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嘟……嘟……嘟……
海螺號角聲響徹天空。
江雲率領大隊海盜急馳而來,一眼看到舵爺慘死,頓時悲痛萬分,搶上去抱住了舵爺。
夜羅叫道:「老大,殺了這些官兵替舵爺報仇啊……」
後來的海盜們不明就裏,聽了此話,亮出兵器就待屠殺。
江雲躍身而至,喝道:「住手!」
鷹一般銳利的目光盯着何昭宇,「殺舵爺的是你的人,上定海島報信的也是你,咱們海盜恩怨分明,你最好說清楚。」
何昭宇慢慢走上前,破爛的衣裳掩不住絕世清華,黑曜石一般的眸子異常明亮,句句擲地有聲:「是我的手下殺了這些老弱婦幼,我身為將領,必負全責,給一個交代!」
「但是,我身後的這些將士只為救人而來,沒有枉殺一條人命,放他們走,要殺要剮,我一身承擔!」
金參將叫道:「我等誓與何大人生死同命,絕不會貪生怕死!」
二百將士齊聚在何昭宇身周,人人意氣昂揚,明知寡不敵眾,仍然視死如歸。
海盜們雖然痛恨何昭宇等人,卻也不禁欽佩他們的勇敢。
白慕飛的目光片刻不離何昭宇,那一片痛楚中,絲絲縷縷的柔情稍一閃現,馬上又被悲憤壓下,饒是如此,也讓夜羅妒恨交加。
「好!」江雲看了一眼失神的白慕飛,抬手一指,「就照你所說,何昭宇你留下,其餘人既然沒有殺我們的人,讓他們離開!」
「不,我們死也不離開何大人……」眾將士哪裏肯走?
何昭宇喝道:「這是軍令,你們敢違抗?不聽令者,便不是我何昭宇的兄弟!」
江雲一揮手,「押走這些官兵!」
金參將放聲大哭,跪在地上,抱住何昭宇的腿,死也不動身,被四、五個海盜橫拖倒拽,硬生生押走了。其餘的官兵也如法炮製,全部被押上了快舟,由海盜船監管着離開。
何昭宇強咽下滿腔的痛淚,轉身看向大海。夜色朦朧中,那清瘦的背影沉靜清淡,飄渺似欲隨風化去……
天在旋,地在轉……
白慕飛想也沒想,一掠而上,及時抱住了那跌落的身子……
***
海浪拍擊着快舟,發出嘩嗶的聲響,舟上一片肅靜。
金參將跪在甲板上,身後跪着隨他歸來的將士們。
月明茫然地望着黑沉沉的嵊泗島,心中空空的。
遙想島上的慘烈,連眼淚也流不出來了。
來晚一步,一切都成定局。
何昭宇……白慕飛……
上天對那兩個深深相愛的人太殘酷了,生生在他們心中插下了一根釘,舵爺的死,成了兩人之間永遠無法釋然的痛……
雪原攜手共戰猶如昨日,轉眼物是人已非……
「郡主,我們沒能救出何大人,實是罪該萬死!」金參將咬着牙,「只要郡主一聲令下,兄弟們就是拼了這條命也要救出何大人。」
月明緩緩搖頭,「不用了,我想何大哥不會有生命危險的,自有人會照顧他。我們也不能冒險攻島,免得激怒海盜,對何大哥不利……你們真的不知道我哥哥的下落?」
金參將等人都慚愧地垂下了頭。
一陣尖銳的針剌感扎在月明心頭,白帝傷勢沉重,到底被什麼人帶走了?
「你們先休息吧。」
片刻,甲板上沉寂下來。
一個堅實的身影始終陪在月明的旁邊。
「想哭就哭吧……」星河凝視着月明雪白的臉,慢慢伸手攬住了她的肩。
月明喃喃道:「我不能哭,一哭心就亂了,何昭宇和哥哥還等着我去救,我不能哭……」
這堅強而又柔弱的模樣,令星河心中絞痛,萬種言詞,卻拙於表達。
「對了,黑鷹!」月明打了個呼哨,空中翱翔的黑鷹便盤旋而下,星河伸臂替月明接住了它。
「黑鷹,去找皓錚哥哥,一定要找到他!」月明聲音不自覺地顫抖,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黑鷹縱聲長鳴,振翅撲上了天空。
突然,半空一道巨大的黑影閃過,衣袂飛揚中,落在船頭。
「玄冰,你醒了?」月明忙搶來握住了黑帝的手,只覺得冰冷冷的,剛才船隊接近嵊泗島時,黑帝突然無故暈倒,月明嚇壞了,後來才想起,黑帝和何昭宇氣息相通,距離一近,必有感應。
何昭宇一定昏迷不醒,才影響到了黑帝。
黑帝臉色十分蒼白,神情卻是絕寒如冰,慢慢取出一個黑哨,揚聲吹起。
月明大驚失色,「玄冰,你怎麼能動用玄武哨?」
黑帝恍若不聞,尖利的哨聲在海面上凄厲地回蕩。
霎時間,月明所率的快舟團團靠近,無數人現身而出,跪伏於地,呼聲響徹雲霄,「玄武門下拜見宮主……」
黑帝的手高舉空中,一支黑杖直指天空,杖身是蛇體,杖頭纏着龜,內力逼處,黑杖發出瑩瑩光芒,照亮了夜空。
月明和星河也同時跪倒。
玄武令出,萬水歸宗。
黑帝森然道:「玄武門下聽令,凡我子弟,見樂之舟及屠殺嵊泗島者,立殺無赦。如有漏網,天涯海角,追殺不止!此令傳遍天下,得者必遵!」
眾人齊聲接令,分出一半快舟,凡玄武宮門人全部出發,追蹤樂之舟的大船而去。
月明萬沒想到,黑帝平生第一次下了玄武絕殺令,竟是要殺盡樂之舟和那五百餘官兵,其果殺狠絕,從未見過,一時呆了。
黑帝忽然疾掠上了一隻小船,水花激蕩中,小舟如打箭一般急駛,眨眼便消失了。
月明如夢初醒,叫道:「玄冰,你去哪兒?」
***
回答她的只有海浪聲聲。
三艘大戰船在海上緩慢地行駛,官兵們既無戰事,便懶洋洋地四處隨意走動,將領們也百無聊賴,聚在一處胡鬧玩笑,說些男人們感興趣的事解悶,也吸引了士卒們過來聽,鬨笑聲傳得很遠。
忽然,十來個士卒喝一聲,一擁齊上,立時便將這些將領們制住。
「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以下犯上!」一名將領大叫。
「少羅嗦,不然,脖子上就是一刀!」為首的頭領挾住主將,對舵手喝命:「大船轉頭,直奔定海島,否則,誰也別想活命!」
水軍全呆了,所有將領全部被捉,也不知這些人是什麼來頭,又不像是海盜,人人不知所措。
「有刺客,救命啊……」一個低級將領揮舞着旗幟,向另外兩艘船打旗語。
頭領冷冷道:「看清楚,沒用的,那兩艘船早被我們控制了。」
果然,另外兩艘船上都升起了白旗。
將領們面面相覷,事已至此,保命要緊,只得聽令,讓大船轉頭駛向定海島。
不遠處的快舟上,秋無痕懷抱長劍,看着三艘大戰船掛帆加速,改變航向駛向定海,唇邊掠過一絲冷笑。
自己訓練的夜殺,終於派上了用場,阿七這次做得漂亮,等大戰船到了定海附近,燕王自然會出現,奪回戰船,順便攻下定海,一切問題就迎刀而解了。
不知為什麼,心中卻有着深深的憂慮,何昭宇,你千萬要平安啊,我答應過虹影保護你,已經失信了十幾年,讓你吃了無數的苦。如果這次你再出事,我有什麼面目去見虹影呢?
***
蘇默放下手中的字條,沉默無語。
司馬衡心下奇怪,接過來一瞧,驚得臉色刷白,「大人,這……」
碧湖稟道:「蘇大人,月明姑娘臨走時吩咐,所有的消息都交與蘇大人碧湖和金風也聽命於大人,以備大人調遣。」
他和金風一起承擔了聯絡五方帝門人的事,完成任務之後回來,便發現風雲突變,連何昭宇也被抓了,實在是擔心不已。
金風滿面憂愁,咕噥了一句:「主人身子那麼差,還跟着出海受罪,也不知現在怎麼樣了……」
碧湖一腳踩在金風腳背上,怒道:「何昭宇都被海盜抓了,你不擔心,還亂說什麼?」
金風哼了一聲,「就因為何昭宇被抓我才擔心主人,你用不着擔心何昭宇的安危,主人會離開他嗎?拼了命也會救他出來,當然是擔心主人要緊……」
司居衡手都發抖了,「大人,以昭宇的個性,定然會自攬責任,以死謝罪,可是這件事分明不是他的錯啊……」
「我們都了解那孩子,什麼事先行攬到自己身上,看來,事情嚴重性早已超過你我的想像,所以,我已不能坐視了。」蘇默站起身,按住司馬衡的肩膀,「我必須去嵊泗島,帶那孩子回來,所以,辛苦你,一定要想辦法拖住燕王。」
「什麼,大人,你要孤身犯險,獨闖嵊泗島?不行,那太危險了!」司馬衡大急。
蘇默長嘆一聲,「那孩子受傷被俘,落入海盜之手,難道不危險嗎?我蘇默為了江山家國,已害他至此,就讓我自私一次,為了那孩子去拼一拼。」
司馬衡在蘇默身邊多年,怎麼不知此時此刻蘇默的心情?那雙一向冷靜深沉的眼睛泛起了水光,遙望着窗外的遠天廣海,心潮起伏。
碧湖突然眼圈紅了,今天終於見到了一個真實的蘇默,情義二字在蘇默心中不比任何人少,只是他埋藏得比別人深罷了。
司馬衡回手握住蘇默寬厚的手掌,清曜的面容儘是堅定,「我明白了,這件事宜早不宜遲,大人放心去吧,善後的事就交給我了。」
蘇默一點頭,「好,金風,麻煩你留下來保護司馬衡,碧湖,有船嗎?我要立刻出海。」
「玄武宮的人還能沒船嗎?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是玄武宮的地盤。」碧湖自信地揚起頭,「司馬先生請放心,蘇大人先和月明姑娘會合,再同上嵊泗島,保證萬無一失。」
一葉快舟,載着蘇默,向嵊泗島進發。
***
「他傷得非常重,背後中了一刀,差點捅到心臟……人在海水中浸泡的時間太長,傷口全部被腌爛了……失血過多,只剩下一口氣,如果不是吃了傳說中的海上仙草藍雲蘿,早就沒命了……」
江雲瞥了一眼臉色鐵青的白慕飛,嘆了口氣,「他是為了救嵊泗島的人才傷成這樣,如果不是他去送信,恐怕嵊泗島就要被滅絕了。舵爺的死其實不怪何昭宇,你心裏也明白。」
「只是,你對舵爺非常內疚、自責,何昭宇是你最愛的人,你更不能原諒自己,所以既傷己又傷人……」
白慕飛默默看着昏迷不醒的何昭宇,眼中充滿了痛苦。
「我知道你怎麼想,看到何昭宇這個樣子,你還打算忍下去嗎?」停了停,江雲輕拍白慕飛的肩頭,「假如,忍到最後,結果卻是失去何昭宇,你也不後悔?現在放棄你的計劃還來得及。」
璨若晨星的眸子驟然亮起了一道精電,似照曦的劍光閃過天空。
一種堅定不拔的神情,慢慢在白慕飛晶亮的眼中凝聚。
江雲明白,白慕飛已經下定了決心,絕不會再更改,不禁升起了敬意,眼前的白慕飛多麼酷似當年的燕白羽,百折不回,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
「何昭宇就交給你了,替他清理一下,這滿身海水的,好好的人都給折騰去了半條命,何況他這受重傷的。」
輕輕帶上門出來,喝命:「這個房間除了我和燕無雙,誰也不準進去!」
江雲剛一走,白慕飛立刻動手,脫下何昭宇身上破爛潮濕的衣物,用溫濕的白布拭着何昭宇的身子。
皮肉被鹽水浸漬太久,稍一用力便會破損。背上的刀傷被泡得發白髮灰,翻捲起來,白慕飛動作再輕,何昭宇昏迷之中也痛得直痙攣。
銅盆里的水變成了紅色,再換一盆,又染成了深紅。
白慕飛咬着牙,在何昭宇全身塗了葯,纏上白紗,換了乾淨的衣服。
收拾完畢,白慕飛再也支撐不住,跌坐在床邊。
「貓兒……」喃喃一句,心中的痛楚和憐惜噴涌而出,不自禁地俯下身,顫抖着吻上了何昭宇緊閉的眼睛……
滴滴熟淚落在何昭宇的臉上,舌尖嘗到鹽水的滋味,一如心底的苦澀。
曾經輕憐蜜愛,皺一下眉頭自己都要心疼半天的人兒,怎能受得了一次又一次的傷害?溫柔愛撫過的身子,居然這樣遍體鱗傷……
是上天捉弄還是命運註定,你和我總是坎坷不斷……
傷在你身,痛在我心,不能代替,無能為力……
上天,如果你要懲罰和毀滅,就衝著白慕飛來吧,放過我的貓兒……
***
「為什麼不讓我進去?」
「請夜羅頭領見諒,江大頭領說了,這房間除了他和燕頭領,誰也不能進。」
夜羅冷笑,「我也不能進?好,叫燕無雙出來,看他讓不讓我進。」
「燕頭領已經兩天一夜沒睡了,現在剛休息。」
守衛的話還沒完,白慕飛便出現在門口,「吵什麼?不知道病人需要安靜嗎?」
因在家中,白慕飛未戴面具,向來俊美超逸的面容變得憔悴沉鬱,眸中滿是血絲,顯然十分疲憊。
高傲自負,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的燕無雙,竟然如此細心照料那個該死的何昭宇。
夜羅暗自咬牙,心中轉過無數念頭,終於還是露出了笑容。
「燕大哥,你怎麼弄成這樣?也不顧着自己的身子。我給熬了你最愛喝的翡翠蓮子羹,快趁熱喝了吧。」說著,似不經意般走進了房間。
夜羅極快地掃了一眼屋內,可是何昭宇在內房,看不到裏面情形。
白慕飛一閃,站在夜羅面前,正好擋住了他撩向布簾的手。
一瞬間,白慕飛眼中射出凌厲的殺氣,竟將夜羅嚇得倒退了兩步,「刷」的出了一身冷汗。
白慕飛不客氣地道:「翡翠蓮子羹放在桌上,你出去吧。」
夜羅心下一酸,一腔怨憤,又苦又澀,「燕大哥,我對你的心意,海盜里人盡皆知。你喜歡喝蓮子羹,我就天天給你熬。你喜歡梨花白,我一口氣釀了一百壇。你操演人馬,勞累不堪,我燉湯煮水讓你補身。你的衣服破了,我去買最好的衣料請人裁剪……這幾個月,你的衣食起居都是我親手照料。我哪點做得不好,你告訴我,我馬上改。只要你高興,要我做什麼都行。」
眼淚順着夜羅俊俏的臉流了下來,「我為了你可以去死,你對我呢?無情,冷漠,連一個笑容都吝嗇,你甚至情願和江雲喝一夜的酒,也不願意和我多說一句話……你真的這樣討厭我?」
白慕飛神色不動,「我不是討厭你,不過,你和我之間,永遠只可能是兄弟,再無其他。」
夜羅眸中寒光一閃,「為什麼?我不要做兄弟,燕大哥,我喜歡你……」突然張臂抱住了白慕飛。
「因為,我早有了深愛的人,一生一世也不會變!」白慕飛冷冷地推開夜羅,「以前我就告訴過你,不要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
「我不相信,你對我一點感覺也沒有,燕大哥……」夜羅再次抱住了白慕飛,溫軟的薄唇便吻了上去。
在海盜中,無論男女,都擋不住風流俊俏的他一個眼神,燕無雙不可能沒動過心……同是男人,他知道男人其實一點都禁不住誘惑……
一股大力突然襲來,夜羅踉踉蹌蹌跌出去七、八步遠。
白慕飛厲聲道:「別讓我扔你出去,夜羅,我燕無雙向來翻臉不認人!」
夜羅再也忍耐不住,「我知道,你還在怪我那天要殺何昭宇是不是?這個人害死了舵爺,你居然還這樣護着他?」
「害死舵爺的是燕王,不是何昭宇。我會拿着燕王的人頭,給舵爺祭靈!」
夜羅嘶聲叫道:「你說謊,你喜歡何昭宇,是不是?」
白慕飛全身一震,眼中閃出奇異的光芒,「我不想咱們連兄弟都做不成,所以,你最好馬上走!」
夜羅盯了白慕飛一眼,掉頭便走。
白慕飛的聲音又傳來,「再告訴你一件事,我不喜歡喝翡翠蓮子羹。」
夜羅只覺得心在流血,一種怨毒漸漸燃燒起來。
望着桌上的翡翠蓮子羹,白慕飛微微苦笑。他不喜歡喝羹溻,貓兒卻愛喝,尤其最愛他親手做的蓮子羹……
當他在定海島的宴席上看到翡翠蓮子羹時,情不自禁便端到自己面前。
什麼叫睹物思人,他深深體會到了……如今人就在自己眼前,卻是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輕輕走到床前,凝視着那朝思暮想的人。
何昭宇仍然昏迷着,眉頭緊蹙,卻始終不聞一聲呻吟。
一個溫柔的吻,落任何昭宇乾裂的唇上。