開那名男子,退開好幾步,深怕少婦真的一個想不開。

“美智子!”才短短几分鐘時間,男人的臉龐已經整個鼻青臉腫、慘不忍睹。

被舉高的女嬰也被不尋常的騷動驚醒,在冷冽寒風中凍得發抖,哭啼聲愈來愈大。

少婦緊緊咬着牙關,眼睛因思考而闔上,再度睜開時已做下決定。“讓他走吧。”

“不!”男子狂吼,不敢置信少婦的決定。“美智子,我們說好了,我們要一塊兒走!我不會丟下你不顧!I”

男子激動地想撲上前去,卻在老婦的一個輕輕抬手示意中,被眾人又捉了回去。

“我把江先生放了,你們就乖乖跟我回去。”

她能說什麼?命當如此啊。

“先讓他走。”這一點她要堅持,無論如何,她一定要先看見他平安的離去。

“不!”男子不死心地想追過去,卻被名持槍之人一個不耐煩回頭開了一槍,砰的發出巨烈爆響。

“噢!”他吃痛地跪在地上,鮮血泊泊從肩頭噴流而出。

“美智子──”他發出野獸般泣嘯,在空中久久、久久不散……

二十年後

任驚鴻心情罕見地沉凝,他正一一檢視江中銘所遺留下的物品。

偌大的書房尚兼為攝影室,多得數不清的照片到處都是。

風景、人物、商業產品、建築外觀,每個國家的一隅,每場民俗祭典、慶祝的細節,從高度文明的繁華至原始部落的粗獷……

他亦父亦友的忘年之交是個幾乎跑遍全球的攝影師,也是個鏡頭藝術家,更是改變他浪蕩年少的人。

任驚鴻的母親是個餐館女侍,年紀很輕。他有着一個似乎理所當然的單親家庭,他從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也不覺得有必要知道。

反正,美國標榜是個自由國家,誰哪管得着一名三流餐館女侍一周找了多少人“賺外快”,是不?

自由有自由的好處,但自由也有自由的缺點,美國正明明白白向世界宣告這兩方的優缺。他們號稱人權平等,卻不時有黑白歧視的事件上演;他們號稱維護國際間的正義和平,卻也有着販毒、槍械走私,以及一大堆雜七雜八數不清的事兒。

在紐約,富有的地段的確是一派奢侈堂皇,但貧窮的角落也可是陰暗得無法見光。

那裏的孩子很早熟。任驚鴻亦然。雖然他沒有參加任何幫派組織,但是卻在十四歲就開始喝酒、抽煙、打群架──去他的,他連白粉也試過幾回,只不過和別人比較不一樣的是:他真的厭倦了那份快感后的空虛,所以趁還沒有上癮前就戒掉了它。

少年的他不特別喜歡學校及書本,卻也沒有其它嗜好或特長,又不想和街頭那幫少年混在一塊兒。

他覺得未來惶惶,人生沒有目標──

然後,有一天,江中銘帶着一身簡便的行頭來到他的故鄉──惡名昭彰的尖塔城,架起一台相機,在街頭巷尾拍每一樣東西:紅磚剝落的牆面,老舊教堂的生鏽大鐘,乃至一輛蒙灰落塵的腳踏車,他都拍得津津有味,也因此頗遭人側目。

“他究竟在拍些什麼他媽的鬼東西?”幾個不懷善意的少年聚在一起吱吱喳喳。

“上回他居然把鏡頭對着我呢!去,如果不是老子閃得快,誰知道他會拍個鳥屁!”叨着煙的少年狠狠往地上吐口痰。

“也許什麼都沒有。”一直保持沉默中立的任驚鴻驀地開口,卻只贏得不以為然的嗤鼻聲。

“別傻了!”沒有人肯信他的說辭。

“喂,想個辦法教訓教訓那個人,過來……”召集人瞧任驚鴻居然拍拍屁股地準備走人,不禁警覺道:“你要去哪裏?”

“放心,”任驚鴻自是知道對方在顧忌什麼。“我只是沒興趣去玩這件事罷了,我不會說出去的。”

“好,這可是你說的。”這句撂下來的喊語有着警惕的意味。“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是街頭生存的鐵則,許多事,是眼睛看不到的最乾淨。

任驚鴻果然沒插手這件事。

事發的時候,他僅冷眼站在街道另一邊死角,看着為首的墨西哥男孩率眾呼嘯而上。

江中銘雖竭力反抗,卻根本敵不過這群少年的暴力拳腳。

“搶劫啊!”他很快地倒了下來,卻猶不死心的大喊。

笨蛋。

任驚鴻搖頭,難道這傢伙不知道他自己已經算很走運了嗎?那名墨西哥男孩上次行搶的對象據說送醫不治呢,這回他已經很客氣地僅用人海戰術,沒有亮出刀刃槍械了。

沒什麼好看的了,拍拍屁股走人吧。

臨走前,他又多看了江中銘一眼──這一眼,卻讓他的腳步遲疑了下來。

那是怎樣悲傷慟絕的眼神啊?他不是在惋惜損失那些攝影器材的價格,而是在憑弔一段記憶……

任驚鴻乍然明白那些攝影器材,在旁人眼中也許狗屁不如,對這個人而言卻是至寶哪。

咬着下唇,其實任驚鴻惱怒的是自己。

見鬼了!他居然覺得這個中年老頭很可憐!?

吃錯藥了他。

氣惱持續不到兩天,但那股良心不安的感覺卻啃噬着他,猶如萬蟻鑽叮。在天人交戰不到一個小時后,任驚鴻踏人黑巷中老CC的當鋪。

“要什麼?”老CC是個煙癮頗大的老黑女人,銀色拖長的耳環玎玎琤琤的,以懷疑的眼光打量任何的來客。

“來瞧瞧。”任驚鴻的表情故作漫不經意,當作是偶爾閑逛,晃啊晃進這個店門。

“有相機嗎?”他狀極無聊東摸摸、西碰碰,拿起一隻沾滿灰塵的瓷瓶瞧瞧,以冷然應付老CC的猜揣。

“稍等。”老CC拖着腳步走入內室,駝着背的影子像長瘤腫的老馬。

沒多久,她拎來一袋沉重的東西,放到枱面上。

像老CC這種當鋪,不如說是黑市贓品轉手買賣的地方。任驚鴻敢打賭那名墨西哥男孩對那種專家級的相機沒多大興趣,換到幾塊美金來花花更為實用一點。

他打開袋子瞄個一眼,果然裏面一切原封不動。“多少錢?”

“二百。”老CC先朝他從頭到腳掃過一眼才開價。

“二百?”任驚鴻溫吞吞,語帶輕蔑:“這種中古貨色?”

老CC板著臉想拉倒走人,卻聽到他懶懶的聲音:“能賣到一百就不錯了。除了我之外,你不妨估估還會有誰有興趣買這種玩意兒。”

言之有理!老CC停了下來。

“一百八十塊。”嘿,現實是殘酷的。立刻降了十個百分點。

“一百。”任驚鴻一副快睡着的模樣,其實緊張得心跳如擂鼓。

“一百五十。”老CC又讓了一步,開始擔心這袋笨重破舊的“啥米碗糕”真的沒人要。

“一百。”他也只出得起那麼多的錢。

“成交!”老CC有點自討沒趣地完成這樁買賣。

太好了,接下來只要將東西物歸原主就OK了!

說的比做的簡單。

他想了又想,終於特地挑了凌晨時分,找到了江中銘暫時租賃的老舊公寓門口。

可是──任驚鴻又猶豫了,因為他現在才想到另外一個難題──

難道就把東西這樣扔在門口嗎?要是被其他的人撿走,豈不就功虧一簣了?

那要不,難道還去按門鈴說:“哈啰,先生這包東西是你的嗎?嗯,我只是恰好撿到這個。”還是:“有人托我送這個東西來給你。”得了吧!我還請他蓋章簽收咧!到時候他不被人當小偷,拎到條子那裏毒打一頓才怪!

他開始覺得自己當了一回傻瓜。

算了,下回再來吧。

他悻悻然想踅步打道回府,卻才轉身就撞到人了,撞得他捂着鼻子想飆起脾氣──

是江中銘!

嚇得連連倒退腳步的任驚鴻不小心撞到欄杆,差點失手摔掉相機,幸好他急忙穩住腳步,才不至於跌倒。

“你來找誰的?”江中銘看見相機了,無法置信,“你是──”

“這個──那個──”罕見的結巴讓任驚鴻赧紅臉。“對不起,我們太過份了──還你!”他將相機用力塞給對方,想一鼓作氣衝下樓梯。

“啊!”一聲慘嚎,他整個人劈里啪拉地滾下台階。

“你沒事吧?”江中銘可被這個男孩嚇得魂不附體,急忙趨至任驚鴻身旁。

“咳──”任驚鴻勉強站起來,搖搖頭。

“你並不是搶劫我的孩子,對嗎?”江中銘以一種深思打量的目光盯着他看。

任驚鴻正深呼吸以平緩肋骨的疼痛,聞言只能點頭算作回答。

“你怎麼拿到相機的?”不知怎的,江中銘信了他的話。

“我從老CC──當鋪那裏買回來的。”而且他還笨笨地花掉最後一塊存款。

“……”江中銘依然盯着他,盯得他渾身不自在,空氣沉凝得教人渾身難受。

“謝謝你了。”江中銘獎勵似地拍拍男孩的肩膀。

咦?任驚鴻驚奇交加看着他。

“進來吧,你喜歡喝咖啡還是茶?”

就那樣──結果任驚鴻不只在江中銘家裏喝了一杯咖啡而已。

他們忘年之交的友誼迅速茲長。學校放學后,任驚鴻就往他那兒跑,沉浸在他一手佈置的滿屋子的花花相片世界裏。

事隔多年後,他回想,發現那間接救贖了他。

江中銘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對十四歲的少年而言,不是個很好的聊天打屁的對象,但是他的安靜卻讓他的家瀰漫一股放鬆、自在的氣氛,很好打發時間。起初是五分鐘,後來延長至十分鐘、十五分鐘──到更長的一個小時,他都逗留在江家。任驚鴻發覺自己愈來愈喜歡在放學后,回到有人在的空間內──

他的母親每在工作結束后便跑到便宜的小酒館酗酒,發薪日不和男人玩到凌晨絕不回家門……與其回家無聊地轉電視找沒營養的節目看,倒不如來這裏還比較有意思多了。

有一天,他在飯桌上發現了一本“美國的色彩”攝影集,好奇的翻了翻。

“這是你拍的耶!?”他像發現新大陸般而吃驚,眼卻不放過一幀又一幀的山川穀溪、峰流豁水,如詩如畫般美不勝收的景緻。

“欸。”江中銘只是勾了勾唇角,任他恣意閱覽。

第二天的飯桌上,又是不同的一本攝影書籍,此外尚有一本詩文精選。

自己的人生便是從那時候開始潛移默化的吧?

他看書的速度很快,而且對江中銘提供的書愈來愈有興趣、愈來愈期待。今天是一本“老人與海”,過個兩天會換成一本有關西西里群鳥的旅遊叢書,下禮拜可能是野生植物的介紹或歷史名人軼事……

任驚鴻體驗了“閱讀”這個世界的廣泛及無窮盡,頓悟了知識是離開故鄉這座窮籠子的最佳途徑,他可以好好將十二個年級念完,可以不落至像母親的買醉圖樂。

他可以替自己的人生規畫藍圖,明白他的價值不僅只能在工廠做無聊的機械工作或街頭小販──並非他瞧不起什麼,而是,他更樂意有資格去選擇做一份工作,那種和為求溫飽、情非得已的感覺是不同的。

十八歲那年,他的母親酒精中毒而撒手人寰。

十八歲,他大得不需要監護者了,卻又小得領悟到自己沒有一技之長。辦完母親的簡陋葬禮后,他除了身上褲頭裏的錢,一無所有。

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安靜且照常到江家去,默默坐在廚房中吸煙──一件他不曾在江中銘面前做過的事兒。

這名長輩也沒有阻止他,相反的,他默默拿起另一根煙,啪地一聲點燃打火機──

整個夜,就在這一老一少的吞雲吐霧間消逝。

“我要去考軍校。”任驚鴻忽然說道。紅腫的眼,是默默流淚的後果。

“嗯。”江中銘只回了這麼一個字。

考軍校是他唯一念得上大學的方法。他拚命用功,以獎學金勉強支出一部份開銷,在住校的第一個月後,江中銘寄了東西給他──

一本歌德語錄,一張照片,以及一筆數目頗有份量的錢。

他熱淚盈眶地看着忘年之交的字跡──

給我不曾有過的兒子……

東西不小心從桌面摔落的刺耳聲響驚醒了他。

任驚鴻一一拾起那疊照片,若有所思凝視它們──

軍校畢業后,不知不覺地,他也當了二年的軍人。

江中銘和他彼此比較少有時候見面了,均以電話及信件來往,書及照片依舊每隔一段時間就被寄到他的手中,成為他們最親密的聯繫。

然後,任驚鴻脫離了軍隊,到報社當記者。慢慢的,照片變成了互寄的方式,也等於在告知彼此的工作狀況。

江中銘的照片都是傑作,真的傑作,玩攝影的人都知道江中銘這號不見首尾的神龍人物,除了照片外,他從未公開過自己。

一樣一隻劃過水面、破雲乘風的野雁,江中銘可以拍得極富詩意,而絕非一個凍凝的鏡頭,而是能讓人聯想到一筆生動故事的片段。

記者的工作繁瑣沉重,忙起來不分晝夜,所以當江中銘的訃文寄到他的家中時,他足足晚了三日才知道──因為他為了龍捲風災情特別報導,有一個禮拜都沒有踏入家門。

那個時候的他困得快睜不開眼。

“什麼東西呀?”他連澡都不想洗地蜷在沙發上。

“信嗎?”他對白紙黑字只漫不經心地瞄一眼──整個人陡然從沙發上彈起來!

訃文的內容很簡單,除了通知他回去處理謝世的江中銘遺物,至於他的錢,已按照遺囑捐給慈善機構。

這位長輩留給他的:是懷念及尊敬,以及滿屋子的照片。

雖知生老病死乃人生一定的路程,但是一直到現在,他依舊心頭沈甸、眼眶發燙──

該死的!他迅速抹掉淚水,自十八歲后,他就沒有真正哭過……不行不行,他要好好專註於眼前整理照片的工作才是。

他開始拿下掛在牆上的裝裱照片,匡啷一聲,在一幀“秋楓露濃”後頭,掉下一隻薄薄的八開大小牛皮紙袋。

照片?

照片的中央重心是一座白雪皚皚的山脈,雪澤純凈無暇,覆蓋每一草每一木,唯獨一朵耀眼的、不知名的紅花綻放在其中一枝樹椏尾端,點綴出一抹妖邪怪異的美感。

他失神地端詳照片好久好久,在照片背後赫然發現陳舊的字跡──

給我的愛妻美智子

我的愛女魔美

於日本北海道芙蓉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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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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