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平定了動蕩的丹陽,亦派兵在南國各大城市嚴加鎮守,以穩定各地軍情與民心后,楊軍大元帥玄玉,依聖諭率三軍越江班師回神農營,將在處理好南國戰犯與楊軍中的傷兵之後,率軍班師回朝。
楊軍三軍中,戰功居於三營之首的軒轅營,營中士兵並未在戰後歡喜慶賀,自抵達神農營停師以來,營中的氣氛始終遠比開戰前還來得低迷。
深夜未寢的樂浪,獨坐在自己的帳中,動也不動地看着擱擺在案上的盾牌,那面……佈滿了箭孔,卻曾在戰中救過他一命的盾牌。
那是符青峰在絳陽一戰中扔給他的盾,也是符青峰惟一留給他的東西,可他,卻什麼都沒給符青峰留下,反倒是讓符青峰為他留下一條命。
當滿面疲憊的余丹波踱入帳中時,他輕撫者盾面問。
“長空還好嗎?”
余丹波搖搖頭,“燕子樓把他灌醉了。”也好,總算是不鬧了。
自從得知符青峰的死訊以來,軒轅營裏頭反應最為激烈的,救屬三年來在營中,無論是操訓、受罰、讀書都與符青峰形影不離的顧長空,在丹陽城裏時,若不是有燕子樓拉着、勸着,只怕顧長空早就不顧玄玉之命,跑去女媧營當面找辛渡算帳。
樂浪自責地垂下頭,“是我害死了他。”那夜,他要是聽符青峰的話,不沒帶人就急着親赴祠堂,要是他聽符青峰的話,對女媧營處處多留心點,或許,符青峰就不會替他送掉一命。
才開導完了一個,又得面對另一個的余丹波,沒好氣地在他面前坐下。
“這不是任何人的責任,你又何必非讓你自個兒去承擔內疚?”辛渡想暗算他,誰拉得住?就算那晚他不去南國皇家祠堂,辛渡也定會在日後挑個時機下手,他能活着,就當慶幸了。
“是嗎?”雖然軒轅營中無人責怪他,但其實每個人心底都知,符青峰是為了保護誰而死。
他還記得,在戰場上,好幾次當他回過頭來,他定會看見總是隨着他的符青峰跟在他的後面,他帶符青峰上戰場,一來是要他多點戰歷,二來是想多磨練他以城軒轅營日後的大將,可他從未想過,符青峰會跟在他身後也是有着目的,符青峰的目的,就是想依袁天印的話保護他,如今符青峰的確是做到袁天印所託了,可這也將成為他心中永遠的負疚。
差不多已到極限的余丹波咬着牙,“這類的話你要是再多說幾個字,我會很樂意替辛渡掐死你。”
覺得他實在很不會安慰人的樂浪,默然地瞧着他一臉氣炸的模樣。
“你若不是天生寡情冷血,就是在想該怎麼向辛渡報復。”這陣子,也不見他有多大反應,再怎麼說,符青峰也在他手下待過三年,他不可能無動於衷才是。
余丹波冷冷地問:“前者與後者,你認為我會選哪一種?”
“後者。”他自己都說過他是個有仇必報的小人很多次了。
“沒錯。”為人現實的余丹波用力朝他點頭,“所以說,千萬別讓符青峰白死,你定要活得好好的給辛渡看。”早知道在攻採石時,頂着行軍總管頭銜的他,就該冒着被降罪的風險趁機搞垮辛渡,或是開出更困難的條件好讓辛渡的人頭落地,要不然此時軒轅營也不會因一個辛渡而凄風慘雨一片。
樂浪揉了揉眉心,“玄玉對這事怎麼說?”從出事到現在,玄玉就借口公務繁忙,從未來看過他,也未曾在人前提過符青峰的事。
“無憑無據,王爺也動辛渡不得。”說到這點,他也明白玄玉的無奈,“不過王爺答應了我,他定會在返京之後,要求聖上為符青峰追封。”
樂浪淡淡苦笑,“追封?”活着的時候,若是戰敗,死罪;若戰勝,就可保住這條命;而為國戰死,則可獲得這等殊榮?這就是他們武人的命運?莫怪符青峰寧淪為山賊也不想當什麼英雄。
余丹波告饒地嘆口氣,“樂浪……”
在樂浪又開始盯着案上的盾牌發獃時,余丹波取過盾牌,將它對準燭光舉起,就着盾面上兵箭留下的孔洞看向燭火。
“燕子樓曾告訴我,符青峰不僅崇敬你,他更把你當成心目中的英雄來看。”他邊說邊把盾交還給樂浪,“他在死時,可說是無憾的。”
握着手中沉甸甸的,不只是盾牌,還有一片崇拜之心。
‘袁天印曾對我說過,我若真想見識什麼是真英雄,我就得跟着大元帥。’
在符青峰的眼中,他真是個英雄嗎?
雙手緊緊環抱住盾牌的樂浪,努力想壓下喉間的哽意。
余丹波走至他的身旁一手按住他的肩,“相通了就振作點,不然王爺可是會放心不下的。”
“嗯。”
“對了,長空說濛汜要帶符青峰迴狼煙山。”在走向帳門時,余丹波突然回過頭來。
濛汜?符青峰手下的二當家?
聽完他的話,樂浪再三看了手中的盾牌許久,起身走至余丹波的面前,將腰際上的佩刀交給他。
“代我將這交給濛汜。”
余丹波不解地看着掌中物,“這不是聖上賜你的配刀嗎?”
樂浪搖首更正,“這是我的感激。”
緩緩合上掌指的余丹波,會意地握緊了手中的佩刀。
“我會交給他的。”
站在帥帳外等候了許久的袁天印,在深夜時分眾位將軍自大元帥帥帳中退出后,站在帳門邊朝裏頭輕問。
“忙完了?”
“師傅。”眼見來者是他,玄玉忙不迭地起身,“是我疏忽了,回來后都一直沒去向你請安……”
“坐。”袁天印笑笑地揚掌示意他坐下,“王爺打算何時班師回朝?”聽寶親王說,聖上又下旨來催了,楊軍三軍可不能一直待在神農營不回朝。
坐回椅里的玄玉深吁了口氣,伸手扳按着酸澀的肩頭。
“依父皇的旨意,我得在近日內啟程返京,但我並不打算命大軍全都返國。短期內,長江以南各地仍需派軍駐防,以免心猶未死的南國余軍仍想復國,特別是丹陽與九江,這二處必須得派重兵監視。”南國方滅,所俘南國遺臣與軍員等都還待處置,若是這時即撤走所有兵力回朝,只怕他們到時還得再花一次力氣重新攻南一回。
袁天印轉了轉眼眸,“王爺打算派何人留下?”
“霍天行。”玄玉心底早有盤算,“絳陽一役,霍天行身為大將軍卻戰敗,若是讓他隨我返京,他定會遭父皇砍了人頭,與其如此,倒不如就讓他留在丹陽將功折罪。”
“王爺認為……”袁天印玩味地撫着下頷,“大將軍是真不敵南國太子,或是刻意戰敗?”為人忠耿的霍天行能當上大將軍,絕不是靠人情世故與朝中手段,只是既然霍天行的本事不在話下,那麼絳陽那一戰會先敗后勝的原因,就很值得推敲了。
知道瞞不過他的玄玉老實地承認,“他只是想把機會讓給樂浪。”
“因此王爺要代樂浪還這個人情?”想那霍天行冒着會掉腦袋的風險成全樂浪的一番心意,或許也只有玄玉知情吧。
“這是我欠他的。”雖然說,霍天行是太子靈恩手下的人,可自開戰以來,公事公辦且常在小處指導着他的霍天行,從沒因派系之別而在治軍方面在眾人面前對他有過微詞,如果可能的話,他是很想將霍天行自太子的手中搶過來納於麾下。
“那信王呢?”袁天印順道點名另一個也有敗績者,“據袁某所知,信王攻不下丹陽在先,又退失採石在後,相信聖上不可能不對信王降罪。”
“我會保他。”德齡身為皇子,戰敗並不致死,但在父皇降罪之時,他定會在朝上站出來為德齡說話。
袁天印有些詫異,“保?”他不趁這機會打擊德齡?他可知這是除掉其一皇子的大好良機?
“德齡攻不下丹陽,是因盛長淵,失了採石,亦是因盛長淵。”公私分明的玄玉並沒有去考慮自己的私心,“我軍三軍齊出方能敗盛長淵,如此看來,這不是德齡之過,他已盡了全力未讓伏羲營全滅。”
“王爺認為,信王在此戰中學到教訓了嗎?”
自在貴安見到率軍退至貴安的德齡以來,他可在德齡身上看出,戰敗的德齡皇子氣焰消減了不少,一心想替楊軍扳回一城的德齡,不但沒要求大元帥潑兵給他力戰盛長淵雪辱,反倒聽起余丹波的分派,帥軍依令照辦,他想,德齡是真的有心放在這場戰事上。
低首啜了口茶的袁天印,將茶碗擱在案上后,偏着頭看向這個在他眼中變得有點陌生的玄玉。
“近半年未見,王爺似乎變了不少。”攻南這段時間以來,玄玉在各方面長進了很多,但是,也變得複雜了。
“是嗎?”望着袁天印的眼神,不知怎地,自認把某事瞞得很好的玄玉,並沒有在他的面前表現出異樣來。
袁天印對站在他身後的堂旭揚手。
“堂旭,你出去一會,我有話要單獨對王爺說。”
堂旭無言地看向玄玉,而玄玉只是點頭同意。
“袁某有一事想問王爺。”在堂旭退出帳外后,袁天印慢條斯理地啟口。
“何事?”
“王爺可見過玉權太子?”袁天印一開口,即不給玄玉閃避這話題的餘地。
表面上裝作若無其事的玄玉,鎮定地答道,“見過。”
“對他這人,有何感想?”不急着把話問至深處的袁天印,一步一步地勾他入局。
想起那夜玉權懊悔的眼神,以及讓他花了這麼長的時間所攻打的南國,皆是由玉權一手所撐起,他不能否認,即使玉權身為敵主,他還是能明白玉權那顆想要救國的心。
他盡量撿着安全的字眼回答,“我為他感到惋惜。”
“惋惜?”這倒是出乎袁天印意料之外。
“倘若玉權早在數年前就已登基,今日南國不會被我楊國所滅。”他頓了頓,將目光別向他處,“我惋惜玉權空有大志卻無法實現,我惋惜他……後悔得太晚。”
當玉權的死訊傳遍了南國后,不僅是身在牢中的盛長淵幾度欲自盡殉主,南國遺臣也有多名臣子當庭自儘儘忠,就連丹陽城百姓,都人人身披孝服以祭玉權,玉權在南民心中的重要性,不言而明。相較之下,遭擄的堯光皇帝,卻無人為其憂心,更無臣民探問堯光在楊軍中的情況。
起初在知道身為太子的玉權,不但自任為元帥還統領南國三軍迎戰,而畏戰的堯光,雖居于丹陽卻無實質軍權,他不明白,深得民心的玉權,為何不早個幾年逼堯光退位?玉權又為何偏要等到南國面臨亡國之禍時才想力挽狂瀾?但當那夜他在太子府里見着玉權那雙寫滿不甘的眼眸時,他才有些了解,處處顧慮、太為他人着想的玉權,因為站得太高、背負得太重,以致他就算有心,卻仍被身份壓得不能為自己反抗。
因此他謹記那夜玉權對他說過的一字一句,記住那些充滿悔意的話語,他不願,成為下一個玉權。
“王爺將他視為借鑒?”聆聽着他對玉權的評語,靜靜壓下心中那份虧欠感的袁天印,臉上失了笑意。
“我將視他為一面警惕我的明鏡。”若不如此,那就太對不起玉權的一番心意了。
一直看着他的側臉,袁天印並沒有言語,過了好一會,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衫,恭謹地站在案前。
“王爺,其實袁某今夜來此,是來嚮往王爺辭行。”
大驚失色的玄玉慌忙站起,“師傅要上哪?”
“回鄉。”不眷戀的袁天印的袁天印沒有絲毫的猶豫。
急急繞過書案的玄玉,在他欲轉身離帳前攔下他。
他不解地張大了眼眸,“師傅,是我做錯了什麼嗎?”
“不,你做得很好,甚至好得超出袁某所預料。”袁天印先是抬起兩掌安撫他,再慢條斯理地答道。
“那師傅為何……”
“王爺不要袁某走?”在知道他曾是玉權的何人之後,他不信,玄玉的心中不會有任何芥蒂。
“師傅何以要走?”就為了他知道了玉權這個秘密?還是因為,袁天印認為,他為免日後袁天印即會如玉權所言擇他人而去,所以他會殺了袁天印以防後患?
“師徒一場,咱們就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不想兩人繼續玩這隱瞞的遊戲,袁天印索性把話說得更明白,“玉權可曾對王爺說過些什麼?”與玉權相處多年,他了解玉權寬厚的性子,他想玉權定是早就將他們師徒間的事告訴了玄玉。
玄玉的反駁,幾乎是在他的話落後即響起。
“沒有!”
“王爺……”袁天印深深長嘆,“你我都心知肚明。”
“玉權什麼都沒說,而我,什麼都沒聽見。”執着要守住玉權這秘密的玄玉,倔強的眼眸,像是想也一塊說服他,又像是想捍衛什麼。
不打算再追問的袁天印,雖很想和他一般一起騙自己相信這個謊言,但一想到日後師徒之間的心結恐將永難解開,即使玄玉有意不讓他拆穿,他仍舊無法繼續在玄玉的身邊待下。
袁天印偏首而笑,“難道王爺不怕,有朝一日,袁某也會棄王爺而去?他日,袁某可能會找到另一位明主毀了王爺?”玉權的遺憾,有一半是來自於他這個師傅,玉權後來之所以想殺他,除了背叛之外,相信定還帶着恨。
玄玉甚是篤定,“我不會讓師傅失望。”
為了這句話,袁天印怔愣了一會,因為,玄玉並不是怕他將會背叛或是另尋明主,相反的,玄玉所相信的是自己,玄玉有自信不會如當年的玉權那般令他失望。
“師傅,我不會的。”似是怕他不信般,玄玉又再加強了保證。
不會?不會什麼?
不會讓他失望?還是不會在登上皇位后,頭一個殺了他?
看着玄玉那副急欲證明的模樣,袁天印並不想去理清日後玄玉不會的究竟是何者,其實在有過玉權的教訓后,在他找着玄玉之時,他也不再去思索這兩個問題。他很清楚,玄玉與玉權之間的差別,這兩塊他所找到的彩玉,他已失了其中一塊,因此他並不想再次半途而廢,讓玉權的悲劇在玄玉身上重演一回。
“師傅?”不知他究竟決定如何的玄玉,擔心地看着他。
袁天印撫額而嘆,“王爺真不怕?”
“怕,就不會拜你為師了。”玄玉坦然地笑了,“師傅,我不是玉權,我不會走上與他相同的路。”那席話,就算是玉權刻意說來報復袁天印的也罷,他和玉權不同,他相信他有把握不會讓袁天印棄他而去。
自攻南以來,心中就一直百感交集的袁天印,在得了他這句話后,深深地閉上眼,總算是放下肩上長久以來的心事與過往,並沒有告訴玄玉到底走與不走的他,只是在轉身走出帳外時,背對着他留下這句話。
“多謝王爺。”
看着袁天印踩着沉重的步伐走出帳外后,獨自站在帳中的玄玉,喃喃對着他的背影低訴。
“是我該謝你,因你,找到了我……”
長安,東宮。
“冠軍大將軍不回京?”
做足了準備、亦捺着性子,在長安等待三軍返京已久的太子靈恩,乍聞這消息后,迅速回過身看向稟報的甘培露。
彎着身甘培露拱手再覆,“行軍大元帥下令,冠軍大將軍必須留守在丹陽以免南國餘孽叛亂。另,趙奔也奉命留守九江城。”
“哼,他倒是很會替人設想。”弄清玄玉在玩什麼花樣的靈恩,可從沒想過要欠玄玉人情。
“關於戰敗降罪一事……”深為霍天行感到擔憂的甘培露,有些擔心地看向他,“冠軍大將軍是咱們的人,不知殿下可要保他?”
提到那個公私太過分明的霍天行,靈恩就沒好氣。
戰前他都已對霍天行暗示過了,這回滅南會派他留在主帥身邊,並不是要他護帥或是從旁協助玄玉,可一板一眼的霍天行卻似乎忘了他究竟是屬於何方,處處幫着玄玉不說,絳陽一戰,霍天行是真敗或是假敗,至今他也還沒聽見霍天行親自派人來給他一個說法,若不是他相信霍天行為人忠耿不會有二心,否則他還真以為霍天行是想背叛他另投玄玉。
“殿下?”
靈恩煩躁地揮着手,“霍天行戰敗有罪,就算他是咱們的人,咱們也不能說保就保。”霍天行是他手底下的人,說不保,將會令其他人感到寒心,可要保,卻也非易事。
“那……”再怎麼說,霍天行都是太子人馬中的軍員大將,若是失了他,將會是一大損失。
“待父皇論功行賞與降罪之時,在朝上別急着替霍天行求情,也別撇清關係追着霍天行打,玄玉若有開口,就順着玄玉的勢保住霍天行的人頭。”不想自己出手的靈恩,之所以不急,是因早就已有了救霍天行的人選。
甘培露訝異地抬起頭,“齊王會保冠軍大將軍?”
“當然。”將霍天行留在丹陽,事實不是已經擺得很明顯了嗎?
“信王呢?”他又趕忙再問,“信王攻不下丹陽在先,后又退失採石。”趙奔乃信王德齡的手下,該不會齊王連信王也要保?
“你以為玄玉為何要將趙奔留在九江?”一提到德齡,靈恩的火氣當下就涌了上來,“玄玉這麼做就是為保德齡!”滅南一戰,他之所以會支持德齡也前去,為的就是希望就此打下一個將來恐將與他爭江山的皇弟,哼,原本他還以為玄玉已狠下心來了呢,沒想到,在這節骨眼上,玄玉反倒惦記起兄弟之情。
“殿下似乎很心煩?”
“我在想,戰後,到底該如何分配天下。”兀自在殿內踱步的靈恩,對這個問題還是沒想出個解決的法子。
“分配天下?”
“依成例,在戰後,眾王得分封各地以代聖上贊統。”他邊說邊走回案內坐下,“更何況,眾王爺年歲皆已不小。於戰後分封領地,更是理所當然。”
“依殿下看,聖上想將丹陽賜給何人?”提及分封領地,甘培露頭一個想到的,就是曾為南國京畿的丹陽。
“若是可能,我想將丹陽納為己有,只可惜我身為太子必須留在長安。”求之不得的靈恩,臉上不僅有着遺憾,更有着憂慮,“我的這四個皇弟,四人皆有戰功,因此四人皆會是得丹陽的人選,至於父皇會選誰,我也說不得准。”
經他一說,甘培露頓時也煩惱了起來,“全國一統后,前南土丹陽、九江、與巴陵,因地據交通扼要,將在日後成為國中重城。加上現今國中已有三位總管,若再讓這三位總管得前南土三城,恐怕……”
靈恩撫着額,“所以我才說,我得好好想想該怎麼分配天下。”
滅南之戰中,功勞最高者非軒轅營與女媧營莫屬,南國的天下也幾乎都是這兩營打下來的,玄玉身為行軍大元帥,論功行賞自是最先,而鳳翔定是其次,偏偏這二人在楊國已身為總管分管楊國二地,無論是在治民與治官方面,皆已駕輕就熟不說,還為父皇減輕了開國以來的隱憂,因此這回分封領地,無論他倆其中何者搶下丹陽,都將會對他造成嚴重威脅。
在三位行軍元帥中想了許久后,擇出其一得丹陽的甘培露,試探地問。
“不知殿下……現下對齊王如何作想?”
靈恩挑高了眉,“想問什麼?”
“臣以為四王之中,殿下不妨將南國前都丹陽讓給齊王。”齊王會救霍天行,那代表齊王心中不是忌諱着太子,就是並不想與太子對上,與其冒險將丹陽這塊重地給宣王,還不如將丹陽給個能夠控制之人。
“讓給他?”靈恩不以為然地哼了哼,“為虎添翼嗎?”滅南之後,玄玉聲望已在朝中扶搖直上近逼太子,在有了洛陽這塊經濟富地之後,再給玄玉丹陽?這擺明是要他這名太子將位置讓賢不成?
“若不給齊王,宣王必定力爭,宣王若得了丹陽,後果將不堪設想。”比起只要仗着理字,就不擇手段以達目的的宣王,齊王算是較溫和的人選,若是將丹陽給了手段激烈的宣王,日後楊國國土以東,或許就將全是宣王所有,而到時,宣王在朝中的氣焰定會來得更高,更甚者,還會蓋過太子的光芒。
“我知道。”左右動輒得咎的靈恩,所頭疼的也是同一問題。
“臣在想,有關御使之事……殿下認為,齊王已知殿下意圖了嗎?”自御使不再送回消息之後,派人去問,齊王手底下的人說御使早已在破城之時死於南軍手中。太子現下防着齊王,或許齊王也已在暗中防着太子。
“即使玄玉知情,他亦會裝作不知。”功敗垂成的靈恩並不煩惱這點,“不,他不是對外宣稱御使是死於南軍手中嗎?”若是當時御使成功地殺了玄玉,今日,他根本就不會有丹陽將屬誰的這個難題。
甘培露並不想太早見到這等局面,“臣怕,殿下若再如此做,齊王恐將更提防殿下,或是與殿下扯破臉面。”
“在父皇分封領地之前,玄玉不會做得太明顯。”靈恩撇了撇嘴角,“短時間內,表面上他還是會與我站在同一陣線,而我,也很樂意繼續維持這個假象。”
“日後呢?”
“這就要看他怎麼做了。”交握着十指的靈恩,邊說邊緩緩使上了手勁,“他若不想得丹陽,那麼一切都還好說,他若要丹陽,本宮不會再對他客氣。”
楊軍行軍大元帥率軍班師回朝後,楊國皇帝次日在朝殿論功行賞,出人意料的,建羽並未先行對三名行軍大元帥加晉榮升,反而是先對三名行軍元帥底下之人論功加晉,論罪嚴懲。
冠軍大將軍霍天行與信王德齡因戰敗有罪,原本該降罪論處,但在齊王玄玉的大力護航之下,因而保住了官帽與人頭,樂浪、辛渡、閔祿、趙奔等,皆因領戰有功而高升加封邑地,而在這其中,戰功最高者,非打下九江、採石、丹陽的余丹波莫屬,因此除加封邑地之外,建羽特將余丹波擢升至元麾將軍。
至於三名行軍大元帥該如何分功,建羽雖尚未做出決議,但在朝上卻立即對統領三軍功不可沒的齊王下了道令眾人訝異的聖諭,即日起開始讓齊王作主選妃,一個月後成婚,並打算在齊王婚後,公告天下諸王將分封領地之事。
自聖上下旨齊王選妃之事傳出后,長安一片熱鬧,朝中王公大臣與皇室宗親等莫不捉緊了這個機會,想藉此事靠攏齊王,但與沉浸在戰勝與大婚二事心情沸騰歡欣的楊國人民相比之下,在長安城中的某處,卻是冷清黯然。
戰敗遭楊軍擄回長安的盛長淵,此刻高站在圈禁他的府宅內,自被擄至長安以來,楊國建羽皇帝待他不若戰俘反似上賓,日日皆派人來此勸說他降楊,發揮長才為楊國效力,而知他性格剛烈的楊國太子靈恩,亦欲以金錢想拉攏他,反而是擄他來此的齊王玄玉,對他這名敵將不聞不問。
憑窗眺看着外頭楊國京城長安的街道,盛長淵彷彿看見了在全盛時期的丹陽,只是如今丹陽也不復存在,在城破的那日清晨,丹陽已自他的手中徹底消失。
殉主不成,被擄來長安后,不肯投效楊國的盛長淵,無一日不在想着復國之計,據外頭傳揚的消息看,若建羽皇帝真要分封諸位領地以治所得來的南土,一日諸位分封易動,原留在南土上的各王駐軍極可能將有易動,更或許會因諸位領地之故而調防改駐,在駐軍遷處之時,南土上眾城守備也將隨之轉調,而到時,就將是楊軍軍力最弱之時。
他不能不抓住這個機會。
但前提是,他得想法子先逃出這裏,並召集一支龐大的南軍與留守在南土上的楊軍對抗,只是,他該如何召來南國百姓和南國余軍?
失了太子玉權之後,南國之人皆已放棄了復國的希望,南民情願接受楊國一統天下重新治地,亦不願再讓堯光皇帝復國主政,就連他手底下與他一塊被俘的眾將軍,也無人願救與他們同樣身在楊都的堯光皇帝,還說若是復國后仍由堯光為帝,他們寧可續當亡國之臣,或是跪在建羽腳前當個楊國之臣。
無人能取代玉權的,不但在他眼中的南國天子是玉權,在其他南人的眼中,已死的玉權亦是他們心中惟一的真主。
可玉權已死,若要復國,他就得找出一個能夠取代玉權之人來號召南民南軍,但在南國宗室里,又有誰及得上玉權的地位?而堯光也就只生了玉權這一名太子而已,玉權無子嗣,皇室血脈已斷,若不能在正統血脈里找出能夠代玉權身份的人,他還能找誰?
“將軍忘了考慮一人。”與他一同遭俘的袁樞,站在他的身後提醒他。
他回過頭來,“何人?”
“皇叔之子,玉瑤。聖上所有皇親皆被擄來長安,目前就只剩玉瑤仍在南土上未被擄來此地。”
盛長淵皺眉地反駁,“玉瑤只是個孩子。”若他沒記錯,玉瑤也才十二而已。
袁樞卻向他搖首,“但總是皇家血脈,總是個希望。”
話是如此沒錯,盛長淵也知,玉瑤雖幼,卻是名正言順的皇室之人,但在他的心裏,他就是無法……
回想起身着太子服高站在朝殿上的玉權,以及身着戰袍揮兵出征的玉權,盛長淵無法抹去心中玉權的印象,他永遠都記得,在丹陽城破之前,玉權曾緊握住他的手……
心急的袁衡也加入勸說的行列,“將軍,楊國齊王再過一月就將大婚了,咱們所剩時間不多,再不快點擇出新南主,錯過了楊軍易地換將這機會,日後恐將復國無望。”
只能強迫自己結束新主的盛長淵閉上了眼。
“玉瑤人在哪?”
“目前被囚在巴陵。”負責掌握南土消息的袁樞立即報上。
“將軍,楊軍在丹陽派有霍天行鎮守,九江則有趙奔。”盛長淵馬上問向袁樞,“離開此地之事打點好了嗎?”
“末將已買通了囚官,再過數日即可安排出城。”為了大通將他們圈禁在此處的上上下下囚官,他自南國帶來的黃金,已散去大半。
再過數日,那麼還有時間。
站在窗邊遙望的盛長淵,極力想看向皇城的方向,不斷在心中盤算着,在離開長安返回南土之前,他還有機會去皇城親自為玉權報仇。
“九江,忘了建羽皇帝,忘了齊王玄玉吧。”知道他無時無刻都想報仇的袁樞忍不住要勸,“只要咱們能回到南土迎回玉瑤,一切就有希望。”
明明就近在咫尺,可卻不能親手血刃,盛長淵極力壓下那股想復仇的衝動,在心中告誡自己,千萬不能因恨而誤了復國良機,但深深的遺憾,卻壓在他的身上令他喘不過氣來。
“將軍……”眾人望向強忍的他。
他不得不妥協,“去做準備。”
“是。”
將目光轉向遙遠南方的盛長淵,看着晴朗的天際,他知道在南方的天空下,已不再有南國,可在那個地方,卻有着他的承諾與虧欠。
丹陽城破之前,他曾答應玉權,盡他全力守住丹陽,但他卻沒有做到;在投效玉權麾下之時,他曾發誓,他將以性命守護住南國的希望,永遠追隨在玉權左右,可如今玉權已死,他卻仍苟活着。
在他腳下所踩的這片楊土,不是他該死去的地方,他是個武人,若要死,即要堂堂正正為國而死,因此無論如何他要再回到他的國土上,儘力再為國一戰,不然,他不知該以何面目去面對南國百姓。
他亦不知,日後,他該怎麼去見玉權。
“太子是否曾派人找過你?”走在齊王府內,樂浪邊向府內管家打招呼,邊問着身旁官升一等的同伴。
“為何這名問?”與他一塊來見玄玉的余丹波,若無其事地反問。
“那日在朝上,太子對你的眼神並不友善。”回想起在論功行賞大典上時,太子在暗地裏不時將目光定在他身上,樂浪愈想就愈覺得這裏頭有古怪。
余丹波忍不住輕笑,“我以為太子演得很好。”沒想到頭一個注意到這件事的,不是玄玉也不是袁天印,反而是這個他認為沒什麼心機的樂浪。
想起他愛結仇的性格,以及太子的氣量又是如何狹小,樂浪不禁有些頭痛地看着他此時的笑容。
“別忘了我曾是皇親,他們這些皇子,我認識得比他人都深。”完了,女媧營上上下下都已被這傢伙得罪光了,他不會連太子也得罪上了吧?
“太子之事,別說出去。”余丹波懶洋洋地向他叮嚀,“反正我已回絕了太子,也徹底讓太子死了心,我不希望王爺因此事而多添煩擾。”滅南之前,太子派人找過他,滅南之後,太子見他立了大功,亦不死心地再派人來找一回,或許下回太子派來找他的人,就不會再是什麼說客了,下回太子所派的,應當是來要他命的刺客。
預感成真的樂浪,無奈地抬起一手掩着臉,實在不知到底該怎麼再勸這個同僚他才會把話給聽進耳。
試問,當今軒轅營中何人鋒頭最健?余丹波。滅南之戰中何人功勞最大?也是余丹波。聖上論功行賞時何人官升最多?還是余丹波。只是縱使余丹波都已經榮晉為元麾將軍,成為當朝紅人了,為什麼他這種愛招蜂引碟……不,這種易得罪人的性子,卻始終都沒改過半分?他就非把跟他站在不同邊的人全得罪光了才甘心不成?
“怎麼了?”停下腳步的余丹波,納悶地瞧着他那心有千千結的模樣。
相當明白這個姓余的男人,恐怕永遠也學不會什麼叫收斂,樂浪放棄地向他搖首,舉步繞過花廳走上院中的曲折廊,但他們未走數步,就見府里的下人排成一列,人人手中各捧一疊書帖,遠自玄玉書齋院門處一路排至廊上。
樂浪好奇地問:“這是怎麼回事?”
“你忘了?”余丹波邊說邊擠過人群,“聖上下旨讓王爺選妃。”哼,如今朝中想巴結玄玉的人可多了。
終於穿過人群來到書齋的樂浪,抬首朝裏頭一望,原本玄玉用來處理公務的書齋,此刻已遭書帖與府中下人淹沒,但選妃正主兒根本沒在選妃,反而任一屋子人們走走去去,他自己卻埋首在案內自顧自忙他的事。
“全國王公貴族和全朝大臣的帖子都到了?”見過這等陣仗之後,樂浪開始有點明白,近來那些莫名其妙到他府上贈禮的大人們,究竟為了哪樁事才會突然想拉攏他。
“可不是?”早就打發過一打朝中官員的余丹波,表情更是不以為然。
“那……”樂浪以指點了點站在門內發獃的燕子樓,“玄玉挑了哪家的閨女?”
“王爺一個也沒挑。”站到兩腿發麻的燕子樓,一看到外頭還有那麼多書帖待送進來,他就很想拿壇酒灌醉自己。
沒挑?面面相覷的余丹波與樂浪,愣了一會後連忙追問。
“為什麼?”
“沒空,沒心情。”燕子樓聳聳肩,“王爺是這麼說的。”派他與顧長空來的寶親王冉西亭,不斷向他們交代,一定要讓玄玉從眾帖中挑出一張,但那位坐在裏頭辦公的頂頭上司,分明就是故意不讓他們交差。
樂浪頓時緊張不已,“聖上都已下了旨,他可不能不挑!”聖上的一番美意,他要是視若無睹事情就嚴重了。
“這話由你們自個兒去告訴他吧。”杵在門內另一邊的顧長空,在受過數次挫敗后,只是抬手恭請他們這兩個難兄難弟上陣。
本也想進去勸玄玉一勸的樂浪,兩腳剛踏進屋內,屋內眾人隨即以求救的目光望向他,飽受請求的樂浪,連忙一手拉住轉身就想走的余丹波,清了清嗓子后,他在一片靜默中小心啟口。
“玄玉,你不想成親,嗎?”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埋首在公務里的玄玉,頭抬也不抬地應着,“娶妻自是自然。”
“那……”樂浪先是瞧了瞧一屋子滿面愁容的眾人,再不解地拉長了音調。
玄玉隨意揚手往前一指,“我沒閑工夫去挑,你們若閑着,就幫我選一個吧。”
“什麼?”樂浪頓時將兩眉一擰,不悅地拉大了嗓門。
“注意你的態度和他的身份。”余丹波在將兩耳捂上前,不忘叮嚀一下身旁脾氣冒上來的樂浪。
樂浪的喝問聲宛若五雷齊轟,“娶妻乃人生大事,怎可隨便?”想當初素節在世時,是多麼希望見到這個皇弟成家立業,沒想到他竟將這等事視為無物!
很少被人這般罵,也很久沒人敢罵他的玄玉,緩緩自書案里抬起頭瞧了樂浪一眼,在樂浪帶怒地瞪向他時,他不予置評地嘆口氣,並且識相地把嘴閉起來。
“倘若你只想敷衍聖上,那你倒不如不娶!”把他當自家小弟看待的樂浪,果然在下一刻又開始教訓起他。
“不,王爺一定要娶。”
出人意料地,始終待在角落裏沒去摻和的袁天印,笑眯眯地開了口,當下如獲特赦的玄玉鬆了口氣。
“一定?”滿腹疑惑的眾人,反覆地在心中咀嚼着這個字眼。
“難不成師傅已經替我挑好王妃的人選?”不想為這種事心煩的玄玉,立即順着風頭投靠到他那邊去。
袁天印微笑地頷首,“正是。”這等小事,哪需要玄玉親自打點?他這個做師傅的早為他敲定人選了。
房內眾人動作迅速地轉過身,並目標一致的瞪看着袁天印。
袁天印淡淡地問:“你們這種表情代表什麼意思?”
“沒、沒什麼……”眾人吶吶地。
自角落起身走至玄玉面前後,袁天印自懷中掏出一則書帖遞給玄玉,“這是袁某依王爺的生辰八字替王爺所選的王妃。”
“明日我就將帖子交給二叔。”沒有伸手去接的玄玉,只是點了個頭后,又再拿起筆來。
“王爺連看都不看?”余丹波皺眉地看着那張還拿在袁天印手中的書帖。
“用不着。”
樂浪的額上已滿布青筋,“這個王妃人選是什麼來歷、生得是圓是扁都不知呢,你就這樣選她?”
“師傅說行就行。”
“要娶妻的又不是你師傅!”在氣炸的樂浪快把房頂掀了前,余丹波明智地伸出一掌將他的嘴給掩上。
玄玉再應一句,“我對他有信心。”
當下所有人都轉過去用力瞪向袁天印。
袁天印無奈地將兩手扭在腰際,“你們就這麼不相信袁某的眼光?”好歹他之前也曾以相命之術營生,在看人這方面,他還自認有點本事。
所有人臉上都清楚明白地寫着懷疑。
眼看着不擺平這些人不行,袁天印只好再三保證,“放心吧,袁某定會為王爺擇門好親事的。”
“拿來。”不相信他對這種事也在行的余丹波,頭一個搶過帖子。
“先給我!”心焦的樂浪馬上將帖子易主。
“我要交差!”還等着去回報的顧長空忙不迭地往前擠。
“別搶、別——”想要突圍而出的燕子樓,在一抹人影由上罩下時,沒好氣地抬眼看着也過來佔位置的堂旭,“喂,你湊哪門子的熱鬧?”
任由眾人哄鬧成一團的玄玉,在手中的公務告一段落後,置身事外地走至窗畔,在看着窗外樹枝上初長的新葉嫩芽時,他想起了素節贈給他的那隻龍鐲。
不知另一隻鳳鐲的主人,在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