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昨晚,黎莫凡整夜翻來覆去,幾難入眠,他知道婕妤肯定在隔壁房間裏生氣或哭泣,但也只能強忍着想過去安慰她的衝動。他知道,只要他稍稍心軟一點,哪怕只有一點,她就會抓住機會耍賴。

他告訴自己,這決定是為了她好。

一早起床后,他就去敲她的房門,沒人應,以為她還在睡,又敲了兩聲。

“起床了,秋婕妤!不要賴床,說好今天送你回去的。”他在門外喊道。

過了兩分鐘,裏面仍毫無動靜。

“不要耍賴,快起床!我要開門了喔──”莫凡把門推開,卻發現房間裏空無一人。

他走進一看,行李已經不見了,顯然婕妤在他起床之前就已經離開,桌上還留着一張字跡潦草的紙條。“我自己有腳,不用你送!再見!”

他看着字條,有點哭笑不得,她就是這樣孩子氣,難道忘了當初上山時,兩腳走到起水泡的痛了嗎?

視線一轉,莫凡看到她留在床前的那雙木屐……

他手裏拿着紙條,望着窗外,頓時,屋內忽然變得好安靜。

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安靜,也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寂靜。

匡啷、匡啷、匡啷~~

寂靜的山間小路,傳出行李箱在上石地上拖行的聲音。

“哼!走就走,誰喜歡待在那個鬼地方?我自己有腳不會走啊,還要你送?哼──”婕妤氣沖沖地走到公車站牌。

昨天晚上根本睡不着,五點多,天才剛剛亮,她便動身出發。離家出走可是她的拿手絕活,花下到十分鐘就收拾好行李──只是她也沒想到,這麼快又要提着行李箱回去。

婕妤踏上客運公車,車上一樣沒有冷氣,只有電台播放着略嫌吵雜的音樂。

她選在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打開車窗,讓清涼的晨風從臉旁徐徐地吹。

從這裏到鎮上還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她決定要利用這一個小時的時間,好好列出黎莫凡的罪狀,這樣才能讓她離開得乾脆一點,徹底抹去所有對他的想念。

第一、他真的很不溫柔,人家喜歡他這麼久,他卻完全無動於衷,還百般想把她推開。

第二、他真的很沒眼光,像她這樣高貴如女王,美麗如名模的女人,居然一點都不懂得珍惜?

第三、他真的很不善良,居然私底下和她老爸串通,還偷偷幫她買好回台北的車票?

他真的很壞,人家為了他,拋棄冷氣機和高跟鞋,來到這窮鄉僻壤的地方,他居然還嫌她礙手礙腳?她礙着他哪裏了?只不過是洗澡時要他燒燒熱水,睡覺時幫她搧搧風嘛,偶爾不小心受點傷撒嬌裝哭,也只是眷戀他的一點關愛……這樣有很過分嗎?

車內的廣播聲充滿斷斷續績的雜音,山區里收訊不好,隱約聽見女歌手唱着:“愛你好像……半暝啊坐火車……睡了一下驚醒一下……看窗外到了哪……”

窗外微風不斷迎面吹拂她的髮絲,這樣的涼風總是容易叫人發獃,她眼光獃滯地望着窗外,原本萬丈的怒火,現在卻流成了一條哀怨的小河。

她忽然想念起他溫柔低沈的聲音,想念他為她沏的每一壺花草茶,想知道他今天早上起來后做了些什麼事,想看看他發現她不在時,臉上是什麼樣表情。

車子一個轉彎,原本吵雜的廣播音樂,忽然變得清晰,收音機里美麗哀怨的歌聲,溫柔地播放着──

“你的愛就像星辰,偶爾很亮,偶爾很暗,

(缺130─131)

黎莫凡相信她是拿了車票,下山搭火車回台北去了。

此時他應該有終於鬆了一口氣的感覺才對,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胸口卻反而有一股鬱悶。

雖然沒什麼胃口吃早餐,還是得打起精神工作,他拿起工具和一袋袋種子,準備到田裏掘土播種。

他應該做得很起勁才對,就像自己說的,有她在只會擾亂他的工作進度,現在,他應該可以全心全力工作了才對!但是──為什麼還不到中午,他竟開始覺得疲累、倦怠?

啊!一定是因為昨晚沒睡好吧?趁着難得的清靜,不如進屋裏小憩片刻吧。

進了屋裏,卻又覺得渾身不對勁,總覺得少了些什麼,讓他的生活失去了正常的步驟……陽光、空氣、花和水,他生活的四項必要條件,一樣也沒缺少呀?

八成是這些天被那傢伙吵得神經衰弱了,現在一安靜下來,居然還會心煩得發院,甚至還熱得開始冒汗……不是說心靜自然涼嗎?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不行,他告訴自己要打起精神來,他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但他不可以這麼做,他無權把她留在身邊,她該回到原屬於她的繁華世界。

何況,她已經走了……

莫凡搬了張躺椅到木屋的前廊,他決定就這麼躺在椅子上,讓自己當一個下午的傻子吧!吹吹田間的自然涼風,午後微醺的陽光,會是最好的安眠良藥。

風吹着、吹着,他也就這麼在長廊上沈沈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半夢半醒間,彷佛她還在身邊未曾離開,他甚至感覺,她正頑皮地拿着蘆葦,輕輕撥弄他的臉頰……

“哈羅?”一個清脆甜美的嗓音在他耳畔響起。“哈羅──”

一定是她,竟然不聽話的又跑回來了!莫凡睜開眼,正準備教訓她一頓,卻發現眼前這女人並不是夢中的秋婕妤,而撥弄他臉龐的也不是蘆葦,而是女人長長飄逸的髮絲。

她穿着咖啡色窄管長褲,淡黃色的襯衫,一身帥氣的裝扮,鵝蛋般的臉蛋小巧動人,一雙水靈的眼睛靜靜望着他。

“你──”他赫然從椅子上坐了起來。

“我問了好多人,才終於找到這裏,沒想到你居然已經不認得我嘍?太過分了。”女人甜蜜地笑道。

莫凡眼中儘是無法置信,這個女人的出現,顯然比婕妤更教他驚訝。

“是你……小恩?真的是你?怎麼可能……”莫凡站起身,臉上逐漸漾開的笑容,取代了原先的驚訝表情。“小恩,你怎麼會在這裏?”

女人伸出雙臂,熱情地給他一個擁抱。“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不會忘記我。”

他當然不會忘記她,關慧恩──他大學時代的初戀情人。

“快進來坐,你還沒告訴我,你是怎麼知道我在這裏的?”看看天色,居然已經是傍晚時分了。莫凡招呼着她進入客廳,許久沒見,兩人間的熟絡卻仍然如昔。

“我問了好多人,最後是你弟弟告訴我的。”

“是莫亞?”莫凡沒有多大驚訝,因為除了婕妤,他也只有告訴莫亞這裏的地址。“想喝點什麼?”他走進客廳旁的木製吧枱。

“客隨主便嘍,反正你也只會泡花草茶。”小恩撥了撥長發,坐上吧枱前的高腳椅,她輕盈地笑着,笑語間卻有着難解的埋怨。“你呀,一點也沒變,我們念植物系是因為分數到那裏沒別的可念,你卻把它當做三民主義一樣奉行。”

小恩是他大學的同班同學,曾經是人人羨慕的一對,最後卻因為受不了他對工作的過分投入而分手。

“是嗎?”好像是這樣。不過,今天他的情緒很特別,忽然也想喝喝花草茶以外的東西。“那麼今天請你喝杯酒好了,這裏還有一瓶八五年的紅酒。”

“請我喝酒?喲,看來你最近心情不太好哦?”關慧恩笑道。“我記得你是從來不喝酒的。”

“凡事總有第一次。”他打開酒瓶,和她一起坐在吧枱前。

喲?這不是她以前認識的黎莫凡喔,他從來不會用這種近乎哀怨而無奈的口吻說話。

“怎麼了?被女朋友拋棄了?”關慧恩斜眼瞄着門口那雙女人尺寸的木屐,心思細密的她,不難猜出一二。

“我看起來像被拋棄的樣子嗎?”莫凡拿起空酒杯敲着她的腦袋。

“你現在臉上的表情明明就是。”她篤定地說。

“是嗎?我雖然不聰明,但有些事我不會錯第二遍,很多年以前我就知道自己不適合愛情,所以,我怎麼可能讓自己一再被人拋棄呢?傻瓜。”

關慧恩當然知道他指的“第一個錯誤”是什麼。當年,是關慧恩主動追他,他接受了這份感情,卻無法給她相同的回應,他抽不出時間陪她,分不出心力去愛她,最後,是她哭着說要分手。

“但是當時你並沒有這種表情,過去的分手對你而言,並不算‘被拋棄’,你只是逼着別人不得不離開你。”慧恩看他的眼神,彷佛透視了他的內在。

他彷佛是一顆蒼茫的大石,單獨存在,悠然自若,長久以來臉上的表情都是平靜自得;而這是第一次,她卻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種寂寞的表情。

人必須愛過,才會懂得寂寞。

“我並沒有逼你……”他不解地問道,想不起來他做過什麼逼她分手的事。

“不,你不了解,當你在一個人身邊,卻清楚地感覺到他並不愛你的那種感覺……當他陪着你看電影,你卻感覺身旁坐着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你知道那是一件多麼痛苦的事嗎?因為不想再勉強你,所以我最後才決定提出分手。”

其實,她從來沒有把分手的真正原因說清楚。有一個小女孩的眼神,讓她明白莫凡心裏重視的──除了花草還有另一個人,但那人並不是她……這才是她真正無法忍受的事情。

“對不起。”他只能道歉。一個分開已久的戀人忽然來到你面前,對你訴說當初離開你的理由,似乎也只有這三個字可說。

“那麼你是承認沒有愛過我嘍?”她沒有怪過他,今天來也不是為了要責怪他的。“這麼說……你這回是真的被拋棄嘍?”

“沒這回事。”他否認,眼神卻已向她招認。

是誰?她想知道究竟是誰能夠讓他牽挂?失去了什麼讓他出現這種孤單落寞的表情?門口那雙木屐的主人是誰?會不會是她……

“啊!該不會是那個老纏着你的小女孩吧?她好像叫婕妤是吧……”

“喝酒吧,我現在不想談這個問題……對了,你和阿同還好嗎?”他飲一口紅酒,入喉是苦澀,他顯然不適合品酒。

這回換慧恩變了臉,阿同是莫凡的室友,也就是慧恩後來的男友。

“我們已經分手了,不過……我現在也不想談這個問題。”慧恩回答得乾脆,拋給他一個瀟洒的笑容。

“好吧,那你今天來到底想談什麼?”他舉杯一飲而盡。

“我在想啊……莫凡,你覺得我們可以再重新開始嗎?”她故作輕鬆地說道,眼神里充滿着試探。

“什麼?咳咳──”紅酒嗆到了他的喉嚨。

“我跟你開玩笑的啦,看你怕成這樣,哼!”慧恩立刻斂起那隱藏在笑容下的期待,用笑鬧掩飾她的失望。“跟你談點正事啦,你知道我們全家去年移民到法國吧?我們今年春天在普羅旺斯買下一座農莊,我準備把它重新開墾成薰衣草田,所以想請你這位專家去幫忙,不知你意下如何?”關慧恩以甜蜜的笑容、美好的願景,盛情邀約他一起實現當年的夢想。

“普羅旺斯?你真的做到了?”莫凡眼中閃耀着光芒,那的確是他年輕時的夢想。

在一陣笑語及熱烈的討論,讓他們完全沒注意到門外孤單的身影──

婕妤興沖沖拉着她的行李箱,從農場門口一路衝到木屋前,沒想到在門外就聽到一陣笑語,疑惑地舉起手,推開門,看到的確是兩人親密坐在吧枱前談笑的背影。

那背影深深掠在她心裏,此刻的感覺,遠比被咬人貓扎到刺痛一千萬倍。

她彷佛完全失去力氣,行李箱掉落在地。

“匡”一聲,莫凡和慧恩同時回過頭。

“婕妤?!”莫凡懷疑他是不是喝醉了?

果然是她!慧恩驚訝的表情下,有着瞭然於心的透徹。

看來詫異的下只是兩人,當婕妤看到轉過身的慧恩,她的心彷佛受到一拳重擊。

是她?她不是莫凡第一個女朋友嗎?那時的婕妤,還只是個高中生而已,她卻永遠記得莫凡第一次交女朋友帶給她的震撼。

“你不是一早就下山回台北了嗎?怎麼又……”莫凡驚訝地問道,她沒有回去?那麼她這一整天都跑到哪兒去了?

不!他早該知道她不是那麼容易死心的人。

“我是下山了,下山就一定是回台北嗎?我去鎮上玩玩不行嗎?”她忿忿然說道。“我知道,你恨不得我走嘛,原來是要跟人家約會,難怪你一直就想趕我離開。”

她委屈着一張臉,含淚的大眼睛向他控訴,婕妤的個性十分直率,和慧恩截然不同。

“你別亂說,慧恩是我朋友──”不知為什麼,每次一被她誤會,他就忍不住想解釋清楚。

“妹妹,你還記得我嗎?我是慧恩姊姊呀。”慧恩甜甜地笑着。“別站在門口,快進來坐呀!”

有沒有搞錯啊?她才剛離開不到十個小時,這個家居然就有了新的女主人,還招呼她進去坐?她好氣,氣得好想哭,一看到他們兩人並肩談笑的模樣,所有的甘願都變成了不甘願。

“不用了!我只是來拿回我的東西。”這裏既然已經有了別人,她回來這裏做什麼。

“你忘了帶什麼東西嗎?”莫凡關心地問道,只是這樣的關心未免太“白目”。

對,她隨口編了個藉口說她是回來拿東西的,但,這裏有什麼是她的東西呢?

婕妤的視線望向門邊,找到了救星,走過去拿起莫凡做給她的木屐。“我忘了我的鞋。”

那雙木屐是莫凡做給她的,那麼到底應該算是他的,還是她的呢?很多東西,已經很難分得清楚了吧……

慧恩心中有一絲難解的滋味……那雙鞋,果然是她的。

婕妤拿起行李,轉身要走:心裏期盼着莫凡開口叫住她……天啊,為什麼還不開口呢?婕妤背對着他們,在心底大聲喊着:你再不開口,我真的就要走了啊!

“婕妤──”他彷佛聽到她心底的呼喚,終於出聲叫住她。

“婕妤,先進來坐一下嘛!”慧恩也開口挽留她。“先進來聊聊,待會兒再讓莫凡送你下山,我們正聊到要去法國的事呢,你也來給些意見吧!”

“去法國?”她止住腳步,回過頭質疑地望着黎莫凡,眼睛睜得好大。

“是啊,我在普羅旺斯買下一座農場,想請莫凡過去幫忙,那是他的夢想。我想莫凡一定會答應的,對不對?”慧恩說道。

莫凡和婕妤相互注視着,氣氛凝重得彷佛決戰時刻到來。

“那女人在說什麼?誰要去法國?”婕妤連正眼都沒瞧慧恩一眼,彷佛這個人完全不存在,她的眼中只有黎莫凡,她的耳朵只想聽到黎莫凡的回答。

莫凡沈默了一陣。

等待答案的這一刻好難熬,婕妤的淚水已經懸在眼眶。

“慧恩要開墾一片大規模的薰衣草田,這正是我實現這幾年研究成果的好機會,所以,我決定去法國一陣子──”他相信這是對兩人都好的決定,也唯有如此,才能讓她徹底的死心。

婕妤彷佛聽到醫生宣佈的死亡判決書,全身變得冰冷而僵硬。他要離開她?而且是到那麼遠的地方去?不要,他可以不喜歡她,可以趕她回台北,但他怎麼能拋下她,跟那個女人去法國?長長的眼睫毛努力承載淚水的重量,她無論如何也不肯讓眼淚落下來。

“黎莫凡,我昨天說我討厭你,我錯了!我原來是恨你的,我真的好恨你!”婕妤轉頭奔出門外,連行李箱也不提,反正她再也穿不上那些碎花裙。

“婕妤──”莫凡跟着追出門外,在她身後喊着。“等等我,我送你下山。”

聽到他的話,她反倒走得愈快愈急,送送送!誰不知道他一心就只想把她送走?婕妤一路從木屋快步奔向農場大門,遠遠看到剛才載她來的黃色計程車正停在農場前。

這位司機繞了半天,找不到下山的路,只好又繞回農場。一看到剛才搭車的小姐,像見到救星似的搖下車窗大喊。

“小姐!借問下山的路按怎走啦?我找攏沒啦──”

婕妤跑到計程車前,拉開車門。“剛好,我幫你帶路,快點!送我到火車站。”

她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麼樣狼狽過,更不要讓莫凡看到她現在的樣子。當他開口說要跟關慧恩去法國的那一刻,她便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女王,而是一個落敗的小兵,她只想逃開這一切。

“婕妤!婕妤──”莫凡追到門口時,計程車已經開走了,他望着呼嘯而去的黃色車身,和那後座里,她落寞的背影。

“你不追她嗎?”慧恩在他身後,指着停在旁邊的貨車,如果他真的要追,還是來得及的。

“不用了。”他黯然地垂下雙眸。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這次真的傷了她,但,這不正是他要的結果嗎?她終於能回到那安然無憂的世界去,這不正是他所希望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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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辣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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