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人永遠會為自己的行為找到合理的藉口,如果找不到,就會說“這是為了你好”,杜麗琴對女兒是這樣,孟菲對她的朋友也是這樣。
隔天一上班,孟菲很快地就將悠悠的辭呈遞交出去,不是她太絕情,而是杜媽媽交代的嘛。
下班時,她正忙着收拾悠悠的個人物品,準備連行李一起寄快遞,忽然一個黝黑的身影出現在她面前,擋住了她的視線,孟菲抬起頭,差點嚇掉了魂。“啊!是你……項、項總裁?”
孟菲暗罵自己笨蛋,這有什麼好心虛的!她強作鎮定,拋出嬌媚的笑容。
“杜悠悠呢?”他臉上的線條不再像過去那麼嚴肅。
不過他冷靜的聲音卻聽得出一絲焦急,因為他已經一整天找不列她了,在門口等了許久,也不見她下來,才進來問個究竟。
“哦,悠悠啊?”孟菲早已想好說辭。“她離職了,昨天跟她媽媽一起回南部了。”
“離職?!”你開什麼玩笑!”這怎麼可能?昨晚才送她回家的,還說好今天一起吃晚飯的啊。
“是真的,辭呈我這裏也有一份呢。”孟菲言辭懇切、神情真誠,她可是“特地”把辭呈留下來給他看的呢。
項震宇看着那紙辭呈好一會兒,抬頭睨着她,孟菲被那雙炯炯的眼神看得心怦怦跳。
“她為什麼離職?”辭呈上的離職原因寫着“家庭因素”,但他看不懂。
“嗯……項總裁,這裏人太多,說話不方便,我看我們還是找個安靜的地方再談吧。”孟菲故意左右張望着。
項震宇沒考慮太多,點頭答應。孟菲心中竊喜着,她和夢中情人即將展開第一次約會,眼看她嫁入豪門夢想的第一步就要實現了!
※※※
不是說要找個安靜的地方嗎?她怎麼挑了個昏天暗地,電子音樂不絕於耳的PUB?
從一進門開始,項震宇連正眼都沒看她一眼,表情始終像撲克牌上的老K。
“你想喝什麼?我幫你叫一杯長島冰茶吧?”孟菲親密地貼近他的肩頭。
“不必,我只喝純酒。”他向酒保叫杯威士忌。
“好啊,那我跟你一樣的。”
“到底是怎麼回事?她現在人在哪裏?”他懶得和她羅嗦,只想快快知道悠悠的消息。
“她啊……”提到悠悠,孟菲就顯得有些意興闌珊。“因為家裏幫她安排好一門親事,所以她急着回去準備婚禮了,怎麼,她沒跟你說嗎?”
這句話像荒原里的閃電,突然擊中了他,全身的血液忽然急速冷卻。
“婚禮?這不可能!”他萬萬無法相信。他們好不容易才在流星的見證下坦承彼此的心意,她怎麼可能忽然要嫁給別人?
“是真的!她的男朋友何偉你也見過,就是上次在公司等她下班的那個男人啊!他們已經交往很久,雙方家長也早就同意,聽說是決定下個月就要結婚了。”
孟菲真的很佩服自己,她沒去當編劇實在太可憐了。
“不可能,她是我的女人。”項震宇握着酒杯,表情陰沈可怕,他不能理解,她下個月就要結婚,那為什麼還要跟他發生肌膚之親。
“啊?原來你都不知情啊?”孟菲同情地看着他,替他打抱不平。“悠悠這樣做實在太過分了!”
“這話什麼意思?”他問。
“你知道嘛,女人在步入禮堂之前,心情總是會很猶豫不安的,所以她一直想在結婚之前來段激情的戀愛,這就是所謂『最後的解放』嘛,她說這樣她才會心甘情願地去結婚啊!唉,悠悠真是個可怕的女人,別看她表面上是個純情的少女,骨子裏其實是個不安分的女人……”她一邊說著一邊偷瞄他的神情,簡直可怕到了極點。
項震宇幾乎要把手裏的酒杯給捏碎了,孟菲說的每一句話都像燒紅的烙鐵,深深印在他的心上。
“你很難過?”孟菲有些驚訝,難道他對悠悠動了真情?沒想到玩世不恭的項震宇臉上竟會出現這種難過的表情。“別為那種女人傷心了,要是你真的很想見她的話……以我對悠悠的了解,沒多久她就會耐不住寂寞來找你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還是可以跟她在一起啊。”
“不必了!”他拿起酒杯,八分滿的威士忌就這麼一飲而盡。
呵,這肯定是報應吧!他過去自命風流、放浪形骸,從不珍惜任何感情,不知傷了多少女人的心。現在,當他第一次對一個女人付出真心,卻居然成了被玩弄的對象?
原來他只是她結婚前縱情的對象?而他卻像個傻子似的帶她去看流星、賞櫻花,把自己的心交給她……
呵呵──喧囂的PUB里,傳來陣陣狂笑,聽來,卻有幾許悲涼。
※※※
悠悠回到了南部的小鎮,卻依然被禁足,每天被關在房間裏,除了下樓吃飯,哪裏也不準去,手機、錢包都被沒收,房間的電話線也被拔掉,媽媽還成天緊迫盯人,掌控她的一舉一動。
客廳里,餐桌旁只有媽媽、外婆和她三個人,氣氛沈靜得教人有些消化不良。
悠悠每餐只扒一口白飯,便把筷子放下,吃飯只是為了怕媽媽生氣、怕外婆擔心,而只吃一口是代表她無言的抗議。
“阿悠啊,你每天吃那麼少怎麼行,你看看,回來才一個禮拜就瘦成這樣!”外婆心疼地說道。
每次一說到這裏,悠悠的眼眶就忍不住泛紅,淚珠兒─顆顆掉進飯碗裏。
“哭也沒有用,何家明天就要來提親,你也該準備準備了。”媽媽幫她舀了一碗湯,放到她的面前。
“我不要!我不要嫁給何偉,我根本不愛他呀!為什麼你們不為我想一想呢?”她咬着唇,淚珠成串地落下,她想念震宇,好想、好想……
“我就是為你着想才這麼做。嫁給何偉有什麼不好?女人就是要跟一個愛自己多一點的男人在一起才會幸福,你現在不會懂的!”杜麗琴嘗過愛情的苦,她付出了一輩子的代價,她絕不會讓這樣的痛苦在女兒身上重演。
“女人只有跟她愛的男人在一起才會幸福,這點你又懂不懂?”她的情緒失控,在餐桌上對着母親哭喊。
杜麗琴把碗重重放下,沒想到一向乖巧的女兒居然這橡忤逆她。
“我去樓下顧店。”媽媽沈著臉,放下手中的筷子起身離桌而去。
杜麗琴走下樓梯,木板樓梯嘎嘎作響,杜家一樓是瓦斯行,店面雖然不大,卻是整個鎮上唯一的瓦斯供應中心。
為什麼一個女人會經營一間瓦斯行呢?這間瓦斯行其實是杜麗琴的父親留下來的,為了撫養女兒和母親,她一個人扛下了這間瓦斯的經營。這些年來,就是靠着這一桶桶的瓦斯支撐起這個家,鎮上沒人不認識她這位強悍又阿莎力的瓦斯行老闆娘。
“老闆娘!我出去送貨了喔。”樓下的送貨員阿忠一見到老闆娘板著臉孔走下樓,立刻聞到濃濃的火藥味,趕緊找機會離開現場,以免火藥點燃瓦斯,到時候被無辜殃及。
他像根木頭似的杵在那兒,等候老闆娘的旨意。
“還不快去!站在那裏幹什麼?”杜麗琴發出河東獅吼,周遭空氣劇烈震蕩。
“是、是!”阿忠腳下如同踩着滑板車,扛了一桶瓦斯“咻”的一聲溜出門外,留下杜麗琴一個人坐在櫃枱里。
此時樓上的悠悠望着一桌未動的菜肴,眼淚已經快盛滿盛滿一個飯碗。
她好想見到項震宇,想見他一面,好希望自己身上長出一對翅膀,可以立刻飛到他身邊。
“阿悠,別哭了,這樣你水水的眼睛會壞掉喔。”外婆看到小豫女哭成這樣,好心疼,但她可以理解女兒為什麼要這麼做。“你別怪你媽媽,她年輕的時候就是因為遇人不淑,才痛苦了一輩子,所以她很怕你會跟她一樣啊。”
“我不怪媽媽……”她止住淚水,眼神哀怨卻透着對愛情的堅定。“但是,這是我的人生,什麼對我是好的,應該由我自己決定,而不是操縱在別人的手上啊。”
這世界上,什麼是好的,什麼是壞的,有誰能夠說得准呢?
外婆雖然聽不怎麼懂年輕人說的話,但是她從孫女眼中,看到一個女人對愛情的強烈信念。誰不曾年輕過,她知這那種強烈的念頭,是禁錮不住,也阻擋不了的。
杜麗琴剛才在樓下打了幾通電活,現在正要去朋友家交這個月的會錢。
“母啊!哇有代志要出去一趙,你幫哇顧一下店啦!”杜媽媽對着樓上喊,以她的銅鑼嗓門完全不需要擴音器。
身子硬朗的外婆迅速地走下樓梯。“好啦,你去啦,哇來顧店就好了。”
“母啊,你要看緊咚悠,賣乎伊跑出去喔。”她小聲叮嚀着。
“安啦、安啦!你緊去啦!”外婆揮揮手。
杜麗琴再三交代后,才放心地拿起包包走出門外。
這時的悠悠一個人躲在房間偷偷地收拾行李,她決定不顧一切離家出走去找項震宇,無論如何都要見他一面,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她就算用走的也要走到台北。
房間的門忽然被打開,她趕緊把背包藏在棉被,裝出若無其事地回過頭。
“外婆,什麼事啊?”
外婆瘦小的身子,帶着神秘的眼神,彎着背緩緩向她走近。
“外、外婆?到底什麼事啊?”難道她要離家出走的計劃已經被發現?悠悠不自覺地壓緊了棉被。
外婆走到她面前,抓起她的手──拿出一個繡花小錢包,放進她的手心,然後緩緩地、小聲地說:“外婆這裏有一些錢,應該夠你坐車去台北……”外婆溫柔愛憐的目光注視着她,像窗外銀色的月光。
“外婆……”她驚訝、感動、哽咽。
“要快點喲,不然你媽很快就回來了……”外婆摸摸她的臉,替她拿出棉被下的背包。
“外婆──”她緊緊握着外婆的手,卻哽咽得說不出一句話,眼中蓄滿淚水,滴落在外婆滿是皺紋的手背上。
“不可以再哭了,你媽媽過一陣子就好了啦,我要看到你高高興興的回來,像以前一樣笑嘻嘻的喔。”什麼是幸福?悠悠的笑容就是幸福。但小孫女這次回家后卻從來沒有笑過,她知道這樣是不會幸福的。
路上要小心一點喲……外婆只說了這句話,不是不擔心,而是她知道小女孩已經長大了,再怎麼強留,她還是會飛出去,就像佟悠說的,這是她的人生啊。
※※※
悠悠穿着牛仔褲,背着包包,拿着外婆的繡花小錢包,搭上末班夜車。
如果不是因為這次分開,她可能不會發現自己對項震宇的喜歡有多深,她不知道誰是“Mr.Right”,誰又是“Mr.Wrong”?是不是找到一個條件俱佳的男人,從此就能過着幸福快樂的日子,這樣的想法未免太天真。沒有別人可以說誰適不適合你,因為答案只有自己知道,必須自己去尋找,用人生經歷去證明。
如果為了怕受傷害而不項意放手一搏,就可能錯過
情”的機會。
愛情是無法選擇的,不是相對,而是絕對。問題不是選擇誰會幸福,而是單純的“你愛他不愛”。答案只有絕對性的Yes或No。
愛情不是選擇題,而是是非題,而她很清楚,她的心中只有一個項震宇。
在火車上,悠悠已經想得很清楚了,她相信項震宇,所以只帶了一個背包去找他。
但是,下了車,她卻連絡不上他。
打他的手機,只說了一句“是我……”,電話“喀察”一聲被掛斷。
打到公司,秘書總說他不在。
她只好在他的信箱裏留言,告訴他她在車站問口等他,會一直等、一直等……
震宇沈重的掛上電話,按下關機鍵。
就像孟菲說的,她果然是個耐不住寂寞的人,既然已經決定和別人結婚,何必還要來找他?
他承認,他載在她手上,這回他摔得很慘,但是他不會給自己再錯一次的機會
他想她,想得發瘋,但寧願發瘋也不願再被她玩弄於股掌間。這些天來,他強壓着心中的痛苦和思念,每天飲酒作樂、不醉不歸,就是不願承認自己對她念念不忘。
“鈴~~”桌上的電話又響起,是他秘書轉進來的電話,他按下通話鍵。
“我不是說過不接任何電話嗎──”項震宇對着電話咆哮,他拒絕得了她一次、兩次……卻沒有把握能堅持下去,天知道他有多想見她。
“想不起!總裁,是孟菲小姐,她說今晚和您有約……”秘書小姐的聲音顫抖着。
是孟菲?對了,她說過今晚有事要告訴他,關於悠悠的──
最近,他常和孟菲見面,其實說穿了,他還是忘不了悠悠,還是想從孟菲那裏聽到一些有關她的消息。
“我知道了,你告訴她,我會準時到的。
項震宇在心底嘲笑着自己,他無法原諒杜悠悠,但是……默默關心她總行吧?
天已經暗了,悠悠在車站門口已經快變成一尊雕像。
她肚子餓,從外婆的繡花小錢包里拿出五十元硬幣,買了一個便當,裏面只剩下幾個零錢而已,現在怎麼辦?外娶給她的錢只夠買一張單程車票,現在就算想回家都回不去了……
怎麼辦?總不能睡在車站裏吧?
她再拿出一枚十元硬幣,投下公共電話,撥了孟菲的手機號碼,沒辦法,她只能找她幫忙了。
“喂──孟菲,我是悠悠……你在哪裏?”
“是你啊?我在皇傢俱樂部,什麼事啊?”
對喔,現在是孟菲兼職的上班時間,當然在俱樂部里。
“我……我離家出走了,可是,我找不到項震宇,沒有地方可以主……”她幾乎快要哭出來了。
“哦,這樣啊,那你來俱樂部找我好了──”嘟嘟嘟,時間到了,電話已自動掛上。
怎麼辦?還好,俱樂部距離車站沒有很遠,走半個小時就可以到了。
於是已經變成雕像的她,抬起步伐逐漸往前移動,或許,孟菲可以幫她找到項震宇,至少她心裏是這麼期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